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的学习能力让褚桓惊异——方才南山用字典找字的时候,由于错处太多,褚桓为了便于交流,会把他指到的每个字都念出来,没想到一转眼,他竟然就记住了大半,读音模仿得像模像样,这句话虽然说得不大连贯,用词也精简得让人发指,但褚桓确实听懂了。

  褚桓犹豫了一下,提醒说:“其实如果需要老师,你们可以找自己的行政人员,就类似村长、族长的这些人,让他们向县里提交申请,每年都有支教大学生报名的……”

  这话说完,褚桓自己都觉得对方肯定听不明白,但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清楚一点。

  南山却勉强一笑,摇了摇头:“不好,不喜欢来。”

  说完,南山站了起来,伸手为褚桓拢了拢被子,又把他的眼镜和换下来的衣服取过来,放在床边便于取放的地方,衣服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而他随身的东西——军刺和枪都还别在原来的地方,连随身的迷你救生包都原封不动地躺在他的兜里,对方仿佛没有碰过。

  褚桓:“南山……”

  南山伸出一根食指,打住了他的话音,把熬好的草药端过来递给他。

  那时绿油油黏糊糊的一碗,卖相十分险恶,可是褚桓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居然二话没说,接过来就喝光了。

  南山扶着他躺下,而后又走到窗边,拿出了一片叶子,叶笛的小调再次响起,这一回听起来没有那么欢快了,却也没有多怨念多沉重,只是尾音悠长,显得有一点寂寞。

  褚桓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连只猫走过来都能惊醒他,别说屋里有两个大活人,可在那叶笛声中,他莫名地感到一阵疲惫的放松,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昏昏沉沉地迷糊了过去。

  误会看来是解释清楚了,等他再醒来地时候,那两个人差不多也应该已经走了吧?

  他真的还想再听一次之前那让人心情愉悦的叶笛小调。

  半睡半醒的时候,褚桓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要么我跟他们走得了。

  随即,他又觉得这想法是异想天开——去偏远少数民族地区教汉语?专业也不对口啊。

  “肯定是酒喝多了。”他把自己所有失态的缘由都一言以蔽之了。

  

9、现世

  可是第二天,褚桓依然是在草药的味道中醒来的。

  小芳——尽管得知了他的真名叫做“凶猛的毛猴”,但是褚桓个人觉得还是“小芳”俩字简洁易懂又形象——这位朋友虽然依然动不动就对他做怒目金刚状,却一大早就起来,挥汗如雨地蹲在地上熬药。

  眼下已经是可以穿风衣的季节了,而小芳整天近乎光着膀子,居然还能这么的热,这让褚桓有点费解。

  是这位朋友的火力壮得异于常人么?

  褚桓侧身用没受伤那一边的肩膀把自己撑了起来,从宿醉中清醒,他没有感觉到不适和头疼,可见南山那酒虽然乍一入口味道诡异,但肯定是好酒。

  然而只是这微微的一动,他原本惫懒放松的神色突然一凝。

  有道说“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先挨揍后揍人,这是客观事物的发展规律,因此褚桓不敢说自己有多大本事,但绝对是个挨刀挨枪子的专业户,小到子弹擦伤,大到“三刀六洞”,他全都挨得经验十足。

  什么程度的伤,怎么养,养多长时间能好到哪种程度,这些褚桓都是再清楚不过的,像他身上这种对穿的枪伤,头两天不恶化不感染,其实就已经算是保养得不错了。

  可是此时,仅仅隔了一夜,他那新鲜的伤口竟然已经隐约开始结痂了。

  且不说随着年龄的增长,长期压抑的心情和不良的生活习惯,他的身体素质只会越来越差——就算在他的全盛时期,他也没有过这么恐怖的恢复能力。

  简直像是局部的细胞活性被极大的增强了。

  他们给他用的什么药?

  灿烂的晨曦中,褚桓心里涌出了无数个念头,常年与各种跨国亡命徒打交道的工作经历,让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毒品。

  绑在伤口上的树叶,还有他喝下去的草药,那都包含了什么成分?

  他会不会把镇痛的作用误当成来了伤口在愈合?

