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而他放开谢怜手腕的动作极快,几乎像是甩开了。谢怜一下子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碰他却被甩开手的那一幕,当场便怔住了。
他本想问花城,为何会忽然出现。虽然没细想,但模糊觉得也许是来救他的,所以方才那一声三郎喊的时候,心里隐隐有点高兴。可花城这么一丢手,谢怜才猛地反应过来:为什么会觉得花城是来救他的?且不说花城会不会这般密切关注他的动向,他可是前不久才把极乐坊给烧了逃出鬼市的,难道不更有可能是来找他问罪问责、讨债算账的吗?
那地师去鬼界卧底,被花城抓住了一通关押拷问是不假,但这事原本就是到别人那里去卧底的人理亏。而他潜入鬼市,在极乐坊挖地三尺到处找人,还放了一把火。虽然最终大半个极乐坊烧起来是因为师青玄带了风加了把火,但最初兵器库的第一把火还是他起的,不然说不定别人根本想不到要放火,怎么说也是他得负主要责任。
两人一前一后行着,谢怜越想越歉疚,越想越惭愧,忍不住道:“…三郎,对不起。”
花城却是忽然脚下一顿,道:“你为何要说对不起?”
谢怜也顿住了,道:“我去鬼市,原是为查地师失踪之事,之前没对你说实话。你盛情款待,我却烧了你的极乐坊。我心里当真好生过意不去。”
花城没说话。谢怜也知道,他一句“好生过意不去”,真的没有多大分量,更觉惭愧,轻咳一声,道:“不过我估计马上就要被贬了,下来之后,我一定想办法赔罪,看要怎么样才能…”
花城却道:“为什么你要给我赔罪?”
他的口气有些生硬,像是再也听不下去了,猛地转过身来,道:“你忘了我一刀震伤了你一条手臂?是我伤了你不是你伤了我,你干什么要给我赔罪?”
谢怜根本没觉得右手怎么痛,现在更是几乎完全忘了这手还受过伤了,怔了怔才想起来,道:“你说右手?我右手没事啊,很快就好了。而且是我自己上去迎击才会变成这样,本来就怨不得你啊?”
花城定定望着他,左眼里的眸光异常明亮。而谢怜忽然觉察,他好像在发抖。
再过片刻,他却发现,不是花城在发抖,而是花城腰间的弯刀厄命在发抖。
那银色的弯刀悬在红衣之上,颤抖不止。那只银线勾勒而成的眼睛也是。若它长在一个孩子脸上,那这个孩子,此时此刻,肯定就是在哇哇大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天我在评论区说了一件事但是好像还有很多妹子没看到,借作者有话说的地方再说一次…
那啥,希望同学们在评论区玩耍的时候注意下,不要顶着我的笔名当马甲哦…尤其是不要用我的口气开玩笑发假通知 [捂脸]
因为很多同学是APP,APP是没办法点进ID去辨别真假的。我一般到评论区正装单独发评论都是讲比较严肃的事情或者顺手贴个通知,但如果有妹子把ID改成我笔名发评论的话,很容易引起误会_(:3 」∠)_所以希望大家理解,玩笑适度哈。
通知的话,以【文案第一行】为准哦。如果哪天我有事要请假了,我会提前在文案上和前一天的章节简介里贴通知的。
更新时间还是之前就说过的,24:00之前,能早我就尽量早,赶不回去就半夜见 _(:3 」∠)_
第48章 玲珑骰只为一人安
见状, 谢怜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它,道:“这是怎么了…”
花城却微一侧身,避开他的手, 还在刀柄上狠狠拍了一掌,道:“没怎么。别理它。”
令诸天仙神闻风丧胆的诅咒之刃弯刀厄命被他一掌打得一响, 抖得更厉害了。这时, 谢怜又听风信在通灵阵里道:“花城为什么能在仙京用缩地千里?!这门到底要怎么才能打开?!”
师青玄道:“南阳将军!我我我!我大概知道怎么开, 之前我跟太子殿下出公务的时候吃了花城这招不少苦, 你先拿两个骰子在门口丢一下, 再打开门试试看。”
谢怜想起来了,方才,他可不正是无意间在大殿里掷了两个骰子玩儿吗?他和师青玄在地龙洞和野人精前夺命狂奔的狼狈仍历历在目,若是真让他们也打开了门, 不知又要遇到多少危机,忙道:“且住!千万别!小心啊!”
