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文拍了拍他肩膀,道:“莫慌,车到山前必有路。”
谢怜道:“我是,船到桥头自然沉。”
出了灵文殿,他才忽然想起来,方才忘了问上天庭通灵阵的口令是什么了。
上天庭的神官们联合设了一套阵法,可以令神识在阵法内即时通灵传音。需要知道口令,神识才能搜到特定的通灵阵。谢怜上一次入通灵阵已经是八百年前了,压根不记得口令是什么,他神识放出去搜了一通,胡乱进了一个阵。甫一入阵便被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狂呼声冲得东倒西歪:
“开盘下注买定离手,来赌这次我们太子殿下到底能坚持多久才会再下去!!”
“我赌一年!”
“太长了,上次才一炷香,这次三天吧。押三天三天!”
“别啊!三天都快过去了,你行不行啊?!”
…
谢怜默默退了出来。
错了。肯定不是这个。
上天庭内都是坐镇一方的大神官,个个家喻户晓日理万机,而且,因为都是正经八百飞升登天的天官,自持身份,通常都较为矜持。也就只有他第一次飞升时由于过于激动,跟通灵阵里每一位神官都打了招呼,无比认真又详尽地把自己从头到脚介绍了一遍。
退出之后又是一通乱搜,胡乱进了一个。一进去就发现极为安静,谢怜心下一松,知道这次对了。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轻轻地道:“啊,太子殿下这是又回来了?”
这声音乍听十分舒服,语音轻柔,语气斯文,可细听便会发觉,嗓子冷淡得很,情绪也冷淡得很,倒让那轻柔变得有些像不怀好意了。
谢怜本来只想默默潜伏着就好,但既然人家已经找他说话了,总不能装聋作哑。而且,上天庭内居然还有神官愿意主动跟他这个瘟神说话,他还是很高兴的。
于是,他很快答道:“是啊!大家好,我又回来了。”
他哪里知道,此时此刻,通灵阵内,凡是没做别的事的神官们,统统竖起了耳朵。
那位神官也继续和他聊了。
他道:“太子殿下这次飞升,真是好大的阵仗啊。”
这两句下来,就不那么对味了。
上天庭中,可谓是帝王将相遍地走,英雄豪杰如水流。本来人间建功立业者或是有大能之人飞升的机会就更大,因此,毫不夸张地说,什么国主公主,皇子将军,在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稀罕物。谁还不是天之骄子怎么的了,大家彼此之间客气客气,便陛下殿下、将军大人、帮主盟主的乱叫,怎么恭维怎么叫。
但这位神官,虽然左一个太子殿下,右一个太子殿下,却教人感觉不到他有半分敬意,反倒像是在拿针戳人。通灵阵内还有其他几位神官也是货真价实的太子殿下,都被他这么几声喊得简直背后发毛,浑身不快。
谢怜已听出对方来意不善,但也不想争个高下,心想我要跑了,笑道:“还好。”
那位神官不冷不热地道:“太子殿下么,是还好。不过,我运气就比较不好了。”
突然,灵文那边给谢怜传了一道密语。
她只说了一个字:“钟。”
谢怜瞬间明白了。
原来这就是那位被钟砸了的武神!
既然如此,那人家生气也不是没理由的。谢怜立刻道:“真是万分抱歉,对不住了。”
对方哼了一声,听不出来什么意思。天界里名头响亮的武神有许多位,其中不少都是在谢怜之后飞升的新贵。光听声音,谢怜说不准这是哪位,可道歉总不能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于是他又追问了一句:“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此言一出,对面沉默了。
不光对面沉默了,整个通灵阵都凝固了一般,一股死气扑面而来。
那边灵文又给他传音:“殿下,虽然我觉得你应该不会说了这么半天都没认出来,但我还是想提醒一下你。那是玄真。”
谢怜道:“玄真?”
他卡了须臾才反应过来,略为震惊地传回去:“慕情?”
