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类战争中的第三方的屁股,究竟会和谁坐在一条板凳上,几乎已经是这场战役中谁王谁寇的决定性因素。
陆露婚礼过后,施无端再次离开淮州,神不知鬼不觉地第二次驾临大乘教宗的大菩提山。
他先开始只是在山脚下转圈,却并不上去,以白离的眼力,能看出围绕着大菩提山附近有一圈不知是什么的光圈,把整个菩提山圈在了里面,而菩提山的多年大道修为凝练的灵气,却在顺着南方于三阳关断开的打谷/道慢慢流逝。
白离对灵气很敏感,为什么自古有“钟灵毓秀”这样的词,无论是人也好,妖也好,想要修炼,必然得有一个能够凝练灵气的源头,如今,打谷/道上的凸起直接截断了三大教宗的交汇点,这就仿佛是一个人身上原本贯通的血流被拴在了一个地方似的,轻则瘫痪,重的便干脆呜呼哀哉了。
以他的眼力,竟瞧不出打谷/道上人工生成的天堑是将这些泄露的灵气送到了哪里去。
只听施无端望着白雪覆盖的山顶,轻声说道:“我坑了那老狐狸一回,若是再上他的山,会不会被打出去?”
白离沉默了一会,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总觉得这个人若是不能被拎出来揍一顿,简直不足以谢天下英雄,过了好久,他才轻轻伸手将施无端在马车里蹭得有些乱得头发拢到一边,问道:“你为什么不能做些好事?”
“我做的就是好事。”
“我没瞧出来。”白离直言不讳地说道,哪怕是面对施无端,也很难叫这个拽惯了的魔君有一点委婉,“除了你那个大哥,我没看出你做的这些事对谁有好处,因为你,死了很多人,我瞧见邹燕来那里的书上写着什么‘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虽然有些话不对,但看起来总是有些道理的,你自己说,你占了哪一样?”
施无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客气地问道:“那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行了,”白离淡淡地打断他道,“别搓火了,我说过不和你斗,便不再和你斗了。”
见施无端瞪着他,白离便接着道:“也没什么,只是如今我乃是等着你发落的局外人,看见不解的事,多问一嘴罢了。”
施无端叹了口气,将白离一条胳膊挪开,自己毫不客气地躺在他的腿上,脸略微往旁边侧了一点,显得有些疲惫,口中却道:“我躺一会。”
白离伸手环住他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下,好叫他躺得更舒服些,看起来亲密无间地抱着他。
过了好一会,施无端才合着眼,轻声说道:“白离,你喜欢的人,其实是二十多年前,在九鹿山上了无心事的那个少年。他对这世上一切的好坏都没什么概念,每日里只知道玩和捣蛋,没有烦恼,没有仇恨,心里因为太干净了,所以宽得谁都能走进去。”
白离心里狠狠地一抽。
施无端继而几不可闻地说道:“可是他已经死了。”
白离不言语,施无端便睁开眼睛,与他的目光对在一起。
白离抱着他的手陡然缩紧,目光黑得近乎幽深,叫人看不见底。突然,他一把捞起施无端,像是个小野兽一样啃上了他的嘴唇,滚烫的气息落在施无端的脸上,这使得他仿佛被烫伤了似的瑟缩了一下。
白离的手按住他的后背,直到施无端因为喘不上气来用力地推开他,才恨恨地看着施无端,低低地咆哮道:“你就不能看着我心情好一点么?哪怕只是骗我?”
他脸上仿佛有种看不见的伤痕呼之欲出,像是被伤口折磨得痛极了,愤怒极了,却不知道如何发泄野兽。
施无端突然叹了口气,僵直的脊背放软了一些,然后他扣住白离的后脑,将他拉过来,抵在自己肩膀上,轻声道:“我不骗你了。”
他顺着白离的脊背,轻轻地安抚着身体微微颤抖的人,说道:“怎么魂魄找回来了,还是有这么大的气性?行了,你放心,我不会再骗你了……我对天发誓。”
这时马车停下了,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六爷,有人拦路。”
施无端问道:“谁?”
