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这些封魂的容器,每一个里面都封着一只作乱过的妖魔鬼怪,这样的黑殿,太苍山上每一座神殿后都有,转门用清圣之气来镇压它们。不知发生了什么,竟是突然暴|动,全都跑出来了!

谢怜道:“来不及了!”

他说完一脚把门踹上。原本门外的铁锁被破门而出的怨灵们冲断,他拔|出佩剑,剑尖在空中写了几个字,随手往地下一|插。他带了两百多把上山,几乎每天都要换一把佩在身上,每一把都是当世无双的名剑。那剑斜斜插在地上,那门果真再也打不开来,只能听到一群怨灵在黑殿内乱撞的怒声。

而撤出黑殿,抬头一望,各座山峰上,不同神殿后的黑殿里都蹿起了黑云,那些怨灵都冲向天空,朝某个方向浓烟滚滚地汇聚而去。祝安道:“那儿是哪儿啊?怎么都往那里飞?”

国师骂道:“你昏了头了,那里是仙乐宫!”

一行人如踏流风,转瞬便到了仙乐峰。而太苍山上,无数座山峰上的无数神殿后飘出乌黑的烟气,滚滚地向那边袭去,在仙乐宫上方形成了一片庞大的漩涡状云阵。国师道:“你仙乐宫怎么回事?!封在黑殿里的妖魔鬼怪都被吸引过去了,你那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谢怜也是愕然,道:“什么也没有!只有…”

只有什么?谢怜猛地想起来了:那小孩儿!

这时,祝师兄道:“不好了国师!!太子殿下那边起火了!”

果然,仙乐宫的一角已经烧起来了,火光冲天,映得上方黑云都隐隐发红。然而,太苍山下,远在皇城中这时还未入睡的百姓们有看到这一幕的,压根不知大事不好,还兴奋地拉着人看稀奇:“哇!仙山上的大神们作法啦,真好看啊!”

转眼一行人已至仙乐宫。谢怜没有留太多仆从在此,几十名从别处赶来的道人正奋力取井水扑火。谢怜没见到两位侍从,直接冲了进去。整座太苍山上各个黑殿里的怨灵都汇集于此,仙乐宫内几乎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谢怜隐约看到大殿中央有两个身影,喊道:“风信!慕情!”

二人守的是一个防护阵,不令邪灵入侵,苦苦支撑。果然,风信的声音响了起来:“殿下,别进来!这小孩儿有古怪,那些东西都是冲他来的!”

谢怜这才注意到,在那两个身影后,还有一个黑色的小影子,似乎正抱着头跪在地上,道:“不是我!!!”

观察片刻,谢怜道:“你们别撑了,放开吧!”

慕情道:“不能放!要是放开,这些东西就要发疯了,等我找到它们里面最…”谢怜却喝道:“不怕。放!现在!”

慕情一咬牙,和风信同时撤手。果然,那些怨灵失去了牵制之力,尽数尖叫起来,发狂在即!

然而,下一刻,谢怜一伸手,势如闪电地掐住了一缕黑烟。

当真是看也不看,直接徒手掐了一缕黑烟,牢牢握在掌心。而在他抓住这一只怨灵之后,整座仙乐宫内疯狂流窜的怨灵全都迟缓了下来。

仙乐宫外,众人俱是暗暗点头。

当许多怨灵尚处于混沌之态,都在同一个地方流窜的时候,它们会本能地跟随其中最强的那一只。

只要抓住那一只,其余的没了领头者,便会一时失去方向。此刻,谢怜便是一眼就看穿了哪一只才是最强的,并将它掐住,不给它任何机会,微一用力,这一只怨灵便在他掌心灰飞烟灭。

紧接着,四位国师举袖,呼道:“都回来吧!”

那一群失去了头领的怨灵在仙乐宫里仿佛没头苍蝇一般乱转了一阵,终于无可奈何地被认了命,不情不愿地回到了几位国师的袖中乾坤里。几十名道人在四下扑灭残余的火苗,殿内浓郁的黑烟渐渐消散,谢怜这才看清了那三人的模样。

风信和慕情半跪在地上,惊魂未定。而他们身后,那个孩子仍是抱着头,一语不发。几位国师则走了进来,一看便问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孩儿?风信刚才说所有怨灵都是冲他来的?怎么回事?”

