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谢怜回过神来,思忖权衡片刻,道:“好。”果然放开了他。

扶摇倒没想到他会真的答应,活了活手腕筋骨,哼道:“现在怎么肯放开了?”

谢怜揉了揉眉心,道:“上天庭现在恐怕比我想象的还…唉,我现在觉得,与其叫你家将军回去,不如让他在外自由行动算了。”

顿了顿,又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想,那胎灵恐怕不单是为求脱身,信口诬陷,背后恐怕有人指使。”

扶摇拍了拍袖子上的灰,道:“管它怎么回事,它是往铜炉山去的,抓住了再说!”

说完,匆匆去了。原本汇聚了几方人马的客栈,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谢怜转过身,检查了一下那倒塌的小破屋,翻起木梁和茅草看了看,众僧道的确只是昏迷,估计过不久就要醒来了,放了心,也离开了。

行了一阵,出了荒山野岭,终于找到一家真正的客栈,二人便在此歇脚了。

谢怜只觉这几天过的混乱无比,坐在窗棂上发呆。若邪蜷在他手上,一拱一拱地摩挲着,仿佛在哼哼唧唧,谢怜的手指蹭了蹭它。

忽然,花城走到窗边,与他共沐月光,道:“与你无关。”

谢怜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与我无关…风信结识剑兰姑娘,一定是在仙乐国破之后、他自己飞升之前。算算时间,就是我第一次被贬的那些年里。”

花城道:“那也不代表他们现在变成这样,你就有错了。”

想了想,谢怜道:“三郎,我没跟你说过,我当年被贬的一些事吧?”

花城道:“没有。”

谢怜道:“我没有对别人说过,拉你来碎碎念几句,希望你不要嫌弃。”

花城轻轻一按窗棂,也坐了上去,道:“不会的,你说。”

谢怜一边回忆,一边道:“当时,我的随从只剩下风信了,日子过得很不好。我原先做武神,做太子时的一些家当,全都给当掉了。”

花城笑道:“包括红镜,是么?”

谢怜笑眯眯地道:“哈哈哈…对。这事可不能让君吾知道,记得帮我保密。还有我那几十条金腰带,也全都当了。”

花城道:“嗯,所以,风信是拿了你的金腰带送给兰菖?”

谢怜摇头道:“那倒应该不是。风信不会随便拿我东西的。是我让他拿去卖了钱自己留着用的。”

其实,这就是白送风信一笔钱了。当时风信推辞了很久不肯要,最后拗不过,说的还是“我暂时帮你收着”。

谢怜道:“说来惭愧,我让他拿去卖钱自己用,不光是因为愧疚,还有害怕。”

信徒散尽,只有风信还依旧把他当花冠武神和太子殿下。谢怜这才惊觉,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风信虽然是他的心腹下属,贴身侍卫,却从没拿过他什么很了不得的赏赐,忽然之间,就知道害怕了。

害怕连风信也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不再跟随他了。所以,那条金腰带的意义不是赏赐、也不单纯是馈赠或慰劳,还带了一点点讨好、或报酬的意味。

那胎灵制造出来的幻境里,谢怜看到了一个护身符,也应该是风信送给剑兰的。仙乐国破后,谢怜的宫观庙宇全都被烧了,根本没有人再信仙乐太子,他的护身符也被当成是废物。但是风信还收着很多他的护身符,经常坚持不懈地分发、赠送,对谢怜说你看,你还是有信徒的。但谢怜心中清楚,那些护身符的下场,多半是被丢了。

谢怜缓缓地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不知风信喜欢过谁。没问过,也没注意过。”

毕竟,他从小便是天之骄子,天潢贵胄,风信简直理所应当地什么都围着他转,怎么会有自己的生活和小心思呢?

“拿着别人送的东西转送给姑娘,听起来可能不大好听,但在当时,那条金腰带真的就是风信能送出手的最好的礼物了。毕竟我们经常连饭都吃不到。风信也不是个爱瞎花钱的人。所以,可以想象他当时有多喜欢剑兰姑娘了。既然很喜欢…那为什么会分开?”

