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丛中那东西觉察被他发现,逃得更快了。原本谢怜八步便能追上,但奔出四步,他就发觉了这是谁,心念电转,放慢了脚步。
待那东西逃出一段,他才突然从一旁杀出,拦住了对方去路,道:“剑兰姑娘,打算不告而别吗?”
对方正是鬼鬼祟祟抱着那胎灵的剑兰,被神出鬼没的谢怜吓了一跳,道:“是你!”
那白花花的胎灵在她怀里龇牙咧嘴,似乎想发起攻击,剑兰按住了它,道:“你是来拦我的?”
谢怜不想让她太过警惕,道:“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想给你个东西。”
说着,他递出了一样事物,道:“你儿子错错怨力颇强,需要管束。虽然现在它已经在净化中,但你修为不如它,难保不会出现意外,需要这个东西来辅助你。”
那是一枚他自制的护身符,谢怜还特地做了用法示范,保证没有古怪。剑兰看着,果然警惕略消,毕竟这东西挺有用的,迟疑片刻,她接了过去,道:“多谢。”
谢怜道:“不必。只要在使用时,大喊三声,‘请太子殿下保佑我’即可。这样就可以记在我殿名下了。”
“…”
剑兰走了几步,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回头道:“你不拦我吗?为什么?”
谢怜就等她回头,不答反问:“那剑兰姑娘你又是为什么一定要走?风信说过会照顾你们,他会信守承诺的。”
剑兰脸色变了变,最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他会。但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跟他再过了。”
谢怜愣了愣,道:“你现在…已经完全不喜欢他了吗?”
剑兰大概是跑累了,在路边坐了下来,道:“跟喜欢不喜欢没什么关系了。我可不想勉强他把我们拴在身边。”
谢怜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想了想,道:“风信一定是真的很喜欢你的。那时候,他那么焦头烂额的,但还是不肯放弃你。”
闻言,剑兰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笑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他那时候傻乎乎的,花很长时间攒钱,攒了钱买我一晚上,却搬个凳子对着我坐一晚上,什么也不干,只是跟我聊天。所有人都把他当笑话呢,笑死人了!”
谢怜也笑了笑,道:“你看,我说了他很喜欢你的吧。”
剑兰却敛了笑容,道:“你说的都是以前的事了。曾经喜欢过,又不代表永远都会喜欢。被人施舍又被人嫌弃,我才不干。”
谢怜道:“他怎么会嫌弃你们?你还不知道风信是什么人吗?”
剑兰道:“你这位太子殿下不食人间烟火,当然想的太简单了。现在是不会,表面上也不会。但时间一长,那可就说不准了。我要想找他,我早就去找了,南阳殿又不是很少见,有段时间到处都是,但我不想。
“他飞升了,有本事了,风光了,可我们都已经是鬼了,我找他干什么呢?一个神官带着两个鬼,这不是让他为难吗?
“在我最好看的时候我把他一脚踹了,我觉得这样很好,趾高气扬的。那样的话,我在他心里,就会一直都是那个样子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又是浓妆艳抹,又眼角细纹的。”
她扯扯自己的脸,道:“如果他真的认了我们,天天对着我这张脸,错错还这个样子,被我们拖着后腿,只会一天比一天疲惫、厌倦,总有一天会变成嫌弃的。何必呢?那就太悲哀了不是吗。”
说话间,胎灵一直在用湿哒哒的舌信子舔她的脸,有种微妙又恶心的顽皮可爱感。但在一般人看来,大概就只有恶心了,是无法被接受的。
剑兰也摸着儿子光秃秃的头顶,道:“反正我有错错就够了。谁年少无知的时候许愿承诺不是山盟海誓?动不动就说什么情啊、爱啊、永远啊。但是,在这世上熬的越久,我就越明白,‘永远’什么的,是不可能的,永远都不可能的。有过就不错了。没有谁能真的做到。我是不信了。”
她无奈地道:“风信是个好人。只是…真的过了太久了。什么都不一样了,还是算了。”
谢怜默默听着,没有说话,心中却道:“不是的。”
他心中有个声音说:“‘永远’是存在的。有人是能真正做到的。我相信的。”
·
剑兰还是带着错错走了。
谢怜返去送走了超度完宣姬的雨师,再回到太苍山上,想告诉风信剑兰走了的事,却没瞧见他。正在乱哄哄的人头里找着,忽听有人喊道:“泰华来得好!有空吗?帮忙算一下!”