然而,他的声音并没有传进通灵阵里。恐怕是在仙京时没空及时补充法力,现下法力枯竭,只能听, 不能说了。而且就算能说, 大概也已经迟了,风信似乎二话不说就照师青玄所说的做了,从何得知的呢?因为下一刻,风信在通灵阵里就突破然破口大骂了起来。他一激动就骂人, 一骂人就格外不堪入耳,为净视听在此不做转述。众神官可都密切关注着这事呢,忙问道:“将军,你怎么啦!”
慕情的声音传来,也是极为愕然:“这什么地方???”看来他也和风信一道进了门。师青玄道:“你们小心啊!掷出来的点数不同到的地方也就不同,你们掷出了几??”
慕情道:“他丢了个四!”
谢怜听风信骂声里还带着一丝极难觉察的慌乱和恐惧,担心他们遇到了极危险的境地。他声音传不进通灵阵里,却想起这个法术的主人就在眼前,顾不得别的,忙问道:“三郎,骰子掷出四点后打开门看到的是什么?”
花城道:“随机。掷骰子的人觉得什么地方最恐怖,打开门就会到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只听慕情冷冷地道:“让你抢着丢,丢出个女浴来!给我我来!”
听到“女浴”,谢怜一把捂住了脸。
风信惯来是对女人敬而远之的,谈之色变,犹如洪水猛兽,对他来说,女浴堂,果真就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了,比什么虎穴龙潭都深不可测。听上去慕情成功抢到了骰子,谢怜松了一口气,然而,不出片刻,两人又是一阵怒叫。师青玄崩溃地道:“两位将军,你们这次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啊?”
那边却无人应答,只传来“咕咚咕咚”的一阵奇怪声音,仿佛两人都沉进了水里。众人屏息凝神,半晌,风信突然呸了好几口,仿佛破出了水面,在吐什么东西,大喝道:“黑沼巨鳄!”
原来,两人前脚才落荒而逃逃出热气腾腾的女澡堂,慕情丢了这一把,后脚便一脚踩进了沼泽迷地。泥沼瞬间没过了腰,淹过了口,勉力冲出后,又有数十条奇长无比的鳄鱼精团团围了上来。这些鳄鱼精条条长逾四丈,常年食人,都修出了人手人腿,划动起来,画面令人窒息,看得两人恶心不已,半身陷在沼泽里一身黑泥地狂打鳄怪,打来打去,风信无法忍受地道:“还是我来,把骰子给我!你不也没有丢对!”
慕情却是从来不肯认输的,轰出一道白光,道:“鳄怪好,鳄怪哪有女浴伤风败俗,谁知道你还会再掷出个什么。给我!”
风信怒道:“他妈的,我刚才不是已经给你了?!骰子呢?!”
两人完全忘记了神识都还连着通灵阵呢,都嫌弃是对方手气不好,又开始砰砰乓乓对打起来,骰子也不知丢哪里去了。众神官在通灵阵里听他们即时对骂,看热闹不嫌事大,精彩精彩,太精彩了,两位将军终于撕破脸皮不端着了,忍笑忍得要疯,有的甚至在自己的神殿里便狂捶起了宝座,恨不得到亲临现场去呐喊助威。
虽然风信与慕情运气似乎都不太好,但他们都是武神之尊,这些山野精怪什么的顶多只会给他们添一些麻烦,使他们无法追击,倒也不算是大危机。谢怜只盼着他们早些放弃、早些解脱,同时略感庆幸,方才的点数丢得妙,没丢出妖怪,一丢就丢出了花城,边走边道:“那骰子我方才丢出了一个两点,是不是只要投出两点,就能见到你?”
刚说完,立刻发觉这个问法听上去有点怪,听起来仿佛他十分想见花城,微觉不妥。花城却道:“不是。”
谢怜感觉到了一丝尴尬,搔了搔脸颊,道:“哦,原来不是。那我弄错了。”
花城走在他前方,道:“如果你想见我,不管丢出几点,你都能见到我。”
闻言,谢怜喉间一动,连要说的话也忘了。
他还来不及细细咀嚼这句话是几个意思,忽听通灵阵内一人沉声道:“我来!”
