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破壁(下)(1)

    金芒电吐,翠浪横空,两人大开大阖,出手之快,令人不及交睫。陆渐初使翠竹尚显生涩,但他“天劫驭兵法”已成,任何兵器到手,均能因其形状杜撰招式,斗到三十合上下,陆渐越发顺手,“三十二身相”融入招式之中,翻腾起落,诡谲突兀,手中长竹收放自如,收拢不足一尺,放纵开来,却能横扫十丈,以至于旁观诸人立足不住,连连后撤。

    狄希身负“龙遁”之法,进退倏忽,剑招奇诡,陆渐收招即进,出招即退,来而不知其来,往而不知其往,犹如天魔变化,无形无影。剑招也越发绵密,只在方寸间摆动,陆渐招式稍欠圆融,即刻抵入,势如水银泻地一般,所幸陆渐明悟神通,随圆就方,能御世间百劫,故而每于不可能处避开狄希的杀招,加以凌厉反击。

    狄希见陆渐先斗叶梵,再与自己相持百招,气力不但丝毫不衰,反而越战越强,不觉心中骇然,又见那根长竹柔韧多枝,笼罩极广,攻守间罕有间隙,合以陆渐的绝世神力,极难攻破,当下寻思:“看来当务之急,便是夺下他这般兵器。”一念及此,狄希左袖一晃,引得陆渐摆竹右扫,右袖比箭还快,削向陆渐手腕。

    这两下说来简单,实则穷尽狄希生平绝学,无论身法剑招,时机节奏,均是妙入毫巅,陆渐避无可避,长竹撒手,在空中画出一道绿影,飞出十丈,没入树林之中。

    狄希心头一喜,未及收招,忽觉右袖一紧,凝目望去,右袖已被陆渐抓住。狄希大惊,清叱一声,左袖龙腾,扫向陆渐面门,不料陆渐一招手,又将他左袖拿住。

    谷神通瞧到此时,微微动容:“这是什么手法?”仙碧为他所制,不能动弹,气闷难当,眼见陆渐大显神威,心中喜悦,犹如自身所为,听得谷神通的话,冷笑道:“你听说过补天劫手么?”

    谷神通唔了一声,点头道:“怪不得。”仙碧见他神色淡淡,俨然不以为意,不由大觉后悔:“不好,我一时高兴,说漏了陆渐的劫术,此人深不可测,心中只怕已然拟出了破法。”

    寻思间,场上形势大变,陆渐以双足为轴,拽住长袖,奋起神力,如甩铁饼一般,将狄希滴溜溜甩将起来。狄希不料他出此怪招,一时间身不由主,随他大力所至,凌空飞转,转得数匝,连人带影化为一道金色流光。狄希纵有通天之能,亦觉晕眩烦恶,蓦听得一声大喝,陆渐移步向前,带得他撞向一片山崖。

    谷神通远远瞧见,浓眉一挑,身上袖袍无风而动。这时,忽就看那金袍飘起来,陆渐手上一虚,金袍扫中山石,软塌塌浑不着力,转眼再瞧,狄希身着中衣立在十丈开外,神色极为尴尬。原来他撞上山崖前,使出龙遁九变中的“金蝉变”,金蝉脱壳,脱了那金色宝衣,免受摧筋断骨之苦,但如此金袍一失,一身神通便弱了大半。

    蓦听一声娇叱:“看招。”施妙妙双手一挥,射出两蓬银雨。她不愿背后偷袭,故而先行叫出,待陆渐转身,方才出手。陆渐见状,手中金袍一抖,画了一个圆弧,漫天银雨倏尔不见。

    施妙妙心中慌乱,一扬手,又射出六只银鲤,陆渐丢了金袍,双手虚空乱抓,有如生了百臂千手,将漫天银鳞抓在手里。施妙妙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神通,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忽见陆渐迈开大步,走将过来,惊惶间抓起几只银鲤,胡乱掷出。

