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达这小子就更无知了,连刀也忘了练,凑过来张望了半天,偷偷摸摸地扯了扯长安的衣服,问道:“你说他是男的还是女的?他们分男女么?”
这个问题简直蠢得长安都不想回答,由此他认为,自己其实还算是比较见多识广的,起码他能分得清男人和大姑娘。
索莱木依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并不去凑这个热闹,在人群外面挑拣着华沂和长安带回来的海货。
他在上手之前先插了一根木条,祭拜了一下他新近认识的海神,然后才开口道:“传说东海鲛人一个个生的极为美貌,哭泣的时候,眼泪从眼睛里落下来,会变成海底的宝珠,当他们开口唱歌的时候,连最凶狠的鱼也会停止捕食,所有活物都会被他们的歌声吸引,徘徊不去。”
长安问道:“真的?”
索莱木于百忙之中抬头白了他一眼:“当然是假的——珠子是咧嘴的蚌里吐出来的,你张嘴唱首歌试试,看狼听了咬不咬你——我说华沂快管管你这傻儿子,别人随便说什么他都相信,将来一块糖就能给拐走了可怎么办?”
华沂慢悠悠地问道:“神棍,你又皮紧了是吧?”
索莱木“啧”了一声。然后他目光一闪,看见了一小堆长相古怪的贝,幼儿巴掌大小,扇形,贝壳长得十分斑斓好看,拿在手里,上面闪烁着一圈一圈不同颜色的光晕。
若是密林中,通常越是花花绿绿的东西便越是有毒,华沂见索莱木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个贝壳,便不放心地问道:“怎么?吃不得?”
索莱木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古怪,似乎是想笑,又尽力忍着,因此有些猥琐——当然,他的表情总是很猥琐的,所以其他人都见怪不怪。
索莱木将那贝壳扔回了贝壳堆里,摇了摇头,说道:“这倒没有,也算是好东西……你以前也见过,五色散便是用这玩意的壳磨的,肉倒是也没什么,煮汤食用没大问题,但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可得少吃几口。”
华沂:“……”
长安问道:“五色散又是什么?”
索莱木慈祥地看着他道:“那可是一种极好的东西,吃了能让人飘飘欲仙。”
长安不知道“吃了飘飘欲仙”是怎么个意思,还要再刨根问题,华沂却突然拍拍他的肩膀,往他身后一指:“哎哎,洛桐那个泪包崽子眼巴巴地看了你半天了,我一看见他就头大两圈,你赶紧看看去,他这是要吃奶还是要哭爹。”
长安只得站起来向青良走去,可青良看见他,就像是耗子见了猫,一见他过来,顿时又面无人色地跑了。
等长安再转回来的时候,便已经将这事给忘了。
傍晚的时候又下了雪,人们用皮子将洞口封上,洞里虽然依然很冷,但对于从火山与地震中跑出来人来说,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有一大锅热鱼汤喝,已经是如同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长安正拿着一把木头做的假刀跟路达对练——基本是他往那里一坐,不动地方地用假刀带方面地削路达。
华沂盛了一大碗鱼汤,特意捞了半天,足足捞出了半碗那种“特殊”的贝肉,端给长安不怀好意地道:“长安,别打啦,歇会儿,快过来吃东西。”
索莱木不齿地低声道:“你可真是太无耻了。”
华沂嘿嘿一笑道:“还行吧,勉强,承让了。”
索莱木将声音压得更低:“你这是要怎么样?不是自家兄弟么,又要改了?”
华沂垂下眼:“反正人得是我的,其他的爱是什么是什么。”
索莱木损惯他了,十分看不得他得意,于是嗤笑一声道:“想得可真美,人家虽说是个亚兽,但是要能耐有能耐,要长相有长相,自然有的是人喜欢,怎么就非得便宜你……”
他这一席话话没能说完,因为华沂看了他一眼。
华沂脸上还带着笑意,目光却像是刮在冰雪上的寒铁一样,索莱木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不小心侵犯到了某个大野兽的领地的错觉。
……随口开两句玩笑而已,还就闹急了。
长安丢下木刀,随口指点了路达几句,便毫无戒心的走过来接过那碗汤。
华沂见索莱木张口欲言,立刻眼疾手快地堵住了他的嘴,轻而易举地便将这浑身没有二两肉的亚兽给拖走了:“你今日还没拜食神呢,身为诸神使者,如此不敬,当心他老人家一生气噎死你。”
索莱木挣扎未果,无计可施,于是七窍生烟地想道,他一会要亲自拜会一下“贱神”,求他赶紧把这跑出来的门徒给收走。
华沂收拾了打算坏他好事的索莱木,回来一看,长安已经把一碗汤都喝完了,正在那无知无觉地剔着鱼刺啃鱼肉,立刻便笑得像脸上开了一朵花一样。阿叶见了,连忙抱着自己的饭碗躲远了些。她亲眼看见过,他们这位奇葩首领趁索莱木睡着往人家帽子里塞小螃蟹的时候,脸上也是端着这样的笑容的。
这天入了夜,长安总是感觉到有一点不对劲,然而哪里不对劲,他却也说不清楚,只是仿佛身上有哪里痒,他挠了挠后背,却一直也不得要领,最后只得抱着他的刀浑身不自在地睡下去了。
可是这一宿,他没能睡到头,半夜就被乱梦惊醒了。他一激灵,发现自己下/身好像是湿了,冷下来凉飕飕的。
长安在黑暗中呆坐了片刻,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然而又仿佛是隐约地知道一些。
他先是略有些迷茫,随后似乎是羞恼起来,然而过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却又都沉淀了下去,眼角与嘴唇因为某些原因而显得比平时红润,却流露出一点说不清的悲意。
长安轻手轻脚地起来,到没人的地方把自己弄干净了,一个人走到了冰天雪地的外面。
真是冷,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唯有仔细听的时候,能听见山那一边大海的动静,海浪的声音越发衬托出了那么一点寂静来,长安呼出来的白气很快消散在了阴沉沉的夜空里,他忽然无法抑制地感觉到心里的空。
那是刀枪剑戟都无法填补的一种空虚,叫他凭空忧郁了起来。
这时,一块兽皮缝的披肩搭在了他身上,华沂不知怎么的也从山洞里走出来,一屁股坐在旁边,揽着他的肩膀往怀里带了带,用力拍打了一下,问道:“冰天雪地的你跑出来干什么?是嫌身体太好,想找点病么?”
