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封上书开始,种子已经埋下了。
施无端心里想道,便让我,将它推得更远一些。
这些话不能说出口,因为还有夏端方,还有所有那些红巾军中和所有将士们一同奋战在第一线的修道骑兵们,这是一件千秋百代层层积累才能完成的任务,施无端伸手按住窗棂,心中暗暗对自己说道,不急。
这时,他看见不远处站在一棵大树下的人——白离。他知道施无端正在与李四娘和孟忠勇商谈他们的正事,所以并不来打扰,只是远远地等着。
他的肩膀上已经落了一层白花,不知道是等了多久,正好与施无端无意中扫过来的眼睛对上,白离便露出一点安静的笑容,仿佛只要看见他,便能安下心来似的。
施无端还没能适应这个失踪很久之后又突然出现的白离,这件事他还没来得及理清,便又被各种各样需要他经手的琐事转移了注意力。
于是此时只得飞快地移开目光,骤然之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如今的白离。
以前那人不论行事如何,却总是像个孩子,单纯却执着,总是发着脾气,去要不属于他的东西,一点点也不肯妥协,还带着那样一种不管不顾的自私和偏执,从不去管别人怎么想。他天生就是那样的人,有着暴虐的魔的血统,和妖在一起,被藏在深邃的苍云谷中,了无心机地长大。
那才是他熟悉的白离,曾经让他喜欢过、恼火过,甚至生出仇恨,隐隐地有那种“如果这个人从来未曾存在过,不知要省下多少麻烦”的想法。
而如今,施无端发现,他对白离所有的记忆,其实都是混乱的。
那个会为了他一句话,违心地露出笑容的小狐狸精,那个身后背着沉重的魔影,带着疯狂的占有欲的男人,那个大/阴之夜里毫不留情,要取他性命的魔物,那个大周山上搭弓拉箭,一箭射入他心口的敌手。
那个在恶火境里因为魂魄不全,喜怒无常又痛苦不堪的白离,和眼前这个平静而隐忍的白离,他们都是白离。
人总是这样,针锋相对的时候,都觉得自己万般委屈,没有半点错处,便是心里知道,也仗着年轻气盛,万万不肯承认的。
而经年日久,当那份纠葛已经复杂得叫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时候,一个人突然低下头来,将拔了不知多久的绳子单方面剪断,另一方也必然会无所适从起来。
施无端目光游移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又看了白离一眼,发现那人的视线仍然停留在身上,遥遥相对,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他死寂多年的胸口突然一热,有股说不出的酸涩滋味涌上来,施无端想,若是当年自己不那样固执,不因为他是白离便那样吹毛求疵,能宽容一点,念旧一点,有人情味一点,若是不曾那样对他……对任何人都百般提防,若是心里少一分算计,能多看他一眼,知道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是不是……那些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然而时至今日,却仍是他默默地回来,以忏悔的姿态收回当年悲愤之下亲手割离的血肉,近乎卑微地找回附在畜生身上的魂魄,沉默地先低下头。
他原本……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施无端想着,突然难受得很,眼眶便骤然一酸,勉强低下头遮掩过。
李四娘其实早看见白离,见他神色游离,便拉了孟忠勇一把,说道:“小六,你今日方才回来,想来驱车劳顿也累了,早些休息,我们不多打扰了。”
施无端慢半拍才回过神来,孟忠勇一个哈欠打完,他才“嗯”了一声。见状,孟忠勇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李四娘强行拉走了,他仿佛有些奇怪地看着等在那大树下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这六弟这回是从哪里弄回这么一个人来。
他并没有和白离面对面地对峙过,再加上白离容貌虽然不变,气质委实是大不一样,孟忠勇竟一时没有认出来,被李四娘拖走的时候,远远地望了一眼,只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直到他们都走了,白离才从大树下走出来,不多言语地进屋,只见施无端仍然兀自对着窗棂发呆,他也不打扰,便那样静静地站在一边,好像个如影随形的幽灵。
突然,施无端转过身来,低低地说道:“小离子……”
当这个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的称呼从他嘴里说出的那一刹那,白离那双平静得有些黯淡的眼眸便在一瞬间亮了起来,好像一道烟花在寂静的深夜里炸开一样,晃得人睁不开眼,也把施无端下面半句话生生地给晃没了。
“你在叫我么?”白离用他那种惯有的、轻柔地声音说道,仿佛有些不敢置信地往前走了一步。
施无端看着他这幅模样,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心里像是坠了一块铅一样,沉得人生疼,这使得他突然伸出手,搂住白离,手掌附上他背后突兀的肩胛骨,仿佛能触碰到他的憔悴一样。
施无端闭上眼睛,心里想道,这个小狐狸,怎么这样死心眼呢?