玄真将军,乃是坐镇西南方的武神,坐拥七千宫观,在人间可谓是声名显赫。而他本名慕情,曾是侍立在仙乐宫太子殿座下的一名副将。
灵文也很震惊:“你不会真的没认出来吧。”
谢怜道:“真的没认出来。他以前跟我说话又不是这个样子的。而且,上次我跟他见面是什么时候,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不是五百年就是六百年,怎么可能还记得住他的声音。”
通灵阵内依然沉默。慕情一声不吭。而其他神官们则是一边假装自己不在,一边疯狂地等待着他们中的谁快点继续接话。
要说这两位,也是比较尴尬。个中曲折传了这么多年,大家早都知道得七七八八了。谢怜当年贵为仙乐太子,修行于皇极观。皇极观乃是仙乐皇家道场,择徒标准严格。慕情贫民出身,父亲犯事被斩首,亲族中有罪人者是没资格入皇极观的,所以他只能当杂役,在观中是给太子殿下打扫道房、端茶送水的。太子看他刻苦努力,请求国师破例收他为徒,慕情这才得以入观修行。而飞升之后,谢怜也点了他的将,带着他一齐登了天。
但是,在仙乐灭国,谢怜被贬下凡后,慕情并没有跟随。不但没有跟随,甚至连一句话都没为他说过。
太子没了,他便自由了,找了个洞天福地发奋苦修,不出几年,自己飞升了。
当初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如今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只不过,两人境地彻底掉了个个儿就是了。
这头,灵文道:“他很生气。”
谢怜道:“我猜也是。”
灵文道:“我去说点别的吧,你快趁机走了走了。”
谢怜道:“不用了吧,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不就行了。”
灵文道:“不用吗?我看着你们都尴尬。”
谢怜道:“还好啊!”
谢怜这个人,什么都可以,就是死不可以;什么都不多,脸一定丢得多。比这尴尬多少倍的事都干过,真心觉得还好。谁知,没有最糟,只有更糟,万事不能先说好,他刚这么想,便听一个声音咆哮道:“谁他妈拆了我的金殿?!滚出来!!!”
这一声怒吼,听得阵内诸天仙神们头皮都要炸开了。
虽然肚子里已是江湖翻滚,但还是个个屏息凝神,一声不吭地等着听谢怜怎么回应。哪料到,谢怜还没开口,慕情先出声了。
他就笑了两声:“呵呵。”
来人冷冷地道:“是你拆的吗?行,等着。”
慕情不咸不淡地道:“我可没说是我,你别含血喷人。”
对方道:“那你笑什么?你有病吗?”
慕情道:“无他,你说的话好笑罢了。拆你金殿的人现在就在通灵阵里,你自己问吧。”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谢怜也不好意思默默逃跑了。
他干咳一声,道:“是我。对不起。”
他一出声,后来的这位也沉默了。
耳边,灵文又传音来了:“殿下,那是南阳。”
谢怜道:“这个我认出来了。但是他好像没认出我。”
灵文道:“不。他只是在凡间游荡得比较多,回仙京比较少,不知道你又飞升了而已。”
南阳真君,乃是坐镇东南方的武神,坐拥近八千宫观,极受民间百姓的爱戴。而他本名风信,另一个身份,便是八百年前仙乐宫太子殿座下第一神将。
风信其人,从谢怜身为太子时便是他的侍卫,忠心耿耿,随太子一齐登天,一齐被贬,一齐流放。最后,不欢而散,分道扬镳,再也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对谢怜的负债金额很在意,请参考这个并不严谨的货币换算公式:1功德≈18RMB
通篇瞎编。不要套任何既有的修真或仙侠设定。非心性流,也非修真黑社会,没有修炼过程,飞不飞升只在作者一念间。
破烂仙人三登仙京
昔年的主上沦为无香火无宫观无信徒的三无笑柄,两名座下侍从却都渡了天劫,飞升为坐镇一方的大武神,这般境况,任谁也没法不多想。如果要谢怜在风信和慕情中选究竟哪一个更让他尴尬,他会说“都还好啊!”但如果让旁人来选,他们是更想看谢怜和风信互殴,还是更想看谢怜和慕情互殴,那大家就各持己见了。毕竟无论是谁跟谁打起来,都很有看头。
那边许久无人应答,风信竟是一句不接,直接隐了。大家都十分失望。谢怜便来收个尾,再打自己几大板,道:“我也没料到会闹成这样,非是存心,给诸位添麻烦了。”
慕情凉飕飕地道:“哦,那还真是太巧了。”
好巧,谢怜也觉得真是太巧了,怎么会刚好砸了慕情,又拆了风信,教旁人来看,简直就像是他在蓄意报复。可事实如此,他就是那种,在一千杯酒里选一杯下毒、无论怎么选都绝对会选到毒酒的人。慕情肯定不这么觉得,但人家心里怎么想,你也没办法,谢怜也只能道:“各位的金殿和其他损失我会尽力补救。希望能给我一点时间。”
虽然所有人都能感觉出慕情仍是不快,但毕竟他的金殿又没受损,砸到他的钟还被他劈了,再咄咄逼人就显得难看了,有失身份,于是他也隐了不语。谢怜一看,烂摊子都自己走了,便赶紧的也跑了。
他尚是认认真真地在思索该拿这八百八十八万功德该如何是好,第二日,灵文便请他去了一趟灵文宝殿。
灵文是司人事的神官,掌人事亨通、平步青云,整座宝殿从地面到穹顶堆满了公文和卷轴,那景象十分震撼,使人恐惧。谢怜一路走来,每个从灵文殿出来的神官都托着过人高的公文,面无人色,不是一脸崩溃就是一脸麻木。进了大殿,灵文转身对他道:“殿下,帝君有事相求,你可愿助他一臂之力?”
