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到了最后,殷明阳还是选择了不再过问,只当做视而不见吧。
在殷河离开以后,殷明阳独自坐着默然思索时,心里也曾经突然掠过了那样一个幽深而令人惶恐的念头:在那支危险的军伍中,他……会不会有可能遇到像他哥哥那样的危险?
殷河带着赤熊,加入了玄武卫。
因为是德高望重、一言九鼎般的黑龟老卫长叫来的人,所以各种手续异常顺利,基本没什么人会难为他们,很快的,他们就领到了玄武卫那独特而专有的黑衣卫服。
殷河的大哥生前在玄武卫中最高做到了这里的副卫长,甚至有很多在玄武卫中的人都认为,当初归老卫长那样看重他,很可能是想将这个年轻人栽培为自己的接班人,将日后自己退役后的玄武卫交给他。
只是事到如今,这个念想无论真假当然早就没什么意义了,而在接下来的安置时候,老卫长归未迟的决定也再一次让许多人为之愕然。
他似乎真的只是单纯为了弥补昔日对自己那个得力手下的一句承诺而已,对于刚刚召入玄武卫的殷河,他既没有像大多人所想的那样安排在自己身边做亲近的卫兵,也没有放下去到精锐部队里去磨炼捶打。
他甚至连第二次召见殷河都没有,直接就让人将他领走了,并安排在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职位上。
街管。
四象军在圣城中,是除了大金字塔天神守卫外最重要的一股军事力量了,对外开疆拓土,对内维持秩序,防卫圣城,责任十分重大。在平日无事的情况下,四象军中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卫,分别守卫圣城东、西、北、南四个大门,并顺带维持着城门附近一片城区的安全秩序。
街管,就是玄武卫中负责维持自己势力范围内这一片街道城区秩序和安全的职位。
这个职位很差很烂,没人愿意去干,说是玄武卫中地位最低的位置也不过分。
大好男儿进入玄武卫中,要的是建功立业,要的是驰骋战场,开疆拓土以功业换富贵,热血杀敌岂不快哉!而街管呢,则是每日里不管风吹日晒都要在走不完的街道上巡逻,维持秩序,处理纠纷,永无止境的鸡毛小事,时不时就会出现,并且让人无法理喻。
街管薪俸最少,名声最差,每天每日拼命做事干活,累得像狗一般,然后还没人看得起。更有甚者,在街头日日巡逻,还不一定能保证安全。
这偌大的圣城,多少豪门贵族,多少骄横狂傲、目中无人的世家子弟,万一触怒并惹到了他们,轻则痛打一顿,重则直接打死,都没地方说理去。
还有,就算躲过了这些大人物,这圣城中多少人,芸芸众生中出几个疯子很正常吧?时不时的就有街管队员在巡逻街头或处理纠纷时,无缘无故或是冤枉透顶地被人砍死……
死得轻于鸿毛,死得毫无价值,死得窝囊透顶!
没有人愿意去干这种活,但上头划下来的事总要有人完成,于是多年以来,街管就成了玄武卫中最大的“废物”集中地。
没背景没门路的,没能力没手段的,战场上受伤残废的,军队中刺头不服管的,没颜色得罪了长官的,陷害人折磨人冷落人的……全部都扔到了这里。
所以,当那一天殷河被带到玄武卫街管大宅的门口时,他就觉得,四周所有的人看着自己还有赤熊的眼神中,大概就都明晃晃地写着“废物”两个字。
街管虽差,但总归还是在玄武卫中正式登录在册的位置,换句话说,是有编制的。所以,在街管这个部门中,也同样有几层队长官员,其中职位最高的还是一位玄武卫副卫长。
铁红枫是玄武卫四位副卫长之一,在他的职责范围中有一项兼管街管。与绝大多数人一样,铁红枫看不起街管这个职位,也看不起在他看来几乎全是在混日子的废物一般的街管。但是既然归他管辖,他自然还是要略尽人事,做好一些基本的分内事。
比如,每十天过来街管大宅一次,处理一下积压的事情,不过实际上一般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了,所以,在这一天里,他往往会有点空闲时间,也就是趁着这个机会,铁红枫见到了刚刚过来报到的殷河和赤熊。
铁红枫身材壮硕,浓眉大眼,面上神色似乎永远都是肃穆冷峻带有杀气一般,街管大宅中的所有人都很畏惧他。
他的话也不算太多,平常接收新人往往都是随便瞄一眼便叫人领走,但是这一天里,他却在殷河和赤熊上来拜见后,打量了殷河很久。
这让在一旁看着的街管队长朱九石感觉有些奇怪,不过他向来也敬畏这个顶头上司,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束手站在一旁等待。
过了好一会后,朱九石听到坐在上头大桌子后的铁红枫副卫长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朱九石不敢怠慢,连忙站出来拱手道:“属下在,大人有何吩咐?”
