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往后的游戏·GameofQueens
水声无穷无尽,小船破开地下河漆黑的水面。秽物在肮脏的水面上起伏,似乎沤了几千年的恶臭在鼻端纠缠不去。
每隔很远才有光从头顶投射下来,通过那些圆形的井口。井口通往街面,上面盖着青铜铸造的镂空井盖。每天早晨,东方区的女人们拎着装满粪便的瓦罐穿街过巷,走到井盖旁用泉水洗刷后合着污物倾倒下来。那时候肮脏的水泉从天而降泄落在水面上,水花四溅,污物翻腾,众秽云集。
撑船的人唱着低哑的圣歌,长杆在水中起落,小船飘如不系之舟。落日前的阳光把井盖的影子投射在他得黑氅上,他仰首看着绯红色的天空,隐约露出半张沧桑的脸。在这肮脏的、全世界都遗弃的地方,他仰首对着些许微光的时候,便如一个跋涉了上万里朝圣的信徒看见圣地日出般恬淡虔诚。
他扭头看了一眼捂着鼻子的从人,“这是你见过的最脏的地方,是吧?”
从人一愣,点了点头。
撑船的人轻轻地舞动长杆,“全世界最污秽的地方,是因为全世界都把污秽倾倒于此。污秽之地,终究是人造出来的。”
“世人总是这样,遗弃了什么,又把一切的错加于它,令它丑陋令它肮脏,最后再厌弃它。”撑船的人轻声笑笑,“不愿再去肮脏的河中着自己肮脏的脸。”
从人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污秽的地下河,漆黑的河水里,他英俊的面容扭曲,种种虚幻,彷佛大笑仿佛悲哭。一时间他眼前浮现出种种幻觉,好像那张脸其实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分娩中的母亲,她正忍受着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大的痛楚来迎接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又好像那是他早夭的未婚妻,可怕的麻风病笑容了这个美丽少女的肌肉,令她全身皮肤溃烂,就像有什么邪恶的东西从内往外吃掉了她,她的眉毛脱落面孔塌陷,干枯的眼睛好像白色的玻璃球……他一生中所见的种种至美和至丑都在污水的倒影中,欢喜和恐惧像是两只野兽在分食他的心,他的面孔抽搐眼神空洞,悲喜的神情混在一起,倒像是癫痫发作的病人。
他的身体渐渐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像污水中跌落。
撑船的人猛地发现了这异状,挥舞长杆用力击打在从人的脸上,打得那张英俊的脸红肿了半边,臭水湿透了从人的金发。从人一个踉跄倒在船舱里,呆呆地望着头顶泄落的光,没有丝毫愤怒,而是捂着脸低声抽泣起来。
“快要到了,这是王后们的游戏,”撑船的人淡淡地说,“对于普通人,越过这真实和虚幻的边境时,往事总是汹涌而来。我虽然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但若一个人一生的悲喜闪灭于一瞬间,便如把一海的水集中在一个瓦罐中,重的世间没有任何瓦罐可以负荷。”
“王后们的游戏?”从人悄悄地打了一个寒噤。
他已经算是离这秘密组织的核心很近的人了,但是即便对他和他的同伴们来说,“王后”仍旧是禁忌的词。明知道教派中女性财长我这至尊的权利,但他们从没有见过掌握重权的女人。整个教派在男性的掌握中无声地运转着,仿佛精密的机器,不需要女性,他们也可以在梵蒂冈和异端审判局的重压下生存下去。
但每个曾膜拜王后们的信徒都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们的信仰十倍百倍地加强,所有能力也背十倍百倍地提升,可以毫不犹豫地为教派牺牲自己,仿佛牺牲才是解脱。他们眼睛里闪烁着虔信的光如同火焰那样灼人,令人惊惧,令人尊敬。
王后们掌握着最终的教义,男人们只是她们的仆从。她们是至淫的妖妇,她们也是贞洁的圣女,她们是绝对的女性,“夜妖”莉莉丝的后裔。男人们畏惧也爱着她们,知道欲望的泥沼会淹没自己,却忍不住要踏足。
有人说,王后们以男人的血为食。
从人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牙关有些打颤。
“一会儿不要直视他们的眼睛,尤其是她们笑的时候,站在我身后,孩子。”撑船的人轻声说,“如果没有准备好,不要觊觎她们的亲吻。她们能赐予你力量,可同时夺走你自己。”
从人觉得身上略略恢复了温暖,仰视男人坚硬的背影,每挥动一下长杆,杆头都在水面上点起微微涟漪。这是他所信赖的大人,无论是这条肮脏的地下河或者布满暗礁的大海,都如履平地。当初他是信仰着这样的大人而信仰了这样秘密的教派,不惜冒着作为异端被烧死在火刑架上的危险。靠近他,便会感觉到他的坚定,如皑皑雪山,虽然“主教”只是他的代号,但他远比那些披着圣袍占据教堂的神父们更像一个修道者。
“大人,您……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么?”从人不安地看向四周。回想起来,他在水的倒影中看见幻影那一刻,忽然有扑面而来的异样的风,风中似乎有人吹着古老的牧笛。就是那一刻开始,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变得诡秘而鲜活,黑暗中好像有种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在闪灭,那是类似于半人马或者长着山羊蹄子的赤|度|裸|少妇这种只存在于古画中的精灵的东西。
撑船人没有回答。静心下来再听,黑暗中的一切异动似乎又消失了,只剩下小船划破水面的轻声,就像风。
