第49章

他说“很好的”时,三个字吐出来,仿佛有种砸到人心里的感觉,李四娘微微一怔,问道:“那怎么……”

“也没什么,时过境迁,人人都是要变的。”施无端叹了口气,一低头,却碰上兔子乌溜溜的眼睛,愣了一下,伸手在兔子的头上摸了一把,说道:“我知道他的身份,知道颜甄请他出来,他与颜甄存着万魔之宗被撕开的因果,连着这江山的国运,这江山不倒,他便越是有力量,因此我虽然和他好,却也不是不算计他的。”

李四娘沉默地听着,只听施无端靠在枕头上,也不大声,说几句停一会,语速极缓极缓。

“我想着对他再好一点,将他留下来,岂不两全其美么?只是我们两个彼此心知肚明对方在做些什么,平日里并不挑明,还好好相处一处玩闹,直等到邹燕来烧起阴尸火,我才知道,他心里是一直想杀了我的。”

“seafood,你说这岂不是可笑么?既然如此,何必扯着那一块遮羞布,与那些外人一般,推杯换盏地虚以委蛇?我们两个,实在也没这个必要。”

李四娘小心翼翼地道:“我瞧他对你极好,三哥也说,那日他失了神志伤了你,看来像是情非得已,自己也后悔不迭,是不是当中有什么误会?”

施无端无声地一笑:“误会?阴尸火与他同出本源,是迷不了他的心神的,最多让他直面内心所想,况且我知道他只是半魔,断不至于被一把阴尸火便烧得五迷三道忘乎所以,只是……恐怕他也懒得再装下去了而已。”

“他什么都要全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一点不纯粹的东西也不要,得不到的东西便毁去,”施无端声调毫无起伏地说道,“我能给的东西,哪怕不愿意,若是他……给我三年五载,恐怕想开了,也没什么不可以。”

李四娘并不知道他说的东西是什么,闻言微微怔了片刻。

施无端合上眼,显然是累了,不愿意多说,李四娘便轻轻地替他放下枕头,扶着他躺下来,关上门退了出去。

施无端睁开眼,侧头看着床幔——在白离眼里,自己走上这条路,便已经是背叛,儿时没有分歧,不过一个果子一句话的小事,事事顺着他也就罢了,如今却已经不一样了。

你便是因为这件事,才心心念念地想杀了我干净么?

施无端想着,抬手捂住胸口的伤痕,冷笑了一声,丢了开去,不再费神思量,专心闭目养神去了。

51、第五十一章 水镜 ...

白离面前摆着一面镜子,镜子上放着一层薄薄的水,然而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镜子上空无一物。

他仿佛已经不会放松地坐着,即使偌大的房间乃至院子里都只有他一个人,他依然习惯性地正襟危坐得仿佛一个木头桩子。

除了他影子里养的东西,没有人敢随便接近他的住处,偌大的魔君府邸就像个鬼宅,往里一走,便感觉分外阴沉,没有一点声息,夏虫和鸟雀也不会接近,仿佛生命都凝滞在这里一样。

整个宅子,除了守门的布片人,活物就只剩下了他一个。

白离轻轻地伸出手指,在镜面上触碰了一下,然而水纹起了无数涟漪,画面却没有出现。

水镜之术原本是狐族秘术,心所至,便得窥视,然而自从他将狐血从自己身体里掏出去之后,便再也用不得这个东西了。

可他还是想透过这片薄薄的镜面,看看施无端。

大弓挂在墙上,夜色里发出幽幽的光,有影子里的小魔物不知天高地厚,贴着墙根凑上去,顷刻被那清冷的光刺穿,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白离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每日里想着如何对付施无端,可是他活着自己心里难受,他死了自己心里也难受,无论怎样,都是难受的。

这是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有时候白离会用他过于漫长的生命来思考这个问题,可是百思不得其解。

每次见到他,都想要弄死他,每次见不到他,都想看到他,见他的时候,被他三言两语刺得体无完肤,觉得这世上,只要有施无端这个人存在一天,他便永世不得安生,真的想一箭穿心地射死他,然而一想到这世上从此便没了这个人,又觉得无所适从起来。

怨憎会,求不得。

忽然,夜色里传来脆生生的铃声,白离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布片的黑影在门口闪了闪,咕嘟咕嘟地叫了两声,仿佛哪壶不开提哪壶似的,咕嘟得也细细弱弱的。

白离冷冷地说道:“不见。”