    银鲤才散,陆渐纵身直进,双手一分,叮叮之声不绝,那团银光隐没不见,陆渐紧握成拳,掌心咔嚓有声,待得摊掌之时,数百细鳞复又聚为四只银鲤。施妙妙脸色惨白,忽见陆渐冲自己微微一笑,神情甚是友好,一扬手,又将那银鲤抛了回来。施妙妙只觉不可思议,呆呆接过,说道:“你,你干什么……”

    陆渐摇头道:“你是谷缜未过门的媳妇儿,我不跟你打。”施妙妙又羞又怒,慌慌张张看看四周,怒道:“你,你这人胡说什么呀,谁,谁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儿。”陆渐被她喝骂,亦觉窘迫,挠头道:“他自己说的,不信,不信你问他。”转头看向谷缜,见他盘膝而坐,两眼骨碌乱转,却不作声。

    陆渐心中奇怪,走向谷缜道:“你干吗坐着不动?快起来,我还有话问你呢。”伸手一扶,忽觉他身子僵硬,情知其中必有古怪,当下默运神通,将“大金刚神力”注入谷缜体内,连转数匝,却如石沉大海,全无消息。

    陆渐颇感诧异,只当真气不足,于是再加真力,谷缜只觉陆渐真气如蛇如龙,在七窍百脉中钻来钻去,酸麻奇痒,忍不住涕泪交流,双眼骨碌碌乱转。

    陆渐见他神色古怪,亦觉不对,歇手问道:“你怎么啦?”谷缜不再流泪,双眼仍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转个不停。

    陆渐正自不解,忽听性觉道:“陆道友,这位施主似要告诉道友一些事情。”陆渐奇怪道:“他嘴巴不能说话,怎么告诉我事情?”性觉笑道:“嘴不说话,眼睛却能说话。”陆渐道:“眼睛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说的。”

    性觉微微笑道:“眼睛不能说话,却能写字。小僧少时打坐参禅,心性不定,因有老师父在前,又不敢乱说乱动,日子一久,便想出法子,凭借眼珠转动,写出一个个字来,与同伴交谈。这种法子我与同伴均能领会,唯独看守的老师父不能知道。没想到无独有偶,这位施主也会‘目语’之术,你瞧,他眼珠横移,便是一横,眼珠下移,便是一竖,左转是一撇,右转向下则是弯勾……”

    谷缜听得,双眼转动更快。陆渐细看,果然和性觉说的一般,当下道:“性觉师父,你能看出他写的什么字?”

    性觉道:“且容小僧一试。”言毕拈起一根竹枝,凝注谷缜双目,循其目光转动,用竹枝在地上译出一行字迹。陆渐一瞧,写的却是:“臭陆渐,武功好就了不起吗,再在老子身上乱注真气,当心我拔光你的头发,送你到三祖寺当秃驴去。”

    性觉写到这里,面皮微红,不胜尴尬。陆渐却是莞尔,心道:“这倒是谷缜的口气,假冒不得。”当下笑道:“抱歉抱歉,那你说说,怎么变成这个呆木头的样子?”

    谷缜又写道:“我与大美人遭沈暗算。”陆渐心一沉,转头望去,见姚晴木然端坐,与谷缜的情形仿佛,不觉沉声道:“沈舟虚,你对他二人做了什么?”

    沈舟虚笑而不语,陆渐眉毛扬起,向他走来,忽见麻影一闪,燕未归飞身迎上,抬脚便踢。陆渐一招手,便握住他的左踝,燕未归不及踢出右脚,身子一轻,已被甩出。他身手矫捷,翻身落定,方欲纵身再上,忽觉一股浑厚大力从足踝涌起,直冲小腹,顿时双腿酸软,站立不起。原来陆渐握住他脚,手中“大金刚神力”自然涌出,只不过二人交手太快,至此方才发作。