撑船的人似乎要挠脖子上的痒,手指探进黑氅中,在高领深处摸到了那个齿痕,以及那永远不会干涸的血迹。“只有活着的人,才拥有被迷惑的权利啊。”他以从人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灯光!大人,前面有灯光!”从人忽然说。
在这条污秽的地下河道中,每逢转弯的地方就会有一排小小的油灯指向,每次都给人以前面就要到达目的地的希望,而又一再地破灭。但这一次不同,前方是笔直的河道,而那火光盛大得就像一场篝火晚会。这光出现的极其突然,河面仿佛忽然升高,他们原本顺水而行,到了这里忽然变成逆流。船随着水面一起上升,火光越来越清晰,直到前方的半条河道都被映成温暖的火色。
“是么?你看见了火光?”撑船人微微点头,“那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河水……河水!”从人惊呼。
扑面而来的再也不是腐臭的让人作呕的气味,而是玫瑰和薄荷的芬芳,他们仿佛正在驶向种植着繁荣花木的森林。河面上的污物被清流冲散,在清浊之间有明显的一道分界,那道分界就在眼前。当小船无声地越过分界之后,他们便漂行在清澈见底的水上,隐约可见河底的青石上生者绒绒的青苔,细小的鱼穿梭游动。两边的岸上再没有老鼠跑来跑去,也不见那些被啃剩下的、分辨不清的骨头,两侧的石壁上点满了蜡烛,就像入海口的航道灯那样指引着这条小船。
从人完全呆住了,却没有注意到当这一幕火光和奇景出现的时候,他的头顶不再有那一个接一个的、通往街面的井口,头顶只剩下一片彻底的黑暗。
“记住,不要看王后们的眼睛。”撑船人低声说,“这是我唯一,和最后的提醒。”
他提醒的话音被梦幻般的音乐声吞没了。那是一首寂静空灵的曲子,可节奏中却含着那么多的欢快,它美好得让人想起夏日的午后,小女孩拧紧一只八音盒放在窗前,托着腮眺望花圃的场景。此刻一道清澈的流水托着小船,悄无声息地滑进那满是金色阳光的下午。从人的眼睛被那些华丽的帷幕和精美的链坠照亮了,一重又一重淡紫色的帷幕,帷幕间的黄金吊坠是飞奔的鹿形、茂盛的雪松形和美丽的六芒星形,几百种几千种,没有任何两件是重复的,两侧岸边洒满玫瑰花瓣,一侧红色,一侧白色,没有一片红色花瓣落入白色的河岸,亦没有一片白色的花瓣误入红色的区域。
前方的地下河展开为一个清池,清池中央的方型石台上,红裙和白裙的少女正相对而坐,天使羽翼托起的金色小桌上,放着一张棋盘。
两只纤细的手轮流挪动棋子,棋盘旁边居然真的放着一支古老的青铜八音盒,随着乐声,机械小丑舞蹈。
从人的呼吸在一瞬间停顿了,这一生中他不曾见过那么美的女人。
【2】布局·TheLayout
白色的马背移动到东方区的中央,那意味着一只全副武装的骑兵队,被安置在圣光广场。从地图上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东方区的战略要地,白色的马能踏遍四方的战略要地,遥遥呼应着锁住两侧十字形要道的“城堡”。
“现在我们只需要等待落日了。”教皇撤回了苍老的手,满意地看着桌上翡冷翠的地图,或者他布局完的棋局。
“圣座的布局已经没有弱点了。”安东尼低声说。作为教皇国最高级别的军|度|事领袖,他也必须承认如果是他指挥这场剿杀战也不过是如此布局。
“不,在我们没有看到对手布局时,说自己的布局没有弱点还太早。”教皇摇头,“你们认为我们处在进攻的位置上么?错了,我们处在防御的位置上。因为我们的布局是要控制住东方去的每一处战略要地,而进攻的人,总是只攻击几个点。”
安东尼猛然醒悟,“是的!”
教皇指着那些攒聚在东方区里的黑色棋子,“但很遗憾,我不知道我们在东方区得敌人都有什么棋子。交付款项的日子,北方教廷可能派出她们的祭司。”
“祭司?”四塞罗问。
“根据异端审判局的档案,北方教廷的结构和梵蒂冈不同,他们的核心是被成为‘血契祭司’的六个人,这六个人必须是三个男性和三个女性。六个祭司的选择不仅要求虔诚的信仰,也要求血统。他们必须怀有莉莉丝族裔的血统。“卢加拉斯局长解释。
教皇在纸上画出了北方教廷的象征、Tanteism教派象征男性和女性、宇宙和生命的六芒星图案,那也是一切邪恶的象征,许多异端教派都深信以鲜血画出这个图形可以从中召唤出魔鬼。
“正三角象征着男性和生命,倒三角象征着女性和宇宙,正三角由三位男性祭司守护,分别是象征神性掌握的‘主教’、象征人类王权的‘公爵’和象征惩罚力量的‘骑士’。”教皇在六芒星的一个个角上写下古老的希伯来文称号,“而女性祭司则统称‘王后’,她们所象征的都是莉莉斯的血统,红王后象征着莉莉斯的血,白王后象征着莉莉斯的骨,而最下方的黑王后,象征着莉莉斯被放逐后如黑夜般苦寂的灵魂。”
“但他们还不是纯血的莉莉斯后代?”格拉古问。
“真正的纯血莉莉斯后裔在六芒星的正中,她是男性和女性的结晶,宇宙和生命的女儿。她必然为女性,几近完美。她等于亚当夏娃之和,可以独立繁衍新的人类。她唯一的弱点是仇恨,这恨意唯有吸干全人类的血方能平息。”教皇轻声说,“她被称为‘魔女’,可以从血腥之路接近神座的存在。”
“我们所见的……就是王后们?”格拉古忽然醒悟。多年来他们一直把那一夜所见的女人的幻像成为“王后”,因为她们穿着华丽的宫装长裙,典雅而诱惑,世上大概在没有女人如她们那样耀眼。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是来源于档案中北方教廷对祭司们的称呼。
“是。”教皇说,“这是我最担心的,血契祭司们相当于我们的枢机卿,但诸位能使用的最大武力只是火枪和圣水洗过的利刃,而他们,则有着魔鬼般不可思议的力量。”
“这个多年我一直有个疑问,”西塞罗犹豫着说,“以她们那种力量,本可以轻易地杀死我们,如果她们杀了我们,整个梵蒂冈都难以找出合适的新教皇的人选。”
“只有一个解释,”教皇低声说,“翡冷翠现在的样子,我这个教皇,和你们这些枢机卿,恰恰是她们期待的!”