铁红枫面无表情,淡淡地道:“让这两个人去南后街。”
朱九石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到铁红枫站了起来,直接就这样出堂走掉了。
这就是一言决断不容更改的意思了,朱九石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回身招呼了一下这两个新人,带着他们向着外头走去。
除了铁红枫这个兼管的副卫长外,朱九石这个队长基本上就是街管大宅这里最大的官了,铁红枫极少在这里出现,事实上说,街管这一块由朱九石做主,也不算太过分的事情。
接下来的事情波澜不惊,朱九石虽然并没有对殷河有特殊照顾的意思,但也没有如何刁难,总之,一切顺顺利利的。接收了这两个新人,给他们布置了任务,说明了一下平日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后也就走了。
就这样,从内环之地中回来的世家名门子弟殷河,有些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玄武卫中街管的一员。
嗯,一名废物。
第二十八章 街管(下)
身为一个废物……哦,一名光荣的玄武卫街管队员的日子,在波澜不惊中开始了。
按照铁红枫副卫长的指示,朱九石将殷河与赤熊两个人安排到了属于玄武卫管辖范围中的南后街。
从位置上来说,玄武卫戍守的是圣城南大门,所辖城区中一共有二十条大小街道,当然,这一片内的居民房宅各种七七八八的商铺酒楼等等也都归他们管辖。其中南后街算是一条最重要也最热闹的长街,在这里做街管最累,因为每天要走的路最长,要干的活最多,因为这里的人也是最多的。
对于殷河来说,出身于圣城世家贵族名门的他,在圣城中从小长大,当然知道有街管这么个东西,但是基本上对其详细情况也是一无所知,他也从来不会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成为了街管的一员。
每一天里,他和赤熊还有其他分在这里的街管,一般分成三班,每班数人,然后日夜巡逻,处理杂事,维持秩序。正如传说中所说的那样,街管这种事又累又苦,还整天被人骂。
而就算是在街管同行中,其实这时也有不少人从各种渠道的消息中得知了殷河的来历,一时间,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当然,大多数人更喜欢看到的是一个原本高高在上的名门贵族弟子,怎么会落到了这种连普通人都嫌弃的地步。
很多人等着看他的笑话,想看他抱怨,想看他吃苦,想看他在街头风吹雨淋被人骂,想看他受不了然后各种的丑态,再回头去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吹牛讥讽的笑话。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殷河和赤熊两个人也在这里安顿了下来,只是出乎大多数人意料之外的是,这个世家子弟看起来竟然很能吃苦,居然在这个令人厌恶嫌弃的位置上坚持了下来,并且没有对外人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这一天是七月初二日,天气晴朗,时值盛夏,烈日高悬,街头一片火热。
身穿黑衣的殷河与赤熊走在南后街的街上,只觉得全身燥热,汗流满面,向左右看了看,发现前头街边有一棵大树,连忙拉了赤熊走过去,在树荫底下站了会,总算有点阴凉感觉,让人好不容易松了口气。
殷河长出了一口气,伸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放到眼前一看,只见满手都是汗水。再回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的赤熊,这个异常魁梧的荒人,虽然也是身着黑衣,也是跟他一样走在烈日下暴晒了好一会,偏偏却是神情自若,面上连半点汗渍都看不到,跟个没事人似的。
殷河摇头苦笑,嘴里抱怨了一句,道:“真不知道你们荒人这肉身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就比我们人族强这么多了?”