天界有许多位真君、元君,但能称帝君的,只有一位。这位若是想做什么事,可从来用不着求别人的。谢怜怔了怔,道:“何事?”
灵文递给他一只卷轴,道:“近来北方有一批大信徒频频祈福,想来很不太平。”
所谓大信徒,一般指三类人:第一类,有钱人,出钱烧香做法事、修建宫观庙宇;第二类,能向旁人宣法讲道的传道者;第三类,身心彻底贯彻信念者。其中以第一类最多,越是有钱人越是敬畏神鬼之事,而天底下有钱人如过江之鲫;第三类最少,因为如果真能做到这一步,那么这个人境界一定很高,离飞升也不远了。这里所说的,明显就是第一类人。灵文道:“帝君目下顾不上北方,若你愿意代替他去一趟,届时无论这批大信徒还愿时供奉功德几何,尽数奉于你坛上。如何?”
谢怜双手接过卷轴,道:“多谢。”
这分明是君吾在帮他的忙,却反过来问他愿不愿意帮自己的忙,谢怜哪里看不出来,但也找不到更能表达心中所思的言辞来代替这二字了。灵文道:“我只负责办事,要谢便等帝君回来你再自己向他道谢吧。对了,有没有什么法宝你需要用的,我可以给你弄来。”
谢怜道:“不必了。便是你给我法宝,我下去就没法力了,也不能用啊。”
谢怜被打下去两次,法力尽失。在天界还好说,天界乃诸天仙宫荟萃之地,灵气充沛,源源不绝,信手拈来便可化为己用,一旦回到人间,那他可就傻了,法力再失,只能凑合着找人借点来用,多有不便。
灵文道:“那…最好还是向其他武神借几名武官来。”
现任的武神们不是不认识自己就是不待见自己,这点谢怜还是清楚的,他道:“也不必了。你借不来人的。”
灵文却自有考量,道:“先试试。”
试不试都没差,谢怜既不赞同也不反对,由她去试。灵文便进了通灵阵,道:“诸位,帝君北方有要务,急需用人。哪位武神殿下能从殿里拨两名武官过来?”
话音刚落,慕情的声音就轻飘飘地冒了出来:“帝君现下不在北方,是给太子殿下借的吧。”
谢怜心想:“你是一天到晚都守在通灵阵里吗…”
灵文大概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笑道:“玄真,我这两天怎么老是在阵里看到你,看来最近你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恭喜恭喜。”
慕情淡淡地道:“我手伤了,在养伤。”
诸位神官心道:“你那手往日劈山断海也不在话下,劈个傻钟还能怎么你了?”
灵文本想先骗两个过来干活再说,岂止慕情一猜便知,偏生还说出来,这下肯定找不着人了。果然,半晌无人应召,谢怜也不觉有甚,对她道:“你看,我说过借不来人的。”
灵文道:“玄真要是没说话,可以借到的。”
谢怜笑道:“你那话说得犹抱琵琶半遮面,雾里看花美三分,人家以为是给帝君办事,当然叫得来,但若来了发现是跟我共事,只怕要闹了,又如何能同心协力。我反正一个人惯了,也没见缺胳膊少腿,就这样吧。有劳你了,我这便去了。”
灵文也无法了,道:“天官赐福。”
谢怜回道:“百无禁忌!”挥挥手,潇洒离去。
三日后,人间,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