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知道,他这话应当不只是说说而已,但自从那夜“开玩笑”后,他心里莫名有了点阴影,花城再用这样的“开玩笑”的神情说出的话,他都不大敢随便接了,低头笑笑就过了。
至于接到的祈愿,虽然都是些家里老黄牛腿伤了没法下地干活、家里媳妇怀孕了田里缺人手云云,但好歹也都是祈愿,对于信徒们的祈愿要一视同仁。过了两天,谢怜就应了祈愿,去村里帮忙插秧犁地了。
花城住在这里,自然也跟着他一道去玩儿了。因为是粗活,原先谢怜并不想让他也下地,但拗不过去,于是,二人都换了粗布衣裳,卷起袖口和裤腿,下了水稻田。
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碧青碧青的水田里,散布着许多个忙碌的农人,其中,有两个身影格外显眼。
即便是谢怜的粗布衣裳在身,也不能掩盖花城半分风采,倒不如说,那破衣裳把他的脸和身形衬得更出挑了。两人都白,手臂漂亮,小腿又长又直,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农人间形成了一道亮丽夺目的风景,惹得看惯了糙汉子的村女们脸红心跳,不住偷瞅,插|着插|着,手下秧就歪成了一条弧线,然后变成笑料。
花城的白皙,是几乎没有血色的白皙。谢怜则是白皙中透着红润,而且,由于他天生体质的缘故,越是出汗,皮肤越是莹白如玉。烈日当头,他这边做了一会儿,整个人白得发粉,燥热难忍,不住拭去滑落颈间的汗珠,但想到鬼都是阴气森森、不喜欢太阳的,花城肯定更不快,转头望去。果然,花城也悠悠起了身,正眯着眼,以手遮阳,双眼落在右手在眉间投下的阴影中,定定望着这边。
谢怜走了过去,把斗笠扣在他头上,道:“戴好。”
花城先是一怔,随即眯起了眼,笑道:“好。”
虽然花城说下地是为了好玩儿,可他干起活来可比谢怜快多了,又快又好,十分娴熟。半个时辰后,谢怜这边的一片干完了,已是腰酸背痛,直起身来捶捶腰,那边花城就过来帮他的忙了。谢怜一瞧,没一会儿,他居然无声无息地一个人就干完了一大片,一棵一棵的绿稻栽在水田里,整整齐齐,甚为招人喜爱。他由衷地叹道:“三郎你真是学什么都上手快极了。你也别帮我了,坐那儿休息吧,喝点水什么的。”
花城便到田埂边去拿水了。村长在一旁看了半天,这时竖起大拇指,道:“道长,这是谁家的小伙子,这么勤快这么厉害!一个人顶几十个!哪家的大闺女要是被他瞧上了,那就有福啦!”
谢怜“噗”的笑了出来,没一会儿,果真有几人偷偷来问谢怜了:“哎哎道长,这个住你观里小伙子,是打来哪的?娶亲没有?家里没老婆吧?”
“肯定没有吧,这么年轻!”
谢怜哭笑不得,含糊地道:“这个…是吧,年轻,就不先考虑这个了。”
几人忙道:“那怎么行呢。就是年轻,所以才要赶紧定下来嘛。”
“道长你还是给劝劝吧,男人要早早定下来才会长大。干什么事都得先有个家。”
“是啊,年轻人!**的!耐不住寂寞的!”
这几人都是家里有女儿想打听情况的,谢怜正温言推着,花城却拿着一只竹筒走了过来,说了一句:“娶了。家中已有妻室。”
那几人一听,大失所望,却还不死心,道:“娶的是哪家的姑娘呀?这位小兄弟能给咱们说说不?”“可不是诳咱们的吧。”“肯定貌美又贤惠吧?”
花城挑眉,道:“嗯,那是。貌美又贤良。是位金枝玉叶的贵人,我从小就喜欢的。喜欢了很多年,费尽千辛万苦才追上去的。”
他说的一本正经,分毫不似作伪,几人觉得没戏了,只好遗憾万分地散了。谢怜正听得微微出神,花城把一块布巾和一筒水递给他,道:“喝水?”
谢怜接过布巾,擦了擦满是泥巴的双手,这才接过竹筒喝了几口,递回去。他手里无意识把那布巾抓成乱七八糟的一团,擦来擦去,憋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了:“…当真?”
