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宿现在毕竟是人身,诸多不便,而且,前面还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裴茗蹲下来看了看裴宿,道:“行,我赞同。但劳烦太子殿下在他面前的时候不要告诉他什么原因,这孩子会懂的。这事我来跟他说就行了。”
谢怜道:“裴将军放心,这个我省得,不然也不会趁他没醒才说了。”
毕竟,裴宿曾经是上天庭里前途大好的年轻武神,如今若是因为自己跟不上队要被放在这里,难免不是滋味。但是,做错了事就是要接受惩罚的,流放的滋味就是如此,也只能受着了。
几人留在神殿里,又讨论了一阵,谢怜奇怪道:“引玉呢?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一直没找到水吗?”
花城则正凝视着栖息在他指尖的几只死灵蝶,那些银蝶方才派上了大用场,眼下已经回到他这里,收起来积蓄能量。他微微抬头,道:“不至于这么久。”
谢怜心生警惕,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吧。裴将军在这儿看着,三郎跟我一起?”
那是自然要和他一起的。于是,谢怜把若邪留下,让它结了个保护圈,二人离开神殿,朝地下城的更深处走去。
路上有不少屋子和杂乱物什,谢怜捡了个看着挺顺眼的罐子,花城仿佛觉得好笑,道:“干什么捡这个?”
谢怜道:“待会儿要是找到水,可以给小裴将军带一点回去。”他毕竟收惯了破烂,忍不住拍了拍手中罐子,道,“说起来,这还是个千年的古董呢。”
花城哈哈笑了起来,道:“你要是喜欢这种东西,回头再到我那里去。我也有几件,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好了。”
一炷香后,二人这才隐隐听到水流之声。不多时,谢怜道:“在这里!”
底下果然有一条暗河。谢怜把那捡来的罐子放进水里,用力洗刷起来。千年的灰垢已经凝成了厚厚一层壳,洗不掉了,但把表层的灰尘刷掉凑合着也能用。他用这个罐子打满了水,低下头,刚想自己也喝一口,正在留神观察四周的花城转过头见了,却道:“别喝。”
谢怜已经把脸凑近罐子,听他阻止,疑惑道:“什么?”
这时,有个声音道:“好热。”
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这第三个声音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谢怜下意识朝声音传来之处望去,而那声音,居然就是从他手中罐子里发出的!
他猛地低头,只见罐子里有一对极小的猩红圆点,正潜伏在水里盯着他。
什么东西?!怎么看,这也是一双眼睛!
和这双眼睛对视的一瞬间,那东西猛地朝谢怜面门窜来。“哗啦啦”的水花先至,谢怜眼疾手快,当场就把罐子掷飞到数丈之外,撞上了墙,“当啷!”一声,千年的古董砸开了花,而藏在里面的那个东西落到了地上,瞬间窜入黑暗之中。仓促之下谢怜没看清,只觉得是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道:“什么东西?”
花城拦在他身前,谢怜郁闷道:“之前那罐子里没有这个东西吧?”
花城道:“没有,它是从水里特地游进去的。这地下暗河里经常有东西成群结队游泳,所以让你别喝这水。”
谢怜心道:“那就让小裴将军随便喝吗…”忽然,他背上一寒,喝道:“什么人?!”
方才那一瞬间,他听到远远的有人咳嗽了一声!
那绝对不是他的错觉,当即全神戒备。不久,一阵如潮水般的窃窃私语声,蔓延而至。两人的四面八方,一双又一双的红点亮了起来,将他们团团围在了中央。花城道:“不必担心。不是人。”
谢怜心想:“不是人才需要担心好嘛…”
细听那些窃窃私语,他分辨出了那些人的声音在说什么:
“咳咳咳…”
“好热好热呀…”
“烫死了我…”
“呜呜呜呜…”
“我要被闷死了…有没有谁在…”
“动不了、动不了啊!”
这些声音虽小,却又清晰又痛苦,仿佛一只只小蚂蚁一样,一个劲儿地往人耳朵里钻。谢怜刚要把手放到芳心上,忽听一个声音凄厉地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呢?!救救我,救救我啊!!!”
听到最后一句,谢怜一阵毛骨悚然,瞬间错觉这声音是在呼唤自己。而花城一挥手,千百死灵蝶猛地散开,扑向那一双一双赤红的发光的眼!
