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一条巷子里,看着街上一列一列巡逻的卫兵们踏踏走过,花城在谢怜身边道:“这段过了,下一段走上面。”
谢怜点头,随他一起跃上屋顶。二人一前一后,飞檐走壁,来去无痕。少顷,谢怜落在一处檐角上,忽然定住,回头看着花城,若有所思。
见他停驻,花城也停了下来,道:“怎么,觉察到什么了?”
谢怜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思忖道:“不是。只是觉得,这情形,好像在哪里也…”
话音未落,花城忽然将他拦腰一揽。下一刻,两人双双从屋檐上“掉”了下去。
谢怜只觉突然地转天旋,上下颠倒,斗笠从背上滑落,即将落地,赶紧一个海底捞月、轻飘飘地抄了回来。却是花城搂着他,两人一起倒挂在了一处屋檐的飞角之下。而屋檐之上,有什么东西啪嗒啪嗒快速爬过。
那声音谢怜并不陌生,是那胎灵的爬行之声!
不知它是在仙京大摇大摆地巡逻还是在干什么。这时,又一个声音从下方传来:“错错,错错?”
剑兰!
谢怜心叫不妙。那胎灵还守在屋檐上,剑兰却是从下面走来,那岂不是怎么样都要被发现?谢怜可不敢说剑兰到底会怎么反应,是会惦念着花城的救命之恩,还是会大叫喊人来!
那阵轻浮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拐过来了,谢天谢地,正在此时,那胎灵终于从屋檐的另一边跳了下去。
二人立即翻身上屋。谢怜松了口气。
剑兰从一处墙角后探出小半个身子,看到了跳到地上的儿子,也松了口气,出来道:“错错!你不要到处乱跑,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怪可怕的,你跑不见了娘都不知道要上哪里找…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随意一扫,扫到了这大殿的匾额,倒退了两步。看到她反应,谢怜这才想起来,他们脚下的这座金殿,好像是南阳殿。
也就是说,风信现在就被关在里面!
剑兰也一定清楚这一点,脸部微抽,半晌,低头教训那胎灵,斥道:“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那胎灵却抱着根粗粗胖胖的白东西,还在“咔擦咔擦”,似乎在啃它。剑兰又道:“那是什么?你在瞎吃什么东西?快吐出来!”
谢怜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根敦实不已的大白萝卜,哭笑不得。不用她说,那胎灵显然也觉得味道不好,恶狠狠地呸呸两口把萝卜吐出来了,尖叫不已,仿佛在发脾气。剑兰连忙上去把它抱起来,哄道:“好好好,错错乖,不好吃就不吃了。这些是穷小子和傻瓜神才爱吃的东西,咱们不吃的。”
也只有亲生母亲,才会把一个如此畸形可怖的东西抱在怀里还能如此柔声安慰了。那胎灵在她怀里扭了扭肥肥白白的身体,发出惬意的咕咕声。谢怜看着这一幕,不禁心生莫名哀怜,但也奇怪:“仙京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萝卜?”
花城挑了挑眉,道:“哥哥忘了吗?雨师给你带了些地里长的土产。”
“…”
原来这就是雨师送他的礼物啊!
谢怜试着去想象君吾打开那木盒后看到里面是根大白萝卜会是什么表情,只觉无法想象,尝试失败。看来,君吾检查完发现不是什么可疑东西之后,就把那大白萝卜随手喂给这胎灵了。
简直像是在喂狗。
原本那胎灵吐掉后还用腿嫌弃地把大白萝卜蹬飞了,听到剑兰的话,似乎若有所思,又从母亲怀里跃下,蹦蹦跳跳过去把大白萝卜叼了,蹦蹦跳跳进了殿。不仔细看,果然像只光溜溜的没毛白皮狗。剑兰道:“别进去!那里是…”
守在南阳殿前的卫兵们大概被君吾交代过这胎灵是他的宠物或是猎狗,目不转睛,并未阻拦。万不得已,剑兰只好也跟了进去。那胎灵对风信似乎敌意甚浓,谢怜担心它会不会对风信不利,转头道:“三郎?”
花城指尖栖息了一只透明的蝶,道:“死灵蝶已经附在她身上了。”
谢怜点点头,二人一道监视南阳殿内的情形。只见剑兰猫着腰、蹑手蹑脚溜进殿里,似乎不想被人发现,小声道:“错错——”
然而,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那胎灵蹦跶着进了主殿,主殿里一人正在打坐,睁开眼,就和她打了个照面,二人双双愣住了。
风信先愣后喜,起身道:“剑兰!你怎么来了?你没事吧?来得好,帮我…”
这时,那胎灵突然嗷嗷大叫起来,跳到两人中间,把萝卜吐到地上,后腿用力一蹬。那被它啃了几口的大白萝卜飞起打到风信脸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它蹬了之后还趾高气扬,哇啦乱叫,阴险地笑,仿佛在等待母亲夸奖自己。风信简直没给这东西一下打晕过去,一条鼻血当场就流了下来,一把抹了大怒道:“你干什么?!给我老实点儿!”
