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五年来开疆拓土,自然少不了争斗,早已经不再是每个能战斗的男人都拉出去守城的年头了,这些男人们被精挑细选出来,平日里不事生产,专心只做一件事,便是抵御外敌以及训练自己,比之曾经那些被称为“勇士”,却是打猎、耕种无所不为的兽人们,战斗力早不可同日而语。

行商们走南闯北,隔着老远便嗅到了这些男人身上沉淀在骨子里的血味,从他们的铠甲中、手中擦得干干净净的武器中散发出来,带着无匹的肃杀的威慑感,叫人情不自禁地低下头,不敢直视。

行商队伍中的一个少年却忍不住抬起头,飞快地扫了那领头的男人一眼,他才十四岁,从小被老行商捡来做小跑腿的,总是忍不住羡慕那些高头大马之上,杀伐决断的英雄们。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那领头的男人却并没有穿盔甲,也并不见怎么高大雄壮,个子倒是不矮,却显得有几分单薄,暮春初夏交接,火力壮的小伙子们早不耐烦地换下了啰嗦的衣服,有些甚至已经在盔甲下打起了赤膊,他却仿佛久病初愈的病人一样,依然是两层的长袖布衣,连兽皮领子也压得严严实实。

他的目光从货物上扫过,无意中和行商少年的目光一碰,少年慌乱地移开目光,那男人却不以为意,很快转向了别出,很有耐心地等着他们过去。

行商少年走出了很远,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城守们已经往别的方向走了,心里隐隐地失望了起来,忍不住想道,那个人可真是好看啊。少年想不出什么形容的话,只是在心里回味了良久,生出一种想要再看那人一眼的渴望来。

少年忍不住凑近了旁边的老行商,压低声音问道:“师父,刚才那个是谁?”

“闭嘴。”老行商瞪了他一眼,他这小跟班是亚兽,总是忘了兽人的耳目比他要灵敏得多这件事。

老行商听说东海出产的珊瑚价格极高,第一次带着自己的商队来凑热闹,尚不知轻重,却先被这一道道关卡与披甲执锐的守卫给吓得战战兢兢,那里敢乱说话。

却是前面带路的一个城守却回过头来,脸上并没有见什么不悦神色,十分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我们有王和王城中的七位大长老,还有十八城主,那位是十八城主之首,我们王城海珠的城主。”

少年吃了一惊,问道:“城主会亲自巡城么?”

城守似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愿意和兄弟们一起。”

另一个城守闻声转过头来,只见这是个极年轻的人,看起来仿佛是刚成年不久的模样,身上的盔甲样式却和旁边这位不同,肩上的纹路明显繁复很多,显然是地位较高。果然,他一眼扫过,说话的稍年长的城守便自动缄了口。

年轻的城守沉默了片刻,老行商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拉了身边的少年一眼,叫他闭嘴不要多问,自己也小心翼翼起来。

过了好一会,老行商才听到这位带着尖刀的年轻城守说道:“那是我的老师,脾气很好,只要是你们不犯了城规,他就不会为难你们。”

老行商听出他这平平淡淡的话里的警告,忙一迭声地点头称是,不敢再多言。

就在这时,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传来,只见一个巨兽疾步越过行商队伍,一路跑到了领头的两个城守面前,原地化成人形,额头已经见了汗,飞快地说道:“路达督骑,城主经过了么?”

那随身带着尖刀的城守正是路达,问道:“怎么?”

那兽人上前一步,凑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路达闻言一皱眉,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来,嘀咕了一句:“怎么又是那个废物?”

随后他抬手一指,说道:“刚才从那边过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去了,你去王那里找他吧。”

华沂挥手叫帐中的人都回去,一边的奴隶立刻麻利地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下去,又过了片刻,捧上了小炉子,小炉子上架着一小锅粥,一颗颗饱满的芽麦、贝肉和切得精细的果蔬粒在里面上下起伏,很快飘出一股清香。

每到季节交替的时候,长安就要喝一阵子的药,阿叶说他饮食最好清淡一些,不要太油腻,华沂担心他不乐意,只好整天陪着他喝粥。

他心情颇好地说道:“去,叫人给我问问,长安什么时候回来。”

话音没落,长安就走了进来。然而一见这满桌的清汤寡水全是菜,连块肉也没有,他便顿时觉得原本饥肠辘辘的肠胃都装起死来,仿佛能吞下一头牛的食欲也神奇地不翼而飞。

长安愤愤地心道,这坑人的阿叶,整天叫人吃菜吃草,都快吃成兔子了。

这样一来,他连脚步都沉重了几分。

华沂一见他脸色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笑道:“是谁整天喝药连累得我也跟着吃兔菜?我可还没说什么呢,快滚过来,想脱衣服晚上被窝里脱去,现在不许。”

长安抱怨道:“一身的汗。”

“春天就是要多穿一点,谁叫你整天没事干跟着巡逻队满城疯跑的?”华沂一边说,一边给他盛了一碗粥,“行啦,今天有肉,别拉着脸。”

长安闻言立刻坐直了些。

华沂:“粥里放了贝,等会我多给你盛几个。”

长安叹了口气,脊背又懒洋洋地弯了回去。

华沂被他逗乐了,才要说什么,一个奴隶却快步走了进来,低头顺目地小声说道:“夜巡有急事,叫人来找城主。”

华沂眼也没抬:“什么事,连饭都不让人吃好?”