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后辈乃是大乘教宗简字辈弟子,大宗主命我在此地等着贵客。”
施无端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在白离脸上摸了一把,口中道:“好了,别气了。”
然后他跳下车来,除了嘴唇比平时颜色略艳,依然是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无所谓模样,平静地对那大乘教宗的弟子拱拱手道:“多谢,请带路。”
车夫赶着马车慢悠悠地跟在他身边,白离却一直没有出来,施无端以为他还在消气,其实白离是呆呆地坐在车里,按着被施无端仿佛轻薄似的摸了一把的脸发呆。
走了一段,突然,正在发呆的白离神色一凛,车夫只觉得一阵风从自己身边掠过,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白离已经一把拉住施无端,将他往自己身后一带,随后尖锐的长指甲从他的手上弹出来,直指那带路的大乘教宗弟子咽喉,冷冷地看着对方。
那弟子吓了一跳,然而虽然被他一身冰冷的杀气震慑,好歹也是个名门之后,有些慌张,却并没有慌乱,艰难地开口问道:“客人……这是何意?”
白离道:“有股妖的味。”
施无端不解道:“什么味?”
白离目光依然凌迟着这位领路的弟子,口中道:“妖自行修炼,一般不与人沾染因果,否则后患无穷,唯有那些个手里沾染过人血的嗜杀之徒,身上才会有这股味道。”
“哦。”施无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怪不得,我约了百兽妖王大人在此见面,传闻那位大人真身乃是一头老虎,想不到你这小狐狸鼻子倒灵,这么远便闻到了。”
白离表情一僵,有些尴尬地收回指甲,脸上像是被冻住了一样,转头看着施无端。
施无端瞧着有趣,不知为什么,便随手在他的头上摸了一把,跟着那位受惊的教宗弟子继续往山上走。
白离这才不情不愿地跟上,问道:“你们不是在打仗么?”
施无端道:“哪来那么些深仇大恨,仁义不成买卖在,大家能坐下来达成协议,自然比刀枪相向,打来打去要好。”
白离脸上细微地波动了一下,施无端认出那是一个难以理解的表情,他的嘴角便迟钝地露出一点笑容来,心里想道,你一个傻乎乎的小狐狸,除了吃喝拉撒和打打杀杀,根本也不知道别的,做什么也要搅合进来呢?
过了一会,白离又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姓顾的给他写了密信,要见面,为什么也没等他来?”
施无端头也不回地说道:“连你都知道,算什么密信?”
白离讶异道:“是假的?”
施无端道:“那倒没有,是真的,过一阵子大概我还要回一趟淮州,帮忙主持密会。”
白离脸上又露出困惑来,这使得他身上的凶悍和血腥气都淡了不少,有些像是那个被人拎起耳朵就不会动的兔子。于是索性不想了,只是暗道,若是有能耐,谁挡路就把谁杀了便是,做什么这样算来算去,私下里见不说,还要私下里的私下里见。
他发现,即使自己被大宗主指点过,自己也依然不懂这些人的心,跟在施无端身后,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心里想,这些人怎么这样无聊?
很快,他们便见到了等在小亭子里的大宗主和百兽妖王,那妖王看起来是个中年的男子模样,出乎意料的,他并不咄咄逼人,身上穿着普普通通的袍子,颜色发旧,就像个微许有些落魄的书生。
白离站得稍远,若不是对方身上的味道,他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人了——这人看起来真是一点也不像个老虎精。
被人算计了的大宗主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仍然非常宠辱不惊地邀请施无端和白离坐下。
那百兽妖王竟还非常知书达理,自称赵戎,眼神近乎温润,只有盯着别人看的时候,能见到里面稍纵即逝的锐利。
施无端看起来竟与他颇为熟悉,见面之后便说道:“百闻不如一见,妖王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