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大祭司的目光转过来,看着还跪在自己身边地上的少女一眼,目光又柔和了几分,随后轻轻叹了口气,却是伸手将季红莲拉了起来。

“好好的,你哭什么?”大祭司柔声劝道。

季红莲抽了抽鼻子,又用手抹了一下眼角,低声道:“师父,我、我觉得你刚才的样子好可怕。我以前,从来没见你这样生气过。”

大祭司默然片刻,微微摇头,伸手到怀中摸出一块丝巾,上前为季红莲擦去了眼角的一点泪痕,随后温和地道:“小莲,我知道季长老是你爹爹,你与他父女情深,刚才是吓到你了么?你不会因此在心里责怪师父吧?”

季红莲吓了一跳,连忙摇头道:“不会不会,师父,我绝没有半点这个意思。我、我只是担心你们两个……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只盼望着你们都好,绝不敢有怪您的意思。”

大祭司点点头,面上露出几分怅然之色,背负着双手在大殿中向前走了几步,口中缓缓地道:“其实就算你心里怨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师父……”季红莲急得脸都红了,但随即被大祭司伸起一只手截住了她的话头。

只见大祭司回过身来,看着季红莲,平静地道:“小莲,在这件事情上,师父我问心无愧,一切都是神明降下的旨意。我是将所有都奉献给神明,侍奉神明的最虔诚的奴仆,只要是神明的话,我就一定要做到,你明白吗?”

季红莲连连点头,道:“我知道,师父,我知道的。”

大祭司慢慢走到她的身前,凝视着这个美丽少女的眼睛,随后语气凝重、神情肃然地说道:“将来我死之后,这个大祭司的位置便是传于你了,到了那个时候,你也一定要全心全意地敬奉神明,不能有半点虚情假意,不能有半点分心,如此才能得到神灵眷顾,也才能与神明的意志真正沟通联系起来,进而庇护我们整个人族的命运,知道了吗?”

季红莲脸上掠过一丝红晕,似乎有些激动,又像是无限向往,重重地点头,道:“是,师父,我知道了。”

大祭司微笑了一下,神情缓和下来,对季红莲点点头,又来回走了几步后,忽然转头对季红莲道:“你随我来,我们再修炼一下通神术。”

季红莲怔了一下,随后答应一声,道:“是。”

第六十章 冲突(下)

大祭司与季红莲走出神庙大殿,在那些昏暗的烛火微微闪亮的神庙通道中向前走去。

光影闪烁不定,他们的身影时而昏暗,时而明亮,偶尔有几个教徒从旁边岔路上过来,看到他们两个人时,都是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施礼等待。

大祭司似乎又恢复了平日里温和的样子,对路过的每一个人都微笑点头示意,周围的那些光晕打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就好像隐隐有一层光环挂在他的背后,让他的身影看过去更加高大,甚至是多了几分圣洁的气息,令人心生敬仰崇拜,只想跪地参拜。

一路走着,大祭司和季红莲走上了神庙最高处的一层,来到了一间僻静无人的静室。

门扉关闭着,季红莲看起来已经来过这里,对跟随大祭司来到这里的事情也十分熟悉了,就抢先一步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了门。

这是一间看起来昏暗且空空荡荡的静室,屋子里十分干净,干净到好像连一点灰尘都没有。至于其他的家具摆设,也全都看不见,只是一座四四方方的空房子。

唯一与众不同有些异样的地方,是这间屋子的上方屋顶处,有一处半个拳头大小的圆形孔洞,外界的光就从这里透了进来,化作一束细长的光柱,落在平整光滑的地板上。

大祭司走了进来,神色淡漠地坐在了那道光束的一边。

季红莲犹豫了一下后,将静室的房门关上,然后也走了过来,坐在了光束的另一边。

一片寂静,静室中一点声音都没有。

而大祭司的手上,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多了一件东西——一件看起来似乎通体黑色的权杖。

大祭司缓缓地将手中的权杖放到了那束光亮之中,顿时,那道光芒就将这根权杖照亮,可以看到,在那杖身上的黑色纹理中,似乎有着天然生成一般的符纹条理,组成了奇异而复杂的图案,在光芒中折射出几道幽暗的细光来。

一股古老而沧桑的气息,隐隐约约地从这根权杖上透了出来,仿佛是什么古老生命的目光,在某处缓缓睁开眼睛,扫视过这人间。

大祭司用一只手握住了这柄权杖,看了季红莲一眼。

季红莲点点头,看上去似乎有些紧张,在深深呼吸了两次后,她也一样伸出了她一只白皙的手掌,握住了权杖的另一部分,就在大祭司手掌的下方。

然后,他们二人同时闭上了眼睛。

巫法·通神术!

