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取下了唇边的笛子,道:“真是这一段?可我觉得,这一段听起来并不违和。”
蓝曦臣道:“的确不违和。但是,它绝对不是《洗华》的一部分。”
若是普通的弹奏错误,断不会与原曲的其他部分如此水乳交融浑然一体,这一段旋律,必定是被刻意打磨后插|进来的。而这一段并不属于《洗华》,却混入《洗华》的陌生旋律,很有可能就是聂明玦丧生的关键。
思忖片刻,蓝曦臣道:“你们随我来。”
出了屋子,魏无羡微微一怔。
这是一座幽僻的小筑,不知处在云深不知处的哪个隐蔽角落。蓝氏仙府居于深山,境内松乔如盖,以碧树兰草居多,并非无花,只是都是如玉兰、栀子,白菊一般清新淡雅的品种,且只作为惊鸿一瞥的零星点缀。而这间屋子之前,却种满了紫色的龙胆。花朵娇小,花色冶艳,惹人怜爱,夜色里似乎发出淡淡的荧光,美得如梦如幻。
魏无羡心中觉得此处必定有异,却只来得及匆匆一瞥,无暇细究。亥时已过,云深不知处内大部分人早已安歇,寂静无比,一路无人,蓝曦臣将他们径直带到了藏书阁。
云深不知处被一场大火烧过,藏书阁已不是当年的藏书阁,但重建之后,与原先格局毫无二致,连阁外那株玉兰花树也重新栽了一棵。三人进入阁内,魏无羡怀疑道:“蓝宗主,这里能找到这段旋律的来源么?”
蓝曦臣道:“这里不行。”
他走到一排书格之前,蹲下身来,掀开铺在那里的一张席子,揭开底下的木板,道:“这里可以。”
木板之下,是一道暗门。
蓝忘机道:“禁|书室。”
暗门之下,是一道五十多阶的暗梯,三人顺暗梯依次而下,呈现在魏无羡眼前的,是一个干燥宽阔的地下石室,脚步声在地下室里激出空旷的回音。禁|书室里矗立着一排排书格,格子上稀稀拉拉分类放着书,落着灰,似乎许多年都无人翻动了。
蓝曦臣则把他们带到一排书格之前,道:“这一格,全都是异谱志。”
禁|书室里有一张书案,书案上只有一盏纸灯。蓝忘机取了格上多年无人问津的纸笔,默写了三份那段旋律的曲谱。三人围坐在那张书案边分工合作,每人负责几十本,一本一本,一页一页地对照禁|书上誊抄罗列的曲谱,寻找与其相合的部分。
然而,两个时辰过后,三个人都没有找到与那一段旋律吻合的曲谱。也就是说,没有找出它的来源。
魏无羡一边一目十行地过谱,一边心道:“难道蓝家的藏书阁禁|书室的异谱志也没有收录这支曲子?不可能,如果连蓝家都没有收藏,其他地方更是没可能收藏。总不会金光瑶自己创了一支神曲?这样的话就麻烦了,要证明这支曲子有鬼,除非找个人来听上几个月试验一番。但他虽然聪明,却终归是半路出家,不至于聪明到能自创……”
魏无羡看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了许久,有些眼花,手头还剩下几本,打算先搁一搁再看。蓝忘机已看完了他的那叠,默默将魏无羡搁下的几册拿了过去,低头继续翻找。蓝曦臣缓缓抬眼,看到了这一幕,欲言又止。
正在这时,蓝忘机道:“这本。”
他将手中的书册递了过来,魏无羡登时打起了精神,可认真看了看他翻开的那两页,对比手中的残谱,道:“完全不一样啊?”
