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咳嗽,她轻声续道:“今生我不知爱是什么,母亲吝惜给我,我自己争来的,母亲也将它毁掉了,其实我更想什么都不晓得,母亲为何非要如此残忍呢?难道我是母亲的仇人,看着我痛,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吗?”
倾画的嘴唇动了动,许久,道:“若你还有轮回,来世我会还你。”
阿兰若笑了一笑,疲惫道:“同母亲的尘缘,就让它了结在这一世罢,若还有轮回,我也没什么好求,只求轮回中,不要再同母亲相遇了。”
巨大的沉默中,倾画的脚步渐行渐远,细微分辨,能听出那貌似稳重的脚步声中隐有杂乱。待倾画的身影消失在牢口那扇阴森的大门外时,站得远远的小卒子慌里慌张跑过来,重点起一盏油灯。
这一段最后一个场景,是阿兰若叠起木案上染血的文书,缓缓置于油灯上,火苗纠缠着那些模糊的血痕,燃尽只是瞬息之事。灰烬落在木案上,还带着些微火星。
苏陌叶曾问她,若有一天她因沉晔而愤恨,会是为了什么,彼时她一句玩笑,说那一定是因得到过,譬如爱上她,后来不爱了,又去爱了别人。却不想一语成谶,他甚至也许从未爱过她,连那些她自以为珍贵的回忆都是假的。多么高明。
她垂目被火苗舔伤的手指,半晌,自语道:“看到我如今这副模样,是不是就让你解气了,沉晔?”许久,又道,“你可知这样的报复,对我来说,有些过重了?”油灯将她的侧影投在幽暗的石壁上,端庄笔直的仪态,却那么单薄。
世事波折,难如人意。难如阿兰若之意,也未必合倾画之意。
移往歧南神宫的前一日,阿兰若被劫走了。
歧南后山天色和暖,日头照下来暖洋洋的,林子里偶尔传出来几声鸟叫,连不远处石林中的犬因兽都在安详地袒着肚皮晒太阳,一派祥和平静,像山外的风云变幻全是场可笑的浮云。
凤九瞧见坐在石板上同阿兰若讲道理的白衣青年时,其实没认出来他是谁。
青年一头黑发闲闲束于冠中,长得一张清寒淡然的脸,行止间却颇不拘,手中掂着根玉米棒子,像是恨不得将这根玉米棒子直敲到阿兰若脑门上:“事已至此,那个破王宫里头还有什么值得你惦念的,我好不容易将你救出来,你却急不可待又要回去,难不成,是为了沉晔?”话到此处略有沉吟,玉米棒子在石板上敲了一敲,“不对,到此时还放他不下,这不合你的性子,你下山,究竟要做什么?”
青年栖身的石板旁,两棵老树长得茂盛苍郁,树间用结实的青藤搭了个可供躺卧的凉床,阿兰若靠坐在上头远目林外景色,和声道:“你从前常说的那句,浮世浮生,不过一场体验,我觉得甚有道理。生之长短,在乎体验,体验得多便是寿长,体验得少便是寿短。我近日了悟,我这段人生,看起来短,其实也算长了。”停了停,续道,“若说王宫中还有何人值得惦念,不过王兄罢了,他性子淡薄,其实无意上君之位,此时与夜枭族这一战绝非偶然,定然是母…倾画夫人的计策,意欲借刀杀人,将王兄除掉。王兄他非御敌良将,一旦上了战场,定然不能活着回来。”
白衣青年皱眉道:“即便相里贺待你好,但这是他的命数,此种状况下,你还能保他一命不成?你此时既出了那团旋涡,何必再将自己搅进去。”
阿兰若缓声答道:“你既晓得我的性子,便该料到我不能弃王兄于不顾。我会去战上将王兄换下来,届时还需你看顾看顾。你放心,我惜命得很,自会权衡,比之王兄,我并非处处死路,还有生机。”瞧着白衣青年沉肃的脸色,笑道,“你这个脸色倒不多见,所幸今生对我好的人不算太多,你和陌师父也不像王兄这样倒霉,无须我如此冒险相救。”
白衣青年凝目看她片刻,道:“你一向顽固,我此时说什么也留不住你,但战场凶险,若是此行回不来呢?”