长安没吭声。
华沂却突然凑过来,在他的颈窝用力嗅了嗅,然后露出了一点心照不宣的坏笑,低声凑在他耳边道:“我好像闻到‘男人味’了,我说怎么大半夜地往外跑呢……唉,这是好事么,成人了,男人长大了都会这样。来,给哥说说,梦见什么了?”
长安依然没吭声。
华沂便亲昵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怎么,你还会不好意思了?”
长安脸上的那一点红晕很快就被寒风吹下去了,他的脸苍白得像个冰雪捏成的假人,眉毛长得格外整齐,仿佛用小刀修整过似的,一根杂毛也没有,长长地像是要没入头发里,原本脸上属于孩子的那一点圆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退干净了,成了个英俊的小伙子,可是从某个角度看上去,这种青年的英俊里又掺杂了一点说不出的美——是那种南方大陆的画师手里的美人图中那种静止的、精细的美。
华沂的喉头悄悄地动了一下,看着他,胸口里仿佛着了一团火,烧得他蠢蠢欲动。
长安却忽然叹了口气,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这动作是和索莱木学来的,索莱木大概是想得太多,总像是疲惫的人强打精神一样。
“我梦见阿兰拿着一件很好看的衣服过来,说是她做给我的。”长安低低地说道,“她直直地盯着我看,可是我一看见她的眼睛,就想起来她已经被大水冲走了。那时候她也是那么看着我,我总觉得她是要哭,但……”
他的话说道这里,越发低了下去,叫人听不见下面的话。华沂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样,心里那点邪火顿时灭得连灰也看不见了。
过了好一会,长安才低声道:“以后没人给我做衣服了,阿兰要是……”
他想说“阿兰要是不死该多好呢”,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却说不出来,长安知道,人没了就是没了,再怎样舍不得,也是留不住的。他这几句话说得好像是平平淡淡,一如平时,是好养活到有点天真的无情,有吃有喝,便怎么都行,对什么也都不大上心的样子,却偏偏……能叫人听出其中那一点青涩的落寞来。
有些事在心里想的时候还好,一说出口,便如同火上浇油似的难过,长安察觉到了,因此闭了嘴,不想再说。他在寒风中搓了搓冻僵的手,对华沂道:“要是还有酒,我想喝一口,可惜……冷,我回去了。”
华沂顺从地放开了他的肩膀,然后坐在雪地上,一直目送着他转身回到了山洞里,这才低下头。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好像强行压抑着什么,压抑得有点狰狞。
45、卷三
华沂做亡客的时候,便是出了命的棘手货色,什么东西但凡被他看上了,少有拿不到手的。
银牙喜欢珍宝与美人,可谓是又贪财又好色。
然而他虽然贪财,手里却一直也存不住东西,因为散财总是比敛财快,纵然是喜欢得不行的东西,纵然才拿到手里赏玩没有两天,热乎劲还没过,他便会又不知转手随便给了谁。
他虽然好色,却又十分“洁身自好”,懂得声色,风流却不多情,即便是有需要,也不过你情我愿的露水姻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华沂就像个掰粟米的熊,掰得认认真真,却掰一个丢一个,有时候贪心得想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揽到怀里,可是拿来一看,却又总觉得它们在自己手中都不能长久,于是又仿佛烫手山芋一样,要把它们赶紧散出去。
那天夜里,华沂在山洞外面坐了大半宿,瑟瑟的寒风不一会便把他吹得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他轻轻地用一块皮子擦起自己的九寸刀,坐在雪地里琢磨着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