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卷三
西北风,这便是为什么黑风朴亚冬天的时候像他们发难的缘故。
因为城门背向东海,面朝西北,攻城本来正好顺风。
然而真的打起来,这个最著名的幽灵部落才发现西北风反而是帮了他们的倒忙。
索莱木杂学极精,不知他的城门建立的是个什么门道,真的兵临城下的时候,才发现此处竟然是窝风的,弓箭本来自下而上便难,风向这一劣势一出来,顿时能将射上来的弓箭折损大半。
然而这一天,风向却变了,风中带了来自海面的咸腥,远处海浪的声音也似乎更大了些。
索莱木望着天边的方向,用一种极轻极轻的声音对华沂说道:“城门纵然无碍,东南却是多山,你道他们老实了这些天,是在准备筹谋什么?”
华沂双手背在身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手腕,半晌没言语,忽然转过身去,反问索莱木道:“那你猜黑风朴亚那神秘老巢的具体位置在什么地方。”
索莱木笑了起来:“据老行商带来的地图说,东南海岸线百里处,有一个很小的零散部落,不过一二十人,我当时就想,兽人部落,从来都是靠山吃山,靠林吃林,怎么会宁愿靠着海,也不往近在咫尺的山中走呢?”
华沂一点头:“那我就放心了,陆泉那边你交待好了,出不了岔子就行。”
索莱木低头道:“若是出了岔子,我可怎么对得起这些战战兢兢地被你绑来的行商?”
华沂大步走出议事帐,大声说道:“叫山溪跟布冬带八十人,到山脚下埋伏着,夜里准备好了,城防如常,见到烟火信号,直接出城门与我们的人汇合,掀了他的老巢!卡佐不是早就想关上城门在外面跟他们决一死战么,今天晚上就给他消火!”
华沂秘而不宣,却早就在暗自部署,这一宿接连三道命令下去,整个城中的战意都被点燃了。
一边是一水的冷甲寒刀的武士,一边是随着暗下来的天色已经快要与夜色凝结为一体的巨兽。
今夜过去,华沂相信自己便站稳了这个据点,两年之内,整个东海都会被他荡平,他要大陆深处更大的地盘,要踏遍更远的路,得到更多的人,总有一天这些地方会重新歌舞升平,他能一呼百应,所有的行商商路都会在他手中,他寸步不行,便手握四方。
到那时,世上再没有他的敌人,他强大到无懈可击了……或者可以在夜半深更的时候能得一夕安寝。
此时,华沂并没有心潮澎湃,他的心冷静得就像是月光碎裂波光深沉的海绵,所有的汹涌都被深深地压抑在见不到的底部。
他轻声问旁边的人:“长安人去哪里了?把他给我叫来。”
但总有算不到的事,比如长安,他此时就是找不到的,因为长安被北释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带出了城门去。
来自海上的风自然是比来自极北冰原上的风温和的多,可也毕竟是冬天。
长安手上没有提马刀,身上也没有着甲,仿佛风一吹便能吹头他单薄的衣服,偶尔有凶猛些的一阵大风卷过来,便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给卷走一样。
“没想到我还能再见你一面,做人师父的,总是想再多教你一些东西,我如今也算是身无长物,便教给你这最后一刀吧。”
北释的声音被卷在风里,似乎有些模糊不清,长安耳朵一动,往前两步紧跟在他身后,他有种不这样、自己便听不见他说话了一般的错觉。
男人剩下的声音被堵在几声咳嗽里,北释却从腰间摸出酒壶,喝了一口,酒香散在空气里,依稀是宇峰山上最坚硬的树干中流淌的琼浆玉液。
海澜眉头一皱,欲言又止,却终究没说什么。
长安不知怎么的,难得敏锐,从“最后一刀”几个字里听出了一些不详来,忙问道:“你怎么了?病了?”
北释回头对他一笑:“不是病,师父老啦。不过也没什么,谁能没有一老呢?”
他嘴里说着“老”,眼睛却依然熠熠生辉,总像是含着满满的笑意,长安不明白,“老”有什么好高兴的。
“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带马刀么?”北释问道。
长安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北释瞥见,叹道:“看来你已经感觉到了马刀对手腕的压力……比我想象得还要早些,小崽,我问你,要是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拿不动马刀了,要怎么样呢?”
