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这个地方,她是去过的。

***

秦放很晚才回来,开门时看到灯已经关了,还以为司藤是休息了,一开灯,忽然看到司藤就在沙发上坐着,难免吓一跳:“还没睡?”

司藤把照片递过去:“这是哪?”

“我们家在乡下的老宅子,”秦放接过照片看了看,“现在都荒废了,很少人住,当地政府之前还跟我们联系过,说是外地的开发商想盘下整块地方盖度假村,后来大概是没谈拢,不了了之。”

“你太爷爷那一辈,是做桑蚕丝生意的?”

秦放点点头:“杭州嘉兴一带,自古就兴养蚕织布,我太爷爷那个时候,整个镇子都以育桑养蚕闻名,所以你看到了,盖房子的时候都会特意雕嫘祖,求祖宗保佑。生意好的时候,一度还和上海的国产纺织厂有过合约供应缫丝。后来竞争不过外国人的洋布,加上形势动乱,也就逐渐衰败。到我爷爷这辈,就没再继承祖业了。”

“这个地方,我去过的。”

“你去过?”秦放有些惊讶,“那是什么时候?”

司藤没有回答。

那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1936年左右吧,七七事变的前一年,邵琰宽是华美纺织厂的少东,厂子和这个镇子素有生意往来,不过那次去不是为了公事,待腻了上海滩,换个清新朴素的地方踏青游玩而已,当时浙江一带以育桑养蚕为生的镇子不少,但唯独在这里,家家户户都有嫘祖的砖雕,还记得当时镇子上的小老板们对邵琰宽很客气,少东家长少东家短的。

当时里面也有秦放那个长的圆滚滚的太爷爷吗?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

司藤沉默了一会,从秦放手里把照片抽回来:“明天安排一下,我想过去看看。”

***

夜里,想起白天那两个警察说的话,单志刚怎么都睡不着,一会觉得门没关好,一会又觉得卫生间有异动,翻来覆去出了一身冷汗,索性爬起来坐着,想打电话约朋友出来作陪,又觉得太晚了不大好——翻手机的当儿,发现好几条未读信息:今儿一天忙的太满了,都没顾得上看。

是上海的一个供应商发的,单志刚的公司是他大客户,所以对方对他交代做的事很尽心。

——“单哥,我们查过了,圣母院路就是现在的上海瑞金一路。裕园早八百年就拆了,但是附近上了年纪的老人对邵家有点印象。”

——“早年邵家开过纺织厂,在邵琰宽手上败了。四九年的时候,上海要解放,很多人变卖家当逃往台湾,据说邵琰宽带着三姨太上了船,大老婆和儿子都没带……不过他也得了报应,他上的是太平轮,这事当时挺轰动的,单哥,你可以百度一下。”

——“大老婆和儿子据说一直留在上海,我们还在问,应该没离开过上海,说不定还在浦西这一带……”

……

单志刚愣了一会,打开电脑网页,搜索栏输入“上海太平轮”几个字。

跳出来的第一条居然是个电影信息,大导演吴宇森拍摄的电影,说是预计2014年12月上映,名字就叫《太平轮》。

剧情简介的第一句写:1949年大型客船太平轮号从上海出发,没有抵达台湾就遭遇意外沉船,造成近千人死难的悲剧……

好吧,像是一曲中国近代史上的泰坦尼克号,但是秦放打听这个干嘛?

单志刚满腹狐疑,把手机上的短信截了屏,连同电脑上那一条拍了照,一起微信发给秦放,秦放很快就回了两个字:谢谢。

收到回信的时候,单志刚下意识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三点。

看来,这个夜晚,于己于他,都是不眠夜。

***

为了赵江龙的案子,张头又跑了趟丽县,刚到就接到丽县公安的通知,一是贾桂芝已经出院了,二是她申请领回了赵江龙的尸体。

领回就领回吧,毕竟是人家老公,法医既然验过尸,总不能旷日持久地放着,还是早日入土为安的好,只是贾桂芝已经出院这件事……

张头恼怒的很:“没跟她说明情况?对方的目标是赵江龙,她作为亲属,现在出院很危险,没申请保护吗?”

那头的干警没精打采的:“当然安排人盯着了,不过人家不领情,说要为赵江龙报仇,不怕,就怕他不来,大不了同归于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种私人复仇主义,法制社会了,一点意识都没有!”

总会遇到这种不理性的受害者家属,张头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不过监视上还算方便,赵江龙家那一层有空置房,跟业主联系之后,几个干警已经进去蹲点了,张头赶到的时候,几人正坐着吃盒饭,问起有什么异动,答没有,除了早上贾桂芝出来扔了几趟垃圾。

张头问:“垃圾翻了没有?”

几个人面面相觑,过了会都有些悻悻的:“不是吧张头,闲的啊,她又不是犯罪嫌疑人,翻她的垃圾干嘛啊?”