【3】神之圣物·Holythings
“八年了,翡冷翠依然没有变化。也许它需要一个新的教皇了。如果教皇死了,下一任教皇会出自哪个家族?美第奇,还是博尔吉亚?”红色的王后在棋盘上缓缓推进,吃掉了白色的兵,她孤军深入,援军被挡在密集的兵阵后,骁勇如一位红色甲胄的骑士。
“你还不知道美第奇家的新族长是个十四岁的女孩么?那个老美第奇公爵死了,继承他的是一个不知母亲来历的私生女哦。不可否认美第奇家族的力量依然是一群雄狮,但是被一个小女孩率领着,就像被绵羊带领的狮群那样软弱。我们可以赌,下一任教皇仍将出自博尔吉亚家族。”白色的相沿着斜线推进,阻挡在王后攻击王的路线上,自杀式的防御。
红王后吃掉了白相:“苏萨尔·博尔吉亚?”
“也许,贵族们都认为苏萨尔公爵是教皇最看重的儿子,而且他也有继任教皇的实力和野心,但最后的牌还没有掀开,谁也不能肯定教皇会传位给他。”白王和白车易位,白王成功地脱离战场。白棋全军围绕着红王后,要狙杀这位孤军勇进的女骑士。
“听说他年轻而英俊。”
“可惜年轻英俊的常常死得更快一些。你是准备认输么?认输吧,你就要失去你的王后了,你没有棋子能救她。而我很高兴拿走你的一切。”
白色宫裙的女人扇动丝绸和檀香木的小扇,掩着嘴吃吃的笑。扇子带起的风卷动了地面上的玫瑰花瓣。方形的石台上,一半铺满红色的玫瑰花瓣,而另一半铺着白色的,金色的桌子放在两种颜色的分界上,一如界限分明的地下河两侧。白色宫裙的女人坐在白色的这边,红色红裙的女人坐在红色的那边,白裙女人的面具是银色的鸦,而红裙女人的面具是金色的猫,面具下露出她们尖小的下颔,肤色明净得像是透明。
白色的花瓣飞扬起来,像是大雪那样卷向红色的那边,把所有红色都吞没,甚至红裙女人的身上也盖满了。
红裙女人捻起一只红色的马,跳过重重的防线落在棋盘上。“啪”的微声,把漫天雪片般的白玫瑰花瓣停住。白裙女人看向棋盘的美丽双眼忽然变了,一切都停住了。这一刻的静默如暴风雨到来前的死寂。片刻之后,白裙女人眼睛里那股跳脱任性的美暗淡了,她缓缓收起折扇,搬起自己的金色座椅往后稍稍移动了几寸。一切又动了起来,风起,风向逆反,红色的玫瑰花席卷了一切,吞没了白色,洒入清池。整个石台上被红玫瑰覆盖,就像是铺着红色厚绒的舞台,站在红裙上的白色花瓣在一瞬间枯萎坠落在地,碎裂成灰。
这一刻小船的船头撞在石台上,披着黑氅的撑船人扔掉长杆登岸,揭开了自己的兜帽,露出赤铜色的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面具上是浮雕的公牛,两侧是狮鹫的羽翼。从人战栗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主教”身后,脚下的玫瑰花瓣柔软如地毯,他觉得自己被神秘幽深的香所缠绕,心脏剧烈地跳动。那香气不是来自脚下的花瓣,而是女人的身体,红裙女人的身上馥郁的香气如玫瑰,白裙女人的身上则清幽如薄荷。刚才就是着两个女人身上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远远地在小船上就闻到了。
“很久没有见到您了,主教大人。”女人们起身,拎起裙子盈盈地下拜。
“红王后,白王后。”主教微微躬身。
从人在他身后偷窥这些神秘莫测的女人们,和“王后”这样的称呼相反,她们看起来都很年轻,像是少女。华丽的宫装勒紧她们纤细的腰肢,身材和皮肤都没有丝毫衰老的痕迹,仿佛掌管时光的魔鬼把她们停在了最美丽的年纪上。从人知道她们并没有外表看起来的年轻,因为很久之前三王后就没有更换过了!
