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候道:“已经带回来了,就安置在下面一处静室中。只是他身体异常虚弱,从回来后就始终昏迷不醒,无论城中医者如何救治,他也没有醒来。”
季红莲面上掠过一丝担忧之色,悄悄握紧了手掌。
大祭司则是皱了皱眉,问道:“他昏过去之前,就只说了那句话?”
“是。”季候十分肯定地道,“殷河他只说‘路修好了’这四个字,然后便晕厥了过去,直到现在为止。从头到尾我都始终跟在他身旁,绝无第二句话,中间也没有醒来过。”
大祭司沉吟片刻,道:“将他带上来我看看吧。”
季候怔了一下,随即点点头,答应一声后快步走了出去。
季红莲在一旁眼睛一亮,随即站起走到大祭司身边,面带期望之色,道:“师父,师父,您、您能救他吗?”
大祭司苦笑了一下,道:“我先看看他再说吧,现在人都没见到,怎么说得清楚。”
“哦,好啊,好啊。”季红莲有些紧张地说道,又在大祭司身边坐了下来。
大祭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后,门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随即在季候的指挥下,两个仆从提着一个担架将身上盖着被褥、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的殷河抬了进来,就放在大殿中央的地板上,然后向大祭司行了一礼后,又退了出去。
大祭司随即站起,缓步走到了还陷入昏迷的殷河身旁。
季候退开,站在一边,目光炯炯地看着大祭司。
而季红莲则是更早一步跑过来,跪坐在殷河的身旁,看着这个显得异常憔悴和脆弱的男子,心中一酸,眼睛都有些红了。
大祭司先是仔细查看了一下殷河的面色,看起来似有几分犹豫,过了片刻后,他忽然对季候就问道:“他回来时身上可有其他伤处?”
季候想了想,摇头道:“好像并无其他大的伤口,最多也就一点刮擦破皮的地方,应该不碍事的。”说着,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还走上前掀开殷河身上的被子,露出殷河的身躯指给大祭司看。
季红莲吓了一跳,又不敢阻止,不由得有些幽怨地看了父亲一眼。
大祭司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了。”
季候这才放下被子,季红莲赶忙抢了过来,细心地为殷河盖好,同时悄悄在被子底下握住殷河的一只手掌,触手处,她下意识地全身一颤,竟是好像摸到了一个冰块一般,冰冷刺骨。
季红莲眼中掠过了一丝黯然之色,并没有收回自己的手,而是悄悄地、慢慢地握紧了殷河的这只手。
“师父,您、您能救他吗?”
季红莲跪坐在地上,对着大祭司带着哀求之色说道。
大祭司默然半晌,随后缓缓道:“他这应该是被神……神山灵力侵体,伤了肉躯生机。如此严重的程度,按理说,一般人都撑不下来的……”
季候脸色微微一变,看着大祭司眼中似有几分微妙变化,而季红莲却是露出一丝希望欣喜,道:“您知道原因了,那能救他吗?”
大祭司迟疑了一下,道:“我试试吧。”
说罢,他让季红莲退到一边,自己则是在殷河身旁盘膝坐下,同时从怀中取出了一根法杖,正是当日在静室中施展通神术的那根黑色神杖。
只见大祭司低眉闭眼,口中低低念咒,不多时,那黑色神杖上的奇异符纹忽然亮了起来,片刻后,竟是从大祭司的手中缓缓飞起,一直飞到了殷河的头部上方,然后虚空悬浮在那儿,其中它的杖柄末端距离殷河的眉心处大概只有三寸左右的距离。
站在一旁的季候眼睛一亮,眼前的这一幕不用说,正是人族中最神秘的巫术。
大祭司两只手十根指头缓缓伸曲扭动,结成一个个古怪的法印,同时口中的咒语也没有停歇下来……
渐渐的,一道奇异的光芒从神杖上散发出来,片刻之后,大祭司突然睁眼,轻喝一声,双手结出一个奇异印记,霍然往上一抬。
一道光芒骤然出现,灰暗干涩,却是从殷河的眉心中升腾而起,然后被吸入到那黑色神杖中。
神庙大殿里,一片静默,季候与季红莲大气都不敢出,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诡异的一幕。
半空中悬浮的神杖,好像正在不停地从殷河身体里抽取着什么,但随着时间过去,殷河原本看起来几乎和死人差不多的脸色,竟然开始好转,那种晦暗的死气渐渐消失不见,甚至在脸颊上还隐隐多了一丝红润色出来。
季红莲欣喜万分,若不是怕惊扰到了大祭司施法,只怕早就欢呼雀跃了,但眼下只能强忍着,不过一双眼睛中已经满是欢喜之意。
反倒是站在女儿身后的季候,却是微微皱起了眉头,目光在殷河脸上打转一阵后,更多的却是落在了大祭司的身上,眼中微光闪烁,也不知心里在想着些什么。
如此过了大约一盏茶时间,从殷河眉心处被吸出的那股古怪气体越来越淡,终于到了最后化作透明之色,消散于无形。
大祭司放下手中印记,随手一招,那神杖便飞回到他的手中。
杖身上光芒消退,又恢复了原状,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改变,哪怕刚才吸出了许多那种奇异的死气。
殷河的身子颤动了一下,面上露出几分痛苦之色,季红莲吃了一惊,刚想叫唤他,大祭司已然说道:“他应该没事了,但还需静养多日,你先将他在神庙里找一间客房安顿下来,等今日晚些时候,我再过去看看他。”
季红莲连连点头,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连忙跑出去叫了两个天神教徒过来,然后就将殷河从这里带走了。
大殿中于是便只剩下了大祭司和季候二人。
季候慢慢走了过来,在大祭司身边坐下,轻声道:“您没事吧?”