    此时莫乙、薛耳双双抢出,拦住陆渐去路。陆渐扬声道:“你们两个也要拦我?”莫乙大声道:“你要害主人,姓莫的死也不许。”薛耳浑身发抖,眼泪也流下来,嘴里却道:“对,对。”陆渐与他二人本是患难之交,不忍与之动手,但姚晴在他心中分量千钧,刹那间天人交战,陆渐叹了一声:“得罪了。”双掌一分,按在二人肩头,两人肩头巨力千钧,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陆渐借这一按,飘身纵起,掠向姚晴,天部弟子均想若被他轻易抢了人去,必为天下人耻笑,当下纷纷抢上。陆渐嗔目大喝,抓住一名弟子,旋身一扫,天部弟子便倒了六人,众弟子齐发一声喊,纷纷后撤。苏闻香见状,燃起一支“散魂香”,这种迷香一旦吸入,重则昏睡数日,轻则神魂恍惚。苏闻香施展手法,右手持香,左手轻扇,香火头上的淡淡烟气化作一缕,射向陆渐。谁知陆渐如后脑生眼,反掌拍出,那道烟气犹未逼近,倏尔折返,向着苏闻香射来。

    苏闻香体质奇特,吸入烟气,不过头晕目眩,身旁的秦知味猝不及防,大大吸了一口,立时天旋地转,昏了过去。陆渐袖袍再舒,余香四散,涌向四周天部弟子,霎时间扑通之声不绝,十多名弟子吸入迷香,竞相昏倒。苏闻香大惊失色,忙将线香掐灭,余下弟子纵然免劫,但却人人驻足,眼瞧着陆渐抱起姚晴,却无一人胆敢阻拦。沈秀不由满心怨毒,暗地寻思:“这小子得了什么奇遇,数日不见,竟然如此厉害,从今往后,我与他岂不差了十万八千里?”

    陆渐转过身来,朗声道:“沈先生,你为民出力,剿灭倭寇,小子原本十分佩服。”

    沈舟虚笑道:“得君一赞,沈某幸甚。”陆渐冷哼一声,道:“但你为了私仇,将宁姑娘炼成劫奴,却又十分可恶。”沈舟虚不觉沉默,宁不空却将眉一挑,厉声道:“小子,你瞧见凝儿了?”陆渐道:“瞧见了,她很好。”宁不空道:“她在哪里?”陆渐道:“我也不知。”宁不空面有怒色,喝道:“狗奴才,你就不怕黑天劫么?”

    他不提“黑天劫”还罢,提到此事,陆渐顿时想到往日所受的种种欺骗折磨,不由高叫道:“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宁不空面皮绷紧,忽一扬手,射出一根枯枝,陆渐足下不丁不八,待那枯枝射到,随手一拂,这一拂用上“天劫驭兵法”,轻巧绝伦,枯枝中“周流火劲”未被牵动,便掉一个头,嗖地射向宁不空。宁不空出手奇快,一发“木霹雳”射出,后一发早已跟上。两根枯枝凌空相撞,轰隆炸裂。宁不空惊愕已极,后退半步,发声低喝,双手齐挥,两枚枯枝嗖嗖射出。却被陆渐挥手一拂,再度送回,宁不空听到风声,急发枯枝阻拦,四枚枯枝在他身前丈许炸裂,气浪滚滚,木屑飞溅,弹在身上,不胜疼痛。

    宁不空性子冥顽,双目又盲,更不甘输给往日劫奴,惊怒之际,口中连声大喝,“木霹雳”连连射出。但陆渐“天劫驭兵法”神奇奥妙,加上大金刚神力,因敌制敌,无往不胜,宁不空神通越强,所受反击也越强烈,一时间真应了“玩火自焚”的古语,四周爆炸纷起,宁不空衣衫破碎,皮破血流,左右躲闪,狼狈至极。

    陆渐饱受黑天之劫,本想重创此人,发泄胸中怨气,但见宁不空如此模样,心中却微微一软:“他终是宁姑娘的爹爹,我受宁姑娘恩惠,伤她父亲,大大不妥。”当下伸出手来,将一枚“木霹雳”捉在手里,劫力所至,已知火劲性质强弱,“大金刚神力”随之涌至,将其中火劲化得干净。