谢怜道:“这就是上元祭天游时,从城墙上掉下来的那个孩子。”

众国师一惊。国师道:“你怎么把他给带上来了?”

谢怜摇了摇头,顾不得解释,问风信:“他做了什么把黑殿里的怨灵都引来了?”

风信还吊着一条手臂,站起身来,道:“我也不知他做了什么!但他一上山,进到仙乐宫没多久,突然这一堆黑乎乎的玩意儿就从别的山头飞了过来,全都往殿里蹿,围着他蹿,越聚越多,出都出不去。”

谢怜望了望四周被烧得一片焦黑的、柱子是柱子、墙是墙的仙乐宫,道:“那这火怎么回事?”

慕情的脸上全是黑灰,道:“我们出不去,只好画了个阵守着。这群怨灵就引了烛火,烧了纱幔,想逼我们挪出阵法。”

风信道:“幸好殿下你赶到的快,一把就抓住他们要害,不然再烧一阵,连阵带人都烧没了。”

闻言,慕情闭上了眼,微微低头。而那边,几位国师已经围着那幼童,细细端详起来。

谢怜道:“国师,这孩子,可有不妥之处?”

若有不妥之处,比如,被妖魔鬼怪俯身,谢怜应当一眼就能看出来。在皇极观修行数年,他专门炼过眼力,少有东西能在他面前瞒天过海。然而他并没看出这孩子有什么问题,国师摇头,应该是也看不出来,问那幼童:“你生辰八字是什么?”

红红儿对所有人仿佛都很戒备,充满了敌意,只是瞅他,不说话。谢怜温声道:“你说吧,国师是要为你看命格,是为你好。”

他一发话,红红儿便低声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国师皱起了眉,掐指开始算。几人看他一会儿,低声讨论一会儿,神色越来越凝重。看得谢怜也越来越凝重。

虽然国师是个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的油滑青年,但谢怜最清楚,他师父能坐镇皇极观,究竟有多少本事。仙乐首席国师梅念卿,“算”字一绝名动天下。谢怜跟几位国师学剑学法,偏偏不曾向主国师学看相算命,只因为国师说此乃江湖之术,他贵为太子千金之躯,用不着学这个,加上他自己也不感兴趣,就不曾涉猎,但只要国师出手,必然无差。

半晌,算着算着,国师额头上冷汗越来越多,喃喃道:“难怪…难怪…难怪祭天游给他毁了,黑殿的阴灵一闻到他就兴奋,仙乐宫也烧了,这…这…这可真是…”

谢怜道:“真是如何?”

国师抹了一把冷汗,突然一下子退开了八丈远,道:“太子殿下,你这可真是捡了个了不得的东西上山了!这个小孩儿,毒得很,他是个天煞孤星灭绝的命,阴邪东西最喜欢的那种,谁沾谁倒霉,谁亲谁丧命啊!”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大叫,红红儿一跃而起,朝国师一头撞去。

他声音虽然稚嫩,这一阵大叫里却满是愤怒,仿佛满心都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听得在场数人心中无不一颤。这幼童分明浑身是伤,却连撕带打,简直像一条红了眼的疯狗,果真凶悍至极。几位副国师把红红儿拦住,国师连连后退,边退边道:“快放他下山,快放他下山!都别碰他啊,我说真的,这命太毒了,碰都不要碰!”

几位副国师连忙跟他一起躲开,慕情和风信都不知该不该动。见旁人避他如避蛇蝎,那孩子一怔,登时厮打得更凶,边咬边声嘶力竭地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忽然,一双手拦住了他的腰,把他的身体圈了起来。一个声音在他脑袋上方道:“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好了,别哭了。我知道你不是。”

那幼童紧抿着嘴,死死揪住腰间这双手雪白的袖子,犟着忍了好久,终于还是没忍住,那一只睁得滚圆的黑眼睛突然滚下一行泪水,嚎啕大哭起来。

谢怜从背后搂着他,肯定地道:“不是你的问题。不是你的错。”

