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身上,却仿佛有一点凉意。
殷河的目光越过了面前的两个人,看向远处。他看到了正在主座那边的亲生父亲殷明阳,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微妙;他看到了那个站在他身边娇媚但目光冷淡的女子;还有更远一些地方,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曾经在这个府邸中陪他一起长大的仆人们,此刻看起来都陌生得如冰块一般。
在殷河扫视众人的时候,这前堂中的所有人也在看着这个三年后重新出现的殷家公子,昔年在圣城浮华奢靡的传说中,他曾有过玉公子的雅号,也曾是多少世家贵女们心中的俊俏男儿。然而现在看去,三年之后的他脸上早已没有了当年那白嫩完美的肌肤,虽然五官轮廓还在,却多了好几道大大小小的疤痕,在额头、脸腮,甚至脖子上都隐约可见,由此也能想象一二这三年中他大约经历了什么。
就在这异样的沉默中,在责问叱喝却被无视的小石,在看到自家的小主人殷海怔怔站在原地,有些茫然无措,目光不时看向被人踩在脚底下的那颗琉璃珠子后,顿时气往上冲,这正是天上掉下来的当着家主夫妇的面讨好小少爷的天赐良机啊。
而且,这人如果是尊贵客人的话,家主和夫人岂非早就应该过来招呼了?一想到这里,小石的胆气顿时大涨,面上露出愤怒凶狠之色,瞪着殷河再次吼道:“我说你听到了没有,耳朵聋了吗?你踩到我家少爷的珠子了,快收脚!”
阳光从背后洒落下来,隐约看到那片阴影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众人便看到站在门口的殷河身子向后轻轻缩了一下,那只脚也缓缓抬起。
殷明阳目光柔和了一些,站在他身边的胡姬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嘴角挂上一丝微笑。而在他们后面的那些仆人们,则是在互相对望凝视后,目光神情里都有各自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一切,似乎都要变得平静和谐。
直到殷河的身子突然顿住,抬到半空的脚掌猛然停下,然后在那静默而众人神情从舒缓陡然变得僵硬的那个瞬间,他冷漠着重重的再一次的踩了下去!
“啪!”
一声脆响,那颗琉璃珠子在他的脚下瞬间碎裂,所有的奇幻美丽光泽一起熄灭消失,变成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片,发出刺耳的尖利的令人心中发冷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厅堂里。
这个厅堂里的所有人都呆住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一幕,以至于大家在那一刻都没反应过来。
最先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的反而是那个最小的小孩殷海,他看着那个破碎的珠子碎片,脸上顿时露出失望无比的表情,几乎是“哇”的一声哭喊出来,大声叫道:“你、你踩碎了我的珠子……”
这一声叫喊顿时也叫醒了在他身边同样惊呆了的小石,此刻小石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愤怒与羞辱的情绪在他心头如火焰一般腾起,他一步窜到殷海身前,对着殷河怒吼道:“混蛋,你干什么……”
“噗!”
怒吼的话才喊到一半,小石的声音便突然消失了,一记沉闷的声音突然从他身上响起,赫然是殷河猛地一个抬膝,毫不客气甚至是带着几分凶狠野蛮的气息,重重地撞在了小石的腹部。
“啊……”几声惊呼,顿时从厅堂里其他几个地方传了过来,旁边的人似乎有些对这事情突然失控的变化接受不了。
而在门口处,突然受到了这下重创的小石一瞬间从前头嚣张怒喝的样子,猛然间全身就像一只河虾般蜷缩起来,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嘴巴张得大大的,甚至可以看到他口中的口水都失控地流了下来。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在众人惊骇而莫名的目光中,在旁边那些仆人丫鬟的惊叫声里,殷河往前走了一步,整个人跨过门槛,终于是完全走进了这个厅堂。
三年后,他再一次回到了这个家中。
他的目光冷酷得就像是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他孤独地置身在那恐怖无比的修罗地狱,有无数的尸体环绕在他的周围,鲜血没顶,尸横遍野,还有他在熊熊火光中,烧死了那些可怕的虫子。
那目光冷得似乎没有半点生气,甚至有些不像人。
他一把抓住了被重创后全身颤抖干呕不已的小石,然后一肘狠狠砸在了他的脸上,只听“啪”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折断了,然后鲜红的血液顿时溅洒出来,四处飞溅。
小石踉踉跄跄地倒退,似乎在这片刻工夫里已经神智不清,但是在他身前的那个人犹如恶魔,一拳再度击倒了他,然后凶恶无比地骑到他的身上。
在这个厅堂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在那些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眼神中,他像是一个狂暴的疯子一样,举起自己的双拳,向着那个少年仆人的脸,重重打了下去。
一拳,一拳,又一拳!
