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以前, 看着这样的“自己”, 谢怜都是泰然受之,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这一刻, 他却觉这尊金光璀璨的巨像无比陌生,忍不住心想:“这真的是我吗?”

那边,风信和慕情在分头查看有没有被困未被发觉者。谢怜心头那丝迷惑一闪而过, 见人群渐渐安定, 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 忽觉身上传来一阵压力, 谢怜一颗心当即绷紧。

那座天塔,毕竟太高、太沉重了。

那神像似乎也微觉吃力,双手轻颤,双足下陷, 高大的金身也被压弯了一点,只有微笑依然不变。谢怜见状, 立即再召法诀。可法诀斥出,心中却是一凉, 那金像非但不起,竟是又弯下了一点腰,眼看着隐隐就要托不住了。

谢怜的双手也跟着轻颤起来。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在他的认知里,他要打哪座山,哪座山就应声而倒;他跺一跺脚, 意欲震撼之处便地动山摇。而他从未感受过的这个东西,叫做“力不从心”。

万不得已,谢怜一咬牙,飞身而上,在那巨大金像脚下坐定,猛地再次举手召动法诀。这一次他以亲身上阵,那金像果然再起,猛一昂首,重新将那倾斜的天塔、顶了起来!

虽说是硬扛了下来,但谢怜背上和心内已是冷汗涔涔。而皇宫内外无数人不知他有苦不能言,已经前赴后继地对这奇景金像跪拜起来,呼道:“国难当头,太子殿下显灵了!”

“殿下请一定要救救我们!”

“救黎民!护苍生!”

谢怜咬牙一阵,勉强道:“请大家起来,都退开,退远一些,不要围在这里,我…”说到这里,他发现自己居然中气不足了。他的声音被湮没在海潮一般的高呼中,越想放大,越发现自己的渺小。谢怜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大喝,一只手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脚腕。他一低头,见竟是戚容,忙道:“戚容,你快下去告诉大家不要围在这里,当心塌了!”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而谢怜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蓦地一阵毛骨悚然。

以前的他,别说是说这种话了,连这种念头都绝不会有。就算天真要塌下来,他也相信自己一定能顶住。而现在的他,发现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不相信了。

不光人们不相信他了,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了!

戚容却随口道:“怎么可能塌了,不是有你顶着吗!”

听了这一句,谢怜心又是一抖。戚容却浑没注意他微微发青的脸,眼冒绿光,道:“表哥,我来帮你吧。”

谢怜一怔,道:“你帮我?你怎么帮我?”

戚容不假思索道:“你不是说你知道怎么制造人面疫的方法吗?你把那个方法告诉我,我帮你去诅咒永安人。我帮你杀死他们!”

…他果然躲在床底下把三人的话都听进去了!

谢怜气到无力:“你…你简直胡闹!你知道什么是诅咒吗?”

戚容却满不在乎地道:“知道啊。不就诅咒而已吗?表哥我跟你说,我在这方面很有天分的,我经常诅咒我爹,我怀疑他就是被我咒死的,你…”

“…”谢怜听不下去了,道:“你走吧。”

戚容忙道:“不!不!好,你不告诉我怎么诅咒也行,那你告诉我…到底怎么才能避免得人面疫?”

谢怜心一悬,戚容又道:“你知道的吧?你知道为什么士兵不会感染不是吗?表哥,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好不好?”

眼下还有许多宫人都聚在这附近,不知有多少双耳朵在听着,谢怜生怕走漏风声闹出什么事来,闭口不语。但果真有人按捺不住了,抬头问道:“太子殿下!这是真的吗?”

“您真的知道怎么样能治好人面疫?!”

“那为什么不说出来?”

那些人眼中冒出和戚容一般的绿光,谢怜紧闭着嘴,齿缝间迸出几个字:“不!我不知道!”

人群有小幅度的骚动,但不大。这时,风信回来了,远远一见戚容趴在谢怜身旁便喝道:“干什么干什么!”

