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等华沂醒过来的时候,长安已经不在屋里了,这一天没轮到长安巡视,这个时间应该是雷打不动地去练刀了。

华沂在他的被窝里赖了一会,没想到一翻身,却发现枕头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小石头。

海边有很多五颜六色的石头,并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可是花里胡哨十分好看,有些年轻的姑娘们没事的时候喜欢去捡,而这一把还是被人细细挑选过,大小都差不多,甚至看得出用水洗过,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格外好看。

华沂愣了一会,眉毛越挑越高,拿起一块黄色小石子放在掌心端详了一阵子,终于哭笑不得地想道,那臭小子把他当成小姑娘讨好了。

而此时路达和长安在外面,对战了已经有一会。

青良照例是在旁边看着,越看越觉得自惭形秽,到最后简直抬不起头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长安将路达掀翻以后,简单耐心地指出了他几个没练好的地方,一转头看见青良这低头上坟的模样,哪怕一大早心情再好,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路达从地上将他自己的尖刀捡起来,快嘴快舌地替他的师父教训道:“让你好好看着呢,你低头干什么?”

青良羞愧至极地瞥了他一眼。

路达摇摇头,大步走过来,将一把木刀捡起来塞进青良手里,骂骂咧咧地说道:“废物!别在那站桩了,过来我教你!”

他与青良磕磕绊绊的相处,时常也是有些兄弟情的,只是这些兄弟情总是会在“青良配不上当他兄弟”的这个想法中沉沉浮浮。路达一会觉得青良可怜,因此教他的时候也十分尽心,一会又觉得他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东西,可怜得着实可恶。

而这种复杂而单薄的感情,到了长安面前,就有了别样的味道。

路达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哗众取宠地喜欢引起别人注意的时候,而他亲近的人不多,这位年轻却喜怒不大形于色的师父是头一个。路达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总喜欢在长安面前做作地表现一番,以唤起他一点注意。

青良简直就是一个绝佳的对比人物,有时候不和青良在一起,路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的神武。

出于少年这一点无法言喻的小虚荣心,才有了长安在教他的时候,总是让青良在一边看着的情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替他师父收了个大个徒孙。

然而这一天,长安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靠在一棵老树上看了一会,他的眼神很快就涣散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所幸路达教着教着,自己也认真起来,没有注意到。

直到路达教出一身大汗来,见长安半晌没出声,才回过头来试图引起他注意的问道:“师父,这样对么?”

长安如梦方醒地抬起头来,发呆似的盯了青良手上的木刀片刻,随后突然没头没脑地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路达吃了一惊,问道:“师父,你干什么去?”

长安:“去海上看看。”

长安不喜欢水,自从漫长的冬天过去,他们不再为食物发愁,长安也有了新的任务以后,他就再也没下过海,这些路达是知道的,因此他更加吃惊地问道:“大冷天的你往海里跑什么?”

长安道:“我还是觉得几颗石头不大像话,我要去海里找珠子。”

路达:“……”

等他走得人影子都不见了一个,青良才怯生生地问道:“找珠子干嘛,给首领么?”

路达听了,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浮现了“色令智昏”四个字——尽管他对这么个深奥的词还很一知半解。

他气哼哼地用刀背敲了青良的脊梁骨一下:“还不快练你的刀,废物!”

青良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期期艾艾地问道:“你……你还教我么?”

路达道:“教什么教!你不长眼睛还是不长脑子?看了那么多遍看不会?自己练!”

说完,少年一个人哼哼唧唧地走了——练刀?练个屁,他那跑调的破师父都没影了!

路达闲逛到了大平原那里,旁观了一会族里的武士们锻炼,有些无聊,便想上山玩一会,谁知才走远了一些,一个人影突然从旁边扑了出来。

这可把路达吓了一哆嗦,下意识地将尖刀抽了出来,往旁边闪了半步,惊疑不定地抵住了对方的脖子。他才看清,突然扑出来的这个人是个半瞎的老东西,腰弯得就像割草的镰刀,半张脸都被毁了,疤痕丛生,早看不出原本的长相,一只眼睛明显是睁不开了,另一只眼浑浊不堪,瞪着昏黄的眼珠死死地打量着他。

这是个生面孔,路达皱了皱眉,冷静下来,冷冷地问道:“你是那些让首领放进城的人么?”

