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刹那间,谢怜的心情,比看到铁树开花还不可思议。至少,看到铁树开花,他不会像现在这样脑海里一片空白。

十二万分的羞惭和窘迫,聚成比棺外更猛烈的风暴,将他打得落花流水。谢怜慌忙屈膝,谁知这个姿势不太巧,他一屈膝,似乎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惹得花城一声低喝:“别动!”

他这一喝,语气极重,谢怜又慌忙收腿。可不屈膝的话,他又怕花城觉察到此刻他身体的反应。那就真的不如一头撞死在棺材里算了。本来是可以用“身不由己”来解释的,但尴尬的是,方才在岛上已有前事。一次两次还能说是无意,三次四次,怎么说得清?!

情急之下,谢怜脱口道:“不行!三郎你…别碰我!”

沉默须臾,花城沉声道:“好。我们出去。”

谢怜如蒙大赦,道:“出!”

突然,一阵强烈的失重感来袭,二人所处的棺舟,竟是腾空而起!

与此同时,花城和谢怜各自在棺木内壁上拍了一掌,那棺舟登时四分五裂,二人从舟中脱身,双双跃出。月光之下,谢怜回头一望,只见一条巨型水龙衔着那口支离破碎的棺材,正在大雨中咆哮,仿佛一口獠牙咬碎了食物,发现是个空盒子,大为恼怒。方才,必然就是这条水龙一口咬住棺舟狂甩不止,倒腾来、倒腾去。

棺舟本已出海,漂了一阵,却被水龙游过去叼回,二人落地,又回到黑水岛。海岸边上多了两道身影,正是水师无渡和裴茗将军。师无渡法印未收,迎着风雨,似乎还想召那水龙,裴茗拍他肩膀,道:“水师兄!水师兄,你悠着点!这一轮过去了,下一轮不知道又什么时候来,攒着点力气。”

原来,方才那阵突如其来的大雨,是师无渡天劫的伴音。眼下渐渐小了些,师无渡甩手,转向花城和谢怜,质问道:“你们怎么回事?”

“…”

裴茗也道:“是啊太子殿下,你们解释下吧,怎么回事?你们在里面干什么?”

那棺舟炸开的时候,他们紧紧相拥的姿势必然被看得一清二楚了。谢怜眨了眨眼,正要开口,忽然发现,他和花城,在狭窄的棺舟里颠来倒去一阵后,都是发丝凌乱,衣衫散乱,要多不正经,有多不正经。而抹去脸上雨水,他面颊还是滚烫的。

花城走了一步,挡在他身前。半晌,谢怜轻咳一声,道:“…没怎么回事,就是…棺材太小了。”

师无渡莫名其妙:“我又没问这个。”

裴茗则指指他们之前在海滩上留下的一堆废木料,道:“那棺材是你们现做的吧。你们不会把它做大点吗?”

“…”

这棺舟的型是花城和谢怜一起定的,当时似乎真的谁都没想过要做大点。谢怜只好道:“说的也是,哈哈,哈哈。二位大人是刚刚才漂到这岛附近的么?”

裴茗道:“不错。水师兄和那黑水鬼蜮的洋流斗了一路,刚刚才到了这岛上,居然就看到一具棺木漂浮在黑水鬼蜮的海面上,真是神奇。”

谢怜的心缓缓悬起,微笑道:“是啊,真是神奇。”

师无渡道:“你。”

他转向花城,眯眼道:“在大船上不是说,在黑水鬼蜮能不沉下去的,只有装过死者的棺材木吗?”

裴茗拔出了剑,悠悠地道:“是啊。棺木有了;那死者,又在哪里?”

花城也微笑道:“这么惦记着谁死了的话,我建议你自杀。”

裴茗举剑向他,道:“好嚣张。不愧是血雨探花!”

他果然已经猜到了。花城哈哈一笑,眼看着要兵刃相见,谢怜拦在花城身前,道:“二位大人,稍安勿躁。大可放心,此行三郎是好心。”

裴茗道:“三郎?我从没听说过血雨探花阁下是哪家的儿郎排行第几。好心?太子殿下,你确定你这个词说的是他?”

师无渡一定要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于是他一把推开裴茗,厉声道:“这一路上是不是你搞的鬼?你把我们诱到黑水鬼蜮有什么目的?青玄呢?”

花城道:“这里别人的地盘,你道我想来?”