张头瞪了他们一眼,自己转去楼梯间看:二十多年的办案生涯中,他是颇有几次通过翻查垃圾得到线索的,虽然不是次次都灵,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万一有所斩获呢?

垃圾间在走道的最末,一个大垃圾桶,边上其实有往下滑的垃圾管道,但是门盖上了锁,每天定点垃圾工来处理,楼层里的居民倒垃圾,只要把垃圾袋拎到垃圾间就行。

张头掀开垃圾盖看,这两天天气冷,没什么异味,不过,这就是贾桂芝丢的垃圾吗?

他好奇地拈起一幅画像,也不像是画像,布质的,画的挺精细,就是里头的人凶神恶煞了点,不不,不像人,倒有些像佛,但是皮肤深蓝,还长了三只眼……还有缺胳膊少腿的雕像,那张脸别提多吓人了,脖子上还缠了一圈骷髅头……

这都什么玩意儿啊,翻腾了一会之后没发现别的异样,张头想拎一个回去研究,又觉得怪瘆人的下不了手,想了想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回到空置房,他翻出那张照片给几个干警看:“贾桂芝扔的垃圾里一堆这些东西,这什么玩意儿?”

奇怪,他们好像都知道,其中一个还翻了他一眼:“拿人开涮呢头儿,你不知道这什么啊?这佛像啊。”

“哪个国家的佛像啊?”张头是真纳闷,他寺庙去的不多,逢年过年会陪老婆去杭州灵隐寺拜个菩萨烧个香,人家那些菩萨别提多和蔼了,一看就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

“藏传佛教啊,这叫忿怒相。就算你没去过藏区,电视节目里也总该看过啊,这几年西藏旅游多火啊,男女老少都要坐着那火车去拉萨……”

张头没好气:“别瞎打岔。”

顿了顿又纳闷:“这贾桂芝家里,怎么有这玩意儿?”

前头翻他白眼那人又翻他了:“头,你了解过贾桂芝的资料没有,人家藏区出生长大,信藏传佛教那是再正常不过了。你这问题的点抓的不对,要我,我就得问了,信教的人都那么虔诚,怎么能把佛像当垃圾扔了,这不是大不敬吗。”

慢着慢着,张头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前半段话上:“藏区出生长大?”

“是啊,青海人。老家哪在着?”那个干警胳膊肘碰碰另一个,“那字比划怪多的,叫什么来着,什么谦?”

“囊谦,青海囊谦。”

39、第⑧章

去老宅的路上,秦放犹豫再三,还是把邵琰宽的消息告诉了司藤。

司藤挺平静的,只是问了一句:“三姨太?”

“三姨太。”

“哦。”

秦放看司藤的脸色,好像是真的平静,并非欲盖弥彰,都说哀莫大于心死,这是对邵琰宽彻底绝望,所以形同陌路?

***

车子缓缓驶进老宅所在的小镇。

这小镇,真的几十年来都没有太大变化,政府的规划野心勃勃,一心把中心城市打造成经济龙头,小镇因为发展的停滞和绝大多数住户的外迁得以保留古旧的面目,真不知道是不幸还是幸运。

秦放家当年算是大户,门楣的横阔都比左邻右舍更大气些,进门就是个杂草丛生的大院子,受开门声的惊扰,草丛里横窜出一只断了尾巴的野猫,嗖地一下子窜上院墙,弓着精瘦精瘦的身子警惕地打量来者。

秦放说:“好多年不来了,我父母一辈已经定居杭州。以前爷爷奶奶在世,逢年过节时,家里人还会回来看看,老人家走了之后,得有个……十来年,我都没来过了。”

照片都挂在偏屋的灰墙上,前头单志刚派过来拍照的下属做事挺精细,拍完之后,所有的照片原样归位,镜框都拿抹布抹了一遍,干净锃亮,对比屋子的破旧蒙尘,显得分外不协调。

司藤对着墙上那张照相馆里的全家福看了很久,说:“你太爷爷长的,其实一点都不像西北人。”

秦放也这么觉得,老一辈的说法里,曾祖母顶了青海囊谦那个染时疫暴亡的女子的婚约,那太爷爷应该是青海人——这趟和安蔓去青海,他亲眼看到,当地男人都人高马大粗壮彪悍,太爷爷呢,圆圆滚滚,细眉细眼,穿长袍马褂时,好像是无锡的惠山泥捏出来的大阿福,从头到脚透着江南水乡土财主的调调。

所有的照片翻拍时都已经看过,没什么特别的,秦放又领着司藤挨个屋子走了走,这老宅子父母一辈是清理过的,值钱的东西早带走了,只剩了一些卖不掉的旧家具和不值钱的字画,老照片只捡走了几张做纪念,大部分留下了——主要是因为秦放的母亲,秦放记得自己小时候,母亲跟他提过一次,说是老宅子阴森森的,那些照片在墙上挂了那么多年,带回来心里害怕。