第68章 人上为人人下为人 3

红红儿猛地转身, 把脸扑在谢怜怀里,狂声大叫起来。

这叫声没有字句,毫无意义, 连哭声都不是,却令人毛骨悚然。如果不看是谁, 可以被当做一个成年人濒临崩溃时的发泄嘶吼,或者是被一刀割开了喉咙的小兽在垂死挣扎, 仿佛唯有立刻死去才是他的解脱, 谁都可以发出这种声音,却独独不该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发出的。因此,他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半晌,国师道:“我说真的,还是放开为好。”

风信这才回过神来,道:“殿下!快放开,你当心…”不过,最终他还是没忍心说下去。谢怜道:“没事。”

那位祝师兄却十分关心太子殿下的安危, 又见红红儿把血泪鼻涕都蹭在谢怜的白道袍上, 前去拉那幼童, 口里道:“小朋友, 使不得!”

谁知, 他越拉, 那幼童却啊啊大叫,死不放手,手脚并用, 越抱越紧。上来三四个道人七手八脚都扯不下他,反而让他像只小猴子一样,整个人都挂在了谢怜身上。谢怜又是好笑,又是可怜,一手托着红红儿,顺着他瘦弱的脊背安抚,一边举起另一手,道:“罢了。不必担心,就让他这样吧。”

顿了顿,感觉怀里的幼童不抽了,逐渐安静下来,谢怜才低声问旁人:“仙乐宫失火,没别的人伤着吧?”

慕情道:“没。留在屋子里的,就我们几个。”

由于仙乐宫已经被烧成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谢怜自然没法再待了。

确认只是烧了屋子、并没伤到人后,一众赶上峰来的道人们开始清理现场,翻到那些金灿灿的残渣和发黑的宝石,俱是心痛不已,谢怜却不怎么在意。

他除了日常所用之物精致一些,本也没放什么贵重物品在仙乐宫内。最贵重的,就是他收集的两百多把名剑,然而真金不怕火炼,这些名剑本来就全都是烈火中千锤百炼锻造出来的,安然无恙。亲自把它们翻出来后,谢怜将之暂时存放在国师们的四象宫内。

至于红红儿,他紧紧抱着谢怜,大哭一阵,哭累了,睡了过去。谢怜本想把他带下太苍山,找一处地方安置,国师却要他先去四象宫一趟,于是,谢怜先带着他过去了。

把那幼童放到屋内榻上,谢怜随手给他掖了掖被角,放下帘子,带着风信和慕情退了出来,道:“国师,这孩子的命格,当真那么可怕吗?”

国师撇着嘴道:“你不如自己算算看,他出现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三人默然。这幼童一出来就万众瞩目之下掉城墙,迫使上元祭天游三圈中断。再出来就是戚容为拿他出气纵马拖地,大街扰民,使至风信断臂,谢怜与国主冲突,皇后垂泪。现在,又引得整座太苍山上黑殿镇压的怨灵都破印而出,还烧了仙乐宫。果真是厄运连连,如影随形。

谢怜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国师道:“解决?你指什么?改命吗?”

谢怜点头。国师道:“殿下,你不跟我学术数,所以这方面,你真是一点都不懂。如果你懂,你就不会这么问了。”

谢怜怔了怔,正襟危坐,道:“愿闻其详。”

国师便拿了桌上茶壶,斟了一杯茶水,道:“太子殿下,你还记得,你满六岁时,陛下与皇后召我进宫为你占卜,我问过的一个问题吗?”

望着那杯氤氲茶水,谢怜想了想,道:“您是说,杯水二人吗?”

当年,为给太子谢怜测算命理,国师问了他许多个问题。有有解之问,有无解之问,谢怜每答一个国师就变着花样夸他,听得国主与皇后笑逐颜开,也有不少问答传为佳话。但其中有一个问题,谢怜答了之后,国师没有作任何评价,外界也并不耳熟能详,就连风信也不大清楚,慕情更是不曾听说。这个问题就是“杯水二人”。

国师道:“二人行于荒漠,渴极将死,唯余杯水。饮者生,不饮者死。若尔为神,杯水与谁?——你先不要说话,我问别人,你看看他们怎么答的。”

他后面一句是对着侍立在不远处的二人说的。慕情斟酌片刻,谨慎地答道:“能否请国师告知,这二人分别是何人,品性如何,功过如何?须得知根知底,才能做决断。”

风信则道:“不知道!不要问我,叫他们自己决定。”

谢怜噗嗤一笑,国师道:“你笑什么?你还记得你自己怎么回答的吗?”