就在白王后转眼瞥向从人的瞬间,从人警觉地低下头。主教的叮嘱在那一瞬间想起在他的脑海里,不能看王后们的眼睛。白王后用扇子遮住嘴,轻笑着,目光一闪而灭。
“圣物带来了么?”红王后问。
主教对从人点了点头。从人转身从小船上写下一个沉重的木箱,然后从腰间抽出锋利的折刀,把木箱外的板条一根根卸掉。里面的东西暴露了出来,那是一具红色的棺材。它的红明艳得就像女人的胭脂,黄金铸造的圣天使们在棺材的四角,用舒展羽翼保护着它,一个持剑披甲的男性银浮雕躺在棺材的盖板上,密集的白银长钉把棺材封死,锁上阴刻着入葬的时间和死者的名字。它精美得就像是一件艺术品,却又出奇地小,如果它里面真的有一具尸体,那么必然是一个侏儒。
棺材的出现令王后们激动起来,她们围绕在棺材旁,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它的每个细节,就像是女人接过新生的婴儿那样爱不释手。
“许多年了……”白王后的声音里带着幸福的哭声,她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凸显。
“是真正的圣物么?”红王后看向主教。
“打开来就清楚了。”主教说着,对从人点了点头。
从人从小船上提起沉重的铁撬棍,小心翼翼地一枚又一枚拔出那些白银长钉。这项工作远比他想象得更辛苦,那些白银长钉在棺木中镶嵌的极紧,为了拔出这些钉子他几乎要把它们一一折断。最后他把撬棍插进锁圈里,再用力别断它之前,他看清了锁上的日期,猛地一惊。如果那个下葬的日期没错的话,这具看起来全新的棺材已经有足足四百多年的历史。
什么样的木质和漆能够经历四百多年而不腐朽?
从人战战兢兢地退后,把棺材旁的位置让给围上来得王后们和主教,小桌上的八音盒恰好在此刻走到了尽头,发出清脆的“嗒”声,音乐忽然变了。它奏响了古老的圣歌,仿佛一个孤独的灵在空旷的教堂中飞射折返,发出无人能听懂的呼喊。
樱桃红色的棺木盖板被轻轻地抬起,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棺中的人。从人依照主教的吩咐躲在远处,强大的好奇心让他忍不住伸长了脑袋去张望。他忽然想起那些白银的长钉来,就像是吸血鬼会被封入铁棺里,这具美丽的棺材被钉死之后恰如一具铁棺那样坚硬,如果里面的东西从死亡中苏醒过来,也绝对逃不出来。他无声地打了一个寒噤,明白了棺木外美丽的红色是因为什么,那不是任何染料,而是把木材放在圣徒的鲜血和蔷薇汁液混合的液体中浸泡所得,那种汁液是比圣水还要强烈几百倍的东西,对于某些东西而言,是剧烈的毒素。
那具棺材所以美丽并非因为埋葬它的人们那么深爱棺中的人,而是他们用尽了一切的手段封印死者的灵魂!
从红白两色的宫裙的缝隙里,从人幸运地看见了棺木中的东西。仿佛有光从里面照出来,把他的恐惧也驱散了。如果那里面是一个苍白的吸血鬼或者一具被蛛网缠满的骨骸,他都不会那么惊讶。但里面是个女孩,她大约四五岁,栩栩如生,她穿着一件纯白色的丝裙,肌肤也如丝裙一样白净无暇,丝裙外挂着无数的黄金饰物,那些饰物古老典雅,镶嵌着未切割的大块宝石,以绝佳的手法镂空雕刻。女孩的脸上居然还留着一抹淡淡的绯红,似乎皮肤下还有温暖的鲜血。她根本不像是沉睡了四百年的死者,而是正在午睡中。
但在红王后伸手去触摸女孩的时候,丝裙如烟尘那样飘散了,只留下披挂着黄金和宝石的、素白的女孩的裸|DU|体。那是陈旧丝绸在遇到空气时才有的现象,就像是时光在棺材里被锁住了,在打开的瞬间,四百年飞掠而过,早该腐朽的一切灰飞烟灭。
“天呐!她是那么美!”白王后俯身拥抱女孩,女孩并未如她的丝裙那样变化,她的身体甚至依然柔软,一头黑色的长发娓娓垂下。
红王后没有说任何话,她检查了锁上的文字,点了点头,“似的,这就是我要找的圣物。”
“她死的时候只有四岁,是一个贵族的独女。她本可以复苏为魔女,但是她的异常被发现了,所以教士们把她钉死在了十字架上。”主教说着把遮挡女孩双手的丝绸扫为细灰。女孩的尸体被牢牢地固定在一具黑铁的十字架上,十字形的铁钉穿透她的腕骨之后焊死在十字架上。她是连同十字架一起下葬的。
红王后从盒子中取出白银针管,把长针刺入了女孩的胸口。她缓缓地抽回针筒,女孩的胸腔里忽然有了细微的液体声,一瞬间从人以为女孩就要苏醒过来了,那液体声分明是心脏里血液恢复流动的声音。但随着血液进入针管,反而连女孩脸上的一抹绯红也渐渐褪去。她变得像一具真正的尸体了,白的没有活体的迹象。
主教递过一根白银馆子,红王后把整整一针管鲜血挤入其中。四百年历史的血,不仅没有干涸,反而艳红得就像是棺材的表面。
“是神的血啊!”白王后用颤抖的手接过银管,把它抱在胸口放声悲苦,接着她又纵情欢笑。巨大的喜悦让她癫狂了,她甚至忘乎所以地拧开银管舔舐那古老的血液,好像醉鬼受不了琼浆的诱惑。
“住手!”红王后怒喝。
白王后忽然抬起头,完美无瑕的唇边带着一抹捉弄的笑容。她瞥了主教和红王后一眼,咯咯地笑着弯下腰:“好了嘛好了嘛!只是一个玩笑,看你们紧张成这样。谁敢真的饮下神的血呢?那血里的光和火焰,会把人烧死的啊。”
红王后一言不发地夺过银管,递给主教。主教把这东西插入牛皮囊中,再用画着六芒星的一张古老羊皮纸包裹,再塞入铁盒内。
“该离开这里了。”红王后说。
“这么强硬地发号施令啊!”白王后轻笑。她的笑声很美,银风铃般清脆,用这样的声音说出抱怨的话也让人难以生气。从人偷偷瞥着这个年龄未知的女人,忽然对她面具下的脸生出了无穷的好奇心,仅仅是半张脸和声音已经曼妙得如同一场梦了,那张脸又该是怎样对人心魄?