里面还在到处抓人算账呢,郎千秋避之不及,远远道:“别拿过来,我有事,找别人!”
谢怜叹了口气,心道要不然他去试着算算好了,岂料,刚走了几步,就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师…国…太子殿下。”
谢怜一回头,郎千秋就站在他身后。他搔了搔脸颊,道:“借一步说话,行么?”
谢怜道:“好啊。”
于是,他便和郎千秋一起走到了寒酸的大棚殿外面。走着走着,谢怜问道:“谷子怎么样了?还好吗?”
郎千秋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这孝儿整天问我要他爹,怪可怜的,我只好…把青鬼的一点魂魄星子收起来放在一盏灯里。现在他每天都抱着那盏灯在我面前跑进跑出,问我怎么样灯里的魂魄才会长大!我真是…”
看他一脸郁闷,想想这遭遇也也能理解了,真不明他一个被戚容杀了全家的,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谢怜下意识想拍拍他的肩,但想想自己在永安干了什么,还是忍住了,温声道:“辛苦啦。那,你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
迟疑片刻,郎千秋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了一样东西,递向他,道:“这个。”
一见那东西,谢怜的呼吸微微一凝。
那是一颗光华流转、莹润圆满的小小深红珊瑚珠。
他颤声道:“这个是…?!”
郎千秋道:“这颗珊瑚珠,是永安开国先祖留下的秘宝。”
闻言,谢怜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花城坠在发尾的那一颗,而是他当初送给郎英的那一颗。
不是花城的。他心中失落落的,但还是接过了那颗珠子。这时,郎千秋道:“先祖曾说过,送他这颗红珊瑚珠的人是他的恩人,帮过他的。是个很好的人。”
“…”
郎千秋又道:“但他还是做了一件事,让那个人失去了一切。先祖说他不后悔做那件事,他非做不可。但对那个人,他后来想想,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
“…”
谢怜道:“然后呢?”
郎千秋道:“然后,那天在仙京,我仔细看血雨探花发尾那颗珠子,越看越像我父王给我留下的这一颗。后来听玄真将军他们说,这珠子本来是一对的,是你的。所以,就想来问问,这是你的东西吗?”
半晌,谢怜缓缓点头,道:“是我的。是我小时候,父皇母后送我的一对珠子。”
郎千秋挠了挠头发,道:“那…还给你了。”
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谢怜,还了珠子,踟蹰了一会儿,就默默走开了。谢怜站在原地,手心捏着那颗红珊瑚珠。
八百多年了。兜兜转转,那对深红珊瑚珠耳坠的另一颗也回到他手里了。是他的,还是他的。
只是,另一颗珠子此时本来应该也在的。本来可以凑成一对的。
正在此时,山下传来了风信大喜的声音:“殿下!各位!快都过来!”
第243章 君怜花兮我怜君兮
谢怜收了珠子,向下望去。简陋的大棚殿里也走出几个神官,问道:“南阳将军怎么了?”
只听风信道:“你们看我抓住什么了!”
他一头从山林里撞出,奔了上来,手上捉着一个黑衣人,众神官大惊:“灵文!”
被风信拿在手里的正是灵文。风信对谢怜道:“如你所料,灵文果然去取锦衣仙了!”
取下咒枷后,谢怜法力暴涨到了可与君吾抗衡的地步,那锦衣仙自然再也奈何不了他。灵文被花城打为不倒翁,在大战中失落,时间一过她身上的法术便会自动解开,不知所踪。但谢怜想到她多半会来取锦衣仙,加上这些天上天庭这团算不清的账急需一人来处理,于是脱了那衣服,放出风声等她自己来取。果不其然,灵文上钩了。
灵文作为潜逃犯,虽然被拿住押到临时议事殿中,却仍不见慌乱之色。裴茗一上来就按着她肩,把她按到桌前坐下,沉声道:“总算找到你了!”