打破了皮,打烂了肉,打出了血,打到了一个鲜血淋淋。
一拳,一拳,又一拳!
拳拳到肉,拳拳见血!
鲜血横飞,染红了他的拳头和衣襟,那鲜血的气息,就像是那个内环之地中可怕的夜晚一样。
原来每个人的鲜血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对恶魔来说。
第二十章 先机(下)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被吓呆了,这可怕残暴而血腥的一幕,凶狠且野蛮地直接撞入了他们的眼睛和脑海里,让从未见过这种可怕景象的大多数人的脑海一片空白,很长时间里都没能反应过来。
直到那位殷家家主殷明阳终于也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勃然大怒地吼道:“住手!你在干什么?”
挥舞在半空中沾满了红色鲜血的拳头停住了。
然后,慢慢放下。
这个犹如恶魔般的年轻男子沉默地站起身,他的脸上有血点,他的衣服染血渍,看起来他就像是刚从一个屠宰场里走出来的疯子。
他的目光望向前方的父亲,嘴角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是露出了一个微笑,在他似乎想向前走去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有些孤零零的小孩。
他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胡姬猛地尖叫出声,道:“小海,过来!”
原本被刚才那一幕惊呆了的殷海身子动了一下,但是下一刻,殷河的那张脸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殷海瞬间整个身子僵住了,他好像连呼吸都不敢,身子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殷河看着这个孩子,眼神平静,他甚至还伸出了一只手,放到了殷海身上轻轻拍了拍,然后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殷海并没有回答这句话,因为他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殷河拍在他脖子上的手是湿漉漉的,一股温热的液体正缓缓顺着他的皮肤流下。殷海的全身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牙关开始打战,发出咯咯声音。
胡姬大惊失色,迈步冲了出去,同时口中怒道:“你疯了,你要干嘛……”
话音未落,她的身子猛地一顿,却是被她身边的殷明阳一把扯住。
胡姬大怒,回头对殷明阳喝道:“你抓我做什么,你没看到那边……”
殷明阳并没有看她,只是面色凝重,目光冷峻,眼角似乎还微微抽搐了几下,但仍然紧紧地抓住胡姬的手,如铁铸一般抓着她不让她过去,而自己则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两个站在一起的儿子。
胡姬似乎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向那边看去,片刻之后,她的声音似乎突然哑了,身子也随即顿住,眼中露出了一丝惊恐之色。
在门口那边,殷河与殷海面对面站着,殷河并没有对殷海做出任何带有伤害性的动作,他甚至还看起来有些温和地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好像在安慰他一样。
虽然,殷海的身子一直颤抖个不停。
虽然,他那只满是鲜血的令人恐惧的手掌,一直停留在殷海的脖颈上。只要轻轻一扭的话,也许就会让那里脆弱的骨头折断。
偌大的厅堂里,又静了下来。
没有人敢开口说话,甚至连大口喘息都不敢。
那一会的时光异常地折磨人,让人觉得就像是渡过了漫长的一年,终于,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殷河在凝视了殷海良久之后,松开了手,然后转身向主座这边走来。
殷海兀自傻傻地站在原地,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而另一侧的胡姬千忍万忍,终于等到了殷河走得离殷海远了一些,立刻发了疯似地冲了过去,一把将殷海搂抱在怀中,双眼里闪着泪光,同时脸上露出憎恨之色,回头就要破口大骂。
然而就在此刻,她忽然眼角余光扫过怀中儿子的后颈,在那里,印着一个清晰无比的血手印,还有几滴鲜血,正缓缓从掌印中滴落流淌下来。
胡姬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有的愤怒和厌恶不知为何竟是骂不出口,她只是恨恨地看了已经快走到殷明阳身边的殷河,然后一把抱起殷海,大步冲出了这个已经充满血腥味的厅堂。
后头好几个平日里服侍她的下人丫鬟也惊醒过来,连忙纷纷跟上。
在前堂门口的地上,那个叫做小石的少年还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倒在地上,但是无论是胡姬,还是跟着跑过来的其他人,谁都没有对地上的那个少年多看一眼,就这样跑了过去。
殷明阳面色铁青,一双眼睛里像是要喷火一般,死死地盯着这个刚刚走到自己身前的儿子。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直到现在也还是仍然压住了心中火气,看着殷河就好像没事人一般走了过来,然后也没有对他见礼,甚至都没有对他叫上一声,就自顾自地在一旁椅子上坐下了。
殷明阳转过身子,面对殷河,沉声道:“你至于如此么?”