她神色平静:“若此行回不来,即便我死,也是以王兄的名义战死,比之倾画夫人逼我自杀,这种死法倒是有意义许多。届时便劳烦你将王兄改名换姓,送往安全之地,让他过寻常日子罢。”良久,续道,“我蹭写给沉晔二十封信,也劳烦你帮我要回来,信里头那些真心实意,再存在他那里,想想有些可笑。”
白衣青年叹息一声:“你这些托付找都记着,只望到时候用不着我做这些,你何时下山?”
她仰躺在藤编的凉榻上,随意将手搭在脑后,唇角攒出来一点笑意:“和风,日影,今日是个睡觉天,让我再偷一个浮生半日闲罢。”
歧南后山这片桃源景渐渐消逝在日暮的薄影中,凤九押着一颗沉甸甸的心,竭力排开最后一段回忆。论及话本子,她姑姑白浅处有无穷的珍藏,她打小耳濡目染,自然多有射猎,那痛彻人心像是从泪罐子里捞出来的故事,她读过不知多少则,却全比不上今次她眼见这一桩。这段回忆甚至没有半滴泪水,却像一柄绝世名剑,极冷也极沉,夺人性命时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阿兰若伤得平平静静,痛得平平静静,连赴死,都赴得平平静静。
苏陌叶讲给凤九的史册记载,说相里贺御驾亲征,拒敌十七日,力有不逮,终战死。掩盖在竺史页后的真相,凤九在这段回忆里看到。战死的不是相里贺,而是阿兰若。
同夜枭族一战,因由是比翼鸟族纵容边民越境狩猎,两族开战,这个战场,自然开在边境上。思行河穿越亘古悠悠流淌,流到最南边,拐过平韵山的隘口,一年复一年,汇入慈悲海中。挨着平韵山慈悲海的一段思行河,一向称的是南思行河,河旁有座巨大的乐音林,遍植乐音树。比翼鸟及夜枭两族历代以此林为界。
八月初七,阿兰若赶赴战场。战事初一拉开,不过六天,比翼鸟族已丢失大片土地,被迫退于思行河以南,八万大军损了三万,五万兵士与夜枭族十二万雄兵隔河相望。
一道道请兵支援的军令加急送入王城,倾画恍若未闻,按兵不动。前有雄兵,后无援手,军中士气低迷,未曾歇战,已显败象。是夜,阿兰若潜入军帐,迷晕相里贺将他运出军中,自己则穿上他的盔甲,坐镇主帐。
阿兰若领着五万疲兵,以半月阵依思行河之利,将夜枭族阻于河外。思行河中流血漂橹,南岸上也是遍野横尸,本是夏末时节,夜晚河畔凉风过,却只闻腐尸与血腥。半月阵阻敌七日,迫使夜枭族折兵五万,却因粮草不足且久无援兵,耐不住夜枭族凭着人多之利轮番攻阵,终在第七日半夜被攻破一个缺口。
天上长庚星亮起,夜枭族大王子喜不自胜,正欲领军渡河。月光星辉之下,隔河瞭望,却遥见对军主将手中蓦然化出一张一人高的铁弓,三支无羽箭携着凛冽风声划破夜空,无羽的长箭直直坠入河中央,化作三根巨大铁柱,立于汹涌水面一字排开。
招魂阵。
长庚星被忽起的墨云缠得摇摇欲坠,一团金光忽从矗立于铁弓旁的颀长身躯中凶猛挣开。破空的长鸣后,浮于半空的金光竟凝成一只巨大的比翼鸟,俯瞰着河滨两岸威严盘旋,翅膀扇起的烈风将金戈铁骑扫得人仰马翻。铁弓旁的身影却一动未动,烈风吹落头盔,现出一头漆黑的长发,一张冷丽的脸。
哀哀嘶鸣中,金色的比翼鸟栖伏于河中央的铁柱之上,羽翼覆盖大半河面,翅膀再次扇动,周身竟燃起火焰。
烈焰熊熊燃烧,像是一场无终的业火,阻断整个思行河,做成一道拒敌的天然屏障。焚风将对岸的乐音林吹得叮咚作响。乐音树树名的由来,原本便是因其树枝树叶随风吹过而能奏出乐音。