长安愣了片刻:“那就换一把轻的。”
北释问道:“你不怨愤么?若你是兽人,若你身体再好一些……”
长安理所当然地说道:“怨愤了也照样拿不动。”
北释从小看着他长大,知道他胸口里那颗石头一样坚硬无动摇的心,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他只是略微有些出神地说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过一把刀,我把它当我的命,拿着它,我便能大言不惭地听别人说我是什么‘天下第一刀’……可是有一天,它还是断了,我才知道,人这一辈子要是想要活到老,总要断那么一两把比命还要重要的刀的。”
他说到这里,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布包,十分小心地打开,里面却包了两把没有刀柄的半成品,连刀背也未经打磨,只有刀刃的方向已有雏形,锋利得才拿出来,立刻便在那小布包上刮出了一条口子。
“拿着,我们一人一把。”北释说道,“叫那个棒槌放哨,师父用这最后一刀,杀几个人给你看看。”
东南山下,成群的兽人厮杀成一团,一人多高的巨兽一个个回归了最原始的姿态,他们翻滚在一起,利爪相抵,以身体的力量相角逐,嘴里流着别人的血。
咬下敌人的血肉,直接吞进肚子——这是古战场上便传下来的规矩,敌人颈边的血能给人以无穷的力量。
整个城中灯火通明,跳跃的火把倒映着每一张扭曲的脸,咆哮声此起彼伏,华沂面前悬挂着一张地图,他远远地遥望一个方向,心里一股不知名的焦躁简直要叫他暴跳如雷起来——长安到底去哪了!
索莱木将怀中的龟甲抛出,细细地观察着上面的纹路,头也不抬地对华沂说道:“黑风朴亚与青龙部落是灭门之仇,二叔他们大概是想让他万一有一天知道了真相,不至于有遗憾。”
华沂脱口道:“这个混账!”
索莱木:“你骂谁?”
华沂谁都想骂,从北释到长安,以及索莱木那个没轻没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二叔。
可是被骂的二叔三人一个打喷嚏的也没有,他们脚程极快。
北释也不知道在此处游荡了多久,对城外的地形熟悉到连长安也要自愧不如,越走越远,越走越靠近山坳间。
这时,北释耳朵一动,忽然一摆手,低声道:“哟?打起来了,谁和谁?”
他说着,三两步蹿上山坡,敏捷地从枯木丛中穿梭而过,居高临下地一看,只见山坳间似乎是一个部落的样子,房子一个个有木有样的,中间大帐更是华丽至极——华沂那个半议事半住人的与之完全无法同日而语——正是黑风朴亚家几十年没人发现的老巢。
长安毕竟是亚兽,目力不如他,仔细辨认了良久,才在北释耳边低声道:“有几个人我认识,是陆泉他们,我们的人。”
北释目光流转,再一看那些衣衫褴褛的人那要凭着人多势众取胜的架势,立刻便明白了华沂这是暗中派人纠集了周遭的难民,忍不住皱眉道:“那小子心眼那么多,你以后被他欺负了也不知道。”
长安奇道:“怎么会?我又不傻。”
北释:“……”
他看了这个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傻的傻小子,简直想给他开个瓢,拿小刀往他脑子里多刻些沟壑出来。
眼见这群乌合之众与那守卫掐得难舍难分,北释便一招手,道:“跟我来。”
外面打得沸反盈天,正中的主帐里面却温暖如春一般,十来个壮汉各自带着武器,竟还优哉游哉地看着中间的舞娘翩翩起舞。
也不知是真悠闲还是假放松。
然而主人还在这里,其他人还不动声色,谁也不肯比别人先泄露了自己的心思,所以一个个依然稳如磐石地坐着。
老行商送给华沂两个舞娘还当成个稀罕事务,朴亚家的主帐里却有足足十来个貌美如花的舞娘。
一个长裙曳地的美人低眉顺目地抱着对她而言有些太大了的酒壶,正准备进去,忽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北释抬手接住她手中的酒壶,酒水一滴也没洒。