花城接回竹筒,自己喝了一口,喉结上下滚了一轮,低头道:“嗯?什么?”
谢怜举起袖子,擦了擦额边一点汗珠,总觉得太阳是不是有些太大了,晒得他额头面颊都发烫,尽量漫不经心地笑问道:“家中已有妻室,貌美又贤良,是位金枝玉叶的贵人,从小就喜欢,费劲千辛万苦才追上。”
花城道:“哦,假的。”
谢怜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松了一口气。这下,是真的笑了,学着之前花城的语气道:“撒谎咯。”
花城莞尔,又道:“不过,也不全是假的。我还没追上罢了。”
闻言,谢怜一愣,花城却已经转身,继续帮忙干活去了。
谢怜在原地呆了一会儿,这才弯下腰,慢慢劳作起来。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点闷闷不乐,须臾,发现自己不小心插歪了一小排,赶紧拉扯回思绪。
他一边在地里干活,一边私底下试着和风师通灵。虽然花城说了,让他不要再靠近风师那群人,但谢怜还是做不到。这几天他试过无数次,然而没有一次成功,默念数遍口令,那边毫无反应,一片死寂。于是,他转了门道,找了灵文,问道:“灵文,风师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灵文那边很快就通了,声音在谢怜耳边响起,道:“风师大人吗?好了一些吧。”
谢怜直觉她没说实话,但也不追问,只打定主意,待会儿上去看看。
这时,又听灵文道:“对了,水师大人差人送了点礼物去你那里,已经送到了,太子殿下你记得看看。”
谢怜一怔,道:“礼物?不必了吧。无功不受禄。”
灵文道:“莫要谦虚客气。风师大人一冲动就乱找人陪他,你陪着他折腾那么久,于情于理都受之无愧。水师大人说只是一点小小心意,你就受了吧。”
谢怜还是觉得不大合适,留意了。干完活后,收了工,花城帮村长修他家的犁去了,谢怜则先回了菩荠观。花城口中那“三个吃闲饭的”被挪到菩荠观后,他在屋里找了一圈,心道:“礼物呢?在哪里?”
想着会不会掉到功德箱底下的缝隙里了,他撸起袖子,准备把功德箱搬开,谁知,这一搬,却是纹丝不动。那功德箱竟沉甸甸的,仿佛在地上生了根。谢怜莫名,掏出钥匙把锁开了,一打开盖子就被灿灿的金光闪瞎了眼。
那功德箱里,居然密密麻麻堆满了金条,粗略一看,少说也能给他化个千万功德!
谢怜一下子把盖子“啪”的摔上了,双手死死压住它,心道:“一点小小心意?”
平白无故送这么贵重的东西,莫非是封口费?原先他还在考虑,如果真是一点小礼物,比如蕴含有法力的灵玉佩环之类的,收下是不是会比较好,毕竟直接送回去可能会拂了师无渡的面子,那水师心高气傲,反而不美。但现在,好吧,不愧是财神,这么大一箱金条,非得送回去不可了。
恰好他本也打算马上去一趟上天庭,看看风师,想着花城估计没这么快回来,于是留了个字条,把那沉得压死人的功德箱背起来就出发了。
谁知,一到仙京,竟是兵荒马乱、人仰马翻,谢怜不由得瞠目。好好的神武大街,居然被砸出了遍地的坑,坑坑洼洼。一众小神官忙前忙后团团转,灵文蹲在一个深坑边,头痛地按压太阳穴。谢怜上去道:“真君,这是怎么回事?”
灵文一抬头,被他背后那个巨大的功德箱吓了一跳,道:“太子殿下,你背这么大个功德箱上来干什么???你问怎么回事?唉,别提了,南阳将军和玄真将军打架呢,把对方仙府都给砸了。”
风信和慕情?谢怜奇道:“他俩为什么又打架?”
灵文道:“还不是因为上次胎灵那个事。几个武神那边集议,商讨怎么处理那对鬼母子。南阳将军提出要把胎灵送去炼化,毕竟那东西真的杀人无数害人不浅,玄真就不让了,语气么,有点教人不适,南阳就说你以前哪有这么宅心仁厚,莫非你心里有鬼云云。太子殿下你知道的,他们就那个样子,三言两语,到外面打去了。看看,看看,打成什么样了?我早说了,你们武神这种风气真的不好,仙京今年的修缮开支太可怕了,我刚才算到一半,又全都忘了。真是…”
谢怜看她真的很头痛,道:“那…你慢慢算吧。我先去看看风师大人。”
灵文抬头,道:“看风师大人?别了吧,太子殿下,风师大人现在不见客。”
谢怜道:“你不是说他好一些了吗?”