安静的静室中,突然似有一阵波澜涌动,周围的空气不安地扭动起来,他们二人的衣襟无风自动。

而在光辉中央的那根权杖,杖身上的那些奇异图纹突然开始慢慢明亮起来,一点一点,犹如天穹的繁星,开始闪烁并发射出亮眼的光辉。

那道从天而降的光柱也随即发生了变化,看起来这道原本是垂直落下的光束,突然间竟似乎有些扭曲起来,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变化,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光芒大盛,那光亮骤然变得恢弘明亮,一下子照亮了整个静室。

与此同时,冥冥中似乎有一种恢弘磅礴的气息,从天空降落下来,横扫一切,却又虚无缥缈,穿过了屋宇墙壁的阻挡,落在了那光芒中心的黑色权杖上。

大祭司一直平静的脸上,在此刻突然抽搐了一下,露出了一丝极大的痛苦。

然后,他的眼皮微动,却是双眼慢慢睁开了一条缝,眼中精光四射,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季红莲。

此刻的静室中光芒耀眼,古老的气息似乎无所不在,而季红莲却好像对这些身外的事物完全没有感觉,她的神情异常平静,双眼紧闭着,似乎正在全心全意地感知着什么,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安静睡着的孩子。

大祭司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眼神中露出了异常复杂的情绪,他就那样望着季红莲,目光时而明亮,时而昏暗,似乎在那短短的一段时间里,风雨雷电星辰日月斗转星移,都在他眼瞳深处潮起潮落了一遍。

风声卷动,光芒闪烁,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那道光柱忽然平缓下来,紧接着,所有的光亮突然如长鲸吸水一般褪去,转眼间便只剩下了原先最早的那一束光柱,落在这安静的房间里。

季红莲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身躯一震,睁开眼来。

此刻,她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疲倦,不过在看到坐在她对面的大祭司时,却发现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神色平和,双眼紧闭,似乎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季红莲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敬畏崇拜之色。

没过多久,大祭司也睁开了眼睛,看了季红莲一眼后,先是微微一笑,将那黑色权杖收起,随即对季红莲微笑着问道:“怎样了?”

季红莲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还有点沮丧,叹了一口气后,道:“师父,我真没用,还是没感觉到神明的意志啊,一定是我在通神术上的修炼还不够,请师父责罚。”

大祭司并没有责怪她,相反的,他还微笑了一下,道:“不必着急,当年我也是在修炼通神术十年之后,才第一次感受到了神明意志。你还年轻,天资又是极好的,只要假以时日,一定能够感知神明,到那时,便是你真正成为大祭司的时候了。”

季红莲重重点头,道:“是,多谢师父。”随后又有些好奇地道:“师父,您刚才感知到了神明了吗?”

大祭司笑了笑,道:“当然感觉到了,神明是无所不在的,只要我们足够虔诚,心思纯澈,就一定能通过神明和圣人留下来的神杖,感知到它的存在。”

季红莲眼中满是羡慕和向往期盼之色,道:“真好啊,希望我也能做到这样,希望这一天快点到来。”

大祭司微笑着点点头,道:“当然会来的。好了,我想在这里再静坐冥想一会儿,你先出去休息吧。”

季红莲答应一声,恭恭敬敬地对眼前这位虽是凡人,却能够与神明沟通的、近乎半神一般的恩师行了大礼,这才起身走了出去,又小心翼翼地将房门关上。

静室中变得安静起来,那束光就落在大祭司的身前。他的脸上渐渐没有了温和的笑意,他慢慢地重新拿出了那一根黑色的神杖。

耳边,屋外那位天真的少女的脚步声,正在慢慢远去,终于消失在远处,而在静室之中,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孤独一人。

孤独的老人。

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

坐在光明与黑暗之间、阴晴不定的人。

他凝视着手中的神杖,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扭曲起来,他的嘴慢慢张开,他的脸变得扭曲,带了几分狰狞,又好像满含痛苦,无法摆脱的那种深入骨髓般的苦痛。

他似乎想要歇斯底里地呐喊和狂呼,可是声音到了嘴边,却终究变成了极度压抑的低鸣与颤音。他就像是一个脆弱的可悲的无助的疯子,在这个黑暗的角落中哭泣着。

他忽然抱紧了那神杖,然后颤抖着无声地哀嚎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一个扭曲的嘶哑的声音,满含着痛苦折磨,低声地说道:“神……神……啊,你、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你为什么、为什么舍弃了我!”

“为什么!”

“啊……”

第六十一章 圣骨(上)

在内环之地中修建通天之路的工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拜身躯强壮胜过人族的荒人奴隶的努力,建设的速度远胜从前。

一千人的荒人奴隶当然不可能全部都堆在最前头修路,会分出一部分在这条路上的各个部分运送材料和做着其他杂事,而人族的士兵也是分散布置在整条路上,监视着这些孔武有力和野蛮的荒人奴隶。

殷河收到消息后,来到了内环之地与外界的边缘地带,和等待在这里的季候等人见了面。

季候也没有怎么废话,见面之后便遣开众人,在两人独处时将自己前往神庙拜见大祭司,以及大祭司对如今修路的要求都说了一遍。

当听到大祭司竟然要求将现如今的修路速度再提高一倍时,殷河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看了季候一眼后,默然不语。

季候“哼”了一声,道:“你也不要这样看我,这话就是大祭司说的,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改过一个字。”

殷河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很难办,我怕做不到。”

季候有些烦躁地道:“当日我也是这样对他说过了,当时大祭司他却拿了神明旨意来说我,只说这是神谕,不可更改,一定要做。你让我怎么办?”