谢怜敛了笑意,正色道:“再给一杯。”

闻言,风信和慕情一个转脸,一个低头,似乎都不忍卒听。谢怜回头,一本正经地道:“你们笑什么?我认真的。我若是神,我肯定再给一杯。”

国师的手在那一杯茶水之上轻轻挥动,茶水自行在杯中缓缓流动,若有生命。他则继续道:“这天底下的气运,好坏,都是有一个定数的。就如同这一杯水,总也是那么多,你喝够了,别人就没得喝。一个人多了,另一个人就少了。古往今来,一切纷争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人有多个,水只有一杯,给谁都有道理。想改命换命?虽然很难,却不是不可以。但如果你改了这个小孩儿的命,那别人的命数也会跟着被改动,又增冤孽。你当初说要再给一杯水,就跟你今天说要选第三条路一样,意在开源,想得挺美,但是,我告诉你,基本没可能做到。”

默默听着,谢怜并不赞同,但也不过多反驳,道:“多谢国师教诲。”

国师把那茶水喝了,砸吧砸吧嘴,道:“那可不必。反正教诲了你也不会听的。”

“…”被看穿的谢怜轻咳一声,道,“国师,今日神武殿前,弟子一时有所感,言语冲撞,多有冒犯,还望国师海涵。”

国师双手笼袖,微微一笑,道:“你是我得意弟子,又是太子殿下,我还能不海涵吗?殿下,我可以说,你是我见过最得天独厚的人。”

不解其意,谢怜侧耳细听。国师又道:“你有天资,有抱负,肯用心,下苦功。出身高贵,秉性仁善。没有谁比你更配得上天之骄子四个字。但我还是不放心你。我是怕你过不了那一关。”

谢怜道:“不放心是指?”

国师道:“虽然你已经到了这样一个高度,但是,有些东西你还远远不懂,别人也没法教。就说今天在神武殿上,你讲的那些,不应崇神拜神什么的,虽然是很少有人想到这个理,你年纪轻轻便有所思,不错了。但你也不要以为上天入地古往今来就独你一个想到了。”

谢怜微微睁眼,国师道:“今天你说的话,早在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就有人想到了,但是它成不了大势,声音小,所以没几个人听到,这是为什么?你有没有想过。”

微一沉吟,谢怜道:“因为那些人虽然想到了,却没有去做,而且不够坚定。”

国师道:“那你呢?你又凭什么觉得你够坚定?”

谢怜道:“国师,您觉得,我能飞升吗?”

国师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能飞就没人能飞了。时间迟早而已。”

谢怜微微一笑,道:“那么,便请您看着。”

他指天道:“如果有朝一日,我飞升了,我就一定会让今天我所说的一切,成为大势!”

风信和慕情守在他身后,将他一席话尽收耳中,两人都不自觉地微微昂首。风信嘴角微扬,而慕情目光中的亮色却和谢怜一模一样。国师点头道:“行,那我就看着——不过,我不认为你飞升太早是好事。我问你,何谓道?”

谢怜欠首,道:“您说的,人行于路,即是道。”

国师道:“是了。但是,你走的路还不够多。所以,我觉得,是时候让你下山去走走了。”

谢怜双眼一亮。国师道:“今年你也十七了,现准你下太苍山,外出云游历练。”

谢怜道:“如此正好!”

他在皇城一日,想到国主、戚容等人便有些郁结,再加上如此华丽的仙乐宫被付之一炬,少不得要与父母再多纠结,不若再走远些,潜心走自己的路。

这时,国师又道:“太子殿下,许多年来,有一句话口口相传,一直被当成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其实这句话是错的,只是从没人发现。”

谢怜道:“哪句话?”

国师道:“人往上走,成神;人往下走,成鬼。”

谢怜想了想,道:“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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