银蝶银光至处,照亮了那无数在黑暗里窃窃私语的东西。它们果然不是人,居然是——老鼠!
花城携了他道:“说过这里老鼠很多了。走!”
谢怜边走边愕然道:“那是老鼠吗?我怎么看着更像是猫…”
当真,那些老鼠的个个比小猫还大,通体鼠毛漆黑如钢针,一对小小的红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凶光,许多都攀在墙上,紧盯着他们,嘴里还说着人语,诡异至极。银蝶扑上去后便和它们厮杀起来,红光和银光交错乱闪,看不清战况,但也知道激烈凶残至极。谢怜道:“引玉该不会被它们拖到哪里去了吧?”
花城则道:“不至于那么废物。应该是被别的东西拖住了。”
听前半句谢怜稍稍放了心,后半句又提起来了。他道:“老鼠这么大只也就算了,怎么还这么多?它们吃什么长这么大的?”
花城道:“简单。自然是死人。这些都是食尸鼠。”
原来,这座城池被火山灰覆盖的时候,人和牛马羊等大型牲畜无处可避,但是,老鼠们却钻进了深深的地下,靠着地洞深处的空气和储存的粮食幸免于难。
尘埃落定后,它们重新钻出了洞,在已经沦为地狱的城里四下奔走,寻找食物。然而一切都被毁了,要么被岩浆埋没了,要么被火山灰覆盖了,啃坏了许多东西,许久都找不到食物。
直到有一天,它们闻到了腐臭味。
腐臭味是从那些人形石化像里传出来的。有的尸体被包裹在火山灰壳里,壳子比较薄,开始腐烂,飘出了异味,流出了尸水。
于是,饿红了眼的老鼠们围着化石像团团转,在石像表层咬破了一个小洞,从这个洞里钻进去,啃食里面的尸体。
最微贱的东西,往往最容易存活下来。死去的人们的尸体被包裹在化石里,他们的恐惧、愤怒、不甘等等强烈的情感也被包裹在里面,老鼠们吃了他们的尸体,把这些情感也一并吃了进去,开始能够口吐人言,说出他们死前那一刻想说却没能说出的话。
谢怜恍然道:“原来如此,所以它们才说那些话。我还奇怪为什么是这种话…”
谁知,花城忽然道:“你说什么?”
谢怜一怔,道:“我说什么了?”
花城盯着他,道:“他们说什么了?你听见什么了?”
谢怜道:“三郎你没听见吗?就是‘好热’、‘闷死了’、‘动不了’、‘救救我’之类的…”
然而,花城还没说话,他便反应过来了。
不对!
那些食尸鼠们重复的是乌庸人的恨语,理所当然的也就是乌庸语。
那么,为什么他也能听懂乌庸语?!
第167章 醋鬼王三问何所依
花城是凭自己推断学习能力的学会乌庸文字的, 他可以解出文字的意思, 但因为没有存活下来的人念出那些文字给他听, 他并不能把音和字对上。所以, 他听不懂那些食尸怪鼠们的喃喃低语。
可是,从没有来过铜炉山的谢怜却听懂了, 这能说明什么?
花城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立即道:“哥哥, 你先别紧张。我现在再重复一遍那些话, 你听听看。”
谢怜道:“…好。”
花城记忆力甚佳,一离开食尸鼠聚集之地,马上清晰地重复了一边。谢怜紧盯着他的唇, 听到了一串不快不慢、微显奇怪的发音。
这串奇异的字句声调古韵惑人, 从花城口中不轻不重地吐出, 音色低沉漂亮,甚是动听。凝神片刻,谢怜道:“听不懂。”
这就很奇怪了。食尸鼠们口吐人言他听得懂, 而眼下花城的复述分明分毫无差, 他却听不懂了。但, 他听懂的那一瞬, 又不可能是错觉。
花城继续道:“方才,你听到那些声音时, 是瞬间听懂、自然而然理解的, 对吗?”
谢怜道:“对。当时我脑子里完全没有经历译换的过程。”所以才根本没有觉察到是另一种语言。
花城抱起手臂,思考片刻, 道:“明白了。”
谢怜道:“明白什么了?”