殷河摇摇头,转过身子就走,同时口中道:“我应该是做不到了,你换个人来做吧。”

“喂!”季候吃了一惊,一把抓住殷河,瞪了他一眼,有些恼火地道,“你这小子,年纪轻轻的脾气这么大,话还没说完呢,你作甚搞得要掀桌一般?”

殷河苦笑了一下,摇头说道:“季长老,不是我不想帮你,这事我实在是尽力了。可是大长老坐在那圣城神庙中,隔了老远轻轻松松地说了这种话,让我们这些在前头累死累活的人没法做事了啊。”

季候皱了皱眉,低声喝道:“慎言!”说着看了看周围,见左右无人,这才低声道:“不管怎么想抱怨,都藏在心里,不得在口头上对大祭司不敬。”

大祭司在人族中地位尊崇,几乎近于半神,虽然并不插手人族俗事,但若是真的开口了,那基本就是一言九鼎的态势。

殷河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当下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季候沉吟了一会,随后对殷河道:“这样吧,大祭司既然已经开口了,又说是神明旨意,那我们当然不能违逆。你在内环之地中还是尽力修路,不管怎样,还是要尽力快点修好,也不必太过体恤那些荒人奴隶了,该用就用,该……死就死。”

殷河默然,脸色有些难看,但过了一会后低声道:“修路至今,荒人奴隶已死五十六人。但若是真要不顾一切拼命向前推进的话,一是,深入内环之地会有不可测的凶险,二是,太过激进,伤亡必定大幅上升,我怕这死亡人数大概要增加十倍。”

季候悚然一惊,愕然道:“居然会这么多?”

殷河点点头,道:“虽然是我的估算,但我觉得差不多会如此。如今我也是谨慎小心,尽量照顾这些荒人奴隶的性命,但就算这样,意外还是不能避免,几乎天天都会死人。而如果深入内环之地后,前头必定更加危险,到了那时……”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默然片刻后,道:“你再继续去找这样的荒人奴隶过来吧。”

季候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觉得多少足够?”

殷河想了想,道:“再来三千人吧。”

季候脸色大变,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怎么会要这么多人?”

殷河道:“前途艰难,凶险莫测,我也是为了确保万一。”

季候脸色也难看起来,沉默半天后忽然“哼”了一声,嘴巴里好像还骂了一句,道:“这都是什么破事啊?”

殷河没有应他,只是站在一旁。

过了一会后,季候点了点头,对他说道:“这事你别管了,我自会安排,至于到底能不能抓来那么多的荒人奴隶,”他苦笑着摇摇头,道:“看运气吧。总之,你现在就在那里面好好修路,尽量修得再快一些,也免得我这边不好向大祭司交代。”

殷河点点头,道:“好。”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离开了这里,看起来是重新走回到那片神秘莫测、危机四伏的内环之地中去了。

季候站在他的身后,看着殷河的背影,摇了摇头,面上有几分无奈之意,皱眉沉思了一会后,也转身离开了这里。

通往神山的这条道路在每一天不停地向前延伸着,在荒人奴隶挥洒的汗水中,在周围那些杀气腾腾的人族士兵监视下、催促中、打骂斥责里,这条路往前伸展的速度开始慢慢快了起来。

但与此同时,在这条道路上倒下的死人,也开始渐渐多了起来。

虽然还说不上是累累尸骨、白骨遍野,但丢弃在道路两旁然后被这片诡异的大地所吞没消失的尸骸,仍然为这条路增添了几分阴冷森然之气。

殷河在大多数的时间里,一直都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带领着这支队伍,那些死去的人命似乎从不能打动他的心灵,也没有让他稍微软弱过。他只是尽力去做力所能及的事,尽可能地让这些荒人奴隶不用枉死,但就算是这样,这支队伍中的荒人奴隶的数目在修路时间进入第三个月后,还是减少到了只有七百五十人。

一路之上,这条通天神路穿越过了众多地形,包括之前从未经历过的河流、深沟、沙海、丘陵和峡谷,也出现了许许多多大家都未曾遇到过的危险,不过唯一幸运的是,他们并没有再次遇到像黑魔螳那样的金血恐怖魔兽,所以一路行来,伤亡人数其实还是比殷河心中所预想的要更好一些。

然后,在三月的某一天,殷河所带领的这支修路队伍,突然遇到了一片巨大的沙坑横亘在他们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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