灵文道:“这是水师大人说的。但是风师不见客,也是水师大人说的。眼下连我都看不了风师大人,估计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殿下你就别去了吧。话说,您那个功德箱是不是也太…”
谢怜“哐当”一声,把那功德箱放了下来,道:“那劳烦您帮我把这个交还给水师大人吧。无功不受禄。即便他什么都不给,不该说的,谢怜也不会多说的。”丢了箱子一身轻松,便匆匆走了,灵文在后面喊了几声,未应,作罢,继续低下头,对着脚边深坑头痛不已。
不过,谢怜走是走了,却当然不会就这么下凡去,而是悄悄到了风师和水师在仙京的仙府,
虽说这仙府里三层、外三层都有重重护卫把守,但这点程度还难不倒谢怜。上次师青玄带他进来过,他大致记住了风师寝殿的方位,翻个墙,时而高走,时而潜行,不一会儿就到了。唯一担心的,就是风师被他哥哥弄到别的地方去了,眼下根本不在这里。
好在这担心并未落实,他攀上屋顶,找到一处外人看不到的死角,使个倒挂金钩,挂在屋檐上,向寝殿内望去。这一望,登时惊了。
师青玄居然被五花大绑,绑在他自己的榻上,仍在兀自挣扎不止。而一旁师无渡,正在榻边踱来踱去,手里拿着一碗黑漆漆的东西。他顿了片刻,突然走过去就往师青玄口里强灌。
作者有话要说:问了老人家,说“不插十一秧”,插秧最迟最迟一定要赶在十一之前。文里这个时候可能八|九月吧,还是可以插秧的!
在万恶的资本家花城同志的帮助下,生产小队长谢怜超额完成了任务!!!
这可是鬼王插|的秧!!!种出来的米吃了会变欧皇!!!
谢怜在玩农家乐,风师在喝大补汤!
第115章 人行于隧剑悬于顶
师青玄被他捏住下颌,灌了几口, 用力猛呛, 呸呸呸吐出了大半,弄得胸前污了一片。他大叫起来, 头往上一撞,撞翻了碗。师无渡脸现黑气,道:“摔!你继续摔!怕什么, 药多的很, 你摔一碗,我给你再送二十碗!灌到你下去喝为止!”
师青玄咆哮道:“啊!!!你能不能不别管我, 让我自生自灭算了!”
师无渡厉声道:“我是你哥, 我都不能管你谁还能管你?!”
师青玄不说话了, 头转向里侧。半晌,师无渡在榻边坐了下来,缓和了语气, 道:“我去给你把扇子修好。”
师青玄道:“我不要那扇子了。”
风师甚为喜爱他那绝品法宝风师扇, 有事没事都要拿出来把玩一番, 大冬天的飞雪漫天也纸扇轻摇雷打不动, 眼下居然说他不要风师扇了, 谢怜越听越奇。师无渡道:“不要了也行,正好给你炼个新的法宝。”
师青玄头又转过来了, 道:“新的我也不要!你放我下去吧。”
师无渡回头,道:“下去?下哪里去?”
师青玄道:“下人间去。我不想再待在上天庭了,我不想做神仙了!”
师无渡白皙的额角青筋突起, 道:“笑话!不做神仙,去人间?你当人间是什么好地方?少丢人现眼了!多少人等了多少年想飞升,中天庭又多少神官挤破了脑袋想进上天庭,我看你是不知道!”
师青玄怒道:“是啊!我不知道!我就想做个游侠散仙,不行吗?!”
师无渡道:“不行!做你的逍遥游侠散仙梦去!我…”
这时,他脸色一变,似乎有通灵至达,报告了什么消息。师无渡一下子站起来,二指抵在太阳穴上听了一会儿,面色越来越凝重,须臾,对师青玄道:“你给少添乱!我近日忙,没空理你!等我渡过第三道天劫,再也由不得你这样跟我胡闹!”说完,甩手火速出了寝殿。
待他走远,谢怜悄无声息地翻了下来,推窗欲进,却怎么也推不动,想来是设了禁制。他怕万一施加过警示法术,不敢硬开,于是压低声音道:“风师大人,风师大人?”