    这一招当日鱼和尚亦曾用过,陆渐此时神通,仿佛鱼和尚极盛之时,举重若轻,犹有胜之。宁不空连发两枚“木霹雳”,却如石沉大海,悄没声息,不由得心中震骇,停了攻势,侧耳倾听,极想听出其中玄机。陆渐却不再理会,将枯枝一掷,高声道:“宁不空,瞧在宁姑娘份儿上,今日就此作罢。”

    说罢也不瞧宁不空脸色,径向沈舟虚道:“谷缜与你有夺母之仇,你先下手为强,也说得过去。”沈舟虚冷笑一声,道:“夺母之仇?哼,你又知道什么?”陆渐道:“算我不知罢了,但阿晴与你有什么仇怨,你要如此对她?”

    沈舟虚冷道:“沈某一贯自行其是,不问缘由。”陆渐心中有气,说道:“你不讲理?”沈舟虚笑道:“原来足下是来讲理的,不是来打架的。”陆渐愣了愣,喝道:“那么得罪了。”右手仍是抱住姚晴,左手虚抬,拍向沈舟虚。沈舟虚袖袍扬起,射出一蓬银丝,如烟罩林,如月笼沙,直奔陆渐浑身要害。陆渐左臂一圈,五指撒开,忽地画出一个圆圈,圆未画尽,四周银丝收拢,尽被他缠在掌上。

    沈舟虚吃了一惊,低喝一声,袖里银丝忽曲忽直,绵绵不尽,避开陆渐双手,刺他周身要穴。不料陆渐“天劫驭兵法”竟是“天罗绕指剑”的克星,一旦发动,左手就如一具缫车,不住画圆,银丝无论近身与否,均被缠走。起初沈舟虚尚且能掌控蚕丝,但随陆渐左手圆圈越画越快,越来越大,袖里蚕茧嗖嗖嗖尽皆化解成丝,急速抽离,沈舟虚用劲阻挡,反而被“天劫驭兵法”牵动,双掌飘忽,不能自主。片刻间,蚕丝在陆渐手上裹成老大一团,发出白亮光华。陆渐忽一挥手,银丝寸断,向沈舟虚飘飘罩去。

    乱丝障目,沈舟虚眼前一花,陆渐巨力已至。沈舟虚伸臂格挡,只听咔啦一声,轮椅粉碎,沈舟虚跌坐在地。陆渐一步跨上,忽见人影闪动,燕未归再度抢到。陆渐大喝道:“让开。”燕未归斗笠下一双利眼瞬也不瞬,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气。陆渐见他如此忠心,也觉佩服,不忍下手伤他,正想用个两全之法,忽听沈舟虚轻咳一声,慢慢道:“未归,你且让开,瞧他怎么杀我。”燕未归迟疑一下,缓缓让开,沈舟虚望着陆渐,嘴角噙着冷笑,眼里尽是讥讽之色。

    陆渐见他神情,越发生气,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真气不由贯注掌上。方要出手,忽听性觉道:“陆道友,且住手。”陆渐道:“怎么?”性觉道:“道友请看。”陆渐低头望去,地上又显字迹:“我与姚所中禁术只有沈舟虚能解,他若死了,我二人也不能活。”陆渐发愁道:“那怎么办?”