蓝忘机站起来,坐到了他身边,指给他看:“看前后两页。”
他们的头凑在一起,蓝忘机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又低又磁,魏无羡的手轻轻一颤,书册险些落下。好容易才定住心神,逼着自己把眼睛从蓝忘机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挪开,仔细分辨,道:“啊,前后两页。”
乍看之下,这本谱册似乎没什么不妥,可若是熟悉音律之人,多留些心思,就能看出,翻开的这一页,前一页的曲子和后一页的曲子是接不上的。
优柔第十四 2
魏无羡取出笛子,照着谱子吹了一段,果然,两段曲调是断开的。前一页的半截谱和后一页的半截谱,根本不是同一支曲子。
这两页中间应该还有一页,被人小心翼翼、不留痕迹地撕走了。
这个人撕得很细心,没留下半点残页,难以被人发觉。魏无羡翻过书册,只见深蓝色的书封上,写着三个字的书名。
魏无羡道:“《乱魄抄》?这是什么书?书里面曲子调子有点怪。”
蓝忘机道:“一本东瀛秘曲集。”
魏无羡道:“东瀛那边的?难怪调子和我们这边不大一样。”
蓝曦臣神色复杂,道:“……《乱魄抄》,相传是姑苏蓝氏一位修士,乘船漂流至海外,在东瀛之地流浪数年,搜集而成的一本邪曲集。这本书里的曲子,若在演奏的时候附以灵力,能作害人之用,或日益消瘦,或心情烦躁,或气血激荡,或五感失灵……灵力高强者,能在七响之内,取人性命。”
魏无羡拍桌道:“就是这个!”
他心中高兴,拍的这一下险些震倒了书案上的纸灯,蓝忘机眼疾手快地将它扶了起来。魏无羡道:“蓝宗主,这本《乱魄抄》里面,有没有一支曲子,能扰人心神、使人元神激荡、气血翻腾、暴躁易怒之类的?”
蓝曦臣道:“……应该是有的。”
魏无羡又道:“金光瑶灵力不行,没法在七响之内取人性命,而且这样下手太明显了,他肯定不会挑选这种杀伤力强的邪曲。但是如果他借着为赤锋尊弹奏清心玄曲、助他平定心神的理由,连续弹奏三个月,这支曲子,有没有可能像服用慢性毒|药一样,催化赤锋尊的发作?”
蓝曦臣道:“……有。”
魏无羡道:“那么,推测就很合理了。那段不属于《洗华》的残谱,就是出自于这本《乱魄抄》失落的一页。《乱魄抄》上所记载的东瀛邪曲都颇为复杂难习,他没有时间在禁|书室抄录,只得撕走——不,不对,金光瑶有过目不忘之能,他撕走了这一页,并不是因为他记不住,而是为了死无对证。确保万一有一天东窗事发,或者被人当场揪住,也无法判断这段旋律的来源。
“他所做的一切都极其谨慎,当着你的面,坦然弹奏的是完整版的《洗华》。赤锋尊并非醉心风雅之人,他听蓝宗主你弹过《洗华》,应该对旋律有大致的印象,因此,金光瑶不敢直接弹奏邪曲给他听,而是费了一番周折,把两支风格迥异、功效也完全相反的曲子糅合到一起,竟然还能糅合得毫不突兀,浑然一体,音律天赋着实颇高。我猜,他在《洗华》段落里只使用很少的灵力,而在《乱魄抄》的段落里才发力。赤锋尊毕竟不精于此道,自然无法分辨出,其中有一段,已经被金光瑶篡改为催命邪曲!”
沉默半晌,蓝曦臣低声道:“……他虽然时常出入云深不知处,但,藏书阁底的禁|书室,我并没有告诉过他。”
魏无羡道:“蓝宗主,恕我直言,当年射日之征,敛芳尊是在岐山温氏的不夜天城里做过卧底的,而且,是一位无比成功的卧底。他连温若寒的密室都能找到,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背下所有的地图和卷宗,将情报默写誊抄一遍传回金麟台。在他面前,蓝家藏书阁的禁|书室……真的不算什么。”
蓝曦臣把写着那段残谱的纸拿在手里,盯了一阵,道:“我,想个办法去试一试这段残谱。”
蓝忘机道:“兄长?”
蓝曦臣道:“大哥逝世那时乱葬岗围剿之期已过,魏公子已不在人世。如经试验,这段残谱的确能乱人心智,非杜撰胡编,我……”
魏无羡道:“泽芜君,以生人试邪曲,怕是与姑苏蓝氏家训背道而驰。”
蓝曦臣道:“我以亲身试。”
身为姑苏蓝氏的家主,居然说出这种堪称胡闹的话,可见他此刻已心乱如麻。蓝忘机微微提高了声音:“兄长!”