谢怜立刻道:“风信,把他带下去!”

风信应声而来,戚容却猛地抓住谢怜,热切地道:“表哥,你一定会把永安人都打败、都赶跑的是不是!你会保护我们,你一定会的吧!是不是?”

若在几个月前,也许谢怜还会满腔热血地大声答道:“我会保护你们!”可现在,他不敢了。戚容神情激动至极,谢怜看着他微觉迷惑。因为他很清楚,戚容根本不是会忧国忧民的那种人。就算国家危在旦夕,他也应该只是害怕居多,为什么会这么激动?须臾,他又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来。戚容那个父亲,似乎也是个永安人。

见他不答,戚容的声音突然凄厉起来:“太子表哥!你不会真的就这么放着不管吧?难道我们就这样任由别人这样糟践欺辱?难道、难道我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听了他的质问,谢怜心中一阵悲哀。因为他发现,戚容没说错,面对这样的情形,他真的的…没有一点办法!

风信道:“我去请国主再关他禁闭。”

戚容被他带下去了还在兀自挣扎,大吼道:“你一定要顶住啊。你一定不能倒啊!”

不能倒!

谢怜也知道,他不能倒。就算附近百姓都撤走了,可这天塔还是不能倒。若是倒了,不光这里皇宫百年古迹毁于一旦,神武大街的主干,还有许多人家的房屋也要被砸个稀烂。并且,这塔中还封存着无数历代先人留下的稀世珍宝、百年古卷,一时无法全部转移,天塔倒了,就全都没了。而它所镇守着的仙乐国的王都之气,也就彻底断了。

可是,他的法力,如那永安的水源一般,似乎正在日渐枯竭。要支撑起这座巨大的金像,他就暂时不能离开此处,只能将守城事宜交给风信和慕情,固守原地,静心打坐。因为这座五丈金身原本是坐镇太苍山皇极观的神像,谢怜把它召来了这里,原本的信徒们没有神像可以拜了,也一窝蜂涌到这里,在露天之下对它祈福。虽说这里是皇宫,外人理应不得入内,可一来地洞把宫墙震塌了一段围不住了,二来眼下仙乐国皇城局势混乱不堪,不够人手管,三来也怕引民愤,再起动|乱,也不得不放他们进来。

谢怜坐定一处,国主和皇后每日都来此看望他。浑浑噩噩熬了数日,他一边全力支撑着那天塔,一边积蓄力量,待机会抽身。国主也不比他轻松,头发已尽数花白,分明正当壮年,却仿佛年过半百。父子相见,相顾无言,却比以往和谐多了。

皇后从小看着谢怜长大,从来只见过爱子的灵秀之姿、天人之态,眼下看他苦守此处,饱经风吹日晒雨淋,还不肯让人靠得太近为他遮挡,心中酸楚,亲自在烈日下为他撑伞遮阳。撑了一会儿,谢怜怕她站久了累着,道:“母后,回去吧,我不用。你们都不要靠近这里,也不要差人靠近,我怕…”

他怕什么,终归是欲言又止。皇后背对着聚集在此的信徒们,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流泪了:“皇儿,你受苦了。你…你怎么这么遭罪呀!”

为了掩盖憔悴之色,皇后妆色甚浓,这一流泪,冲花了妆粉,更加显露出来这只不过是个青春不再的妇人。她心疼儿子,为儿子哭泣,却还不敢哭得大声,生怕被后面百姓发现,国主扶着她的肩,谢怜也怔怔看着她。

人在任何时候受了苦,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最疼爱自己的人,对谢怜而言,这个人无疑就是他的母亲。或许说来实在没用,但累日煎熬,一刀一刀割到现在,这一刻,他真想变回一个十岁的孩童,扑到母亲怀里大哭一场。

然而,时至今日,所有的路,都是他自己选的。父母处境已是十分艰难,这么多百姓也在下面巴巴地看着他,他是绝不能表露出一丝软弱的。如果连他都顶不住了,还有谁能顶住?