大祭司看了他一眼,道:“还好。”
季候点点头,随即沉默片刻后,道:“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办?”说着,他手往某个方向指了一下,正是神山那边内环之地的方向。
大祭司默然良久,道:“这个年轻人说路修好了,你相信他吗?”
季候犹豫了一下,道:“我派他去就是做这个事情的,而且看他回来之后,什么都不说却只记得这件事,我觉得多半可信。”
大祭司既不点头肯定,也不摇头疑问,只是坐在那儿似乎想着心思。
季候又道:“不过这事还是有些蹊跷,跟随殷河进入内环之地的人可着实不少,为什么会只有他一个人回来呢?那些还在内环之地里的人呢,总不会全死了吧?”
大祭司目光微微一闪,还是没说话。
季候有些困惑,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您可有什么交待吗?或者干脆这样,我再派几个人进入内环之地去查看一下?”
大祭司听到这里,却是突然摇了摇头,道:“进去也是枉死,不用了。”
季候吃了一惊,愕然道:“进去就必死吗?”
大祭司双眼微微眯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突然间他身子一颤,却是剧烈咳嗽了起来。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咳嗽,把季候都吓了一跳,他连忙站起想要上前,却被大祭司一伸手拦住,只得后退了一步,急道:“您没事吧,要不我去找……”
“不……必!”大祭司咳嗽中强说出了两个字,随手从怀中摸出一块丝巾捂住嘴巴,过了好一会后,他的咳嗽声才慢慢平息下来,随后长出了一口气。
季候着急的脸色这才放松下来,赶忙走到一旁倒了一杯水放在大祭司的身旁,道:“您喝水。”
大祭司点点头,用丝巾擦了擦嘴巴,随即放下手闭眼思索了片刻,再度睁开眼睛时,却是正色对季候说道:“你回去之后,立刻布置安排一下,我要进神山。”
“什么?”季候大惊失色,甚至一下子站了起来。
大祭司却并不给他更多说话的机会,只冷冷地道:“去吧,按我说的去做,明天我们就走。”
季候半张着嘴愕然无言,但看着大祭司异常严峻且坚决的脸色,最后只得点头答应下来,随即快步走出了这座神庙大殿。
大祭司孤独地坐在这座宏大的神殿中,默然沉思了良久后,慢慢低头向自己的手中看去。
此刻,他干枯的手指慢慢摊开,露出了紧抓在手掌心里的丝巾,那上面全是变作了暗红颜色的鲜血,触目惊心。
第六十七章 探路(上)
从神山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奇异而可怕的力量,对人族来说一直都十分可怕,特别是对修炼过人族如今赖以强大起来的巫术的人来说,更是畏如蛇蝎。
任何一个胆敢进入内环之地的巫师,都会被那种无形无色却又无所不在的神山力量所压制,并刺激到体内的巫术灵力反噬自身,最后落得一个自焚身死的下场。
所以多年以来,人族天神教的巫师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踏进内环之地半步,这也是当日季候听到大巫师突然决定要前往神山时异常惊讶的原因。
事实上,当年在决定动工修建这条通往神山的道路时,就有人曾经出来质疑了,因为昔日力主推进这个计划的,就是上一代天神教的大祭司。
天神教是人族精英汇聚的组织,里面有众多修炼巫术的高手,大祭司一般更是其中天赋最高最强的人物,但修建这样一条道路,以大祭司为首的巫师们根本无法进去,那么,修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疑问在当年人族高层和许多世家贵族的杰出人物心中都有想过,也曾经向上一代大祭司说过这个事,不过后来大祭司以神山上有神灵宝藏,同时还有昔日圣人的遗嘱来说事,一个永生,一个权势财富,终于还是压下了所有反对意见,开始了这漫长时间的修建。
至今已经忽忽近百年过去,通天之路的修建难度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之外,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人族摸爬滚打地在那个凶险的内环之地中修建道路,进度一直缓慢,一直到最近,当代大祭司突然痛下决心,不顾一切,哪怕用荒族奴隶的人命去填也要修好通往神山这条路,这才让修路进度迅速加快。
也正因为有这么一个历史悠久却又始终无解的死结,季候才无法猜测到大祭司居然是要亲身赴险,只是他亲耳听见的决定是如此的坚定清晰,让他也无路可退。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圣城中的人们还未醒来,街道上依然冷冷清清。一队精锐的将士悄然来到了大金字塔前,在队伍中还有一辆看上去平凡无奇的马车,最后停在大金字塔的前面。
五十年来从未踏出大金字塔一步的那个老人,那位被圣城无数人族敬仰的大祭司,就在这晨光中走了出来。