奴隶回道:“布冬城主留在王城的小儿子喝多了酒,跟卡佐长老起了冲突,出了人命,现在卡佐长老抓了人,说要要打死布冬城主的儿子。”

长安眉头倏地一皱:“把人叫进来。”

华沂闻言,却是一怔,拇指摩挲起碗边,仿佛被热气熏得眯起了眼睛,一时沉默不语。

67、卷四

布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自布冬离开海珠城,作为城主去镇守南礁城,已经有两年了,布冬带走了大儿子和小女儿,留下了这么一个不大得力的小儿子在王城看家。

离开王城的城主留下一部分亲人在王的眼皮底下,这事虽然没有拿到明面上说,却慢慢成了暗中约定俗成的规矩,开头就是布冬这老滑头带起来的。

布冬与卡佐性子不和,以前在一起便经常鸡飞狗跳地吵,华沂忍无可忍想将他们二人分开,便一个留下来做了王城长老,一个外放出去做了外城城主。

卡佐性情暴躁,不服管教,是个无风也要起浪的主,华沂怕他离开自己眼皮底下闹出事来,因而便外放了布冬。布冬的小儿子总觉得自己父亲是因为卡佐的排挤才离开王城的,所以隔三差五地便要找卡佐的麻烦消遣一番。

这事,如今却倒闹得有些大了。

听那传话奴隶的意思,布冬的小儿子打死的恐怕不是什么奴隶,是当年卡佐从黑鹰部落带来的旧部之一。

华沂犹豫地看了长安一眼。

即使是叫长安在自己眼皮底下做这个城主,华沂一开始也是十分放心不下的,然而长安毕竟不再是刚从山里走出来,看什么都一头雾水的少年了。

华沂知道,以长安的本事,像他师父那样,一辈子闲云野鹤地不与人群接触,以那般坚定的心性,纵然住在绝地,也能逍遥快乐,自然也没人去找他的麻烦。

可他费劲心机将长安留了下来,留在了这人堆里,不是留着让他受委屈的。刀能杀人,却不能服人,长安总要能立足,这才叫他勉为其难地做了这城主。

谁知华沂暗自忧心了好一阵子,却发现自己完全是杞人忧天。

长安就是一份活城规,那些城规他条分缕析地全都记在心里,出了事,全按着城规来,一点马虎眼也不打,时间长了,反而令行禁止,在海珠城里,他的话比华沂似乎还要管用几分。

一开始有不长眼的行商企图独占海珠城商路,想着打点好了城主,往后便可以逃避入城税款,压低价格瓜分利润,下了本地往他这里塞东西,谁知这位木头一样的城主竟然十分仔细地亲自挑选一遍,把喜欢的东西留下,其他的退回去,并且第二天就送上了货款。

行商先开始虚以委蛇直言不敢收,十几个兽人城守便人高马大地一字排开站在他们门口,活像要打家劫舍一样堵着门,险些把好意行贿的老行商给吓尿了裤子。

华沂哭笑不得之余,也就由着他去了,他其实有时候怀疑长安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占了先手把道画出来,除此以外软硬不吃,谁都得按着他的规则玩。

然而涉及一个城主与一个长老,华沂总不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搬出城规来把人打死。

于是华沂抬手按住长安,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而快速地问道:“把他们叫进来,你打算怎么办?按着城规,把布冬那个败家小崽子拖出去打死?”

长安想了想,却出人意料地说道:“这事不归我管,涉及长老和城主,按理是你的事,我打算把布冬的小儿子给送去给布冬,叫他看着办,顺便换个人过来。”

华沂没想到这位素来“厚道”的人狡猾起来竟然也不同凡响,红口白牙一碰,两句话就一推二五六了,忍不住气结道:“你当是买木盆,看着不好说换就换?”

长安也不理会,只是端起碗,三两口间便将整碗粥灌进了肚子,幸而炖得烂,不费牙口,吃完,他将碗往桌上一放,迅速地抹抹嘴道:“你忙吧,我出去走走,不给你捣乱了。”

华沂:“……”

即使在一起已经很长时间,华沂仍然掐不准长安的反应。很多人情上大家心照不宣的事,至今跟长安说不明白,长安私下里也是承认,他自己是有点笨的,可是他偏偏“笨”得并不彻底,一时直眉楞眼,一时又像心里有数。

然而有多少数,华沂估算不出来,怎么个有数法,华沂也想不大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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