于是,谢怜违心地道:“母后,您别担心,我没事。孩儿一点都不苦。”

苦与不苦,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

几名宫人扶着国主与皇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去后,谢怜又暴露在炎炎烈日下,昏昏欲睡地阖起了眼。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天边暮色|降临,夕阳残照,底下稀稀拉拉的,也没剩几个信徒了。

但他一低头,却见身边不远处,孤零零地放着一朵小花。

谢怜并不是很确定那里是什么时候多出一朵花的,腾出一只手,将它拾起。

那是一朵极小的花。雪白的花,清绿的萼,细弱的茎,犹带露水,仿若泪滴,很可怜的样子。淡淡的幽香似曾相识,不起眼却沁人心脾。

他情不自禁将那花握紧,贴近了靠近心口的地方。

正在此时,一阵突如其来的血腥味,掩盖了这一缕清幽的花香。谢怜一抬头,眼睛全是花的,而一个身影吼叫着向他扑来:“为什么!为什么!!”

谢怜一惊,挥袖将那人斥开,勉强提神道:“什么人!”

那人被他一袖挥开,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谢怜还要撑着那五丈金像,不敢起身,也不敢靠近,但他一下子就认出这人是谁了。这人只有一条腿——是那个给他送过伞,又被他亲手截了一条腿的青年!

那青年浑身是血,一双手掌血迹斑斑,竟是一路手脚并用爬过来的,地上还留下了一道骇人的血痕。他勉强坐起,谢怜愕然道:“你、你怎么出来了?你不是在不幽林修养吗?”

那青年不答他,手足并用朝他爬来。因他只有一条腿,看来十分骇人,谢怜道:“你…!”

那青年猛地提起仅剩的右腿的裤管,道:“为什么!”

定睛一看,他右腿上,赫然是一张扭曲的人面!

这时谢怜最担心的事之一,果然发生了。若不是他本来就坐着,只怕是就跌倒了。那青年拍地大吼:“为什么你割了我的腿!我还是复发了!我的腿也没了!为什么?你还我的腿!你还我的腿!”

送伞那日,这青年把伞塞到他手里时的一笑历历在目,眼下却是状如疯癫,这对比太过惨烈,谢怜脑中一片混乱,稀里糊涂,颤声:“我…”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道:“我…我帮你!”

说完,立即施法,压制那青年腿上的疫毒邪气。谁知,四周响起一片哀嚎声,又有三四个人扑过来了,均是哭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殿下,你看我的脸,我割了半张脸,为什么还是没有痊愈,为什么?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治好啊!”

“殿下,你看我,你看看我变成了什么样!”

血淋淋的画面一幕接一幕强行往他面前塞,谢怜双眼发直,双手不知往哪儿挥,喃喃道:“不看,我不看,我不要看!”

原来,不幽林里的人面疫患者们集体复发后,终于爆|发一场大乱,居然冲破了看护他们的士兵和医师,全都跑出来找他了!

既然他们已经跑出来了,如果不赶紧压下这群人的疫毒,只怕人面疫会扩散得更快。谢怜闭上眼,勉强运力,想助这几人压下疫毒,暂缓病痛。然而,这边刚压下,马上就有更多的人向他涌来:“殿下,还有我!也帮帮我吧!”

被十几人包围着,谢怜恍惚觉得上方的金像似乎有些摇摇欲坠,心生惶然,道:“等一等,等一等!我…”

一人忍不住道:“等不了了,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经等了太久了!”

“殿下,为什么你给他治了,不给我治?”

渐渐地,环绕在他四周的声音变了:

“为什么你给他治他就全消下去了,给我治我却没好多少?你不是神吗?怎么这么不公平!我要公平!”

谢怜争辩道:“没有,我没有不公平,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你们病情不一样…”

“你要么就别帮,要帮就帮到底,现在想撂担子不干了算什么意思?由得你吗?”

谢怜有点儿喘不过气了,道:“我不是要撂担子,我只是…要等一等…”

“你是不是知道怎么治好这个病?”