为阻敌于思行河外,阿兰若使了招魂阵,燃尽了自己的灵魂。这便是她魂飞魄散的原因。这才是她魂飞魄散的原因。
浓墨似的天幕,奔涌河流中滚滚业火,比翼鸟的哀鸣穿过乐音林,林中奏起奇妙的歌声,仿佛哀悼一族公主之死。而渺渺长河上,那些小小的白色的乐音花却不惧焚风,像一只只迁徙的幼鸟,穿过火焰漂散于河中,又似一场飞扬的轻雪,有一朵尤其执着,跋山涉水缓缓漂落于阿兰若鬓边,她抬手将它别入鬓发,手指在鬓角处轻抚后一停。那是沉晔给她别花后,惯做的一个动作。她愣了愣,良久,却笑了一下。金色的比翼鸟最后一声哀鸣,她抚着鬓边白花,缓缓闭上了眼睛。大鸟在河中静成一座雕塑,唯有火焰不熄,而长发的公主已靠着铁弓,耗尽了生命,步入了永恒的虚无。大火三日未熄,熄灭之时,公主与铁弓皆化为尘沙,消弭于滚滚长河。
这便是阿兰若的一生。
凤九却始终无法明白,阿兰若最后那个笑是在想着什么。
从这段记忆中出来,面前竟又立着那面大雪铸成的长镜,凤九伸手推开镜面,蓦地眼前一黑,临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觉得,这下,自己总算是要真的晕过去了罢,早这么晕过去多好。
第十五章
公主府至高处乃波心亭,亭外遍植古木,棵棵皆是参天古韵的派头,日光穿过林叶照进亭中,为一个小小山亭平添了一层古意。
此时山亭中容了四个人,东华帝君与神官长沉晔两两相对,沉睡的凤九被揽在帝君怀中,苏陌叶站在一旁垂手而立。天时地利人和,平心论,其实是幅好图景。
然苏陌叶苏二皇子瞧着眼前阵仗,却着实有些迷茫,因面前相对的二位皆是不动声色之人,他虽长于察言观色,但近日他被帝君折腾着打造法器,脑子累得有些不灵便,再则三日来发生的诸事仿佛连着的电闪,闪得他至今不能平静。
三日前是个黄道吉日,老天爷慈悲了一回,令他传给帝君的第十二封急信起了效用,将帝君召回了歧南神宫。他催帝君着实催得吐血,好在帝君回来了,他就把这口血含了回去,指望着法器收尾后他能下山歇一歇。
帝君要打件什么法器其实从未同他明说过,他本着做臣子的本分也不
曾问起,只循着帝君说的一一照做罢了。待帝君回神宫为法器收尾,成相
之时他才晓得,这竟是面镜子,且是面不同寻常的镜子——妙华镜。
九重天第七天垂挂的那面妙华镜他听闻过,说此镜能再现三千大千世界数十亿凡世的兴衰更迭,但比翼鸟族所居的梵音谷亦是仙地并非凡世,妙华镜理当照不出它的过往是非。他有些疑惑,既然并非这个功用,那帝君如此费心打这面镜子来做什么。他思忖,总不至于是打给凤九的梳妆镜…又思忖,娘的这其实很有可能。
所幸此番帝君并没有离谱到这个境地,彼时镜成,帝君随意端详了片刻,提笔随手在纸上勾了个什么抛入镜中,未几,镜中便浮现出一幕清晰的小景。
镜中景令他蓦地晃神,正是两百多年前解忧泉旁的蛇阵。凄风邪雨中,四尾磐石的巨蟒血红着眼仰天长咝,满含失子的伤痛。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女孩伸长了手臂挣扎着要重回蛇阵,瞳色分明的眼中蓄出泪水,口中吐出咝咝的蛇语。他立在云头,碧玉箫浮在半空,无人吹奏却发出驱蛇的乐音。小女孩兀自在他怀中反抗,他原本可用法术禁锢,却不知那一刻想着什么,竟只用了手上力气将这个爱躲在石头后听他吹箫的小姑娘锁在怀中。