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姝错估了他,他也同样错估了阿姝,阿兰去世以后,除了医师阿叶,他并不大接触其他的女人。在他的印象里,女人始终是只有两种,一种是像年幼时候照顾他的阿妍一样的好女人,一种是像木匠的老婆一样的坏女人。除此以外,他连她们或美或丑也不是很评判得出。
只是觉得好女人有时候很柔弱,容易受到伤害,需要别人照顾保护,而坏女人大多十分狡猾,贪生怕死,喜欢躲在后面害人。
他觉得阿姝一定也是这样,可惜他错了。
然而他眼下即使是知道,恐怕也顾不得阿姝的事。
卡佐就在他不远的地方,长安侧身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才能将卡佐囫囵个地弄出来。他摸了摸自己受伤的手腕,觉得似乎肿得更厉害了些,一碰就疼,他现在已经明白,恐怕右手并不只是关节脱开了,恐怕是伤到了骨头。
他不知道自己的令牌能不能把人带走,也不知道万一露陷,他能不能全须全尾地把自己跟卡佐弄出去。
长安左手的拇指轻轻地搓揉着右手的手腕——卡佐即使瘦成了一把骨头,也是个大个汉子,瞧他的样子,恐怕不能自己走出去,得靠自己背着。他一只手腕伤了骨头,左手并不像右手那么灵便,带着这么个人,可怎么办?
长安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混了进来,成功地看到了自己应该看到的事,知道了卡佐在哪里,甚至知道了敌人的组织与手段,眼下他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默不作声地退回去,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立刻去找陆泉他们,给那荆楚杀个措手不及的回马枪。
他做了几年的城主,纵然一开始如何磕磕绊绊不识俗务,现在也明白了什么叫做“大局”。
依然有被吊在山洞顶上的男人被打得哭爹喊娘,依然是诡异的仙境般舒适的小隔间里承载着所有恶毒的目光,腥味与臭味不停地飘进他的鼻子,其中还混合着一丝女人身上的馨香和淡淡的甜……
长安静立良久,忽然微微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他撕下自己身上的一条衣服,将受伤的右手腕牢牢绑好稍作固定,左手提着他的短刀,藏在了袖子里,若无其事地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有时候,孩子犯错误是因为不懂事,大人犯错误,却是因为不得已而为止,明明知道是错的,偏偏要这样做——长安心里想,大概还是因为自己有点笨的缘故吧。
立刻有几个警觉的人将他拦住,问道:“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长安目光扫过这几个人,神色极其倨傲地一句话也没说,抬手指了指卡佐所在的地方,又摸出了怀里的令牌,在几个人面前一亮,目不斜视。
对方接过他手中的令牌,拿在手里颠三倒四地反复核实,之后又诧异地抬头去打量长安的脸,仿佛能从令牌上看出主人的长相,忽然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长安抬眼瞟了他一眼,抿着嘴不说话。
那人不知他根底,只觉得这单薄的亚兽男人眼中的光芒和周身的气度让他有些不舒服,莫名地便有些怕他,见他不说话,便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令牌丢回到长安怀里,嘟囔道:“神气什么?”
几个人让出了一条通道,长安心里松了口气,挺胸抬头丝毫没有一点心虚地往里走去。
他扶着卡佐出来的时候,依然经过门口的几个人,那些人惊讶地看着他撑着半昏迷的卡佐一步一步地走出来,甚至有人小声议论道:“亚兽?好大的力气……”
长安头也没抬便要经过他们,只听一人叫住他道:“兄弟,慢着,我们这里人进出严格,便是首领要见此人,你也须得先登记好。”
长安抬起眼,只见那人手指处有一盏灯,灯下是一大块光华的牛皮,上面写着字,分别是几号,多长时间。
长安瞥了一眼卡佐脚下的编号,在上面写下编号,时间则随便抄袭了上面一条记录,匆匆写完,便将卡佐背在背上,往外走去。
那叫住他的人原本神色懒散,刚想将灯拿下来的时候,却无意中扫了他的字迹一眼,忽然神色一肃,大声道:“你站住!”
长安背对着他停住脚步,左手握紧了刀柄。
那人厉声道:“你拿着首领的令牌来找人,可是首领找人从来都只有一时三刻,若是有问题超过这个时间,或者人不再送回来,他定然派人来补牌子,什么时候有过两时的规矩?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混进来的?!”