不管那胎灵是不是风信之子,如果是因为那阵的落魄,导致风信错失了喜欢的女子,无论如何,谢怜都会觉得不好过。

花城却道:“如果喜欢,最后却分开了,只能说明,也就只是喜欢而已了。”

谢怜笑了笑,道:“三郎,话不能说这么绝对的。有时候,路好不好走,不是你能决定的。”

花城淡声道:“路好不好走,也许我不能决定,但走不走,却只有我能决定。”

闻言,谢怜愣了愣,只觉心里仿佛有什么被打通了,盯着花城不说话。花城歪了歪头,道:“哥哥,我说的不对吗?”

看着他亮晶晶的黑眼睛,谢怜忽然一把抓住他,放到自己腿上,道:“哈哈哈,三郎,你说得好对呀!”

“…”

花城似乎被他的举动震住了,任由他把自己举得高高的。谢怜笑道:“说句不要脸的,三郎方才说那句话的自负气势,还真有点像我年轻的时候呢。”

花城似乎已经习惯了被他这样抱来抱去,挑了挑眉,道:“那真是我的梦想了。”

一大一小在屋里玩闹了一阵,谢怜把花城丢上|床,自己也躺了上去,仰面朝天,正欲开口,却见花城忽然坐起,瞳孔微收,锐利的目光投向对面。

谢怜立即觉察不对,一下子翻身坐起。一看登时起了一身冷汗,只见屋子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影,正坐在桌边,茶都泡好了一壶,茶香飘溢。然而,他居然一直没发现!

谢怜不由毛骨悚然,芳心横剑在前,道:“谁?!”

那人温声道:“不要怕。喝茶吗,仙乐。”

“…”

那身形和声音,都是个青年,熟悉至极,谢怜这才松了口气,把方才瞎闹时散乱的头发撩到耳后,心还在砰砰狂跳,道:“帝君啊…”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猛地一把翻了被子,把花城和自己的身体都埋了进去,道:“…您怎么下来了?”

他的手在被子下握紧了花城,示意安心。君吾缓缓斟了三杯茶,这才起身,道:“你不回来,我当然只好亲自下来看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负着手,朝这边走来,慢慢从阴影中踱出了一小部分。谢怜顺着他的白袍看上去,看到他居然带了佩剑,心中一惊,飞速跳下床,道:“帝君,我想先解释…”

谁知,花城在他身后一把掀开了被子,盘足而坐,胳膊肘随意地放在膝上,微笑道:“我看,不必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怜和慕情是修的同一道,他们都是道士。但是风信从来没有入皇极观拜师,他不是道士,他就是单纯的草根武神,所以他并不用守谢怜和慕情需要守的戒律清规。

第142章 路与我孰为定夺者 2

谢怜拦在两人中间,道:“我还是觉得, 我们可以先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您看这孩子, 是不是很像…”

君吾微笑道:“像你儿子是吧。”

“…哈, 哈哈,哈哈哈哈…”

谢怜干笑了一阵,道:“您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君吾终于把目光从花城身上收回,轻轻拍了拍谢怜的肩, 没说话,转身回到桌边坐下。谢怜知道, 这就是暂时没有正面冲突的意思了, 不由松了一口气。

君吾若是对谁动了杀心, 拔剑后有多可怕,他是亲眼见过的,无论如何, 谢怜都不希望花城有和他正面对上的机会。

然而,花城的目光却并未收回, 依旧不善。君吾把三杯茶一一推开, 道:“虽然并不是第一次见阁下了, 但却是第一次距离如此之近,气氛如此之平和, 不如以茶代酒,和了这局面吧。”

谢怜轻咳一声,尽量自然地披了衣服,一边穿靴子一边道:“帝君, 上天庭现在如何了?”