白王后的宫装裙是冰雪般的白色,以钻石和白金为饰,两袖是透明的白纱舞袖,可以清晰地看见纱中的双臂曲线柔和,胸口暴露出的肌肤好像敷粉那样洁白。而红王后的宫装裙则唯有红色,大红色的织锦美如繁花盛放,额前垂着一枚红宝石的坠子,高领把脖子都遮住了。她们的颜色和性格好像恰恰是颠倒的,真正冷若冰雪的,却是红王后。
“我赢了你,”红王后淡淡地说,“所以未来的一年中我是血契祭司的领袖,你忘记了么?”“记得记得,”白王后笑着摇头,“可牢牢地握着权力又有什么意思呢?总有一天黑色的王后再次出现你的面前时,你得把一切重新交还。”
“等她回来再说吧!”红王后转身就走,长长的裙裾扫起了满地的花瓣。这座石台上有一架黑色的铁旋梯,钉了铁掌的高跟鞋敲打这铁质阶梯层层向上,最后消失在头顶上方的黑暗中。铁匣夹在她的腋下,她带走了那管神之血。
“我们也该走了。”主教走向自己的小船。
从人松了一口气,这场让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密会终于结束了,无论是这神秘辉煌的地方、主教的叮嘱、还是王后们的美,都压得他不敢大声呼吸。他正要跟在主教身后,忽然听见白王后说:“在神的血重现的这一天里,可以和我一起跳舞庆祝么?”虽然她没有点明是谁,但从人立刻明白白王后这地位尊崇的血契祭司是在邀请他。没有其他原因,只因那圣徒般不染尘埃的“主教”给人留下一种“绝不跳舞”的感觉,一切跟欲望有关的事都自然地远离这戴公牛面具的人。
“我?”从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身看向白王后。
主教猛地站住转身,但是已经晚了,从人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和白王后相对。
从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所见的一切,白王后摘下了银色的鸦面具,正对着他微笑,提着长裙盈盈屈膝,这是接受邀舞的礼节。那是张怎样的容颜啊,比一切想象所能到达的美的巅峰还要高,高不可攀。她的美丽介乎真实和虚幻之间,仿佛被一层朦胧的光笼罩,让从人看不清楚。她冰雪般的肌肤竟沁出了少女般的羞红,冰雪的女王因这一抹红而温暖起来。温暖得简直能把人融化。
从人战栗了许久,怯怯地扭头看向主教,主教点了点头:“你去跳一支舞,我在这里等你一起回去。”
从人上前,用最大的勇气握住白王后的手,揽住她纤纤的腰肢。他的手指隔着薄薄的丝绸摸到白王后长裙下的鲸骨束腰裙,这让他激动得颤抖。八音盒放出了热烈奔放的舞曲,从人以他最熟练的舞步搂着白王后旋转。
在跟随主教之前,他也曾是翡冷翠社交场上有名的男人,有不错的家世。他所以投奔着秘密的教派是因为对爱情绝望了,他曾经那么深爱那个沙龙女主人,妖娆青春的少妇,她把若即若离的目光抛向舞场上的每个年轻人,但从人觉得自己所得的瞩目最多。他们坠入爱河,甚至未婚妻患上麻风病的时候他仍在和那少妇寻欢作乐,然而有一天他悄悄偷进少妇的卧室想要给她惊喜。那份惊喜是他和未婚妻解除婚约的文书,神父收了他的钱之后终于愿意出具这份文件,神父称麻风病是神对他未婚妻的惩罚,而这虔诚的青年不该娶他有罪的未婚妻,即使那少女那么地爱他。然而他在往日一起寻欢作乐的纱幔低垂的床上看见了另一个赤裸的年轻人,他和少妇热烈地拥吻,一如他的沉醉。他在绝望中爬上未婚妻的窗台区看病重的她,想证明世间还是有人爱他的,然而她已经死了,在等待他回心转意中写着最后的日记死了。
之后的好些年里他一直怀着仇恨,他想到终有一天那令他悲伤绝望的沙龙会被他亲手移平,作为他在自己爱情墓碑前献上的祭品。
他不相信自己还会有爱情了,因为爱他的人死了,而他把一生的爱措投给一个玩弄他的少妇。
直到今天……此刻他重又是舞场上热血上涌的少年了,红玫瑰的花瓣在他们身旁起伏,白王后仰头看着他,目光里跳荡着少女般的热情。他们的快步舞那样雀跃而华尔兹那么优雅,那饱满的胸口隔着一层丝绸有意无意地扫过他的胸膛。他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漫天红色花瓣中冰雪般娇美的女人。他又相信爱情了,忘记了这女人的身份。