谢怜张了张口:“我…”

“你知道那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们?!”

谢怜抱头道:“我不知道!”

“你撒谎!我已经听人说了,你分明知道!我看透你了,你不肯告诉我们,根本就是想让我们一直这样求着你、好骗取我们的供奉!骗子,你是一个骗子!”

“到底方法是什么,你快说啊,你还不说!!!”

谢怜面色苍白,两眼发空,被无数双手推来搡去,还有的手已经恶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于是,最滑稽的一幕出现了。他分明是天神,此刻心底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叫道:“…救命啊——”

似乎有人在拉开这些手,又似乎没有,他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这些满脸血疤、缺胳少腿的人们似乎要将他撕碎成一片片分食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声声鬼哭一般的号角。众人只顾自己哭嚎撕扯,根本不管这号角,谢怜却是猛地一个激灵。因为他知道,那是永安人胜利的号角声!

他再也坐不住了,又或是再也撑不下去了,身体一倾,扑跪在前方。与此同时,上方那座他苦苦支撑了数日的五丈金身,也和他的动作如出一辙,瞬间失去了生命般,轰然倒塌。

伴随着一阵轰隆轰隆的巨响,高大沉重的天塔压了下来,和金像一同粉身碎骨!

金身本身是不会碎的。然而,由于谢怜倾注了太多法力在它身上,希望它能撑住那天塔,它早就变得极为脆弱了。不幽林里逃出的病人们逃的逃、死的死,伤的伤。皇宫、大街内人流疯狂流窜,有躲那天塔残片的,有躲那些恐怖至极的人面患者的。谢怜双手捂头,跌跌撞撞,一路奔向皇城大门。

城楼起了火,黑烟滚滚,谢怜抢上楼台,与无数狼狈撤退的士兵擦身而过。在城楼上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顶着一脸的黑灰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茫然地俯瞰下方。模糊的视野里,尸殍满地,唯有一道白色人影站在战场之中,大袖飘飘。那身形不是个少年,而是个青年,一回头,远远望见了他,身为潇洒地招招手,似乎就要飘然离去了。

见状,谢怜厉声道:“不要走!!!”

前两次见他,他都是用的假皮,但谢怜直觉,这次的,一定是真身!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翻过城墙,纵身一跃,跳下城楼。

这一生之中,谢怜曾无数次从极高之处往下跳。仗着他法力高强,武艺精绝,每一次,他都能安然落地,每一次,他都骄傲而惬意,每一次,都是一个标准的神话里天人登场的情形。而这一次,他不再是个神话了。

他一落地,没站稳,反而歪向一旁,一阵钻心剧痛瞬间从腿部传遍全身。

他摔断了腿。

·

摔断了腿,其实也没什么,很快就能好了。只是,从那日以后,谢怜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仿佛丢了魂一般,再也没有原先的凛凛神威了。败了第一场,就有第二场,第三场…他不想出剑,也不想出阵,却因为没有别人挡在面前代替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上了战场,他倒也没有消极懈怠,是真的尽了力,但不知为何,明明就算按实际年龄算他也才刚及弱冠之年,握剑的手却已经开始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颤抖了。

哆哆嗦嗦,满心恐惧,而且,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具体是哪一个人、什么东西让他恐惧。到了后来,原先都十分敬重他的将士们都渐渐对他失去了耐性。

谢怜知道,许多人中开始流传这一个说法:这是什么武神,分明是瘟神吧!

但他什么也不能反驳。只因为,谢怜自己也在怀疑:莫非他真的变成瘟神了?

若只是如此,倒也还好了。对仙乐国而言,真正的灭顶之灾,是人面疫,终于完全失控了。

五百人、一千人、两千人、三千人…到后来,谢怜已经不敢去问,今天又有多少人传染了。

仿佛是对他下达最后的宣判,这一日,天界终于对他打开了大门,传达了一个消息给他:太子殿下,该回上天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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