  这时,南山端着一个盆子走过来,充满活力地对褚桓打了招呼。

  褚桓心中虽然疑虑重重,但是不动声色地应了,他往南山的盆子里看了一眼,只见里面用半盆清水泡着几根巴掌宽、两尺多长的大叶子——就和他伤口上包扎的一样。

  南山单膝跪在他的床沿,弯下腰,小心翼翼地解开褚桓头天包在伤口的叶子,不对比不知道,也许是脱水的缘故,从褚桓身上拆下来的叶子已经明显发干黯淡了,仿佛生命力被吸走了。

  叶片上有一处黏着他一点血肉,南山把叶子剥下来的时候不注意牵扯了一下,褚桓虽然一声没吭,身体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疼——是真疼,但疼是好的,起码代表他没有被什么麻醉。

  南山注意到了他的反应,摊开掌心,贴在了他的额头上,似乎是进行某种安抚,接着,南山掏出了一个小瓶子,倒出了一小把雪白的粉末,看起来像面粉,比普通的白面粉还要白一些,带着某种特别的气味。

  腥,褚桓想了想,感觉那味道是介于“血腥”和“植物的土腥”中间的味道。

  不等褚桓观察仔细,南山就把药粉糊在了他的伤口上。

  那不知名的粉末带来的剧痛真是非比寻常,比直接浇辣椒水还让人欲仙欲死,褚桓觉得好像有人把长刺探进了他的伤口里,又重新搅动了一遍。

  不过他有“上药肯定是疼的”这个心理预期,因此这次连哆嗦也没有,只是本能地绷紧了肌肉,咬牙扛了过来。

  对于这样硬骨头的表现,南山抬起头看着他赞赏地笑了一下,对他说了句话,听起来和小芳的本名发音十分接近。

  褚桓判断这句赞扬地意思很可能也是“凶猛的毛X”。

  他面有菜色地接受了对方的赞赏,同时心怀忧郁的想:“可千万别是凶猛的毛驴啊。”

  奇迹般的,他胸中的疑虑虽然还在,但戒备已经去了大半。

  疼痛的不掺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褚桓冥冥中似乎有种直觉,让他不肯相信南山是坏人。

  招待所里的标间只有两张床,挤两个瘦小些的女孩子勉强可以,两个汉子是万万睡不下的,小芳就把电视柜上的电视搬到了一边,褚桓看见他在上面铺了一张草席,枕着一个酒坛子睡了一宿,很有世外高人的范儿。

  南山很自然地帮他裹好伤口,又花了几分钟,给他削了一根可以短暂地充当拐杖的木棍,便于他走动,在褚桓收拾停当后,拿出了几个饼子分给他吃。

  那是粗粮的饼,有发面的也有死面的,看得出来是几天前做的,又干又硬,像古代人出门才会随身携带的干粮,口感十分的丧心病狂。

  不知名却极有效的药粉让褚桓对他的来历充满了猜测,因此粗粮杂面饼也吃得格外细致,他想从中尝出一些神秘的成分来。

  结果南山还以为是饼太硬他不好咬,立刻细心地给他倒了一杯酒,在褚桓莫名其妙偶的目光中,示范性地揪下了一块饼皮在里面泡了泡,再拿出来递给他。

  褚桓:“……”

  他感谢了南山的关心,默不作声地接过来吃了,好生体会了一下口感从“丧心病狂”到“惨绝人寰”的全过程。

  简单的早饭中,褚桓开始了和对方磕磕绊绊的交流,他先是比比划划地问:“你们是要在这再等几天吗?等那个老师来。”

  南山摇摇头,表示那个人不会来了。

  他表达得依然很艰难,神色有一点落寞,但是坦然,像是已经不再挂怀的样子。

  褚桓:“那你们什么时候走?”

  南山表示:等你伤好。

  褚桓一开始怀疑是不畅的沟通让自己误解了人家的意思,他迟疑万分地重复了一回自己的问题,南山伸出手掌,在自己的肩头和腿上拍了拍,而后双手合拢,做了一个仿佛是“愈合”的手势。

  褚桓怔住了。

  他很想多问一句为什么,自己来历不明,身上还带着枪伤,而对方只是与他萍水相逢。认错人也就算了,现在对方明明知道了,还要因为照顾一个陌生人而停留吗?

  不过他终于没有问,总觉得这种问题问出口,就好像在怀疑别人的用心一样。

  那么他怀疑吗?

  褚桓不怀疑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就是干这个的,对他来说,疏忽大意是愚蠢的同义词,他得时刻对周围的环境保持谨慎的审视和一波三折的质疑。

  只不过当他看见南山那双澄澈的眼睛时,就忍不住对自己怀里的这一点质疑产生了自惭形秽的感觉,因此遮掩得很严密。

  于是褚桓沉默了片刻:“那我中午请你们吃饭吧——对了,没事我可以多教你说几句普通话,你能给我多吹两段昨天的曲子吗?”