当他离开大金字塔的台阶时,明显有一个停顿和犹豫,跟在他身后的季红莲脸上则满是担忧之色,默默地看着大祭司的背影。
过了片刻后,大祭司还是迈出了步伐,走下了石阶,在周围充满敬畏的那些士兵目光里,他进入了那辆马车车厢中。
季候就站在一旁,一脸凝重肃穆之色,走过来挥挥手,这支沉默的军队便再度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离去,只留下季红莲一个人站在巍峨宏伟的大金字塔前,怔怔地看着那辆远去的马车。
不知为何,这场景让她总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就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毕竟,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那么凶险的所在。
这支神秘的队伍很快地就出了圣城,一路上,各种关卡岗哨都是畅通无阻,这其中自然是季候的功劳。
而大祭司自从进入了马车车厢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声息,若不是窗口垂下的薄帘隐隐能看到一个安坐的影子,或许人们会以为这车上其实根本没有人。
在行路之中,季候骑马跟随在队伍中,时不时地,他会用一种复杂而阴晦的目光扫过那个车厢,看着倒影在车窗上的人影微微皱眉,似乎有些疑惑的样子。
出城之后,这支队伍行进的速度变快了一些,但也没有快太多,大抵还是为了照顾在马车上年事已高的大祭司,不想让马匹车厢颠簸,所以走得都还算平稳。
如此走了很久,他们才抵达了内环之地的边缘地带,同时也是那条通天之路开始的地方。
这支队伍在这里停了下来,准备过夜。也就是在这个晚上,季候与大祭司商议了许久,经过反复考量之后,最后决定带五十人的精锐士兵护卫大祭司前往神山,同时季候也亲自前往。
对于季候也随着队伍跟来的这件事,大祭司一开始是有异议的,但季候则是态度十分坚决地表示自己也要跟着进去,一来,是衷心敬仰大祭司,内环之地中危机四伏,他一定要保护好大祭司的安全;第二么,就是季候实际上也是对通天之路修建过程十分了解的人,而其他士兵包括大祭司对此也是大部分一无所知。若是在内环之地中遇到什么突发的意外情况的话,季候跟在一旁,或许还能够处置一下。
这两个理由最后说服了大祭司终于点头答应下来,不过在最后,他还是有些不无遗憾地道:“要是殷河那小伙子在就好了。”
季候笑了笑,点头称是,却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殷河当然是这种情况下最适合的人选,他不但进过内环之地,而且在里面生活了三年,特别是在前一段日子里,他还作为修路的主事人带领大批人马进入其中,直到最后将这条神秘莫测的通天之路修好。
单从内环之地的实际情况了解来说,整个圣城乃至整个人族,如今都不会有比殷河更适合的人选了。
只是如今的殷河,却一直昏迷不醒地躺在圣城大金字塔中,宏伟神庙里的某间静室里,季红莲在大多数的时候都在这里陪着他。
此刻的殷河躺在床上,脸色憔悴苍白,但神情却是安详多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太过痛苦的样子,似乎在内环之地中所受到的伤害在这些日子的静养中,正在逐渐减退。
季红莲轻轻拉起被子的一边,为殷河盖到了脖颈上,盖得更紧密了些,然后轻轻叹了口气,道:“殷河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呀?”
殷河沉默不语,眼睛仍是闭着,躺着一动不动,似乎对外界的一切声音都充耳不闻。
季红莲沉默下来,目光望向别处怔怔出神,过了一会后轻声道:“我爹爹和师父,他们两个人都要进入内环之地了,那里面听说是世上最凶险的地方,我、我很担心他们……”
“哎,要是你醒着就好了。除了他们两个人,这世上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了,而你又是我们圣城里最了解那个地方的,如果是你带着他们两人进去,我就放心了啊。”
说到这里,季红莲似乎有些伤感,面容中也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担忧,不过片刻后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转过来看了殷河一眼,却是一时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哎,我在胡说些什么啊。你如今都这副样子了,在内环之地中一定是遇到了极大的危险,我怎么还能叫你再为我冒险去那个地方……”
她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但脸上的忧虑之色却是越来越重,眉头间的愁绪好像解不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