花城道:“你听懂的,不是乌庸语,而是这些死者的情绪。”
谢怜懂似非懂。花城进一步道:“即是说,很早以前,有人听到了这些死者的声音,理解了,并且记住了,然后,在不知不觉中把这份记忆植给了你,用这份情绪感染了你。
“因为那个人自己就懂乌庸语,他已经做过了‘理解’这一步,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懂乌庸语。这些声音一直藏在你脑子的深处,当你听到它们的那一刻,你就能直接被带到那情绪之中。”
谢怜觉得这个说法有可能,又道:“可是,问题是,这些记忆和情绪,会是谁传给我的呢?又是在什么时候传给我的?”
顿了顿,他喃喃道:“…国师?”
花城却道:“未定。哥哥,你这是已经假使你师父是乌庸人了。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如若如此,那么之前在山怪腹中他们也应当是用乌庸语交流,为何却不是?”
这个并不难解释,谢怜道:“因为乌庸国在两千年前就覆灭了,也就是说,在最近的两千年里,如果他们真的一直在世间活动,使用更多的一定是后人的语言。交流时,自然而然地就会用更纯熟的那一种语言。”
花城揽住他的肩,语气加重了一点,道:“哥哥,你不要总是引着自己往那方面去想。”
谢怜这才转回来,道:“好。那,三郎,想要把某种记忆和情感植给旁人,一般需要什么条件?”
花城道:“两个条件:第一,你对这个人绝对信赖、毫不设防,并且如有必要,愿意为这个人所引导。”
思量片刻,谢怜心中有了人选。花城接着道:“第二,你对这个人,毫无反抗之力,被对方全面压制,并且对其有着深深的畏惧之心。哥哥,你好好想想,这些年来,你认识的人里有哪些符合这两个条件的。”
谢怜想了一阵,迟疑片刻,缓缓地道:“约莫,有三个。”
花城道:“好,哪三个?”
谢怜道:“第一个,便是国师。”
他虽深爱父母,毫不设防,但内心深处,却与父亲不同道,因此,并不能说愿为父亲所引导。但是,引他入门、教他一切的国师,却符合这一项的条件。这是意料之中,花城道:“那么,第二个?”
谢怜道:“君吾。”
他对君吾是钦佩有加,不必赘述,也符合第一个条件。花城神色并不以为然,但也不作评价,道:“最后一个呢?”
谢怜道:“第三个,不是符合第一个条件,而是符合第二个。”
花城了然。他沉声道:“…白无相?”
谢怜闭上眼,点了点头,一手抚上额头,道:“…我不瞒你。虽然在所有人看来,我好像从没表露过这一点,就算是对当初的风信和慕情,我也没说过丧气的话,但我其实…”
但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深深地恐惧着这个东西。
有段时间,他甚至到了听见这个名字就寒战不止的地步。然而,谢怜从来不敢被人看出一丝一毫。因为他是对抗白无相的全部希望,要是连他都害怕,旁人岂不更加绝望?那样的话,就彻底垮了!
当然,现在一切都好多了。花城把他的肩揽得更紧了,道:“没事。害怕什么东西并不可耻。”
谢怜笑了笑,道:“只是不够勇敢罢了。”
花城却道:“若无所谓畏惧,便无所谓勇敢。你不必对自己如此苛刻。”
闻言,谢怜微微一怔,花城则紧接着道:“所以,只有这三个人了吗?”
谢怜点头。也就是说,给他灌输了那些火山爆发时乌庸人的记忆和情绪的人选,就在这三者之中。花城若有所思,微微蹙眉,而谢怜默然一阵,忽然道:“不止。”
花城转过头,道:“什么?”
谢怜轻吸一口气,道:“其实,不止这三人,还有第四人。这个人符合第一个条件。不过,他肯定与这些死者的记忆和情绪无关。”
听到这里,花城彻底转过身来了,道:“哦?何以见得?殿下与这人也是多年深交?”
谢怜心想的是多年不算,深交…他自认为算。但他又不好意思这么说,便含糊道:“反正…他可能是我最信赖的人,比信赖我师父和君吾更甚。”
花城道:“这怎么算?”
谢怜轻咳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说来惭愧。因为…如果我犯下了什么弥天大错,或是捅了什么惊天大篓子,我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他…而且,跟对我师父和帝君是,不太一样的一种信赖…”还没说完,他就发觉花城的表情有点异样,收了话头,略略迟疑,“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