蓝曦臣以手支额,像是忍耐着什么一般,沉声道:“忘机,我所知的金光瑶,和你们所知的金光瑶,还有世人眼中的金光瑶,完全是不同的人!这么多年来,在我眼中,他一直是……忍辱负重、心系众生、敬上怜下。我从来坚信世人对他的诟病都是出于误解,我所知的才是最真实的。你要我现在立刻相信,这个人在我面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他设计杀害了自己的一位义兄,我也在他设计的一环内,我甚至助了他一臂之力……能否容许我更谨慎一些,再作出判断?”
蓝曦臣原本是念及聂明玦和金光瑶心怀芥蒂,一心想他们和好如初,这才教金光瑶修习清心玄曲,拜托他代替自己为聂明玦定心静神。谁知他的善意却成就了金光瑶的阴毒,这让人如何自处?
三人都没有再说话。一直到出了藏书阁,蓝忘机才道:“我去见叔父。”
沉默许久的蓝曦臣也道:“我带魏公子回去。之后你再过来。”
他领着魏无羡在云深不知处的白石小径上穿行一阵,又回到云深深处那种满龙胆的幽僻小筑之前。站在门前,魏无羡道:“蓝先生知不知道含光君……”
蓝曦臣道:“叔父醒来不久,我让所有人都对他不必多言了。”
若是让蓝启仁知道了蓝忘机在金麟台跟他做下的好事,非得刚醒来就又活活气昏过去不可。魏无羡道:“辛苦蓝老前辈了。”
蓝曦臣道:“叔父的确辛苦。”
忽然,他道:“魏公子,你知道这座屋子是什么地方吗?”
魏无羡道:“泽芜君为何觉得我会知道?”
蓝曦臣看他一眼,道:“这是当年我母亲在云深不知处的居所。”
蓝曦臣的母亲,也就是蓝忘机的母亲。魏无羡颇觉奇怪。姑苏蓝氏历代家主的居所为“寒室”,肯定不是这间窝藏在云深不知处角落里的小屋子。莫非蓝忘机的父母也和江枫眠、虞夫人一般性情不投,被迫成婚,因此分地而居?
家主与家主夫人分居,怎么想也不会有什么愉快的缘由。而且姑苏蓝氏上一任家主青蘅君的夫人据说体弱气虚,常年养病,不宜见人,旁人原本就知之甚少,众家私底下都猜测这“病”是不是难以见光的“病”,譬如毁容、残疾之类的。因此魏无羡不便多问,保持沉默,只等蓝曦臣自己道来。
蓝曦臣道:“魏公子,你该知道,我父亲常年闭关,不问世事,这么多年来,姑苏蓝氏几乎都是由我叔父一手打理的。”
魏无羡道:“这个我知。”
蓝曦臣垂下手,握着裂冰的手没在白袖中,缓缓道:“我父亲常年闭关,便是因为我母亲。此处说是居所……不若说是软禁之所。”
魏无羡怔然。
泽芜君与含光君的父亲青蘅君,当年也曾是一位名动一时的名士,年少成名,风光无两,在弱冠之龄却忽然急流勇退,宣布成婚,且不再过问世事,说是闭关,其实更像退隐。旁人猜测过许多原因,却始终没有一个证实的。
蓝曦臣在龙胆花丛边俯下身来,温柔地抚弄着那些娇嫩轻薄的花瓣,道:“我父亲在年少的时候,一次夜猎回程途中,在姑苏城外遇上了我母亲。”他微微一笑,道:“据说,是一见倾心。”
魏无羡也笑笑,道:“年少多情。”
蓝曦臣却道:“可这女子对他并没有倾心,并且,杀死了我父亲的一位恩师。”
这当真是超乎想象,魏无羡明知追问是很失礼的事,但一想到这是蓝忘机的父母,便觉不能不问,道:“为什么?!”
蓝曦臣道:“我不知,但想来无非‘恩怨是非’四个字罢了。”
魏无羡不便深究,强行按下,道:“那……然后呢?”