“…”

君吾放下茶杯,眺望窗外明月,叹道:“别提了。”

谢怜:“…好。不提了。”

看来,是真的很糟糕了。君吾却回过头来,正色道:“开玩笑的。不想提也得提。仙乐,你先放下你这位小朋友,随我出去片刻吧。”

想来,是有不方便当着旁人的面交代的事物。谢怜刚要应答,却听身后花城悠悠地道:“你上天庭如今兵荒马乱,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连市井乡野小鬼都知道这一回的万鬼齐聚拦不住了,兴奋得直打鸣,何必出去再说?”

他也下了床,施施然来到桌边,执起茶杯,把玩一阵,却似乎对喝下杯中茶水并无兴趣。片刻后,三人都坐在了桌边。花城此时形态虽少,他的神情和气度却总是令人忘记这件事。君吾温声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阁下。”

毕竟是君吾斟的茶,面子不能不给,谢怜还是喝了,边喝边道:“距离铜炉山正式开山和封闭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吗?已经确定了?”

虽然风信也提过,但谢怜总觉得多少应该有夸张成分,不至于笃定。君吾却道:“的确是拦不住了。”

花城道:“想来,你原定计划是像以往那样,派所有武神全面封锁通往铜炉山的通道,在路上就拦下它们。但慕情破牢逃脱,下落不明,南方瞬间就打开了一个大缺口。”

谢怜道:“风信回仙京去了吗?他怎么样?有没有说什么?”

君吾道:“回去了,不太好。南阳负伤回来匆匆报告了实情,请求我对所有神官发令万万不可对女鬼兰菖母子下杀手。他本想报完就再下去,但伤势不容乐观,右手几乎不能动弹,我便扣下了他在仙京休养。如此一来,南方的守道防御,千疮百孔。”

如果换了别的事,比如眼下缺哪个谁去杀妖灭怪抢仙丹之类的,谢怜一定立刻主动请缨,但领兵守道,非是单枪匹马便能做好的事。一个人可以破千军万马,却防不住千军万马。谢怜早已深刻地了解到带人带兵的事儿都非他所长,硬着头皮上不如让真正擅长这个的人上,所以也不毛遂自荐了,只问道:“没有别的武神能顶上了吗?”

君吾道:“别的武神早已有自己的地盘和任务要负责,自顾不暇。原本明光殿内有裴宿,可以借来一用,但他早已被流放。至于奇英,和你一样,也是个喜欢单枪匹马闯天下的狂人,我行我素,况且他现在也是行踪不明,这孩子又从不听通灵。再加上灵文殿失了主殿神官,暂时易主,其他文神舞文弄墨、风花雪月不在话下,听信传令、调配决断却不行,这几日…”

听他这么一说,这几日的上天庭,怕是快要瘫痪了。谢怜只觉惨不忍听,顿生同情,道:“我记得您当初说过,即便是拦不住了,也是有补救之法的?能怎么补救?”

花城却道:“补救?是自杀吧。”

君吾看他一眼,叹道:“我也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想走到那一步。”

谢怜心中一动,道:“莫非…?”

君吾缓缓地道:“不错。现在,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派一名武神,混入铜炉山群聚的万鬼之中。”

既然阻止不了厮杀的开始,那就保证厮杀到最后,一个不留!

谢怜双手笼袖,微微蹙眉,道:“我对铜炉山不是很熟,有点儿不是很明白它的规则,所以到底该怎么做?难道要把里面成千上万的妖魔鬼怪一个一个尽数杀灭?”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潜入铜炉山,一定得隐瞒身份,还不能带太多帮手,否则,一旦群鬼发现有一个或几个神官混进来了,必然会群起而攻之。而铜炉山为极端的妖邪之地,神官的法力会在那里受到最大程度的限制,绝对比在黑水鬼蜮时还束手束脚。

君吾却道:“不,不用那么大工程。”

花城道:“铜炉山,我熟。哥哥,看外面。”