白王后轻轻吻在他的耳根后,他听见耳根后液体流动的声音,大约是白王后湿润的舌头舔舐他的耳背。他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主教从黑氅下摸出烟盒,取出其中最后一支手卷的烟,叼在嘴里点燃了,让烟雾充满鼻腔,去对抗周围的恶臭。
他的脚下肥硕的老鼠唧唧叫着跑来跑去,被踩过的粪便东一处西一处。会在这里踩到粪便的人只会是那些想发财的捞尸人,但现在他们死了,几具新鲜的尸体凌乱地躺在角落了,老鼠正犹疑着要不要上去撕咬。其实咬烂了也没事,从事这一行的人,没有人会出高价买他们的尸体。
收尸的人,自己的尸体总是没有人收的。
他的从人,那个可靠而英俊的年轻人正搂着一件白色的长裙起舞。那件裙子肮脏,表面钉着廉价的珍珠和亮片,是一件女演员的戏服。它乍看起来光鲜,女演员穿上它昂起头,便如王后般高傲,但袖子的衬纱总是破破烂烂的,好似被抛弃的蜘蛛网。它的一半已经变成了红色,从人耳根后喷出的血泉染红了它。这么剧烈的出血只能是动脉的断裂,血涌出来的声音就像是风声。而从人完全没听到,只是欢快地舞蹈。
主教并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自始自终主教看着的只是这条肮脏的地下河和肮脏的石台,蜘蛛结网的木箱上放着那具红色的棺材,只有她没有被幻觉侵蚀。它里面死去的女孩正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慢慢干枯,变成灰白色,变成青色,变成褐色。
从人缓缓地跪地。他觉得跳得太累了,想要休息一下,便紧紧的搂住那件白裙,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
没有玫瑰,也没有清水,没有美丽的王后也没有八音盒,发出声音的只是木箱上那个摇摆的旧铁钟。自始自终,那些美的东西,都没有过。
主教把人的尸体扛上小船,撑着长杆离岸。他答应带从人一起离开,便要实现自己的诺言。小船被黑暗吞没前他仰头看了一眼上方,那里有一扇半月形的窗,通往那诸恶云集之地。
百眼的宫殿。
【4】情敌
太阳西沉,天边燃烧着玫瑰色的云,朱红色的马车驶过圣王大道,停在坎特博雷堡前。
原纯施施然地走下马车,劈面把小牛皮革的书包扔给迎上来的女仆。书包里是一本羊皮封面白银锁边的《圣经》,作为入学的礼物,圣三一学园馈赠给每个贵族学生。女仆吃惊地看着这位尊贵的客人,显然原纯这副在故国街头流氓圈中盛行的“混不吝”风格对于翡冷翠贵族家的女仆而言,实在太耸人听闻了。
但是原纯并不觉得夸张。她并不是作为客人驾临这座城堡的,而是作为……未来的女主人!
坎特博雷堡是教皇赠予西泽尔公爵的一座宅邸,位于翡冷翠的贵族区“上河区”,这个区在台伯河的上游,距离东方区不远,河水在这里清澈透明,而流经人口密集的东方区之后就变得浑浊,水面漂浮着各种垃圾。艾达跟着下车想要搀扶这位“女主人”,但原纯随意地甩开她的手,沿着一直铺到马车前的红毯,自顾自地走进了坎特博雷堡的门穹,门穹由石雕的双翼组成。
这是座古老精美的小城堡,黑色的大理石柱子纤细笔直,上面以宽大的券拱支撑着屋顶,屋顶上手绘着精美的圣迹图。越过略显寂静压抑的长廊,迎面就是花园,落日落在玫瑰花从上,从浓郁的黑紫色到素雅的白色,都欣欣向荣。所有的窗户上都镶着玻璃,反射日光仿佛镏金。
原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对新家的满意:“还不错。”
作为未婚妻,检查一下自己即将接收的家产,在她看来是很有必要的。
艾达略松了一口气:“我们为迎接您特意整理了花园。”
“很好。”原纯点点头,“那么洗澡水也准备好了咯?”
“是的,公主殿下,浴室已经准备好了。”艾达躬身。
“我的卧室也收拾好了吧?”原纯懒懒地问。
“当然的。”
“我心里有个问题……”原纯忽然扭头,认真地看着艾达。
“殿下请问。”
“我和西泽尔殿下还没有举办婚礼,我们睡在一个城堡里,算不算同居?”