赤熊呵呵憨笑,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殷河的话。
不过殷河的话也是其来有自,事实上,在这个大荒原上,神山之下的广阔土地中,荒人和人族共存多年,但荒人在肉身上几乎占据了绝对优势,正常来说,一个最强悍的荒人战士甚至可以对付三个人族战士而不落下风。
所以在早期的时代,荒人一直对人族有压倒性优势,直到人族的圣人领悟了巫术的力量,这才逆转了局势。
时至今日,人族基本上已经是整个大荒原的主宰了,并且由于多年富庶和长远目光,人族发现并造出了更为强大的装备,例如锋利无比的兵器和坚硬厚实的钢甲,并为自己的军队装备上,所以现在就算不动用那些强大的人族巫师,荒人也很难与人族的军队相抗衡了。
如今圣城外为数众多的荒人部落,大部分都臣服于人族圣城,纷纷找到人族中权势最大的豪门世家做靠山。而这么多年以来,曾经桀骜不驯的荒人似乎也渐渐接受了现实,变得老实驯服起来。
除了那些还啸聚山林、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荒盗!
想到荒盗,殷河就想到了大哥殷洋,据说当初殷洋就是接到密报,一股恶名昭彰的荒盗将要袭击抢掠某个已经向圣城臣服的部落,这才率领一部玄武卫军士出城去剿灭这伙恶贼。
谁知道,后来竟然出了意外,那股荒盗的实力似乎格外强大,一场苦战过后,殷洋所率领的一队人马全军覆没,只有他勉强脱逃,但也受了重伤,还没赶回圣城的时候,就不幸去世了。
殷河记得很清楚,那股荒盗的名字叫做“青狼”。
他把这个名字在心里又默默地读了一遍,然后藏在心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他听到了从前方街头上的某个地方,猛地传来了一阵喧闹。
正兀自思考问题的殷河抬头向前方看去,只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在街头猛地停下,然后有两三个年轻人从车上跳了下来,冲进了路边一处看起来不起眼的商铺。
过了一会后,他们揪出了其中商铺中的一个看起来像是铺子老板的人,然后当着街头所有人的面,一脚踹翻了正不停哀求告饶的老板,接着几个人围了上去,拳打脚踢地痛打起来。
第二十九章 名号(上)
虽然这时候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虽然大太阳当空照让人都不想在外头走路,但在这条热闹的南后街上,还是有不少人的。
而且除了过往的行人外,在两侧连排为数众多的各种商铺中,也有不少人躲在里面,一边躲避烈日,一边购买东西。所以当大街上突然闹出了这么大一个风波后,只过了一小会工夫,就呼啦啦突然钻出了一大堆人,远远的围了一个大圈看起了热闹。
人群中怒骂声、哀求声、呻吟声还是在此起彼伏,而且隔了老远都能听到那种痛打的声音,显然那边的人下的是重手,是真的发狠要痛揍一顿甚至打死的样子。
殷河皱了皱眉,叫了赤熊一声,就往那边跑去。
街管最重要的一项职责就是在这些街道上维持安全秩序,这若是大白天如此多人围观的情况下,当街出了人命什么的,这条街上的街管肯定吃不了兜着走,甚至连顶头上司朱九石也很可能会吃挂落。
转眼间就跑到近处,但这时围观的人已经围成了圈,一时间竟是挤不进去。殷河后退了一步,也不犹豫,直接就把赤熊叫了过来,然后往人群里面一指,喝道:“冲进去!”
赤熊一声怒吼,就往前头冲去,他那魁梧身板本就如同巨人一般,本身又是荒人,力量远胜常人,所以速度刚一起来,顿时就将挡在前面的围观人群撞得东倒西歪,一时间,惊呼、大叫声不绝于耳,人人变色。
有人回头刚要喝骂的时候,却看到赤熊那张凶神恶煞般的脸,顿时连声音都咽了回去。
不消一会工夫,殷河面前便出现了一条通道,从外头直接通往里面。
殷河轻轻松松地跟在赤熊背后穿过了人群,便看到了那边路上果然有三个年轻人正在殴打一个中年男子,拳打脚踢,下手重狠,同时口中还在骂骂咧咧嚷个不停。
至于被打的那个人,看起来是刚才那间商铺的老板,现在已经被打得满脸是血、毫无还手之力地趴在地上,甚至连口中的求饶哀告声都已经渐渐低落下去了。
殷河一看就知道那中年男子只怕快不行了,再没人阻止的话,看那三个人的手段只怕真要出人命,连忙冲了过去,同时口中大喊一声道:“住手!”