72、第七十二章 锦瑟
每当他想起自己那些艰难的过往,白离都会很愤怒。大概他从出生开始,便与“称心如意”这个词毫无缘分。
艰难,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只是无数种活法的一种,一般而然,选择一条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艰难的路,也就意味着会获得比世上大多数人都丰盛的生命。
然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白离偏偏不在此列。他有时候会觉得,便是天降馅饼,一人头上砸一个,砸到他这里,也得要把他漏过去。
可能真的有人在出生的时候,便不受老天爷待见?
没人能理得清他和施无端之间的那一团烂帐,恐怕是世上最精于算计的施无端本人,也难以掰着手指弄明白,究竟是谁负谁多一点。
唯一不难说的是,走到现如今这一步,他们非常不幸地……是两败俱伤的。
白离有时候想起来,会有种“施无端”其实压根不存在的错觉,仿佛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执念,哪怕他抱着这个人的时候,感觉对方脖子上的血管缓缓流过的温暖传来,都似乎凝成一股不大真实的触感。
恨他么?
白离从来不是圣人,别人伤他一分,他要讨回一分五,便是此时此刻,念及这人种种作为、字字诛心,也有那么一股恨不得咬死他的念头。
然而或许是他失落的一半血脉和魂魄的回归,这念头虽然仍在,却不再疯狂了。他终于平静下来,闭上眼认真地感受着那人瘦削却有力的怀抱,回想起多年前那少年软软的小脏手……于是白离对自己说,可是继续恨下去,就永远也得不到他。
他的身心仿佛已经替他自动做出了选择。
反叛的心是一根刺,戳在人的脊梁骨上,使得它一路挺直,有了某种无坚不摧的力量,可以做出一番事业,因为当一个人对某种东西的渴望,仿佛溺水的人对空气的渴望一样的时候,他就会变得不可思议地强大。
但是一辈子的长,靠这个,是不能活下去的。
人生如水,过刚易折。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是不得不妥协的,总有那么一瞬间,为了某些东西,再怎么怒气冲冲的人也要停下来,冷静片刻,收起周身的刺,原谅别人一次,也原谅自己一次。
只有这个时候,才会发现,原来把自己逼到绝境的罪魁祸首之一,就是自己的心。
施无端的手慢慢地拢过白离服帖地附在身后的头发,它们像是水一样在他的手指间慢慢流淌,他的心在一片刺痛里柔软下来,好像冻僵了的人走到了温暖的室内一样,要慢慢地忍受那长时间的刺痒和疼痛,用力搓揉,才能让已经停顿的血液重新循环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低低地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地在白离耳边说道:“……我错了。”
白离低声应道:“嗯。”
被长天隔绝于两侧的星辰走过那片漫无边际的银河,追逐了上万年的光阴,终于走到了终点,那一刻因为疲惫而生出某种空茫的心虚,所有激烈的心潮澎湃,全都宛如死水一般凝滞不前,唯有细细望去,能找到一个小小的河道,那水流凝成一把小溪,润物无声地缓缓流淌出去。
施无端轻轻地放开他,低声问道:“你还打算回去平阳城么?”
白离嘴角露出一分苦意,反问道:“回去……平阳城?那里几时成了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