“然后,”蓝曦臣道:“我父亲得知真相,自然是很痛苦。但再三挣扎,他还是秘密把这女子带了回来,不顾族中反对,一声不响地和她拜了天地,并对族中所有人说,这是他一生一世的妻子,谁要动她,先过他这一关。”
魏无羡睁大了眼睛。
蓝曦臣继续道:“礼成之后,我父亲便找了一座屋子,把我母亲关起来,又找了一座屋子,把自己也关起。名为闭关,实为思过。”
顿了顿,他道:“魏公子,你能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吗?”
默然片刻,魏无羡道:“他既没办法原谅杀死他恩师的凶手,也没办法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去死,只好与她成亲保护她的性命,又强迫自己不去见她。”
蓝曦臣道:“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魏无羡道:“我不知。”
蓝曦臣神色微微茫然,道:“那你觉得,怎样做才对?”
魏无羡道:“我不知。”
半晌,蓝曦臣低声道:“我父亲这么做,可以说是不顾一切了。族中长辈都十分愤怒,但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又无可奈何,只得严守秘密,对外暗示姑苏蓝氏的家主夫人有隐疾,不宜见人。待到我和忘机出生,立刻把我们抱出来给旁人照料,稍大一点,便交给叔父教导。
“我叔父……原本就性情耿直,因我母亲的事,导致我父亲自毁一生,更是格外痛恨品行不端者,因此他教诲我与忘机也格外尽心,格外严厉。每个月我们只能见到母亲一次,就在这座小筑里。”
两个年幼的孩子,整日面对的只有严厉的叔父,严格的教导,堆积成山的书卷,再累再倦也要把稚嫩的腰杆挺得笔直,做族中最优秀的子弟,旁人眼中的楷模标杆。常年不得与至亲见面,不能在父亲怀里打滚撒野,也不能抱着母亲依偎撒娇。
可分明他们什么也没做错。
蓝曦臣道:“每次我与忘机去见她,她从不抱怨自己被关在这里寸步难行有多苦闷,也不过问我们的功课。她尤其喜欢逗忘机,可是忘机这个人,越逗他就越不肯说话,越没好脸色,从小就是这样。不过,”他笑了笑:“虽然忘机从来不说,但我知,他每月都等着和母亲见面的那一日。他如此,我亦然。”
魏无羡想象了一下年岁尚幼的蓝忘机被母亲搂在怀里、雪白的小脸蛋涨得粉红的模样,也跟着笑出来了。可笑意还未散去,蓝曦臣又道:“但有一天,叔父忽然对我们说,不用再去了。
“母亲不在了。”
魏无羡轻声道:“蓝湛那时候多大?”
蓝曦臣道:“六岁。”
他道:“那时候太小,还不懂什么叫‘不在了’,不管别人怎么劝慰,叔父怎么斥责,他每月都继续到这里来,坐在廊下,等人给他开门。等后来大了一点,明白了母亲不会回来了,不会有人再开门,他还是会来。”
蓝曦臣站起身来,深色的眸子与魏无羡对视,道:“忘机从小就很执拗的。”
树叶沙沙声响,屋前的簇簇龙胆花随风款摆摇曳,缱绻万千,魏无羡的目光落在小筑木廊之上,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孩子,束着抹额,端端正正地坐在屋前,沉默着等待那扇门打开。
他道:“蓝夫人一定是个很温柔的女人。”
蓝曦臣道:“我记忆里的母亲,的确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她当年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而事实上,我也……”
他深吸了一口气,坦白道:“并不想知道。”
默然半晌,蓝曦臣垂下眼帘,取出裂冰,一阵夜风忽的送来了一缕幽咽的箫声,箫音低沉,仿若叹息。
魏无羡过往是听过蓝曦臣吹奏裂冰的,箫音正如泽芜君本人,如春风化雨,和煦温雅。而此时此刻,箫音精绝依旧,却教人听来不是滋味。
夜风轻拂,蓝曦臣的黑发和抹额皆已微微凌乱,而素来极重仪态的姑苏蓝氏家主却全然不理会,直到一曲终了,这才放下裂冰,道:“云深不知处深夜不可奏乐,今日我屡屡出格,让魏公子见笑了。”
魏无羡道:“这有什么,泽芜君莫非忘了,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就是犯禁最多的人……”
蓝曦臣笑了笑,道:“我与忘机的身世,姑苏蓝氏从未对外透露过,我本不应当告诉你的。今夜是我忽然想与人倾吐一番,一时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