这人说了这一句之后,不多时,一道炫目白光划过天际,一声惊天动地的金石裂响,花城与谢怜二人的去路,被挡住了。
待那道白光渐渐冷却,渐渐淡去,谢怜终于看清,这从天外飞来,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把剑。
这把剑修长纤细,斜斜插入地面,剑身仍在兀自震颤。剑犹如黑玉锻造而成,深沉森然,光滑胜镜,若是有人靠近,能在剑身上照出自己清晰的倒影,唯有剑心一道细细的银白,贯穿了大半个剑身。
剑的名字,就叫做“芳心”。
一个身影落在这把剑前方,道:“这是你的剑。”
芳心国师死后,其佩剑被永安国太子存留下来。将这把芳心剑掷出,拦截了二人去路的,正是郎千秋。
看来,风信和慕情失败了,但是,郎千秋成功掷出了正确的点数。真不知该说,这究竟是他的幸运,抑或是谢怜的不幸了。唯一可以说的是,这两位虽然同贵为太子殿下,但郎千秋的运气,从来都比谢怜好得多。
花城负手而立,面不改色,只有身形微微一动。而他一动,谢怜便立即举手拦住了他,低声道:“我来。”
山谷的正中,郎千秋挡在路上,手里拖着他那柄重剑,道:“我只想全力以赴,与你一战。无论结果如何,即便是我给你打死,也绝不需要你偿还什么。我也不需要你向帝君请求自贬。我的剑术是你教的,你未必就不能胜我,为何不愿与我一战?”
不必郎千秋说,谢怜也知道,他自然是一定会全力以赴的。可是,他若全力以赴,谢怜也不得不认真应对。如此下来,任何结果都不会是谢怜想看到的。但若是不与他一战,他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良久,谢怜缓缓一点头,道:“好。”
他走了几步,来到那把剑前,将它从乱石之中拔起,轻声道:“这是你自找的。”
几百年后,芳心终于重新回到了主人的手中。
它在谢怜手上发出低沉的嗡鸣。不远处,花城的眸光也被这不绝于耳的剑吟激得雪亮。
长剑在手,谢怜将它一挥,剑尖斜指地面,冷冷地道:“这一战,无论后果如何,你不要后悔。”
郎千秋大声道:“绝不后悔!”
他头皮仿佛要炸开一般,双手握住重剑的剑柄,全神贯注,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定芳心那黑玉一般的剑锋,丝毫也不敢大意。
谢怜抖动剑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郎千秋目光一凝,正欲迎击,突然四肢猛地一僵,仿佛被什么东西五花大绑,重重摔到了地上
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真的被五花大绑了。不知什么时候,一条雪白的白绫已经如毒蛇一般绕着他的身体缠了无数圈!
郎千秋自少蒙芳心国师教导剑术,对国师抱有深深的敬畏之心,即便后来鎏金宴血流成河,这份敬畏也不曾减淡,是以谢怜一握剑,他便一心一意盯着对方所有动作,全没注意到,居然有一条白绫,早就鬼鬼祟祟绕到了他身后,趁着他全力迎击的一刻突发偷袭。怎么会有这种可耻的事???
而见若邪得手,谢怜紧绷的表情和心情,都在一瞬间松懈了。
他一下子丢开芳心,长舒一口气,心道:“好险,好险。”
郎千秋躺在地上挣扎不止,谁知这白绫邪门的很,越是挣扎缚得越紧。他怒道:“国师,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我们来决一死战!”
谢怜抹了额头一把汗,道:“我们刚才就在决一死战,现在缠在你身上的是我的法宝之一。你已经输了。”
“…”郎千秋道,“这怎么能算?我说要决一死战,当然是要用剑来决一死战!是男人就用剑,用白绫偷袭算什么?如此卑鄙!”
他是当真觉得剑为百兵之祖,并没多想,但听上去就像是歧视用白绫当法宝的男性神官。但别说骂谢怜不像男人了,女装他都穿过了,开口闭口就是我不举,哪会在意这个?
谢怜在他边上蹲下来,道:“这是你事先考虑不周,你又没说一定要用剑,让我钻了空子,你找谁说理去?”