他这一声呼喊声音极大,响彻街头,倒是把那三个年轻人吓了一跳,手上停了一下,纷纷回头看来。
而殷河趁着这个机会,赶忙跑上去将那已经奄奄一息的中年男子拖了出来,离那三人远一些。
在这中间,那三人还不愿罢手,叱骂了一句,又要围上来继续动手,但这个时候,赤熊猛地踏上一步,拦在殷河身前,瞪着那三个人,虽未说话,喉咙里却发出了如野兽一般的低吼声,让人有些心寒。
那三个年轻人脚步一滞,似乎对赤熊这个巨人般的荒人一时间也有些畏惧。
随后,看起来站在中间为首的那个年轻人对殷河打量了一下,喝道:“想多管闲事,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殷河放下那伤者,随即皱了皱眉,只不过才这么几下拖拉,他身上就沾染了不少血渍,也幸好身上穿的是黑衣卫服,看起来还不算特别显眼。
听到了那年轻人的喝骂声,殷河走了过来,站在赤熊的身边打量了一下那三个人,同时眼角余光也扫过了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突然间他目光一凝,似乎看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见殷河走过来没有开口回答,同时神色间有些僵硬似乎还是有些畏惧害怕的样子,那三个年轻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是顿时露出了果然如此一般的表情,倨傲之色再度出现。其中一人趾高气扬地往前走了一步,指着殷河道:“你们两个区区街管,有眼无珠,也不看看我们是谁?明白了告诉你们,这是圣城长老季家的事,识相的,就给老子滚!”
这番话才说出口,周围围观的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人人脸上露出惊讶敬畏之色,甚至就连围观的圈子都一下子向后退了数尺。
圣城长老指的当然就是人族中权势最大的长老会,一共也只有三人,而他们又说的季家,那不用多想了,自然就是如今正是如日中天权势煊赫之极的季氏一族了。
这可是当今第一等的豪门大族,权势之大,无可匹敌,除了其他两位长老家族外,几乎人人都要仰视的存在。这样豪门的事,谁敢多管?
这种豪门的权势,谁能不怕?
殷河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皱起了眉头。
至于赤熊,他一向头脑简单,不会去多想那么多事,反正公子爷就在身边,一切都听他的就好了。
见殷河与赤熊都没回口,也没抗争,那边三人彼此看了一下,其中有两个人面有怒色,但那个为首的年轻人似乎还是见识多了一点,拦住了其他两个想要动手的同伴,对着殷河冷冷地道:“虽然你只是一个街管,但身上穿的还是玄武卫的衣服。不怕跟你说一句,你们那位老卫长黑龟,与我们季氏家主交情还是不错的,所以我们今日就当是给那位黑龟一个面子,你趁早躲开,我们就当没看到你。不然的话,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殷河目光闪动,似乎正在想着什么,片刻后,他忽然又抬眼往那辆马车上看了一眼,似乎在那辆马车上有什么令他困惑的事,一直没搞明白。
在犹豫了片刻后,他摇了摇头,却还是没有走开或退缩的意思,而是指了一下那个被打的中年男子,对那三个打人的年轻人道:“你们是什么纠纷,为何要把人打成这样?”
他这句话问了出来,周围的人群顿时又是一阵哗然,惊诧之声此起彼伏。
要知道,殷河这个态度,几乎等于是明说自己不给季氏面子了,这件事他就要管了。
那三个年轻男子勃然大怒,纷纷变色,他们本就是骄横惯了的,平日里又从来看不起这种只能在街头处理鸡毛蒜皮小事的街管,哪里受得了这个,一声怒喝,便冲上前来挥舞拳头要对殷河大打出手。
看他们几个愤怒的样子,此刻对素昧平生的殷河却好像有了刻骨仇恨,大抵是被觉得被顶撞了面子下不来台,就干脆把这人打死算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硕大的拳头突然从旁边飞了过来,然后毫无花俏地重重打在了冲在最前头那个年轻男子的脸上。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似乎中间还伴随着几声骨裂的声音,在周围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那个年轻人原本气势汹汹冲来的身子陡然间倒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直接撞到了那辆马车车厢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然后骨碌碌又滚到了地上,趴在那里半晌都没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