    谷缜又写道:“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姚晴被困,全是为此。”陆渐望那字迹,苦笑摇头:“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诉她四幅画像的秘语了。”谷缜眼珠连转,又写道:“你知道画像秘语?”陆渐道:“知道一些。”谷缜道:“很好,沈舟虚若不解术,你就当众说出。”陆渐略一沉吟,点头道:“好……”后面话未出口,沈舟虚突地叫道:“且慢。”

    陆渐转眼望去,沈舟虚面沉如水,目光闪烁,不由问道:“你有甚话说?”沈舟虚冷笑道:“我可以解开这女子的六识,但有话在先。”陆渐喜道:“什么话?”沈舟虚吐出一口长气:“那些秘语,你要烂在心里,一个字也不得吐露。”

    陆渐微感迟疑,沈舟虚冷冷道:“若不然,这女子六识皆闭,两日必死。”陆渐心中一急,叫道:“好,我答应你便是。”沈舟虚道:“若违誓言如何?”陆渐道:“若违誓言,千刀万割。”

    “好。”沈舟虚双目陡张,瞳子里奇光迸出。陆渐忽觉怀中女子娇躯一颤,低头望去,姚晴面涌潮红,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倏尔妙目张开,望着陆渐,迷茫不胜,陆渐喜道:“阿晴,你没事么?”

    姚晴六识久闭,意识浑茫,听得这声,诸般知觉才点滴转回,盯着陆渐,面露奇异之色,说道:“你,你怎么,怎么在这儿?”她许久不曾言语,此时说话,吐字亦有几分模糊。陆渐望着她,不知怎地,心口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姚晴忽绽笑靥,抬起左手,掠过陆渐面庞,为他拂去泪痕,说道:“你哭什么,我,我莫非是在做梦么?”陆渐摇了摇头,哽咽道:“不是做梦……”姚晴怔了怔,转头看向众人,心中微惊,欲要挣起,却又软麻难禁,一时间,记忆点点滴滴浮上心头,不由狠狠瞪了沈舟虚一眼,说道:“陆渐,怎的这么多讨厌的人,我不想见。”

    陆渐与姚晴历劫重逢,胸中悲喜荡漾,闻言点头:“好,不见他们就是。”抱起姚晴,方要举步,蓦地心神一凛,摇头道,“不成,阿晴,我须得救了谷缜,才能走的。”

    姚晴望着他,微笑带嗔,忽又露出一丝无奈:“你要救谁,去救就是,干吗问我?”陆渐挠挠头,说道:“你是我最喜爱的女孩子,他是我最要好的兄弟,无论谁有危难,我都不能置之不理。”姚晴听他当众说出自己是他“最喜爱的女孩子”,心底涌起一股柔情蜜意,伸手将陆渐鬓角乱发一一掠顺,淡然道:“你的病,好些了么?”

    陆渐笑道:“全都好了。”姚晴见他英华外烁、神仪内莹,比起常人还要精神,便疑心他痼疾尽消,此时闻言,心中大喜,笑道:“那很好,只是对头厉害,你千万小心。”说罢探出纤手,与陆渐轻轻一握,陆渐掌心温软,胸怀激荡,点头道:“你放心,我去去就来。”

    他二人温柔对答,就如丈夫出门、妻子叮嘱一般。姚晴说了这几句,玄功数转,身子生出气力,让到一边。陆渐一转身,向沈舟虚道:“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既然放过阿晴,也该放过谷缜吧。”

    沈舟虚冷笑一声:“你这句话说得不对。”陆渐道:“怎么不对?”沈舟虚道:“第一,沈某决不是什么好人;其次,这地部的丫头救得,谷家的小狗却救不得。”

    陆渐怒道:“怎么救不得?”沈舟虚道:“此事关系我西城兴衰,小子,你就算将沈某一寸寸割了,我也不会救他。”陆渐念头疾转,也想不出谷缜与西城兴衰有何关联,心知十个陆渐加起来也不及这些谋士的心眼,便也懒得细想,大声道:“我不管别的,若不解开术法,今日天部中人,一个也别想离开。”

    天部弟子均有怒色,沈舟虚却是一哂,盘膝闭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陆渐见此情形,反觉犹豫,这时忽听谷神通徐徐道:“沈舟虚,你想怎地?”

    沈舟虚笑道:“岛王说笑了。沈某一介废人,哪敢有什么念想。”谷神通冷道:“你不必拿腔拿调,我与孽子有一句话说。你如何才肯解他六识?”