艾达被这个问题呛得傻了。把原纯安排在坎特博雷堡居住是教皇的意思,以便这位东方公主和西泽尔公爵相处,距离他们结婚还有几年,不能一直住在外面。为此他们改造了坎特博雷堡,把西泽尔公爵的卧室和原纯公主的卧室完全分开……其实作为一对政治联姻的未婚夫妇,悔婚是不可想象的,以国家的名义,他们将在西泽尔十八岁的时候举办婚礼。持有这么确定无疑的一份婚姻约,如果“血气方刚”的西泽尔公爵想要提前享受一下他作为丈夫的权利……教皇大概也是喜闻乐见的。
况且根据艾达的观察,西泽尔公爵对于女人的兴趣,大概就像是一条狗对于老鼠的兴趣那样。
“就是说,如果我不小心把他推倒在床上什么的……不会有问题对吧?”原纯神情严肃,却伸手摆出“推”的姿势,按在艾达丰隆的胸脯上。
在艾达羞涩地回缩时,这个流氓的公主拎起长裙,哈哈大笑着跑掉了。
原纯站在巨大的妆镜前,四周摆满烛台,照亮了浴室的每个角落
如老师说的那样,翡冷翠的贵族是如此在乎沐浴这件事。坎特博雷堡的浴池是用大块的青石砌成的,原纯自负以自己凫水的本事,也要两三次划臂才能游到对面去。浴池周围都是白色的大理石柱子,柱顶装饰着镏金的合欢花。池中的水是牛奶色的,上面浮着新鲜的玫瑰花瓣。
她缓缓地解开腰间束带,长裙娓娓而落,她只穿着贴身的丝绸小衣,面对镜子观察自己的身体。在几个月前她还觉得自己是个少女,此刻她已经变成了未婚的新娘,她的身体曲线如同感应到了这种身份的变化而变得柔然妖娆,就算是最挑剔的男人也会满意吧?不过很可笑的,那双令她引以为傲的长腿上捆着棕色的牛皮带,牛皮带上悬挂鲨皮剑鞘,古剑“青丝”的寒气好似透过皮鞘冻着她的膝盖。
圣三一学园的那些“同学”真是幼稚,看她拔出剑来就吓傻了,以为她是多么无法无天的女孩。一天下来整个学园从贵族学生到平民学生都风传着某种东方习俗,据说早东方未婚的女人都怀揣利刃,因为她们太在乎贞洁,所以若是有人意图凌辱她们,她们就会拔刀,要么杀死对方,要么杀死自己。出于尊重东方传统考虑,教授们居然没有敢提出要收走武器,从而佩剑变成了她的特权。
其实……只有内心存着畏惧的人才不敢离开武器啊……就像国君老爹,走到哪里都带着枪,那是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他随时都在准备一枪刺出去杀死背叛他的人。
原纯解下剑,裹在长裙里,放在浴池的旁边,慢慢把身体浸入牛奶色的水中。完美的温度,每个毛孔都张开吐出一路上积攒的疲惫。
“这里很像我家……”原纯忽然扭头,幽幽地说。
换了便装的艾达吃惊地从柱子后闪出:“东方的浴室也是这样的吗?”
“不,我是说这座城堡。”原纯笑笑,拨弄着那些玫瑰花瓣,“跟我父亲的城堡一样。”
“一样?”艾达很难相信这座城堡会出现在斗拱飞檐的东方。
“我是说,一样冷清。你能看见很多人,但一旦你走近她们就会弯腰行礼,就会退开。很少有人会跟你说话。”原纯轻声说,“我小时候就会从宫殿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大声地叫喊,把一路上阻挡我的东西都撞翻。但那些女人只是很受惊的样子弯腰行礼,说这是她们的错,如果我想惩罚她们就惩罚,请公主息怒恕罪。”
“小时候我有很多奇怪的念头,有一天我忽然想这些女人也许都是鬼魂吧?你看,这么大的宫殿却没有人跟我说话,因为她们都是鬼,只会说些重复的话。其实只有我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巨大的宫殿里。”原纯用木勺舀起水浇在自己身上,“艾达你在这里干什么?”
“服侍,公主殿下有什么需要,尽可以问我。”
原纯龇着牙笑了起来:“别的服侍用不着,只缺人陪洗澡……”
艾达小心翼翼地在池水中坐下,原纯像是个淘气而贪色的男孩那样瞪大眼睛打量她的身体,而后伸手在她牛奶般的皮肤上摸了摸,赞叹地说:“真美,我还以为西方女人的毛孔都很粗,摸起来像是树皮那样。”
艾达不安地抱着胸:“各个属国的人种有不同,生活在北方山区的人皮肤会粗糙一些。”
“身材也好……”原纯在艾达的腰间认认真真的捏着。
“谢……谢谢……”
“西泽尔公爵,我是说,我的未婚夫对你没有什么兴趣么?”原纯忽然抬头,“比如像我这样对你上下其手?”
“没有!没有这样的事!”艾达只觉得面对那双漆般的眼睛锋利如刀剑,好像要把她心里面的一切秘密都挖出来。在翡冷翠,男主人和女侍有染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甚至如果这女侍美貌未婚,和男主人之间不发生什么才是奇怪的。他们尊贵的妻子对于丈夫婚前的浪荡通常也不追究,毕竟这种关系不会影响到贵族之间的联姻,女侍的身份太低下了,女主人看待那些曾与自己丈夫有染的女侍便如看待妓女。但艾达不知道一位东方贵族女性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如果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侵犯了,艾达不知这位小公主会做出些什么。
听说了白天在圣三一学园的事之后,艾达已经明白了她引入翡冷翠的完全是一只绯色猛虎。
死寂,原纯死死地盯着艾达的眼睛。艾达听见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击鼓,她比原纯大了四岁,可是在这凌厉的目光前,大概成人也会被逼得躲避。
“别那副怕得要死的模样,”原纯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噘着嘴,“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你要是跟我未婚夫有关系,我们也许更容易结成盟友什么的。”
“盟友?”艾达完全跟不上这小公主的思路。
原纯擦干手,从旁边的油布囊中取出一份宗卷,它书写在挺括的桦皮纸上,订装成西方式的文件,“关于西泽尔·博尔吉亚公爵殿下的资料……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搜集……在教皇的三个儿子中,西泽尔的地位很敏感,因为他的母亲似乎是教皇的一位情妇,不方便公布名字,所以在给我的聘书上很奇怪的空着‘母亲’的名字没填,这导致了西泽尔殿下在三个儿子中的地位可以说是最低的,整个翡冷翠的贵族都认为他只能算是教皇的半个儿子,根本不具备继承家族的性格。因为和我的婚约,他获得了公爵的封号。他的性格非常古怪,不合群,被圣三一学园的贵族们排挤,他们给我未婚夫的外号是‘毒药’。”
“换而言之,你的主人,我的未婚夫,是博尔吉亚家族中的弱鸡。我被骗到这里,貌似是嫁给尊贵的教皇之子,其实要不是仗着我娘家的翰旋,他连公爵的封号都没有。对么?”原纯没好气地问。
艾达屈膝跪坐在浴池中,沉默了许久,低下了头:“殿下确实不是很善于和人相处的人……”
“这座城堡看起来很豪华,其实上河区在翡冷翠里是最冷清的贵族区,住在这里的都是家道败落的贵族。而坎特博雷堡曾经是座凶宅,在这里面死过主人。所以说这份礼物很难说是个侮辱。”原纯的词锋越来越冷锐。
“殿下……倒是一直很喜欢这里……”
“他还有癫痫症。”
“是的……”
“除了这座城堡没有别的产业,只靠教皇提供的年金生活。”
“是的……”
原纯怒得猛拍水面:“就这样一只弱鸡也敢放姐姐的鸽子!”