谢怜已经习惯这种场面了,娴熟地转移话题,道:“风师大人还没找到么?裴将军不是去捞他们了吗?”

裴茗摊手道:“本来要捞着了,水师兄一个大浪打来,冲散了。”

师无渡道:“裴兄你不要搞错了。我不起浪,海里的东西一个一个接着出来,你根本捞不到他们!”

谢怜忙道:“别激动别激动,那个…风师大人和地师大人在一起,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事。”

师无渡哼道:“地师?地师有什么用!高不成低不就,他又不是武神,法力还不如青玄。”说到这里,他似乎才想起,师青玄已经一丝法力都没有了,面色微凝,住口不言了。谢怜心想,术业有专攻,明仪虽不是武神,法力也不算特别强盛,但也没水师说得这么差。况且,在半月关的时候,地师展露出来的身手还算不错,就算不是上上等,也不会太差。裴茗也道:“先别太担心。只要没对上玄鬼,地师大人应该也能应付。”

花城笑道:“天劫都追着你打到黑水鬼蜮境内了,你们把他的水域搅得乱七八糟,还指望这一带的主人没发现?”

忽然,师无渡脸色微变,从衣领里掏出一枚长命金锁。裴茗道:“水师兄,有什么情况?”

那长命金锁似在他手心里微微震动,师无渡道:“青玄在这附近…而且受伤了!”

谢怜看那枚金锁,竟和那日师青玄戴在身上、取下来压阵、又被遗落的一模一样,道:“风师大人身上还配着那枚长命锁吗?我记得他取下过。”

师无渡道:“我收起来给他戴上了。”

原来,这两块长命锁是由两块兄弟金精打造而成的。当它们离得不远,而其中一方的主人流血受伤时,会相互呼应,离得越近共鸣越强。这并非法术所致,而是天然奇性,故不受鬼域法场的影响。师无渡把那长命锁从脖子上取下,握着链子悬在手中,平举于前方,缓缓转了一圈。当他迎着某个方向的时候,金锁的震动陡然增强。

那是森林的方向,对着孤岛深不可测的中心地带。师无渡凝神道:“青玄眼下就在这岛上。”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朝森林走去。裴茗自然随行。谢怜想了想,既然风师地师在这岛上,并且风师疑似受伤流血了,还是先找到他们再说,道:“二位大人,森林里有小鬼潜伏,留神暗箭偷袭。”

花城也跟了上来,谢怜原本想去拉他的手,但想起方才自己在棺舟中极不像话的失态,伸出去的手又情不自禁一缩,最后,拉住了花城的袖子,不敢多看对方脸上神色。裴茗却频频回头,看得很起劲,道:“血雨探花,太子殿下,你俩可真是如胶似漆。你一个鬼王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跟我们走,也不避嫌么?”

谢怜从容地道:“裴将军说的什么话?这种情况下,他跟上来才是避嫌。否则要是二位大人遇到危险,又怀疑是他背地做了什么,他怎么说的清?”

裴茗道:“做到绝这个份上了,他在不在我们眼前有什么区别?使个分|身术不是轻而易举吗?”

话音刚落,一声尖锐的破风之响,裴茗一举手,握住一支暗箭,道:“果然有东西,好险!水师兄,小心…”

一句未完,又是“嗖嗖嗖”,七八只暗箭朝他飞来,叮呤当啷,裴茗举剑扫落一圈,纳闷儿道:“这是干什么?”

师无渡哈哈道:“裴兄,你还是自己小心吧!”说罢,加快了步伐。

若只是潜伏在暗处放放冷箭,倒也不足为惧,只是烦人得很,裴茗不耐之下,踏平了灌木丛,不多时,拎出了几个小鬼,道:“你们胆子大得很啊?”

那几只小鬼长得面黄肌瘦,只是最低等的小喽啰,给他拎在手里,被这将军吓得缩成几个球,不住求饶。毕竟是别人家里看门的,抵御外来者入侵也无可厚非,裴茗恐吓了几句便放走了。但后来又遇到格外歹毒狡猾的,他就索性抓了捏成球,在手里拍着走。四人在密密的森林中分林拂叶,行了不知多久,师无渡手中金锁的共鸣越来越强烈,最后,他们终于来到森林中央的一片空旷地带。

森林的中心是一片湖泊,四人朝那处走去,忽然,裴茗道:“血雨探花,你再开玩笑,我可没法忍了。”

花城和谢怜都望他,然后对望。裴茗皱眉道:“要打就堂堂正正约战,裴某可与那三十三神官不是同一路,未必怕你,时不时推两把可没意思。”

花城挑眉道:“哥哥,你要相信,与我无关。”

谢怜道:“裴将军,他不会开这种无聊的玩笑的。”

裴茗怀疑道:“是吗?”