他用手指在壶口上抹了一下,放进嘴里尝了尝,继而嫌弃地皱皱眉。
“海澜守住门。”他耳语似的低声道,“朴亚家的十二条猎狗在帐子里,难怪这样有恃无恐——据说二十年前,便是这十二条家狗,扫平了整个北方大陆,不知道这群酒肉养着的老狗人还全不全。”
长安忍不住换了个拿刀的手势——那东西没柄没背,怎么拿都似乎有点别扭。
北释却忽然在他脸上摸了一把,看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音,说道:“好好看着这最后一刀,不要动手,该你动手的地方,师父给你留着。”
63、卷三
赤手空拳,手余寸铁。
没有刀柄,刀背未成型,只有一个似乎还不如指甲尖锐些的刃,长不过一尺三寸。
而执刃的人,似乎也只剩下一条右手得用。
可他依然是天下第一刀,从来以往,宇峰山中雪藏二十余年也难以磨去他的锋芒。
海风卷过山中,一片枯叶将落未落,忽然受到了惊动,干瘪地从树枝上脱落。
帐子掀开的片刻,舞娘细细的歌声从门缝里露了出来,意思似乎带着不详之意的冷风灌进帐子,一下撩动了那些所有在远处喊杀声里坐立不安的心。
年轻的武士不知轻重,或者勉力压抑不安,或者妄自尊大,丝毫不在乎,唯有带着一身伤痕幸存下来的老狗们眯细了眼,等着门缝后露出的一个酒壶。
就在此时,靠近门边的一个中年人陡然暴起,一抬手将座位上的餐刀扔了出去,正打在酒壶上,“砰”一下碎了个干净,酒水淌了一地。
他看得分明,那只托着酒壶的手背上筋骨分明,绝对不是一只女人的手。
朴亚家靠十二条忠狗横行大陆,即使二十年过去,今非昔比,也不是吃素的。
在酒壶炸开的刹那,就有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同时扑了过去,一个化为巨兽,吼声几乎掀起了这华丽的大帐,另一个人形,与同伴简直是合作无间,巧的是,他手中竟然也是一条斩马刀,只是这刀做过特殊处理,刀柄略短,刀刃却略狭长,一头圆润流线型,同时兼顾远近战,打出这把刀的工匠必定不俗,是把好刀。
北释极灵敏地一侧身,正好让过那扑过来的巨兽,随即他用左手抓住巨兽脖子上的鬃毛,猛地蹿了起来,几乎是凌空从巨兽的脖子上面翻了过去,追出来的马刀擦着他的肩膀而过,几乎是毫厘不差地被他躲了过去。
一个大男人抡过去的重量自然不能算轻,巨兽的脖子险些被他提起来,一口气就没上来,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刹住脚步,便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人搂住了。
北释人尚在空中的时候,便极自然地做了这样一个动作,仿佛是亲切地搂住宠物的脖子似的,执刀的右手近乎温柔地从巨兽颈子下穿过,随后他脚步落地,轻盈得像是一片悄无声息的羽毛,被放开的巨兽借着惯性往前扑了三十步,一声巨响倒地,割开的喉咙喷出的血染红了血地。
拿马刀的人没反应过来这番变故,他只是本能地一招劈空便横刀追至,只听“呛啷”一声,他的马刀被架住,铁器相撞,那股强横的力量叫他拿着马刀的手腕巨震,他忍不住后退了半步,被掀起的帐帘陡然落下,呼地向他的脸面招呼过去,一下遮挡了他的视线,用马刀的人忙后退几步,用手去揭那厚重的帐帘。
就在此时,一股凛冽到几乎实体化一般的杀意凭空袭来,这身经百战的武士有那么一瞬间汗毛倒竖,几乎想要弃刀而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骨骼裂开的声音似乎通过不同的渠道传到他的耳朵,清晰如同雷鸣,他低下头只见一把尚未成型的废刀笔直地穿过了那厚厚的毡子帘,毫不拖泥带水地通过了他的胸口,无坚不摧一般。
这时,那飘飘摇摇地在风中周旋不已的枯叶,方才落了地。
北释有那么一点想咳嗽,然而他轻轻地舔了一下刀刃上沾着的血,品尝到了那股冰凉、咸腥的味道,便又生生地把那一阵胸闷给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