顿了顿,他认真地道:“是的,我偷袭,偷袭又如何,我得手了;是的,我卑鄙,卑鄙又如何,我赢了。如果你的对手不是我,而是别人,你现在已经死了。”
花城站在二人不远处,无声地笑了,抱臂望向别处。郎千秋则惊呆了。
此人还是永安国国师时,对他的教导,从来都是什么光明磊落、一往无前、全力以赴,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居然会从这位昔日的老师口里听到“是的我偷袭,偷袭又如何,我得手了;是的我卑鄙,卑鄙又如何,我赢了”这种话,整个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谢怜说完,站起身来,道:“你自己好好想一下吧,下一次,就不要这样着了别人的道了。”
第49章 玲珑骰只为一人安 2
见他要走,郎千秋立刻道:“你站住!”
谢怜果真站住了。郎千秋咬了一阵牙, 道:“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谢怜道:“你要什么交代?”
郎千秋道:“先代恩怨, 国恨家仇,你恨永安, 我不是不能懂。但是…”
他哽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说下去,颤声道:“但是国师——我和我父皇母后, 对仙乐国的遗民,不好吗?我和很多仙乐人都是好朋友, 我, 我一直,竭尽我全力去保护他们了。”
他所说的, 句句属实。
仙乐灭国后, 许多旧国遗民都不曾忘记自己的身份,即便永安建国, 开始统治, 这一部分人和他们的后代, 也还是以仙乐人自居,时常与新朝国民冲突。
最初几代永安皇族都以高强政策镇压,残杀了不少负隅顽抗的仙乐遗民。反过来, 也有不少仙乐人结盟,策划暗杀永安的王公贵族,并且得手了数次,就这样, 结怨越来越深。
可到了郎千秋和其父母这一代,对前朝遗民却是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温和态度。他们一直努力想要融合新朝国民和旧国遗民,甚至不顾反对声音,考虑过封仙乐皇室的后裔为王这样近乎荒唐的举措,只为彰显诚意,以礼相待。郎千秋本人更是从来不曾因这些前人遗恨而对仙乐人产生什么偏见。
当年的芳心国师极为神秘,从不曾自表身份,也就没有人知道,这血洗鎏金宴的凶手到底是哪边的人。但永安和仙乐结怨太深,这两边无论哪一边出了事,都会认定另一边是幕后黑手,侥幸逃过一劫的永安皇族和朝臣都认为,此事背后一定有仙乐遗民的势力在操控,因此不少人进言,希望以此为由,彻底清缴永安国的仙乐遗民。然而,这些进言都被郎千秋一力否决了。
他的坚决,保下了无数无辜仙乐人的性命,使他们不至于遭飞来横祸,莫名其妙被屠杀满门。只是,如今再回想起来,当初做的有多好,现在就有多委屈。
不是觉得不值,而是觉得委屈。做对的事情,永远不会不值,然而明明自己付出了善意,却没得到别人相应的善意,难免会委屈。
郎千秋眼眶赤红,质问道:“国师,我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我父母有哪里做错了吗?让你一定要这样对我?!”他越想越不甘心,在若邪的束缚下勉力仰起上半身,道:“你难道不觉得得给我们一个交代吗?!”
谢怜道:“我给不出来。”
他答得干脆,把郎千秋一口气噎了回去,道:“国师,你变了好多。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谢怜指节揉了揉眉尖,道,“我记得很早以前我就对你说过了,你不要擅自在心里给我立一座神圣不可侵犯的丰碑,我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的。到最后失望的还是你自己。”
郎千秋躺回地上,喃喃地道:“…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哪个才是真的你,我已经搞不懂了。”
谢怜道:“都是我。但是从前你只有十七岁,眼下你都这么大了,教给你的东西自然是不同了。”
郎千秋闭了嘴,忽然,道:“是不是因为你的十七岁是一道坎,所以你要把我的十七岁也变成一道坎?”
谢怜没说话。
见他不答,郎千秋怒意上涌,憋足了气,大吼道:“你若是存的这个心思,我就偏不如你的意!!”
闻言,谢怜双目微微睁大了。
郎千秋站不起来,却是目光星亮,语音铿锵,仿佛有白焰在他瞳中燃烧。他像是在赌气,又像是在宣战,厉声道:“你如果想要我像你那样变得满心怨恨,我偏偏不!你要是想逼我跟你一样自暴自弃,我也绝不。绝不!——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绝不会变成你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