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些“弱小”的人毕竟代表着巨山部落的最强战斗力,他们匆匆行路,连最凶猛的野兽也会绕开他们,只有偶尔几只跑昏了头的没头没脑地冲进来,通常都是被一刀结果。
他们几乎没有停留,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就追上了部落的其他人。
索莱木带着人们越走越高,中间遇到了好几个部落七零八落逃难的人群,全按着华沂的命令接纳了下来,这一回不再有人提出异议,大小事宜全凭华沂一个人说了算。
人们整整走了一宿,没有一次停下来休息,华沂让实在走不动的老弱病残坐在化兽的兽人背上。
天已经该亮了,可是浓云遮住了太阳,周遭一如夜色,闪电和雷声整整响了一宿,响得人耳朵都要麻木了,然而没有一滴雨落下来。
他们一路走到了山顶,终于,最前面的索莱木停了下来,疲惫的人们同时低呼了一声,没精打采地瘫倒在地上,互相靠着休息。
长安下意识地想去摸草药吃,但是又想起医嘱,于是探进怀里的手又顿住了,他实在是很想四仰八叉地躺下来昏天黑地地睡上一觉,可是犹豫了一下,他却连坐都没坐,而是抱着刀靠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他怕自己一放松,就再也起不来了。
有人支起了大锅,用路边打到的野味的肉加上提神的草药炖了一大锅,华沂端了一碗给长安,却见他捧在手里好半天之后,才艰难地皱着眉,咽药一样,一口一口地慢慢喝起来。
少年人消耗快,饭量也大,从来是什么都不能打扰长安的食欲,华沂印象里,他好像还没有这么斯文地吃过东西。
肉汤煮得鲜美,长安却尝不出来,温热的汤一进了肚子,胃里便仿佛翻了个个儿似的,几次险些呕出来。嗓子里漫上血的味道,又被强行咽下去——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
可是无论如何得忍着,长安认为自己还没有履行完自己的职责。
华沂突然搭上了他的手腕,伸手在他额头上抹了一把,抹到了一把的冷汗,他忙问道:“怎么?”
长安没有多余的力气浪费在说话上,于是只是摇摇头,受刑似的咽下了最后一口肉汤,闭上了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地等着翻滚的肠胃平息下来。
不能吐出来,不用多,吐上个两三次,人就能虚脱,到时候就彻底没力气了,这个他有经验。
就在这时,大地深处再一次传来新一轮的震颤。
有人突然一声惊呼,瞠目结舌地指着北方。
人们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可不过片刻,又情不自禁地跪下。
从高处视野清明,那远处的几座山巅突然同一时间喷出了熊熊烈火,滚滚而下,仿佛大地都被撕裂,正在汩汩地流着滚烫的血,那动静将雷鸣和闪电全部遮掩下去,尘嚣顿时四起,轰鸣声传出千里不止,天空暗沉得像是再没有亮起来的那一天,整个人间都成了恶魔的领地。
一道雷劈上了一棵老树,秋天开始水汽渐少的森林很快便被点着,跟着烧了起来,没来得及逃窜的野兽被火舌卷进去,可能是因为太远,可能是因为声音微弱,连最后的哀嚎都叫人难以分辨。
那一刻万兽齐齐哀鸣,在场人无不屏息收声。
所有的雄图霸业都能被浇灭在这里,在那滔天的地火面前成为一线飞灰,天地广袤到没有人能看到它们的尽头,只是站在这小小的山巅,这样想着,便叫人心里充满了沉重而绝望的压抑感。
36、第三十六章 悸动
那轰鸣声炸得长安脑子里有一根神经一跳一跳地疼,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压着,脑子里在那种窒息中一片空白,他本能地想抓住什么东西,手指却是麻木的,有那么一时片刻,他都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失去意识了。
华沂在他晃了一下的时候就及时接住了他,只见长安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伸手一摸便是一把冷汗,连带着少年的皮肤也冰凉冰凉的。
华沂吃了一惊,一弯腰把他抱了起来,可就像抱起了一个木头桩子,长安没有给他半点反应,整个人都在打颤。
不是冻的或者疼的,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痉挛。
华沂把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掰过他的脸,发现他的眼睛并没有完全闭上,瞳孔却是散的,死气沉沉地对不准焦距。什么异象、什么天灾,华沂一下全给抛在脑后了,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慌张,好像心尖上一点肉被什么人用指甲捏了起来似的,吊得他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
在此之前,华沂一直以为,长安脸色不好是因为外伤,有的人被野兽抓伤咬伤以后会因为伤口化脓而发烧,但此时,他就算对医术一窍不通,也知道这不是受伤后出了炎症的症状。
那长安……是真的有病么?