她无计可施,眼看眼泪就要掉下来,他抚着她的额头轻声道:“你很聪明,虽不会说话,但该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你不是一条蛇,是比翼鸟族的二公主。你是想要继续当一条蛇,生在方寸之地,被你的同族视为异物,还是想要展翼翱翔天际?”眼泪凝在女孩眸中,良久,她咬着唇,像是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振翼声起,肩背处一双雪白的羽翼瞬然展开,她模仿着他的声音:“…比翼…”他笑道:“好孩子,这是你第一次展翼?从此后,我就是你师父。”
比翼鸟或有单翼,或有双翼,阿兰若是只双翼的比翼鸟。
许多年前的情境在眼前重温,他自是愣怔,帝君却已泡好一壶茶,分三两个瓷杯,随口向他道:“这面镜子我改了改,如此仙的前世今生也看得到了。”望着妙华镜。道,“造出此境的大约是沉晔,先看看他要做什么,在看看小白同阿兰若有什么干系,你留下来同观,后续若有什么事,方便代我打理。”
他一时竟忽略了帝君允他留在此处乃是指望他继续为他做白工,脑子有一瞬的浑噩,语中带颤道:“帝座是说,这面镜子,可以看到阿兰若的死因?”
帝君莫名道:“这很稀奇?”
他沉定情绪道:“我从不知世间还有能断出神仙前世今生的法器,确然稀奇。”又道,“听闻妙华镜一次只能显露事情的一面,请教帝座,此时显露的这段过往, 是否仅为沉晔所见的那一面?”
帝君淡淡点了个头,提壶倒茶间提醒他道:“手别碰到镜框上,当心被镜中人的思绪搅乱心神。”奈何这声提醒得忒悠然忒不紧不慢了些,他的手早已好奇地抚上镜框,而刹那之间,一份沉得像山石的情绪,随着那只与镜框相连的手,直击入他心底。像是转瞬间亲历了一段人生,旁人的人生。沉晔的人生。
陌少记得,若干年前,阿兰若曾告诉他,她同沉晔第一次见面,是在沉晔一次满十的生辰前几日。彼时她刚出蛇阵不久,虽有他这个师父照料,偌大王宫里头未免觉得孤单,瞧着谁都想去亲近。
那日她逛到花园中,从一棵老杏树后瞧见前头花丛里,沉晔领着橘诺嫦棣二人正玩猜百草的游戏。她这位表哥原本就长得俊,那日许是日光花影之故,瞧着更是清俊不凡,令她极愿亲近。
不几日他的生辰,她觉得这是亲近他的良机,她该去贺一贺。她想起那日他立在清雅花丛中的风姿,本想去花园中摘一捧做贺礼,不想此花花期短暂,业已开败。她凭着记忆中花丛的模样稚嫩地临了张图在纸上,满心珍重地捧着它去舅舅府中为他贺生。生辰那日他不同在花园中穿着便装,一身神官服显出一种超出年纪的沉稳俊朗。他仍同橘诺嫦棣待在一处,只远远瞧了她一眼,便将淡漠目光移向别处。
午后她在后院一个小水沟中寻到了自己送给他的画,墨渍已浸得看不出原画的行迹,她的小妹妹嫦棣站在水沟旁奚落她:“沉晔哥哥说你被蛇养大,啃腐殖草皮长大,脏得要命,他才不要你画的画…”
彼时她同他讲起这段往事,笑道,她同沉晔幼时只见过这么两面,此后她再未生出亲近沉晔之心,也再未去母家舅舅处做过客。她同沉晔,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缘分,她后来仍强求同沉晔的缘分,也不知强求得对还是错。