老东西依然只是一声不吭地瞪着他。

路达见他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恨不得迎风打摆,觉得自己拔刀的反应有点过,似乎很是丢面子,于是干咳一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将尖刀收了回来,白了这胆敢拦路的老东西一眼,“呸”道:“敢情是个老傻子。”

见他要走,老家伙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骨瘦如柴的爪子一把抓住了路达的手腕,他的手冰冷的就像死人一样,皮肤褶皱,眼睛发出诡异的光,看得路达浑身起鸡皮疙瘩,忍不住又惊又怒地甩开了他,怒道:“我们好心收留你,你不要不识好歹!要干什么?”

“收留……”老家伙突然咧着嘴嘶哑地笑了起来,声音如鬼魅一般,他盯着路达问道:“我认识你,小东西,你叫路达是不是?”

路达一愣。

只听这人又道:“还有洛桐呢?洛桐死了么?一定是死了,哈哈,新首领如何能容得下旧首领,我就知道他得死。”

路达道:“洛桐在逃难的时候伤了一条腿,自己死的,碍首领什么事了?”

老家伙脸上又露出诡异的笑容,看着路达道:“先是大长老,老瞎,然后是洛桐,就剩下了你这么一个数典忘祖不知好歹的小崽子,好啊,真是好!谁给了你仁慈,给你卸了枷锁,你这奴隶小子?”

这句话戳中了路达的心头痛。

纵然在华沂的默许下,如今已经没有人再提他的奴隶身份,大家都把他当成长安的小徒弟对待,然而路达自己是记得的,他曾经是个带着枷锁的小奴隶,下等人里的下等人,比那些亚兽木匠石匠还不如,这无时无刻不在戳痛着少年那薄如蝉翼的自尊。

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老家伙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你不怕死么?”

老家伙被他拽得踉踉跄跄,身体悬了空,几乎被卡得透不过气来,却依然不依不饶不惊不怕,仿佛一个真正的疯子,他对着路达的脸说道:“你阿爹是大长老的心腹,你是个勇敢的武士家的少爷,却乐意给杀父仇人当奴隶,你都不怕丢人现眼,我还用怕死么?”

路达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老家伙却对着他冷笑不语。

就在这时,卡佐满头大汗地带着几个兽人跑了过来,远远地喊道:“哎哟,在这呢!”

他两步跑了过来,从路达手中将老东西抢了下来:“怎么叫你抓住了?首领对他们这些人仍不放心,叫我带人看着他们,我不过撒泡尿的功夫,这帮小子就给我偷懒,让这疯子跑了出来。”

路达讷讷地道:“他是……疯子?”

卡佐擦了把汗,随口道:“可不是么,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他的同伴都没人理他,这老东西……哎,长安呢,怎么没让你练刀?我说孩子啊,想长成男子汉,可不能偷懒啊!”

他絮絮叨叨地还说了什么,然而路达心里惊涛骇浪,却没听进去了。

 

 

59、卷三

卡佐叫人将这老东西拎得远了一点,堵上了他的嘴。

他纵然不算是外粗里细,但至少耳聪目明,其实听见了路达他们的对话。

卡佐沉吟了片刻,叫人把这老东西直接押给索莱木,又叫人偷偷盯着路达一点。

且说路达。

路达自然知道他的阿爹是什么人,他甚至记得当年押送奴隶的时候,长安一刀砍了那个跟他关在一起的人的事。

就是那一刀,叫他对长安这个人从此印象深刻。

他并不是奴隶秧子,天生就喜欢伺候人,然而他知道自己被分给长安,心里竟有一丝窃喜。

他像青良一样,惧怕面无表情的执刀杀人的男人,但又和青良不一样,他并不惧怕杀人,并不惧怕成为那样的男人。

大长老叛乱的时候,他年纪小,对那些事情一知半解,带着压抑的畏惧和渴望跟在长安身边,直到那场空前绝后的天灾成全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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