谢怜警惕起来了,道:“当心是这岛上其他东西在作祟。”

裴茗不说话了。这时,师无渡放慢了脚步,道:“在这里。”

那长命金锁在此地的共鸣是最强的,说明师青玄就在这里,近在咫尺之处。但是,这里看得清清楚楚,除了一个湖,没有别的东西了。裴茗道:“莫不是地下有地宫?”

师无渡凝望水面,谢怜道:“也有可能,在水底。”

然而,这黑水岛上的湖,可不能随便乱下,下去了说不定就上不来。那湖面平静不起一丝波澜,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高悬于夜空的惨白月亮,无星无云。四人沿着湖岸边缘走了一圈。谢怜正在思索,该如何一探湖底究竟,猝不及防,一声惨叫划破夜空。

走在最前的是师无渡,走在最后的是裴茗,前方三人齐齐回头一看,惨叫的是裴茗路上抓来的那只小鬼。它瘦骨嶙峋的身体立在地上,头颅消失不见,脖子里黑血喷起近丈之高,脑袋飞到了空中,正在尖声大叫。谢怜道:“裴将军,你干什么突然杀它?”

裴茗却道:“不!”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沉,单膝落地。花城笑道:“也不必行此大礼?”

然而,裴茗的神情却是愕然至极,喝道:“水师兄,当心!!!”

可是,要当心什么?湖边除了他们四个人,什么都没有!

裴茗似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困住了一般,师无渡抢过去要帮手,空中却迎面闪过一道寒光。他避的即时,然而,半边脸颊上还是多了一道血痕,用手一抹,脸色陡变。

谢怜把花城护在身后,道:“隐身术?!”

裴茗终于挣开了那无形中压制着他的东西,喝道:“聚拢!不要散开!”

师无渡才不管那么多,一感应那长命锁又起共鸣,拿着它一边绕湖奔走,一边高声喊道:“青玄!青玄!”

场面混乱至极,然而,就是在这混乱之中,谢怜忽然发现了一件极为诡异的事。

湖岸边缘,空旷平坦,什么都没有。然而,在湖面倒映出来的岸边,却不是这样的。

倒影里,对岸的湖边,立着一座黑漆漆的建筑。那屋子阴森森的,不像是给人住的,倒像是一座牢房。没有门,只有一扇高窗,被一道道铁栏无情封牢。而铁栏里探出了一只苍白的手,正在拼命地挥动着,似乎在求救。

谢怜猛地抬头,望向对岸,的确是空无一物,师无渡正在那里举着长命锁。再低头,湖里的倒影,又的的确确映出了一座森然铁牢,师无渡眼下就在这座铁牢前环望四顾,却根本看不到它。

他脱口道:“二位大人!找到了!看…”

正在此时,他一双瞳孔一下子收缩起来。黑水湖里,映出了新的东西。

一个漆黑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和花城的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那一天,一直以为自己是X冷淡的太子,发现自己石更了~

第122章 幽冥水府黑衣白骨

而在岸上, 他们的身后, 却还是空无一人!

谢怜一路上都提着芳心,一见此景, 反手回刺。那黑影分明被他刺中, 却如刺中一团水波, 散开一阵涟漪,原地消失。花城也微微侧首,望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皱起了眉。随即, 水中倒映出现了更多影影绰绰的人形, 一张张惨白的脸和一双双惨白的手是他们在黑夜中唯一的醒目之处。谢怜一剑扫出,喝道:“裴将军!到水边去, 看倒影!水中倒影能映出那些东西!”

若非是在鬼域之中,这些小鬼根本近不了神官的身, 裴茗方才是看不见敌人, 眼下觉察端倪,盯着水面,刷刷两剑便把围向他的一群鬼影尽数解决。而师无渡也终于注意到了倒影的异样, 跪在水边,低头道:“青玄?你在那儿吗?!”

那水是黑漆漆的, 铁牢也是黑漆漆的,融为一体,难以觉察,只有那只手是白的。须臾,一张脸忽然探到铁栏中间, 正是师青玄!