陌少以为,阿兰若确是强求,且他深信她是因强求这段姻缘方种下灰飞的祸根。而沉晔对阿兰若,他从不相信他对她竟会有什么情,如若有情,何以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死地?退一万步,他厌了她几十年,同她处得好些也不过两年,即便两年种种能称作情,也断不能以深厚论之。至于阿兰若死后他的所为,不过是一种失去方知珍惜的老生常谈罢了。沉晔并不爱阿兰若,若他爱着阿兰若,这才是一个笑话。
可老天爷就喜欢闹笑话。妙华镜中的情绪如洪水奔涌,陌少的脸色渐渐发白。帝君喝着茶问他:“还受得住吗?”他脸色难看地笑了一笑:“望帝座指教,受得住待如何,受不住又待如何?”帝座的指教言简意赅:“都受着。”
世说神官长冷淡寡言,思绪难测,上君的圣意还可揣摩揣摩,神官长的即便揣摩了却也是个白揣摩。而此时这位难揣摩的神官长的思绪,就直白地摊在陌少的眼前。
他看得那么清晰,就像他就是他。
沉晔降生并不太平。他母亲怀着他时被接去神宫待产,但他降生这一日,天上却并未现出什么异相,且生下他竟是个极虚弱的小孩子,连啼哭都不会。时任的神官长息泽不在宫中,几个不大心善的神官嘟囔着要将他母子二人逐出神宫,到神宫消暑的上君相里殷正好路过,怀着一把善心将他同他母亲留了下来。
眼看着他呼吸渐弱,相里殷割腕放血,用半碗腕血救了他一条性命。他第一声啼哭落地时正值当午,原本只矗着一个明晃晃日头的东天,却陡然爬上一轮圆月,一时天地间日月齐辉,相里殷大笑:“这不正是我族的小神官长,既然天降的异象是光照倾城,不如起名一个晔字。”他跟着母姓,受相里殷封赐,便有了一个名字,叫作沉晔。
上君相里殷做主了他母亲的婚事,将她许给了自己的大舅子,她母亲便搬出神宫去了夫家,而他在周岁时受封继任神官长,被尊养在歧南神宫,跟着时任的神官长息泽学一个神官长该有的本事。
时光匆匆,山下的宫变发生时,他不过五岁。息泽神君边吃绿豆糕边告诫他,歧南神宫虽履的是个监察之职,但若非因上君失德以致生灵涂炭,旁的事都不在神宫监察之列。宫变这等事,他们争他们的,咱们有兴趣就去瞧个热闹,没兴趣就将宫门关严实了,喝个茶水吃个糕。
他们关着宫门吃了好几天绿豆糕,外头传来消息说新君即位,且娶了前任上君相里殷的王后倾画做贵夫人,王宫的礼官来请神官长的祝祷。息泽借口绿豆糕吃撑了,不便出行,指派几个随从抬着五岁的他去了趟王宫。他第一次主持祝祷礼,仅有五岁,竟没有出什么差错。息泽十分满意,此后益发懒洋洋,宫中有什么用得着神官长的地方,一应差遣他去顶缸。每一次顶缸,他都顶得挺出色,简直令息泽爱不释手。
他母亲嫁了倾画的哥哥,倾画便是他的姑母。不久倾画生了橘诺,因他常去宫中,便时常将橘诺拿给他照看。十岁那年,因入山修行之故,整整两年未再涉足王宫,再次入宫时,橘诺糯糯告诉她,一年多前母亲新添了一个妹妹,妹妹长得十分软糯可爱,但母亲却将她扔进了蛇窝,好在那四条蟒蛇没有吃掉妹妹,还抓来老鼠,咬断老鼠的颈子将血喂给妹妹喝。