84、卷四
那手提鞭子抽打过卡佐的少年见长安不答话,便年少气盛地一鞭子便抽了上去,长安头也不回,背后长了眼一样,抬手横过刀鞘,一卡一别,单手一拉,那少年只觉鞭子上传过一股大力,反应不及,却本能地攥着鞭子稍不撒手……
于是毫无悬念地被他拉了个大马趴,脸上被地上的碎石蹭掉了一层皮,杀猪似的嗷嗷起来。
这一停顿的工夫,三四个人便向长安和卡佐围了过来,约莫见他是个亚兽,背上又背了那么个五大三粗的人,像是个插翅难飞的好欺负的模样,唯独那个一开始喊话的人,一嗓子叫出去自己远远地站着,让别人先上,自己只是眯着眼观望。
长安的肩膀极平稳,就好像跟胳膊腿并不是长在一起的,四肢行动,肩膀往上一点端倪也瞧不出,便使得他手中小刀形如鬼魅,轻灵又诡异。乍一看,长安似乎是行动不便,举手投足间有种气若游丝一般的孱弱,动作几乎是轻飘飘的,一点也不着力,却是一刀杀一人,比切菜剁菜打蚊子还要麻利几分。
众人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斯文乃至瘦弱的亚兽竟有这样的刀法。
转眼三四个人成了三四具尸体,整个炼狱一般的山洞里忽而悄无声息,别人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似的,傻愣愣地盯着他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去,虐杀别人的时候都是英雄,被别人当瓜切的时候都成了新鲜出炉的大狗熊。
那一脸是血地滚在地上的少年顿时感到裆下一片温热,给吓得尿了出来。
就在长安已经快要穿过这一层洞口的时候,那一直躲在角落里的人忽然嘬唇做哨,特殊而尖利的口哨声划过了整个山洞,传来遥远而刺耳的回音。
随着整齐而沉重的脚步从洞外传来,那吹哨人恶狠狠地笑道:“你逃不出去。”
但他话音没落,一个阴影忽然就到了他眼前,那人没想到对方为了杀自己,竟连往外逃都顾不上了,他毕生也没见过这样胆大包天而且睚眦必报的逃犯,当时瞠目结舌地哑巴了,连往后退了三步。
可是没有躲过一只冰冷的手便卡住了他的脖子,一线的刀锋带着不祥的凉风掠过他的脖子,他终于听见了那从始至终便一声不吭的男人的声音。
对方微微有些低沉地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也活不了。”
这是他这一辈子听过的最后一句话。
长安杀了这讨厌的耗子,便随手捞起一小盆冷水,往卡佐脸上一泼,见他瑟缩了一下没完全清醒,又毫不怜惜地掴了他几巴掌,硬是把卡佐给打醒了。
卡佐先是神色迷茫,随后想起了什么,目光冷淡地扫过来,等看清了旁边的人是谁之后,又受了莫大的惊吓似的,蓦地睁开了眼,才要说话,被长安没好气地喝住:“闭嘴,你给我老实点,听我说。”
纵然波折小十年,卡佐至今仍然记得城立初期被长安揍得起不来的经历,此时脑子不大清醒,闻言却立刻本能地闭上了嘴。
“你能化兽么?还有力气么?”长安问道。
卡佐摇摇头,吃力地伸出自己的手腕给他看,只见那兽纹处血肉淋漓,翻出的伤口不知和什么药膏混在了一起,竟是有些发蓝。
长安知道那是干兰水,专门给奴隶用的,泡了铁钩穿在兽纹里,此人便不再能化兽。
“钩……钩子被我偷偷扯下去了,可是干兰水还在我身体里……”卡佐有些气喘,声音沙哑得长安几乎难以分辨他的话音。
尽管只剩了一口气,卡佐还是气势汹汹地抱怨道:“这群妖魔鬼怪的龟孙子,等老子好了,迟早要收拾他们……”
长安没好气地瞄了他一眼,直言不讳地也跟着抱怨了一句:“你们这些不能化兽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等老子回去,迟早挨个收拾你们。”
卡佐:“……”
长安微微弯下一点腰:“行了,滚上来,我背着你,自己抓牢,掉下去我不捡你。”
从未这样娇弱窝囊过的卡佐人在矮沿下——实在走不动路,只得饱含屈辱与惭愧地爬上了长安的背,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卡佐只觉得长安的背用自己那蒲扇一般的手两个巴掌就能量过来,臂弯处感觉得到长安锁骨的末端,随着动作轻轻地摩擦着自己的手腕,粗壮一点的女人都看起来比他要来得厚实些。
然而卡佐趴在这样的背上,却险些热泪盈眶。
这些年明争暗斗,还有几个人记得当年一起逃难那过命的交情?
长安身为城主,对谁都是一副冷面无情铁血无私的模样,没少和自己起过冲突,乃至于他们黑鹰十三人连手威逼华沂的时候,长安毫不犹豫地站在王那边,当着好多人的面指着鼻子骂过自己。
如今卡佐心里清楚,跟着他来的兄弟们都死光了,他没有完成王的嘱托,办砸了事,自己苟延残喘到现在,没死也成了半个废人,只会拖后腿,把他救回去,没有一年半载都养不好这一身的伤,眼下有什么用呢?
可是这人独身闯进这样的龙潭虎穴,虽然他的脸很臭,但他心里恐怕只记得当年他们相互扶持着求生的日子——脸面都不知撕烂了多少张了,心里却还能有情义,卡佐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长安宁可不跑也要杀了那吹哨人,一来是他那睚眦必报的性情所致,二来也是他一路进来,知道这山洞有多大,便是再往前走,也不过是被人堵在门里打罢了,他难寻退路,因此急中生智了一回——想起了那个有怪鱼的河水。
那些恶狠狠的医师也好,河水边上的人也好,全给长安毫不留情地灭了口,随后他在卡佐明显的哆嗦里,只嘱咐了一句“闭气”,就带着他一头扎进了那冰冷的水里。
肩膀上扛着个大男人的重量顿时被水一托便轻了不少,只是两人身上或多或少地带了血气,那些牙尖嘴利的小鱼就像是被光引过来的小蛾子,密密麻麻地往这边扑过来。
卡佐仿佛是吃够了这些小鱼的苦头,抖得像个筛子,见它们扑过来,连躲都忘了躲,呆若木鸡地等在那里。长安一把拽过他,回手抓住了一条冲得最快的鱼,精确地捏住它的嘴,随后一口咬在了那鱼身上。
他眼角一抹嫣红一如少年时候,仿佛是落地时,不知哪路天神便伸出手指,在他的眼角上狠狠地抹了一层经年也不黯淡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