他似乎也看不到铁牢外的师无渡,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神情,双手抓铁栏,拼命把头往外挤,似乎正在大喊呼救,却一点儿声音也传不上来。喊了没一会儿,突然有五六只干瘪的枯手,扒满他的头、脸、脖颈、肩,生生把他拖了下去!

见状,师无渡骂了一声就要往水里跳,裴茗一把拉住他,道:“水师兄不可!焉知这不是陷阱?南海的水调不过来了,你身为水神官进到别人的水域里,岂非人为刀俎你为鱼肉?”

师无渡拍上他的肩,只说了一句:“那麻烦你帮我在外面照看着。”说完就推开了他,纵身一跃,跳入了黑水湖中!

他一入水就再没浮起来,裴茗道:“水师兄!”却没法跟着下去,只因他清楚,这湖下大约有个“界”。就像一些古墓里设置的机关,外人闯入,可以从外面打开墓门,但一旦进去了,墓门自动关上,从里面就打不开了,盗墓贼就这样被困死在里面,难保这个“界”没有类似的设置。谢怜道:“裴将军!你别下去,你现在脚边就有尸体,快回海滩去做棺材准备离开,我下去!”

裴茗道:“太子殿下?你行吗!”

谢怜道:“你的法力到了这儿也折扣得差不多了,咱们差不多,干打我比你有经验!”

裴茗再看他身边的花城,想起他能浮于水面,这两人在这里用处只比他大,不比他小,不多一句废话,拎了地上那小鬼尸体奔出林去。谢怜回头道:“三郎,还是借我一点法力…一点,一点就够了!”

花城一语不发,在他后腰轻轻一拍。芳心剑端登时扫出一道巨柱一般的白光,包抄而来的众小鬼一击毙命。谢怜无言片刻,随即收了剑,道:“我走了!”

二人一齐跃入水中。然而,黑水湖底,除了湖水异常冰冷,居然并无异常。而且和黑水鬼蜮的“入水即沉”不同,这水明显能浮人,和寻常的湖水无异。谢怜心觉怪异,主动往下游去,不一会儿便游到了湖底。水下没见到什么奇异的机关,也没见到风师和水师。他蹙眉思索片刻,向上游回。片刻过后,谢怜破水而出,吸了几口气,抹去脸上湖水,这才发现,岸边景象,已经不一样了!

黑水湖边,已然多出了一座铁牢,正是方才倒映在水中的那座。

但除此之外,湖边其余的景象,都还是一模一样的,而且过分静谧,反倒显得十分诡异。师无渡已经上了岸,正抄着一块大石,怒砸那铁牢的大锁。他乃是水神官,眼下进入了其他水法大能的地界,调不来自己域内的水,正如拔了牙、去了爪的猛兽。谢怜和花城上得案来,师无渡一见谢怜便双眼一亮,举手道:“武神!来得好!快,用你们武神的方式解决掉它!”

“…”

谢怜心想,这下大家都知道武神的好了吧,默默上前就是一脚,那大锁应声断裂。再一脚,牢门大开。师无渡冲进去道:“青…”

谁知,他还没冲进去,里面先冲了一堆人出来,鬼哭狼嚎:“嗷嗷嗷嗷啊啊啊啊呜呜呜哇哇哇!”

这群人个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双眼无神、衣不遮体,肮脏得仿佛十年没有洗澡,胸前肋骨一排排凸出来,双手乱抓,捶胸顿足,甚为可怖,嘴里还鬼吼鬼叫,如同一股奔涌的浊流泄出,师无渡简直被惊呆了。

不过,这些人只是逃了出来,并没纠缠,因此他呆了片刻也不管了,继续往里冲:“青…!”

没冲几步,脚下猛地一个趔趄,那地竟是极滑,险些摔倒。而且铁牢内还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谢怜在外面尚未进去都闻到了,屏住了呼吸,师无渡则以袖掩口鼻,继续往里冲,终于喊出来了:“青玄?!”

牢内黑漆漆的,私下都是呜咽的哭声和奇怪的窃窃私语。半晌,一个声音道:“…哥…”

果然,师青玄就跌坐在铁牢最深处,倚靠着一面墙。墙上是铁牢里唯一一面高窗,窗外漏入的月光映得他整个人都惨白惨白的。而他身旁,围满了一群肮脏不堪的怪人。有的浑身生满烂疮,有的在学猪叫,有的当自己是只鸡正在啄米,有的正抱着师青玄,一边痛哭叫一边他宝宝,竟都是疯疯癫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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