“…”
十几位神官也团团围了上来,个个目光如|狼|似|虎、神情如|饥|似|渴,几近狰狞。
灵文这才稍稍感觉不妙:“…你们想干什么。”
“砰”的一声巨响,一叠近人高的公文卷宗被摔在她面前,摔得连桌子带椅子都一震。裴茗“啪”的一掌拍在卷宗上:“这些,你处理下。”
“…”
灵文似乎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便听“砰砰砰砰砰砰砰!”
十七八声巨响后,十七八叠过人高的海量公文都被摔了过来,将她重重包围在其中。
众神官七嘴八舌道:“快来帮忙算账!”“这些你也都处理下。”“遗漏的部分记得补上。”“最好一个时辰之内把我们这沓整理好!”…
灵文:“…”
一天一夜之后,灵文终于从临时议事殿中被放出来了。
原先乱七八糟的卷宗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已经全部处理完毕,分类得整整齐齐。众神官欢天喜地各自领了自己殿的翻查,而灵文已经脸色铁青,眼睛下消失了一段时间的黑眼圈又浮现出来了。那边各人翻检完毕,纷纷喜道:“果然还是灵文殿比较有效率啊!这下能对上了!”
“清楚了!真是感谢灵文大人了!”
作为一个犯人的灵文在众多神官的簇拥之中呵呵道:“不敢当。”
见状,昨天没塞卷宗过来、今天依旧一团糟的神官们也坐不住了,围过来道:“那啥其实我这边也有几沓您看看要不然也…”
灵文:“…”
谢怜蹲在临时议事殿外吃馒头,吃完了拍拍手,终于把灵文从苦难中解救了出来:“诸位,待会儿再算吧,先让灵文喘口气。”
从前他发话,必定没什么人当回事,但如今可就不同了。几人都道:“太子殿下说的是。”不敢多言。灵文坐在椅子上,闭眼扶额,等其他神官都出去了,议事殿内冷冷清清没几个人了,她才对谢怜道:“恭喜太子殿下,法身复位啦。端地好计策,真没想到现在连鬼都是您的信徒了,听您的调派。”
谢怜道:“那不是我的信徒,是我在鬼市的朋友们。我请他们帮忙而已。”
灵文点了点头,神情了然。谢怜道:“灵文,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灵文道:“太子殿下请问便是。”
谢怜道:“三郎,我是说花城主,他穿过你这件锦衣仙,但锦衣仙对他无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灵文道:“原来是这个问题。我以为太子殿下你早就知道了?”
谢怜怔了怔,道:“愿闻其详?”
灵文一振衣摆,正襟危坐道:“太子殿下,听过锦衣仙的传说吧?”
谢怜道:“听过。是你亲手做的。”
灵文道:“可以这么说。虽然我从没想过这件衣服上凝聚的怨气会让它变成这样一件妖物,但的确是我为了加速须黎国覆灭杀了白锦没错。”
谢怜专注听着。灵文继续道:“这件衣服在人间辗转里,经过无数人的手,无数人拿到它后都选择用它杀人、害人、骗人。虽然如此也可以消弭它的怨气,但,白锦不是个这样的人。
“他不喜欢被这些人所用,十分厌恶。所以,当他遇到与他近似的穿衣者和特定的授衣者时,便不会激发怨气,而是会很高兴。”
谢怜道:“近似和特定分别是?”
灵文道:“你给血雨探花穿上了锦衣仙,但你对血雨探花并无一丝一毫的嫌隙与加害之心,全身心地信任;而血雨探花,对你也是如此,不,应该说更甚——血雨探花真正让他有共鸣的地方,是就算他没有穿上锦衣仙,你让他为你做什么,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为你做什么。包括为你而死。”
“…”
灵文道:“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我能猜到你身边那个少年就是血雨探花所化的原因。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你们的事,但我想不出第二个人会这样了。”
谢怜道:“为什么?”
灵文抬手指道:“太子殿下,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谢怜一怔,手不由自主抚了上去。
灵文道:“我曾经见过类似的东西,是那些孤注一掷的鬼给自己情人的骨灰。”
其实,谢怜早就猜到了,但听灵文说出来,还是握紧了那枚晶莹剔透的指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