他凶,那胎灵更凶,冲他尖叫吐信子。风信一个箭步,上前去拿,却给它张开血盆大口咬住手臂,怎么甩也甩不下来。这熟悉的一幕又恐怖又好笑,风信狂甩不掉,更怒:“我|操了!!!我真操了!!!你找打吗?!什么鬼!”
剑兰也回过神来了,道:“住手!你有什么资格打他骂他?!”
风信被她一吼,倒是愣了一下,气势下去了半截,辩解道:“他…他认贼作父?!他怎么会跟君吾一条…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剑兰啐道:“怎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你!养不教父之过,要不是你这个当爹的不称职,你自己儿子会被人从他娘肚子里挖出来做成这种东西?什么鬼,你生的鬼!”
她骂一句,风信退一步,声音也小了大半截,道:“可是…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而且那个时候,是你先让我滚的…”
剑兰道:“哈!我让你滚,我是成全你!你每天板着个丧气沉沉的死脸到老娘这里来,老娘睡你旁边还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又要侍奉你那太子,又要给我凑赎身钱,焦头烂额,又累又烦嘛!你不好意思自己甩袖走人,那我就干脆送你一程啰!”
风信道:“我那时候是很累!但是我没有烦你!我想给你赎身的!”
剑兰戳着他胸口道:“得了吧!赎身赎身,你自己心里清楚,凭你当时的本事,究竟赎不赎得了老娘当时的身价?!你每天恨不得一个钱子儿掰成两半花,天天上大街卖艺还要孝敬你的太子爹皇帝爷,我不倒贴就不错了,指望你给我赎身?猴年马月吧!”
风信道:“你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我们明明都约好了!我说过的话我一定会兑现…”剑兰打断他道:“口头上山盟海誓的多了去了,但你想想,你给了我什么啊?你能给我什么?除了那条金腰带还拿得出手,哦,就那金腰带,你还千叮万嘱说不能卖!”
风信给她戳得退了一步又一步,脸色又僵又窘。剑兰越说越气:“还是那个破护身符?我猪油蒙了心才相信你那狗屁护身符能保佑人,好运没半点,霉运倒是连连!你,钱是越来越少,脾气是越来越大,我不放你走我还能怎么样啊?就这么熬死你吗?!熬到你开始抱怨我恨我烦我不想再看到我吗?!”
“…”
不光风信,连此刻在南阳殿上的谢怜的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原来是这样的。
谢怜想起了许多事。那时早出晚归、满面倦容的风信,莫名高兴、莫名忧愁的风信,还有一次艰难地找谢怜借钱的风信。
原先的微小异常,忽然都有了解释。
风信是谢怜的侍从,他的好友,但非他的附庸。他本来可以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亲人,而且已经遇到了这些人,可是,偏偏却是在谢怜第一次被贬、他们最困难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谢怜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能去注这些呢。
他煎熬,风信也煎熬。大家都在煎熬。熬到最后,两人终于再也熬不下去了。或许,剑兰早就预见到了这种后果。
可是,就算是在那时候,风信也还是在尽最大的努力支持他。甚至把他没什么人肯要的护身符送给剑兰,对她说这个东西可以保佑好运,所以剑兰才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起,放在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小衣服里。
当然,最终证明,那个护身符,根本没给他们带来什么好运。
剑兰仿佛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抱起地上的胎灵就要离开。风信道:“剑兰!!!!”
他抓了抓头发,竟是一脸难得的唉声叹气之态。
风信道:“你…你回来吧。我还是…唉,我觉得我,我…想照顾你们。我应该照顾你们的。我有责任,我答应了你的。”
剑兰转身,定定看他半晌,搂紧了怀里胎灵,哼道:“免了。我知道,你嫌弃你这儿子,它在你眼里就是个鬼东西。没事,我不嫌弃。”
风信终于回过神来,反驳道:“我没有嫌弃它!”
剑兰道:“那为什么你每次都对他这么凶?你真能把它当自己儿子看?”
风信道:“只要它能改好,我有什么不能?”
剑兰冷笑道:“那我再问你,你是个神官,你敢认它吗?”
风信一怔。
这是理所当然的。那胎灵趴在母亲怀里,冲他龇牙咧嘴,仿佛一只没长全的丑陋毒虫,又像是残缺的恶兽幼崽,就是不像个人。
哪个神官敢一口应承这种事?认一个这样的鬼东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绝对是个大污点了,信徒、香火、威望,全都要受损的!
第215章 道不可偏教等同可
不过, 风信并未怔多久便有了答案。他正要答话,剑兰却冷笑道:“罢了,你也用不着答了。你现在是人家的阶下囚,敢不敢认都是屁话空话, 我一个字也不信。别说了。你愿意认,我还不给你认呢!”
那胎灵在她臂弯里,冲风信狂吐信子, 发出成年人一般的嘻嘻笑声。剑兰在它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呵斥道:“还做什么怪相, 让你别乱跑的,闹死我了!”