布片人说道:“咕嘟嘟。”

白离听了,嘴角仿佛痉挛似的挑了挑,一点点哪怕恶毒的笑意也稍纵即逝,片刻,又恢复了木头人一样的表情,他突然站起来,一把拉开面前的门,布片人忍不住“呼”地一声往后飘去,脑袋撞在了悬在门梁上的金铃上,又像是撞晕了一样,傻乎乎地掉了下来。

白离看了他一眼,说道:“既如此,你将颜大人请进来说话吧。”

布片人拼命晃了晃它那扁平扁平的脑袋,一拱一拱地飘到了天上,飞了出去,白离也不进屋,便倚在了门廊上,抬起了头,正是漫天的星辰沿着轨道慢慢地转动的时候,他盯着那些星星运行的轨迹,想起那些他看不懂的纷繁复杂的算式,忍不住想道:我的命也在这些星星中么?

远远的一串宫灯亮了起来,一看便是颜太傅的排场,白离抬了抬眼皮,忽然一甩袖子,一阵阴风在院中刮起,人声立刻混乱起来,仆人护卫们手中提的灯灭了一大半,乌云卷上天空,将那些明朗的星星遮了个全数。

我倒要看看,谁算得出我的命——白离转身回屋,只听远处一个男人的声音镇定自若地说道:“你们且先退出门外吧,不得对魔君无礼,我自行进去参拜便是。”

颜太傅倒是个很识趣的,只见他拎着一展灯,下了轿,亲自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在门口的金铃下拱手道:“下官颜甄,参见魔君。”

半掩的门扉“吱呀”一声打开,白离侧对着他坐着,桌子上只有一个仿如鬼火一样的小火苗亮着,映着满屋子群魔乱舞的影子和白离冷冰冰的侧脸,分外可怖。

颜甄却到底是个人才,脚步微微顿了顿,便再拜说道:“多谢魔君。”

随后胆大包天地抬脚便走了进去,径直坐在了白离对面。

方才晴空万里的院子里竟顷刻间下起了瓢泼大雨,一丝凉意硬生生地透过窗子钻了进来。颜甄往外看了一眼,笑道:“魔君心思缜密,下官佩服。”

白离脸上含着点笑意看着他,说道:“哦?”

颜甄指着外面的雨丝说道:“这雨乃魔君所召,自然不是人间之水,若有人胆敢在外面偷听,想来结果不会太好。”

话音才落,只听一声压抑的惨叫响起,那人仿佛极痛苦,先还忍耐,慢慢便变了调子,最后竟如同生生被人扒皮抽筋一样,撕心裂肺起来。

白离端起茶杯,用茶杯盖指着外面问道:“怎么,颜太傅权倾朝野,还有人胆敢暗中监视你不成?”

颜甄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是皇上的人。”

白离面露惊异,忽然明白了什么,挑挑眉,不再言声。

正这当,颜甄瞥见了他桌子上放着的水镜,目光在白离脸上扫了一番,随即恭敬有礼地说道:“下官早年在密宗修道练法的时候,也知道狐族的秘术之一,当时好奇,苦修良久,总算能施展一二。”

白离心里一动,抬头看着他。

只见颜甄双手将水镜捧到身前,说道:“听闻说魔君曾在狐族寄居,雕虫小技,还望魔君指点一二。”

言罢,他便伸手沾着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起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颜甄自然是个人,没有一点狐族血统,白离看着他描下的咒文,并不认识,心里便知道是密宗所用的特殊咒文,过了片刻,叫他也看出了些门道。

只见水镜上的水面轻轻波动了一下,白离一怔,随即在里面看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仅仅是一眼,他便心神巨震,本来便像是用尺子笔着的腰挺得更直了些,桌上的密宗咒文越来越多,那人影也变得清晰起来,竟是施无端。

他还……他还……

这个点钟,想来施无端是已经休息了,他侧着身,依然是缩成一团地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一只兔子,脸颊和嘴唇几无血色,带着重伤初愈的憔悴。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轻轻地皱着,时常咳嗽两声。

白离怔怔地看了他许久,心里忽然想道:瘦了。

就在这时,兔子忽然抬起头来,仿佛透过水镜和他对视一样,白离忽然有种错觉,那双仿佛黑豆一样的眼里仿佛映着他的倒影一样,忽然一阵心悸。

于是他猛一挥手,桌上的水镜“呛啷”一声落在地上,施无端和兔子便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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