师青玄在榻上一动,转头,大喜道:“太子殿下?!”
谢怜道:“是我。你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法打开门窗,能换个方式进来吗?”
当以正常方式打不开门窗的时候,武神会换什么方式进入一间屋子,可想而知。师青玄忙道:“别别别!千万别打烂啊,我这里门窗都覆盖了术法的,一硬闯,整个风水府都会知道有人来了,除了我和我哥,都非得从里面打开。”
谢怜道:“可你又被绑成那样?”
师青玄疯狂挣扎起来,道:“殿下你等等!看我崩开这绳子…”
“…”谢怜看他整个人在榻上滚来滚去,时而弯成虾米,时而挺成铁板,艰难无比,小声鼓劲道:“努力啊大人!”
那绑住师青玄的绳子,粗略看看,也不是什么法宝灵器,以风师的法力,勾勾手指就裂了,何至于这样了还没断?莫非,师青玄当真伤的很重,连这样的程度也挣不开?
正在此时,师青玄塌下突然传出一点异样的动静,一只手从下面伸了出来。谢怜吃了一惊,头皮一炸,道:“风师大人小心!你床下躲着一个人!”
师青玄脸色也变了:“什么?!”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便从塌下迅速爬出,站在了他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这人一身黑衣,戴一张鬼面,真不知是何时藏在这床下的,也不知此刻他要干什么。师青玄被五花大绑在床上,疯狂打滚欲挣脱,谢怜被禁制拦在门外进不来,当真危急无比。谢怜正欲破窗而入,却见那人一把将鬼面推了上去,压低声音道:“闭嘴!”
师青玄瞪大了眼睛,道:“明兄?明兄!明兄我的妈,我的好兄弟,快!帮我松绑!!!”
明仪一只手就扯断了他身上的绳子,师青玄活了活手脚,爬起来冲去开了窗,抓起谢怜双手猛摇:“太子殿下!谢谢你还记得我!”
谢怜拍拍他肩,轻轻巧巧地翻进了寝殿,道:“这寝殿不是有禁制吗?地师大人怎么能进来的?”
明仪道:“本行罢了。”
说完,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捡起地上那绳子看了看,抬头问师青玄道:“你怎么这点东西都挣不开?”
谢怜也定睛一看。那绳子岂止是非法宝?根本就是普通的绳子。以风师法力之强劲,怎可能被这样一团东西禁锢了大半天还挣不开?
师青玄面色一僵,明仪突然一把握住他左手手腕,神色冷峻起来,道:“怎么回事?”
谢怜也握住了师青玄的右手手腕,探了片刻,愕然道:“风师大人,怎会如此?”
师青玄的体内,居然一点法力都没有!
随即,谢怜反应过来:“是那碗药吗?”
想起师无渡方才给他强灌的药水,还有师青玄抵抗的举动,谢怜立即蹲身去查看那药。师青玄却道:“不是。”
的确不是那药的问题。谢怜略通医理,闻这气味,觉得应当是镇痛、安神的汤药,可能还有一点致眠之效,但也不奇怪。想来,在倾酒台那时,师无渡一抓弟弟的手,立马变成那副神情,必定是当时就发现了。他给师青玄灌这药,应当是为了他好,却不知为何师青玄并不领情。
难怪师青玄不回应他的通灵,只是因为,原先那般高强的法力,现在全都没有了,怎么看也跟一个凡人毫无区别。谢怜下意识脱口道:“风师大人,你被贬了?”
否则怎么会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可他身上又没有咒枷,而且谁要是被贬,那哪里瞒得住,瞬间就传遍整个上天庭和中天庭了。师青玄脸色发白,似乎有点站不住了,谢怜用力一搀扶,道:“水师大人为何绑住你?”
师青玄这才回过神来,道:“对,我哥。趁我哥不在,赶快走。先离开再说!”
说完就往床底下钻去了,谢怜蹲下来道:“风师大人!”
床下居然有个洞,不知通向何方,师青玄钻进去就不见了。明仪也低头准备进去,谢怜想想,还是决定跟上,明仪却又退了出来,道:“太子殿下,你别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