殷河抬头看着他,忽然提高了声音,道:“倒茶!”
厅堂里还站在一旁的几个仆人都被这一声叫喊声吓了一跳,过了片刻后,一位看着约莫有三十多岁的女仆走了过来。她的神情明显的十分害怕,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殷河一眼,只是低着头走到茶几边,然后伸手去拿茶壶为殷河倒茶。
随后,殷河才看了一眼殷明阳,道:“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啊,爹?”
殷明阳脸上掠过一丝怒气,但随即再一次强压了下来,脸色难看地沉声道:“你去了内环之地三年,一回来就突然发疯,打打杀杀的,搞得到处是血,我还要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殷河还没有说话,但是父子两人在这个时候同时听到了一阵古怪的“咔咔咔”声音,他们低头看去,只见却是过来倒茶的那个女仆在斟茶的时候,不知为何手抖得厉害,搞得茶杯一直作响。
她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劲,竭力想控制住自己,但是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用处,那个古怪而尴尬的颤抖声一直响着。
直到旁边伸过来一只带血的手,将茶杯接了过去。
殷河打开杯盖,轻轻喝了一口清茶,然后忽然开口对那个女仆说道:“红嫂,你是家里的老人了,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那个叫红嫂的女仆听了殷河的话,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眼神中露出复杂神色,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对殷河行了一礼。只是当她正要退开的时候,却看见殷河随意地将茶杯放在旁边案几上,原本白蓝相间的干净茶杯外,此刻却赫然多了几只鲜红而刺眼的指印。
红嫂身子一颤,似乎如冷水浇头,一时间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说一字,匆匆对殷河行了一礼后,便向后退开了去。
殷河抬起头,看着依然站在前头不远处的那个父亲,他的脸上终于也是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莫名而难以描述的神情。
过了一会,只听他对殷明阳轻声道:“坐吧,爹。”
殷明阳“哼”了一声,但脸色稍缓,回身在主座上坐了下去。
只是片刻之后,他就听到了殷河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淡淡地道:“爹,跟我说说大哥的事吧。”
殷明阳刚刚才放松一些的脸,突然间猛地再度僵硬起来。
第二十一章 密谈(上)
圣城季氏大宅,高楼书房中。
季候走到窗前,推开窗扉,一股清风便从外头吹进书房,清清爽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他活动了一下身子手臂,又转了转头,看起来有些疲倦的样子。
因为,他已经一个晚上没合眼了。
从昨晚到现在日上三竿,他始终呆在这里,偌大一个季氏家族,嫡亲、旁支、下属、仆从无数产业,每日里都有众多事情,更不用提他还兼任着圣城长老的高位。这座巍巍巨城是神山之下大荒原上所有人族的家园,站在整个人族权势最高峰的他,所需要考虑的事情就更多了。
如果换了是一个能力不行的人来,大概已经累死了吧。不过幸好,季候这个人是出了名的雄才大略,他不但自己能力强,而且知人善任,发现提拔了众多极出色的人才,将诸多事宜都委任他们,多年来不但游刃有余,还让自己和季氏的势力蒸蒸日上,远胜先祖,甚至可以说,季氏是在他手中才达到了如今这般最鼎盛的时代。
事实上,以季候的能力、势力以及现如今的局面,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需要他再通宵处理了。但是昨晚显然就是一个例外。
这个处于圣城权力巅峰的男子,望着窗外那一片连绵起伏的豪宅世家,目光微闪,似乎正在沉思着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便是清脆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家主,文云求见。”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
“进来吧。”季候并没有回身,看起来似乎对这个人的到来早已心中有数。
门被推开,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书桌上整根几乎烧尽的红烛,又看了看站在窗边背对自己的季候,躬身行了一礼,道:“家主。”
“文云来了啊,坐。”季候转过身来,对他笑了一下,然后重新走到书桌边坐下。
这个叫文云的男子微笑道:“您这是一晚没睡?”
季候挥挥手,不以为意地道:“还不是要给四象军那些人善后擦屁股。”
文云皱了皱眉,道:“四象军这几年间确实也有些太过跋扈了,时不时的就会闹出些事情来,偏偏其他两位长老都不想沾惹这种麻烦,也就是您还能镇得住那些军头了。”
季候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不过这事么……”他顿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却是岔开了话题,看起来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谈,道:“你手上那两件事办好了吗?”
文云看起来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闻言便点头道:“做好了,今天就是特地过来跟您禀告的。季氏一族祭祖之事已经安排好了,下月初七为主祭日,前后三天宴请全族,因为您之前交代过,这次就不邀请外族宾客了。这里是召集全族的名单,您过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