那胎灵丑陋的小脸瘪了瘪, 终于老实了点儿。母子二人匆匆出了南阳殿,风信在后面喊道:“剑兰!剑兰!”无应。最后, 南阳殿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风信颓然跌坐了回去,瞪着前面那个留下了几排畸形牙印的大白萝卜,瞪了好一会儿,右手捂住额头,躺平在地上, 连骂人都没力气了。
南阳殿上, 谢怜也叹了口气。
这时,花城忽然道:“哥哥, 你还记不记得,与君山那一夜, 那胎灵也出现了。”
谢怜明白他是有意引开话题,也很配合,加上那胎灵出现在与君山的事的确蹊跷,强打精神,道:“记得。当时,我坐在花轿上,它出声以童谣提示我如何找到鬼新娘,也就是宣姬。而且当时它没让其他人听到,是特地告诉我一个人的,不知是何缘故。”
花城道:“君吾的授意吧。”
谢怜道:“那谜题就变成君吾的目的了。还有它为何会成为君吾手下的恶灵,这些恐怕还是得问国师。”
花城道:“那便去问。告诉哥哥一个好消息,死灵蝶,已经找到国师的关押所在之地了。”
谢怜精神一振,道:“哪里?”
灵文殿。
殿内殿外,少了往日携着堆积如山的宗卷进进出出的文神们,多了面无表情、巡逻戒严的神武卫兵们。悄无声息地落到飞檐一角上,谢怜道:“国师被关在这里?灵文看守着他吗?”
花城道:“不错。锦衣仙在身,灵文现在算是文神,也算是武神。”
凝神观察片刻,谢怜道:“那就麻烦了。”
虽然锦衣仙不是他们对手,但毕竟也修为了得,肯定比在仙京大街上那些巡逻的卫兵要耳目敏锐得多。
若谢怜和花城就这样贸然潜入灵文殿,锦衣仙打不过他们,却不一定发现不了他们。而一旦锦衣仙发现了,灵文也势必会发现。
谢怜道:“灵文和君吾肯定是可以随时通灵的。只要灵文发现,君吾也就发现了。除非锦衣仙不在他身上,他是个文神,肯定觉察不了我们;而被脱下的锦衣仙只是件衣服,也无法通知君吾。得想办法把他们分开。”
花城却道:“不用特地想办法,他迟早要脱下那衣服的。”
不需解释,谢怜了悟。
锦衣仙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邪气慎重,灵文没正式被贬,还算是个神官,一直把它穿在身上,肯定对身体不好,而且还得一直维持男相,消耗法力,恐怕没几个人撑得住这种消耗法。一天之内,他总得把它脱下来休息一段时间。
二人正低声商量,这时,一个黑衣人负手从灵文殿内缓步走出,交代了外面一列卫兵什么事,步入偏殿。不一会儿,又一人从那偏殿走出,重新走进主殿。
此人正是灵文。他进去时,是男相,出来时,就是本相了。而且,身上原先那件黑色的外衣不见了,身法步伐也不如之前男相时轻灵有力、一看便知有功在身。
她果然把衣服脱了。眼下,那锦衣仙就在那间偏殿里!
二人对视一眼。花城道:“现在,他们分开了。哥哥,运气不错。”
谢怜也吐了口气,看他一眼,道:“是三郎运气不错。”
花城莞尔,道:“主殿?偏殿?”
想了想,谢怜道:“偏殿吧!现在还不知灵文殿主殿是什么情况,如果灵文就守在国师旁边,那就根本绕不开她。但如果我们能先拿到锦衣仙,也许还有对谈余地。”
于是,二人又等了少许时间,趁卫兵交接的一瞬,双双翻下屋檐,潜入了偏殿。
一翻进屋,谢怜就抹了一把汗。
无论如何,这样偷偷摸摸潜入女神官的私殿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但是等他看清这间偏殿后,汗颜之感便消失了一点。
谢怜以前的屋子比这里华丽,风信的比这里凌乱,慕情的屋子又比这里讲究。总之,看上去完全不像个女神官的私殿,压力就没那么大了。
殿里没多少物具,根本藏不了什么,没多久谢怜就翻到了一只箱子。然而一打开他脸就黑了。不光是因为一打开,一股妖风邪气扑面而来,更因为,里面整整齐齐一箱全都是一模一样的黑衣黑裳。
又来了!
上次也是这样,在将近一百件各式各样的衣服里找那一件锦衣仙的真品,找的鸡飞狗跳,简直是噩梦。这次倒没那么多,只有十几件,但每一件都黑得毫无差别,真说不准哪次更令人崩溃。锦衣仙真的在这里面吗?
谢怜十分头疼地道:“三郎…君吾现在在干什么?咱们时间够吗?”
花城一直在密切监视各方动向,听他发问,缓缓地道:“哥哥放心,时间我们是有的。君吾还没有发现你离开了,他正在神武殿,提了慕情在审,看样子,要审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