王宫里的蛇窝仅有一处,便是解忧泉旁。为何想去看看橘话口中这个孩子,他说不上来。那夜月银如霜,他踩着月色正待步入花园,听到一丛竹影后几个宫婢絮语,说蛇阵里那个孩子一向爱在这个时辰爬来爬去,今夜却不知为何没有响动,该不会是病了还是怎么了,需不需禀给君后。几人推操着谁去禀给君后为好,却又害怕君后发怒,谁也不想去,拈出借口道君后将这个孩子扔进蛇阵原本就不希望她活下来,若这个孩子真病了应该正合君后之意,她们多此一举前去禀告,岂不自招晦气,还是当不知晓不禀为好。絮语一阵便散了。
他靠近蛇阵,蹲了巨蟒的四座华表静立,而在华表框出的蛇阵边缘,果然瞧见一个岁余的婴孩趴伏在地上,正瑟瑟地发着抖。这夜十五,天上月圆,正是至阴的时辰,华表中的巨蟒想是汲月华灵气去了,无暇看顾这个孩子。他妨着惊动巨蟒,小心矗在阵缘,勉力伸手翻过孩子。月光底下,瞧见孩子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干裂的嘴唇难受地翕合着,几粒乳齿咯咯地碰撞,怀中抱着一只死鼠,手上全是血。
这是他的表妹。同是表妹,橘诺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这孩子却衣不蔽体,脏兮兮地圈在这个蛇阵里,仅能以鼠血为生。小小的孩子躺在地上,颤了一阵,终于受不住地哭出来,像被谁捏着嗓子,声儿轻轻的、细细的。就是这样一声语不成调的啼哭,却猛地击在他心上。
这孩子得了什么病他不晓得,需用什么良药他也不晓得,但梵音谷中没有哪味良药比神官之血更具奇效,这个他晓得。因蛇阵的结界阻挠,他不能身入阵中将孩子带出来,只能咬破手指,勉强将手伸进结界够着孩子的嘴唇,几滴血下去,孩子终于有力气自己抱着他的手指吮吸了。这孩子食量大,并不知他的血此时只是治她病的良药罢了,反当作维生的养分,像吸食鼠血般非要喝到饱才肯放开。
他的血救了她一命,此时流在她身体里,他从未用自己的血救过谁一命,这让他觉得这个孩子于他是不同的。
他拿衣袖擦干净她的脸,看到孩子清晰的眉眼,想起橘诺说她的妹妹长得软糯可爱,他想她的确十分软糯可爱,倾画夫人竟然忍得下心。餍足的孩子睁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看着他,他抚着她的额头笑了一下,聪明的孩子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他用手轻轻拍着她哄她入睡,她睁着眼睛仔仔细细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终于闭眼睡着。而至阴时快要过去,巨蟒的警戒心该要回来了。
那之后,每次出入王宫,他常找时机悄悄去看那孩子。但往往只有十五至阴夜方能靠近蛇阵。后来他从息泽处知悉上君之血能让巨蟒在华表中沉睡,便借着祭祀之名储了不少上君的指血。用这个法子他终于能踏入蛇阵,有一回他试着能不能将孩子抱出阵外,但孩子软乎乎的手臂方触到阵沿的结界,不知为何,华表中沉睡的巨蟒竟蓦然惊醒,亏得他动作快,才没有葬身蛇腹,那时他才晓得,自己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虽担着一个继任神官长之名,力量却是多么弱小。