像洛桐的儿子那样的病?
但是怎么可能?
他这奇迹似的小兄弟,一手神鬼莫测的杀术,才这么个年纪,心里像没人踩过的雪地一样,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吃得饱也睡得着,从来说一不二……怎么会像洛桐那个走路都喘的病鬼儿子?
怎么会?怎么能?
华沂发现自己的手突然哆嗦了起来,幸而长安失去意识的时间并不长,仅仅是片刻,除了华沂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他先是哆嗦了一下,随后醒了过来,眼睛慢慢地恢复神采,脖子像是用不上力气似的,软软地靠在了华沂的肩上,长安的眼睛眨巴了一下之后彻底闭上了,睫毛微微颤动,无意识地弓起后背,牵动了一下肩上的伤口,才咧了一下嘴。
长安听见华沂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来,松手,把刀放下——先松手,水呢?水喝不喝?”
华沂从未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过话,长安的意识清明了一些,顺从地送开了他的马刀,双手捧起华沂递过来的水碗,华沂却不松手,硬是一点一点地喂了他几口。
喂了几口,长安终于不耐烦他这个细水长流的磨蹭劲,从他手里把水碗抢了过去,华沂叹了口气,抬手一下一下地抚摸他弓起来的脊梁骨,诚惶诚恐地小心,简直是给了他一个稀世珍宝的待遇。
“你他娘的比突然喷出来的地火还吓唬人。”华沂不轻不重地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压制住长安想站起来的动作,双手绕成了一圈,把长安圈在了两条胳膊里,骂道,“给我老实点。”
长安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刀,说道:“我好了。”
华沂这会听到了他的声音,揪起来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些,他把长安放在大石头前,让他靠着石头坐在那,蹲在一边,发愁了一会,说道:“上路以后坐在我身上吧,我带你。”
长安“啊”了一声,然后慢半拍地说道:“我还得断后呢。”
华沂翻了个白眼,把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断后的不少你一个。”
长安听了似乎有些苦恼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不行,没有白吃白住的道理。”
华沂愣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顿时简直啼笑皆非,没想到这小子竟然给个棒槌就当了真。
他看着长安,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恨不得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了他,恨不得他能长得小一点、再小一点,小到不像人的样子,到能让他像个珠子一样捧在手心里。
这种感觉实在太复杂,以至于这个念头冒出来以后,华沂懊恼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觉得自己简直魔障了,脑子里跑得都是些什么狗屁玩意儿?
就在他懊恼的时候,索莱木过来了。
索莱木的大高帽歪歪斜斜地垂在一边,一脸狼狈相。他没事总喜欢拜个山神水神,膝盖活像没长骨头,可是这时候,很多人跪下了,他却偏偏还站得笔直。
一碗温暖的肉汤下去,他的嗓子依然沙哑得要命,他费力地从另一边过来,几乎手脚并用才地走到华沂身边。
他知道得多是众所周知的事,很快便吸引了一大群人的目光,人们等着他说点什么,索莱木却沉默了半天之后,才用鸭子似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道:“还没完。”
索莱木说完,低下头,拿袖子用力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咳嗽了两声。
尘土和他脸上花花绿绿的油彩一同被抹掉了大半,露出了比别人都要宽上一些的双眼皮,那眼皮似乎过于沉重,坠得他的眼角都微微往下垂去,看上去就像是带着一股根深蒂固的悲意——他长得不丑,只是天生苦相。
卡佐问道:“还没完是什么意思?”
索莱木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奔腾的火山,说道:“传说大陆北部有十二座山,连着地下的万丈深渊,在大陆形成之初便时有运动,后来被天神镇压,直到今天,一直沉寂得就像是已经死去了,现在,他们却突然一起活了过来。”
他嗓音粗粝得像是生锈的铁器之间彼此摩擦,听得人心里冷森森的。
索莱木目光微微黯淡:“我只在更北的地方听到过这样的故事——十二座山同时流出深渊中的地火,它们会烧过极北的冰原,让融化的冰川掀起大海里的巨浪,拦腰撞上整块大陆,到时候无处不震颤,平地会升起高山,裂开深谷,天昏地暗,白日无光,直到……”
卡佐:“直到什么?”
索莱木叹了口气:“直到那一个最寒冷的冬天到来,会冻死所有的生物,之后是寸草不生一整年,春天才会重新回来,埋藏得最深的种子才能重新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