  南山请人吃东西喝酒的时候很大方,被人邀请也不矫情,中午跟小芳一边一个,欣然地架着褚桓出了招待所。

  小县城是来往旅客歇脚的中转站,放眼望去,一排为旅游团提供猪食团餐的小饭馆,长得都像是一个妈生的,唯独街角一家洋快餐店特立独行,门口挂着的英文店名分外鹤立鸡群。

  当然,走近了一看,发现字母是汉语拼音。

  角落里还注明了拼音的内容“肯当鸡”。

  褚桓在牌子下驻足良久,断定此乃麦当劳、肯德基和重庆鸡公煲玩3P玩出来的娃。

  不过“肯当鸡”这志向……是不是也有点太远大了?

  他滚下山崖的时候,通讯设备就掉的掉、坏的坏,直到此时,褚桓才终于花了五毛钱,借饭店的电话打给了老王,痛痛快快地听了老王一顿臭骂,权当是来自前世丈人的爱的洗礼,而后拒绝了老王派人来接他的建议。

  “住几天我就自己回去,这边环境挺好的,我就当旅游了。”

  老王没有就此和他纠缠,只是沉默了一会,问:“你刚才说你当时是怎么掉下去的?”

  褚桓面不改色:“失足。”

  老王:“……不扯淡能死吗?”

  “真是失足,不过现在已经改造好了。”褚桓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社么,回去别忘了替我这个失足青年问小璐好,说好了,将来孩子生出来可得管我叫舅舅。”

  老王的女儿小名就是小璐,两年前嫁了个摄影师,现在就快生小孩了。

  褚桓回想起来,发现自己整个青春期净顾着为了她掐架了,掐得乌眼鸡一样,却居然没有一次主动约她出来看场电影,吃个冰激凌什么的,连情书这么脍炙人口的东西都没有写过,简直是为了掐而掐,为了打架而打架。

  舍本逐末得有点自作多情,显得可笑得……近乎可爱。

  “走了,再见。”他对老王说。

  “肯当鸡”卖发面饼和炸鸡,在褚桓天真地问“有没有薯条——就是炸土豆”的时候,老板娘转身去厨房给他端了一碗跟大土豆块一起蒸熟的二米饭,伸手抓了一把粗盐粒,往上一洒,豪迈地说:“吃去吧。”

  褚桓:“……”

  不过虽然山寨,食物质量却出乎意料得还可以,发面饼白胖得酥软,炸鸡黄澄澄的,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奇异的肉香。

  小芳先开始对褚桓是十足的不耐烦,甚至有些敌意,头天一起喝酒的时候,这种敌意已经消弭了一半,炸鸡端上来的时候,褚桓看得出来,这位凶猛的毛猴是打算要跟自己化敌为友了。

  他本人却没什么胃口,褚桓摸遍了全身,翻出了仅剩地小半包烟,跟老板娘借了个火,临窗抽了一根,坐回去的时候,南山却突然抬手抵住了他的胸口。

  褚桓一愣,只见南山用食指关节轻轻地在他肺部的位置敲了敲,严肃地看着他,颇为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接着,南山缩回手,给褚桓递过来一个鸡腿。

  褚桓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了一会,他发现南山吃东西的时候,全神贯注得就好像在处理一件非常神圣的大事,一个渣都不浪费。

  吃饭——对于褚桓而言,只是维持生命的基本行为,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丧失了食欲,好吃与不好吃对他而言没什么区别,咬不动的干瘪杂粮饼和色香味俱全的大餐,在他眼里都一样,三口解决,全部是味同嚼蜡。

  但是此时他看着南山,忽然产生了某种“吃饭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的错觉,他试探地低头咬了一口,感觉也没有什么不同,就是普通的鸡肉而已。

  于是褚桓忍不住又看了南山一眼,再一次被那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感闪了一下。

  “有那么好吃?”褚桓心想,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把飘散得四处都是的精神集中回了手里这个被咬了一口的鸡腿上。

  这样,褚桓看一眼南山,吃一口东西,慢慢的,他麻木而不灵活的味蕾逐渐苏醒,居然真的尝出了滋味。

  三个人很快把两大盘摞起来冒尖的炸鸡一扫而空,褚桓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吃撑了。

  他结完账,回头看了一眼南山那平静中透着心满意足的表情,不知怎么的,居然也产生了一点被同化的愉快。

  不过……等等,音乐能愉悦身心也就算了,看着人家下饭又算怎么回事?

  秀色可餐吗?

  褚桓颇为尴尬地转了转指间的戒指,让“逗你玩”仨字磨砺着他手指根的皮肤,面色淡定、内心充满谴责地想:“不好,我这样怪猥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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