为什么害怕,是怕那些死去了太多年的人吗?可是转眼间,母亲自己也过世好久了。

秦放推开后院卧房的门,门轴嘎嘎的,尘灰簌簌往下落,秦放捂着口鼻往后退了两步,对司藤说:“这是当时太爷爷和太奶奶的卧房。”

只剩了空空如也的雕花大床,一个洗脸盆架子,一张摇椅,一个敲坏了的书柜,还有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书柜的格架上,扔了几本残破的书,有《山海经注解》、《评点西厢记传奇》,《大学》,还有《家训》,缺张少页,没什么收藏价值,略略一翻,纸张都已经泛黄发脆,有些纸页上有手写的书评,秦放太爷爷那“状如鸡爪形如鬼爬”的字体赫然在目,翻着翻着,一张残页飘然落地,司藤俯身去捡,目光所及,忽然咦了一声。

“秦放,这里还有。”

秦放低头去看,靠墙的地方,书柜的一个脚下面垫了本书,书大半藏在里头,书角贴合着柜脚,不俯下身子还真不容易看到,跪下来伸手去拽,书柜压的太沉,拽不动。

又试着想把书柜往上抬,死沉死沉,只一会功夫就累的气喘吁吁的——有司藤帮忙可能会好一点,但是看她又是旗袍又是纤细高跟鞋的模样……

秦放倚着书柜:“我酝酿酝酿,待会一鼓作气,你先自己到处看看吧。”

有她在旁边,实在徒增压力,虽然是个妖怪,但是男人在女人面前竭尽全力到面红耳赤的样子毕竟不体面,司藤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秦放长吁一口气,转过身摩拳擦掌地又来了一次尝试,真是累到手臂都在打颤,好在眼疾手快,手脚并用,趁着柜子离地的一刹那,还是把书用脚给勾出来了。

捡起来一看,不是书,是本装订的册子,翻翻内容,像是日记,又像流水账,什么“今日煮茧索絮理絮”,什么“猪半爿,黄纸八刀”,什么“乡有流勇,半夜扒墙”都是繁体字,看的人头痛,秦放卷起了想出去找司藤,一转头才发现,司藤根本就没出去。

她站在墙上挂着的那幅画前头,奇怪地盯着画看。

这画有什么特别吗?

画的是西湖雷峰塔冬景,笔法称不上高明,当年的雷峰塔四围光光秃秃,一径河岸将画面一分为二,上头是孤零零伫立的雷峰塔,下头是如出一辙的雷峰塔倒影,边上题了一行字。

白雪茫茫,残影慌慌。

夕照映水,骨浮峰上。

又有一行小字: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戏作。

司藤问秦放:“没记错的话,有一张你太爷爷的全家福,也是在西湖边照的,也是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如果我没记错,后面还有一句:友白英作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她的记性可真好,秦放点头。

司藤说:“尽兴、戏作,想必是心情大好。为什么配的是这几行字?茫茫、残影、夕照,都不是什么好兆头。至于最后一句,为什么不是骨埋峰上?难道骨头都被人挖出来了乱扔?”

秦放也不明白,游湖这么开心的事,太爷爷为什么题了这么瘆人的几句,他把册子递给司藤:“不是书。”

司藤接过来翻了翻,过了会看第一页,又看最后一页:“好像是你太爷爷记的家中杂事,断断续续,好几年的。”

怪不得有什么“猪半爿,黄纸八刀”,是杀猪祭祖吗?秦放是不感兴趣,司藤倒是看的仔细,屋里光线太暗,她看了一会之后就转到门外,秦放等了一会,见她很有通读的意思,问她:“你饿不饿?你是不饿,我要吃东西的。”

司藤挥手,那意思是你忙你的。

秦放在镇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饭店,只有一家很小的小卖部,门口兼卖小孩拳头大小的野生苹果,秦放买了两斤,在店主家里洗干净了,找了个干净的塑料袋拎着回去。

司藤还在看,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看书倒是一向入迷的,秦放也坐过去啃苹果,快啃完时,一抬眼看到那只夜猫还缩在墙头,忽然就起了玩心,果核扔过去,叫着:“请你吃苹果!”

那野猫怕不是以为秦放要拿果核丢它,喵呜一声窜的没影了。

司藤说:“幼稚。”

秦放看着司藤,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怎么会识字的?丘山还送你念书吗?”

很平常的问题,司藤却突然怔了一下,顿了很久才说:“邵琰宽教的。”

这个答案真是出乎秦放的意料之外:“你的那个男……好朋友?”

司藤没有回答。

***

青城山初见时,邵琰宽问:“你说你叫司藤,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会?”

又折了树枝在地上写给她看:“现在已经是民国,不要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以后女子都该读书上学,也该去留洋长长见识。如果不识字,这双眼睛生的再亮,也只是个半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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