他很怜悯这个表妹,暗中照看了她五年。她饿时,就带食物给她吃;她挨冻时,就用巨蟒蜕下的蛇皮做成衣裳她御寒,这照顾不露痕迹。五年来一直无人发现,也就免了她倒霉。她刚出生便被扔在蛇阵里,自然没有名字,她不是一条蛇,是比翼鸟族的公主,得有名字,她的父母不愿给她,他想他可以给她。他为她起名阿兰若,是寂静的意思。他在她手心写阿兰若三个字,缓缓念出来,阿兰若,这是你的名字,以后我说这三个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聪明的孩子有样学样地拿手指在地上胡画,让他觉得好笑,他用术法将这三个字烙在她手臂上,轻轻道,照着这个来画。懵懂的孩子紧抓着他的衣袖,眨眨眼睛,费力道:“晔…晔…兰…”他轻声道:“对,我是沉晔,是你的表哥,你是阿兰若,相里阿兰若。”
历代继任神官长皆需在十五岁闭关长修,长修之期二十年,修成便晋为副神官长。他小时候无所牵挂,一心盼着这段长修,如今照看着阿兰若,却觉能推一天是一天。但终归,这是躲不过的职责。
他担忧他走后她无人照拂,又重蹈食鼠肉饮鼠血的覆辙,临别的那个夜晚,为她在蛇阵中种下四季果的果树,并从神宫中拿来天泉水浇下。果树在片刻间枝繁叶茂结出果实,他摘下一个果子递给她,教导她从此后饿了就吃这个,渴了就喝解忧泉的泉水,万不可再以鼠为生。
是年她已经五岁,生得玉雪可爱,却因蛇阵中常有瘴毒之故,不大记事也不大会说话,但估摸也晓得这是一场离别了,伸手牢牢牵着他的衣角不肯入睡,他看着她,良久道:“你这么小,我回来时,你一定已经忘了我。”孩子却以为他在说什么嘱咐,似懂非懂地点头。他伸手揉揉她的额发,洁白的月光底下,四季花随风飘落,有一朵落在孩子的肩上,他拾起来别在她耳畔,手指轻抚后一停,对着小小的孩子许诺:“我会回来,等我当上神官长,就可以救你出来。”顿了顿,将孩子搂在怀中,“我是你唯一的亲人,阿兰若,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
那夜他走的时候,孩子从梦中惊醒,哭得很厉害。但他没有回头。由着孩子的哭闹声渐渐消失在身后。
二十年恍如隔世,他再回王宫恰是十五夜,上君赐宴,他急切想见到那个孩子。而听到的关乎她的第一桩消息,却是西海的贵客二皇子闯了蛇阵。上君领着宴上众臣急急赶至解忧泉,他亦紧随在列。再次涉足此地,满目疮痍间,首要入他眼的却是半空的云絮上,被白衣男子抱在怀中的童稚少女,蛇皮做的粗裙外裹着件男子的白外袍,白色的袍子随东风扬起,她漆黑的长发亦在风中翩飞,显出一张未脱稚气的脸来,格外精致。二十年不见,那孩子长大了。
解忧泉中碧水翻腾,巨蟒长咝不止,碧玉箫乐音轻动,那孩子在白衣男子怀中有生以来第一次展翼,王室中再无人有如此洁白的羽翼,白色的稚羽飘然落下,他伸手接住,而云絮之上,白衣男子的目光抚过那孩子的手臂,突然道:“阿兰若,这倒是挺好的意思,你没有名字,不如就叫阿兰若吧。”他瞧见她懵懂地看着那白衣男子,断续道:“阿…兰…若?”白衣的男子笑道:“念得很好,阿兰若,我是苏陌叶,西海的苏陌叶。”
我是沉晔。是你的表哥。你是阿兰若。相里阿兰若。
二皇子揽着她站在高空,向着上君颔首,面上是个客客气气的笑:“我们西海想教养出好男儿来,也爱将他们扔出去历练打磨,想来上君是存了磨炼二公主之心,才令她在此阵中修炼罢,不过这孩子合苏某眼缘,今日既将她收成徒弟,便想带在身边教养着,不知上君肯否做给苏某这个人情?”
