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擦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前前后后娶过三个女人,然而不知是他克妻还是怎么的,这三个女人全都死于生育,每人给他留下一个儿子,便像是完成了任务一样死了,巧得吓人。
除此以外,这位正当壮年的首领仿佛不近女色似的,过得日子清淡得如同苦修的老人。
“你的女人们都会真心照料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么?”荆楚的目光扫过,并未曾怎样,那手下人便觉得仿佛一条毒蛇看了过来似的,忍不住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听了他这句问话,更是说不出别的来,只听荆楚继续道,“我这个做阿爹的还顾得过他们,何必叫外人伸手管我的帐子?大长老还撺掇了你什么话?”
那人嗫嚅道:“大长老还说,今日素日里往来的行商趁着节庆,送上了几个舞娘,都是极品的美人,叫首领先挑,不然下面的人也是干看着不敢动手的。”
荆楚低低地嗤笑了一声,摆手道:“跟那个老不休说,我没那个兴致,你们自便吧。”
那人诚惶诚恐地退出了荆楚的帐子,心下只觉得这位首领更加叫人看不透。
他不爱美食,不爱美酒,甚至不爱美人,不爱享受,也不爱摆谱,眼看着三个孩子还小,他对这牙牙学语的亲生骨肉还勉强算有几分上心,可那感情约莫也十分有限——否则如何能狠下心肠来留子去母,叫他那么年幼的亲生儿子,一个个还在吃奶的时候就都没了娘呢?
他下得去手,狠得下心,勤俭克己,说出来除了是个亚兽之外,荆楚简直便是完人。
完美得叫人不禁细想,稍一细想,便忍不住毛骨悚然。
这位叫人毛骨悚然的“完人”果然是看透了华沂的心。
刺杀者不过片刻便被他们两人解决了干净,原本制住一人,本想带回去审问,才走了两步远,那人便轰然倒下,气息全无,竟是死了。
刺客都是生面孔,这一回死无对证。
秋狩节的时候王城里出了这样的事,华沂不动声色地按捺下火气,没有惊动欢庆的人们,暗自回了王帐,交代城防仔细排查,没多大的工夫,他便知道了早晨在城楼附近发生的事。
华沂太阳穴狠狠地跳了几下。
瑜纯父子加入的时候,华沂手中已经有了两个城,他们带来了七八十人的部落来归顺,华沂总不好平白收了,这才给了一个长老之位。
那么是他们因为早晨的事报复长安?
不,应该没有那么简单,长安巡城了一整天没出什么事,偏偏是卸下刀剑、傍晚同自己一起的时候遇到了刺客,明显并不只是针对他一个人。那么……难道是瑜纯父子起了外心?
华沂借着海中夜明珠的光坐在王帐中,一只手撑着头,影子被长长地拖在墙上,一动不动,俊美的脸像是古老的传说中喜怒无常又至高无上的神祇,手指轻轻地敲打着小桌。
瑜纯是个蠢货,他父亲却是老谋善算,若是他真的起了外心,找这样两个刺客来,岂不是太蠢了些?
往这一层里想,华沂心思迅速转念——难道是有人故意陷害他们?
谁会故意陷害他们?
一个名字几乎是呼之欲出——王城中只有七个长老位,如今都已经被沾满,谁迫不及待地想回归长老之位?
卡佐,只能是卡佐。
傍晚的时候,长安随口说出的那句话忽然在华沂脑子里闪了出来。
“换了班以后路上碰见了卡佐,拉着我喝了几口,大概是憋得苦了,想找你说情。”
那么这事……长安他到底知不知情?