    沈舟虚击掌三下,哈哈笑道:“岛王果然是明白人。沈某也无什么非分之念,只想点醒岛王一句:当日在吟风阁上,双方约好,九月九日,论道灭神。今日却是几月几日?”

    谷神通摇了摇头:“谷某此来中土,只为这个孽子,并非要与西城一战。但风君侯伤了赢伯,未免欺人太甚。”沈舟虚淡然道:“左师弟,此话当真?”左飞卿冷笑道:“不错。但你不妨问问,这姓赢的老头做了什么丑事?”谷神通看向赢万城,赢万城老脸发热,目光闪烁。左飞卿冷笑道:“你不敢说么,那我来说好了。这老头儿专找大户人家下手,装神弄鬼、冒充狐狸大仙,惊吓对方一家老小,待得对方不胜其扰,又装成有道高人,代其驱妖,从而勒索金银,肆其贪欲。赢万城,我说得对不对?”

    赢万城老脸涨红,怒道:“这有什么,那些富人的银子哪里来的,还不是从穷人家搜刮来的,爷爷这叫做劫富……”说到这里,倏地语塞。左飞卿不由失笑道:“劫富济贫么?左某跟踪你两日,亲眼见你骗了三家富户。劫富确然有之,济贫么,左某却没瞧见。这么说,赢老龟,你若肯将浑身家当拿出来赈济百姓,左某立马认错,任你发落。”

    众人闻言均是吃惊,赢万城面皮酱紫,盯着左飞卿,口唇哆嗦半晌,蓦地将竹杖重重一笃,恨声道:“老夫不与你小娃儿一般见识……”仙碧见左飞卿立此毒誓,本自担心,此时不觉心头大宽,忍俊不禁,咯咯笑出声来。虞照亦大笑,由是牵动内伤,边笑边咳,涨得满脸通红。

    谷神通眼露无奈之色。他深知赢万城贪财如命,为了敛财,多行不法,瞧他神情,左飞卿所说十九不虚,当下叹一口气,说道:“沈舟虚,今日就此作罢,九月九日,谷某必在灵鳌岛恭候大驾,只望届时西城群贤不要令谷某失望。”他口气虽淡,西城高手却无不心涌寒意,以他今日显示的神通,纵然八部之主齐至,也未必能够胜过此人。

    沈舟虚却是微微一笑,淡然道:“岛王一诺千钧,沈某信得过你。想当年,岛王立誓不攻西城,十多年来果然留驻东岛,不履中土一步,只这一点,便叫沈某佩服。”

    东岛众人闻言,无不吃惊。谷神通身负绝世神通,十多年来却始终不曾攻打西城,岛众深感困惑。不料今日方知,谷神通不出岛攻敌,竟是与沈舟虚早有约定,一时各自猜度,莫衷一是。唯有白湘瑶咬着细白牙齿,只是冷笑。

    谷神通负手望天,忽地叹道:“清影还好么?”沈舟虚笑道:“她好与不好,你大可自己问去。”谷神通摇头道:“缘分了了,见如不见。”目光一转,落在谷缜脸上,目光一寒,淡然道:“沈舟虚,你要的,我已经给了,我要的,你想如何?”

    沈舟虚笑笑,双目一阖即张,奇光外露。谷缜心头一震,浑身已能动弹,但觉腿酸脚麻,揉了几下,方才起身。陆渐又惊又喜,未及说话,谷缜双手将他双肩握住,上下打量。他眸子清亮,直透人心,陆渐被他瞧得不好意思,笑道:“你瞧我作甚,没见过么?”