顺他指引,谢怜看向窗外。窗子外面下方,是一大片土地,种了些葱儿草儿花儿什么的,角落还有一只小小的花盆。花城翻上窗棂,指那花盆,道:“铜炉山的中心,有一座巨大的‘铜炉’。”

话音刚落,那小花盆忽然倒下,骨碌碌滚到了土地中心,自动立起。随即,以它为中心,四周原本平坦的土面一拱一拱,逐渐拱起了一片片高高低低的小土包。

花城道:“‘铜炉’的四面八方,是环绕的群山。这一整带,全都是铜炉山的范围,最少有七城之广。”

谢怜看得新奇,轻轻一跃,翻到了窗外。如此站在满地小小的土包群中,当真有一种巨人俯瞰下方苍茫大地的错觉。

花城道:“万鬼厮杀,从群山的最外沿开始,不断靠近中心的‘铜炉’。”

他随手一挥,地面上有许多更细小的事物躁动了起来。谢怜半蹲细看,才发现竟是许多杂草、小叶在扭动,仿佛一个个小人穿梭在群山之间,道:“也就是说,越靠近中心这座‘铜炉’,遇到的鬼就越强?”

花城道:“是的。因为弱的杂草,在外围就全部被杀死了。”

他又是轻轻一挥手,一阵风扫过,杂草们一下子被这阵风扫荡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小土包们变得孤零零的,显得很可怜。而中心的小花盆忽然透出了阵阵红光,看上去果然像一只小小的、被火烧得通红的铜炉。谢怜盯着它看,发现有一朵小小的红花,以及几根不起眼的杂草,跳上了小花盆,绕着花盆边缘转圈圈,仿佛几个小人儿在跳舞。那朵小红花舞得最狂。花城也在他身边半蹲下来,道:“最后,最多只有几只鬼可以进入‘铜炉’的内部。然后,‘铜炉’便会闭合。”

那几个“小人儿”跳着跳着就掉了进去,迅速被黑漆漆的泥土湮没。花城接着道:“在接下来的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一定要有一只鬼,冲破这座‘铜炉’。”

那小花盆一阵剧烈的颤抖,陡然爆发出一阵刺目的红光,“砰”的一声,炸起了一波飞土。

伴随着这“惊天动地”的出世,那朵红色的小花从泥土里一跃而出,举着自己的两片叶子,仿佛正在迎风呐喊,向全世界展示自己的强大。见状,谢怜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太高兴了,那朵小红花在花盆边缘打了个滑,眼看着就要摔下去了,谢怜赶紧伸出双手,轻轻把它接住,捧在手心。那小红花仿佛摔得有点儿晕了,甩了甩“头”,仰起“脸”望向上方接住自己的人。谢怜擦掉头发上溅到的土渣,道:“这一只,就是铜炉山孕育出的新代鬼王?”

花城点头道:“正是。前面的万鬼厮杀,是一个不断增强实力的过程,必不可少,如果进入‘铜炉’的鬼实力不够,冲不破铜炉,就会被闷在里面,烧成灰烬,成为别人的养分。”

他站起身来,对屋内的君吾道:“你的办法,无非是灭绝精英,放置杂草。有鬼王潜力的只有那么多,亲手剔除了,剩下弱的,即便是让它们进了‘铜炉’也冲不出去,过不了那一关,照样不会被认可为鬼王。”

谢怜点了点头,道:“听起来好像可行,但不知道做起来怎么样?以前试过吗?”

君吾也走到了窗边,道:“不知。未曾试过。以前都是在群聚之前就拦了下来。”

花城抱起手臂,道:“恐怕不可行。要在这样的条件下作战,等于自杀。建议想出这个英明神武办法的你自己去。”

君吾从容道:“正有此意。”

谢怜一怔,道:“帝君?”

君吾道:“仙乐,我此来下凡,便是为此。我要前往铜炉山了。你回上天庭去,帮我暂代所有事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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