这番话说得体面又刁钻,上君神色复杂,但终是允了。
他见二皇子抚着那孩子的额头,轻声道:“从此后你再不必待在此处,跟着我,你开心吗?”她轻轻点了点头,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她笑的方式,还是她小时候他教的那样。他想她果然将他忘了,但总有一些东西还是留在了她身上。因二十年苦修之故,如今以他之力已可将她救出蛇阵,但他此时并非大权在握,救出她也只能躲躲藏藏。西海二皇子的庇护,比他能给她的庇护更好。
驱蛇的乐音停驻的一刻,忽有一尾巨蟒扬起利齿铲向云中,专为对付这些巨蟒做成的细针飞出他的指尖,那狰狞的蟒蛇缓了攻势,重重摔在地上。他不动声色地收手入袖,趁着众臣的惊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解忧泉。他想她出生时命运不济,此时总算迎来好的命运,这是桩好事。
二十年艰辛长修,山中无味的岁月里,他常想起她。他是天定的神官长,他母亲将孕育他看作一项光荣,从不将他视作己子,对他尊奉更多于爱,他从未尝到过亲情的滋味。他曾对她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但她何尝不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将她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给了她名字,将所有亲情倾注在她身上。他有执念,执念是她。但如今她有了更好的依靠。他想,若要令执念不成,放就要放得彻底,这一念方才能平息。
十年,他仍常想起她,但未曾提及她一句,未曾靠近她一分。
他长修之时倾画夫人生下了嫦棣,大约彼时对相里阙的恨已消减不少,比之阿兰若,嫦棣这个公主当得倒是平顺。回回入宫,橘诺同嫦棣爱黏着他,姊妹二人时常在他面前提起阿兰若。橘诺素来文静,这种话题里头不大爱嚼舌头,虽则如此,却也忘了幼时对阿兰若的善心。而嫦棣每每说得最是起劲,令他烦不胜烦。
一日嫦棣又提及她:“今日我听一个老宫婢说,阿兰若在蛇阵里时都是饮鼠血食鼠肉为生,你们能想象吗,饮了那样多鼠血,她身体里流的血,也大半都变成鼠血了吧,啧…如此肮脏低贱,想不通父君为何竟允了她重回族里还坐上公主之位,她怎么配!沉晔表哥,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他想若她饮了鼠血身体里便是鼠血,那她也饮过他的血,是否如今她身体里亦流着他的血?这让他有些失神。
嫦棣还要催促他:“表哥,你说我方才讲得对不对?”他极不耐烦,冷淡道:“若要论血统,你知道歧南神宫唯一低视的血统是什么。”嫦棣的脸唰地一白。歧南神宫低视的是不贞的血统,若从这个条理上说,嫦棣和阿兰若的血没有任何区分。但阿兰若是他养大的,亦饮过他的血,即便承了他母亲不贞的血统,那又如何。
息泽近年已不大理事,在歧南后山造了个竹园精舍,传出话来说身上染了重病,需移到彼处将养云云。他初时信了,去精舍瞧他,却见息泽挽了裤腿光着脚正生机勃勃地在河中摸鱼,面上看着比他都要生猛且精神。
息泽假模假样咳嗽几声,一派真诚地道:“本君确染了病,但只因本君是个坚强人,不屑那种病恹恹的做派,你瞧着本君才像个没病没痛样,实则本君都快病死了。”
他向快要病死了的息泽神君道:“颇多同僚相邀近日将来探视你,你这样坚强必定令他们感动。”息泽脸上的笑僵了僵。
听说后头再有神官前去精舍探望息泽,瞧着的都是息泽卧病在床的颓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