    谷缜笑笑,说道:“这样的陆渐,我倒真没见过。”陆渐道:“什么这样那样,我就是我,又有什么不同?”谷缜笑道:“不错,你就是你,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样。”陆渐亦觉喜乐,握住他手,低声道:“你爹爹肯救你,足见父子情深,你过去跟他好好说话,讲明来龙去脉,定能澄清冤屈。”

    谷缜笑道:“父子情深?这四个字听来有些意思。”他一指沈舟虚,又指了指沈秀,“你瞧这对父子,不但情深,更似一个模子倒出来,一般的卑鄙无耻。”

    沈舟虚冷然道:“沈某纵然卑鄙无耻,也总胜过那些奸妹弑母的畜生……”话音未落,谷缜蓦地掉头,厉声道:“沈瘸子,闭上你的鸟嘴。”一声喝罢,目中透出凌厉煞气。

    沈舟虚自命清高,与人争论,多是以理服人,从未受过如此辱骂,以他城府之深,也是一愕,但又不愿失了气度,强按怒气,欲要笑笑。谷缜却已冷笑道:“笑什么?别人当你是什么天部之主,西城智囊,在谷某眼里,你不过是个功名无着的臭瘸子,与商清影那淫妇天造地设,恰是一对。”

    沈舟虚双腿残废,纵然才如江海,依照大明律例,也无法应试八股,赢取功名,只能以幕僚干政。这一点确为沈舟虚心底至痛。谷缜单刀直入,将这痛处捅个正着,以沈舟虚城府之深,也是变了脸色,颔下胡须微微颤抖,双手攥拳,几成苍白。

    “放肆!”忽听一声冷喝,如裂惊雷,谷神通虎目中精芒迸出,刺在谷缜脸上。谷缜笑道:“怎么着,我骂那淫妇,你不高兴?”话音未落,谷神通一晃身,啪的一声,谷缜跌倒在地,左颊高肿,口角鲜血长流。谷神通一反冲虚淡定,沉声道:“你骂清影什么?”

    谷缜嘻嘻一笑,挺身纵起,脸上满不在乎,啐了一口血沫:“她不是淫妇是什么?”话音未落,右颊剧痛,又挨了一下,这一下更重,打得他跌出丈许,连滚两匝,爬将起来,右颊已成青紫,唯独目光倔强,死死盯着谷神通,咬着牙,一字字笑道:“商清影就是淫妇……”谷神通目光一寒,左手抬起,谷缜却是双目大张,一瞬不瞬,与他对视。父子二人对视半晌,谷神通蓦地吐一口长气,倦色流露,放下手来,说道:“我此次来,只想亲口问你一句。”

    谷缜笑道:“但说不妨。”谷神通道:“你为何要逃出九幽绝狱?”谷缜笑道:“那鬼地方又黑又湿,少爷我坐得烦了,出来放放风,透透气,喝喝美酒,逛逛窑子。怎么,你老人家不高兴了?”

    谷神通叹道:“你知道后果么?”

    “后果?”谷缜笑道,“是了,东岛岛规,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定了一条……”谷神通沉声道:“是云虚岛王……”

    “是,是。”谷缜笑道,“那云虚说了:‘逃出九幽绝狱者,一旦成擒,当场格杀。’你谷神通铁面无私,料来也不会法外开恩!”

    谷神通眼里透出沉痛之色:“谷某少时,武功未成,屡战屡败;后来遇上万归藏,连败三次,死里逃生。但这些败绩比起今日,也都算不得什么。”

    谷缜笑笑,指着鼻尖道:“你最大的失败,就是养了我这不肖子吧!”谷神通点头道:“你是我亲生儿子,由我而生,也当由我而死,我此次西来,便是不想你死在别人手里。”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谷缜亦流露古怪神气:“谷神通,你真要亲手杀我?”谷神通道:“不错。”谷缜笑道:“若我真是冤枉的呢?”谷神通浓眉一振:“可有证据?”谷缜摇头:“没有。”谷神通望着他,跨前一步,衣发飘飘,无风而动。

    陆渐听得心摇神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料不到,谷缜逃出狱岛,一旦不能洗脱冤屈,竟是自判死刑,无怪那日在萃云楼头,他会交代后事。眼望这对父子相残,陆渐心如刀割,一晃身,抢到谷缜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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