他说那句话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思及此处,华沂禁不住心乱如麻。
他在原地转了几圈,几次三番地想转身回内室里找长安问他,站起来又坐回去,过了一会,又忽然抬手叫人进来,面对着那等着听他命令的侍卫,一句“你去查查,城主这几日接触了什么人”,几乎便脱口而出。
……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那侍卫莫名其妙地被他叫进来,又莫名其妙地看着华沂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桌面发了会呆,便挥手叫他退了出去。
华沂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起身转回内室。
长安给他留了盏灯,人却没有隔夜愁似的,已经毫无心事地睡下了。薄帐中人影绰绰,华沂轻轻地掀开帐子,只见长安侧身只占了半张床,连被子都大半虚搭着,他的头发散开,并没有缠成一片,规规矩矩地绕过脖子,垂在赤/裸的胸口上,唯有一点发梢卷在空出来的枕头上,叫他的脸看起来柔和了一些。
他的手臂精瘦却有力,细致紧实的肌肉牵连着的骨头形状有些突出,平摊在那里,好像等着什么人躺在他怀里似的。
华沂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弯下腰握住了长安的手,轻轻地摇了摇,一声不吭地用这种方法把他叫醒了。
如果你也骗我,如果你也算计我……便富有四海,我孤家寡人,还有什么趣味?
“你同我说实话,”华沂仿佛认了命似的,俯□,脸上的表情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显出一种破釜沉舟一般的疲惫,他闭上眼,贴在长安的脸侧,几乎是与他耳鬓厮磨一般地呢喃道,“长安,你同我说实话……”
长安原本睁开一条缝隙的眼睛骤然清明,华沂按着他的手腕,将他牢牢地压在了被子里,一时竟然挣不脱。
“什么?”
华沂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长安反握住他的手,侧过头去,那离他极近的人竟然是一脸颓败,忍不住问道:“你又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撑着了,想起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事?”
他这话一针见血,华沂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片刻后,华沂放开长安,坐直了身体,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同我说句实话,今早在城楼边上是怎么一回事?卡佐有没有单独和你说过什么,今晚……今晚那刺客,你有没有听到些风声?”
今早城楼上的事是意外还是你有意为之?刺客是不是卡佐为了长老之位栽赃嫁祸?你有没有同他一伙算计我?
华沂这话的意思问得直接,却也到底过了心,出口时委婉了几分,以至于长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同他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室内简直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忽然,长安脸色一变,一把抓起放在枕头边上的衣服披在身上,指着门口冷冷地说道:“你给我滚出去。”
华沂见他的反应,心里已经明白,多半此事与他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顿时一片纠结地放下了心。他本性便是如此,直接当面来问,对他而言,已经是如同刀子刮心一般的难了……然而非是这样,才能坦坦荡荡地不在自己和长安之间留下一点裂痕,哪怕叫那人当面对自己发一顿火,也比在日常里一点一滴的疑虑、试探、防备,直到再深的情分也无法挽回来得好。
华沂不退反进了一步,轻轻地拉起被子的一角,眉眼垮了下去,做小伏低地说道:“我立刻就滚,你……你还是躺下吧,秋凉你容易心口疼……”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一把单有一侧刃的半刀直挺挺地戳在了他的下巴上,刀刃上的含寒意漫上了华沂的皮肤。
长安垂着眼,一张脸看不出喜怒,却已经是青白一片,长长的睫毛打下眼下一片阴影,惜字如金地送了他一个字:“滚。”
华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长安僵硬地坐了片刻,忽然一抬手捂住了胸口,心尖仿佛牵了一条极凶险的线,针刺一般,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地跟着疼。
华沂这混账东西简直快要气死他了。
72、卷四
“挨个排查今夜进城的人,特别是往来行商随行名单,一个一个对上再来找我。”华沂在帐外低低地吩咐道,“另外把卡佐和瑜纯父子他们都看好了,令他们明日一早来见我。”
说完,华沂迟疑了片刻,又补充道:“别打草惊蛇,去吧。”
侍卫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华沂挥手叫王帐附近的奴隶都退开,自己坐在了门口,双手交叠放在脑后,仰头望着满天星斗,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忽然有一句话从自己心里冒了出来,他寻思道:我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夜深人静了,华沂忍不住将耳朵贴在王帐上,企图从里面听出一点动静来,可惜里面压根什么声音也没有,四下只有秋虫一起一伏的叫声,连风声也模糊不清。
自他十来岁逃出生他养他的部落至今的这些年,华沂回想起来,只觉种种事端,全都困难得不堪回首。
可是纵然不回首,一抬头,却只有更难的前路。
他心有不平、不静,不知道自己走的路是对是错,心里的忧虑埋得有三丈三尺深,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动荡起来,便总叫他心绪不宁。
二十年不曾痛快哭一场,二十年不曾痛快笑一回。
真是……活得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