艾达惊慌和愧疚得不敢回答。她知道苏萨尔公爵其实对于美貌的东方公主的婚约被弟弟抢走心怀不满,今天白天在学院里发生的事便有苏萨尔公爵的悄悄推动。
“所以我需要盟军,”原纯叹了口气。“我需要爱这个弱鸡的人,来为我搜集情报。可会有女人爱这个弱鸡么?我只能期待他对女人还有点魅力了。”
“殿下不是那种会吸引我的男性……”艾达斟酌用词。
虽然这样听起来对于主人不够尊重顺从,但她如果说“主人对我这样的高个子没有表现出兴趣”,只怕未来的女主人会觉得她如一位东方皇妃那样哀怨地等待临幸……想必她立刻就会失业。只好说些表决心的狠话了。
原纯按着自己的胸口:“未婚夫是个没有魅力的男人?听起来真是雪上加霜!即便这样你作为女侍长也不能无礼地说真话吧?”
“不不,其实他在圣三一学园的舞会上还是颇受欢迎的!”艾达急忙摆手,“其实他的外号‘毒药’的意思是说他对一些女孩有致命的吸引力,就像毒药那样。”
“有情敌的话让人比较有斗志一些!”原纯眉开眼笑,摩拳擦掌,“说说其中最出色的几个。”
艾达犹豫了很久。她被这个东方小公主诱进了浴池,无从逃避她锐利的眼睛,并且彻底陷入了她设计好的对话气氛中。两个赤/裸相对的女人,讨论一个关系到她们两个未来的男人,开诚布公,胸怀坦荡……艾达无法隐瞒。
“只有一个,美第奇家族的族长,赛尔维莉娅。”她轻声说。
“只有一个?”原纯皱眉。
“因为她太优秀了。”艾达说,“容貌、家世、品行,都无可挑剔。美第奇家族七个骑士团守护的女孩,家族全部财产的掌控者,娶到她会拥有半个翡冷翠。圣三一学园里的其他女孩在她的面前都自愧不如……直到您今天出现。”
“好大一块肥肉……”原纯沉吟,“那西泽尔对她的态度呢?”
“见面之后您就会明白了,殿下是那种对任何人都不关心的性格。最美的女孩站在他面前,和最粗蠢的女孩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神不会有什么变化。”艾达这么说着,忽然想到西泽尔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件完全贴合她腰身和高度的紫色长裙,完美无缺。
不,他并非对一切都毫不关心,只是别人很难知道他在关心什么。
“我听说美第奇家族和博尔吉亚家族在翡冷翠的地位相当,这样的女孩倒贴,他居然全无反应?”原纯把指节捏得噼里啪啦作响,“看来我要征服他也不容易咯?”
艾达苦笑。她能说什么呢?公主殿下风华绝代,必然马到成功?见过那个瞳孔深处藏着冰的男孩,便知擒获他的心有多难。你甚至不敢说他是不是有心。
“那样那个赛尔维莉娅还是对他依依不舍?”原纯问。
“何止依依不舍……”艾达轻声叹息。所有见过赛尔维莉娅的人都会喜欢她,她是那么简单、纯粹,仿佛连污垢都避开她的容光,她也不像眼前的小公主这般凌厉骄狂如猛虎。她和西泽尔的马车在圣三一学园的门口相遇,西泽尔只是冲她点点头,自顾自地走入校园,而被摞在那里的赛尔维莉娅总是躬身向艾达致意之后,抱着装《圣经》的书包去追逐西泽尔的背影。他甚至不会追上去和他并肩而行,而是落后半步,亦步亦趋。
如果西泽尔不是教皇的儿子,美第奇家族的七位骑士团团长估计早就把他拉到东方区去,掐死之后扔进台伯河。他们委实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亡命之徒。
原纯托着下巴想了很久,想那个眼神如小鹿般惦记她未婚夫的少女,忽然神色严肃地坐直了,扬眉说:“那哀家许他纳妾!”
然后她咯咯轻笑着在水池里打滚儿,舒展修长的身条跃入水中,鱼儿般滑到浴室的那一头,猛地钻出来,像只从水中蹦出来的猫那样抖动身体。长及脚面的黑发湿水之后光亮如镜,衬得她肌肤皓白如玉。艾达看着这容光照人的小疯子,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未来等待西泽尔殿下的到底是福是祸。
“说起来我的未婚夫白天逃课也就算了,难道夜里也不回来睡觉么?”原纯说,“天已经黑了啊。”
“他确实经常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游荡……这种事情并不罕见。”艾达说。
“你们不怕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被什么人拖进黑巷里一刀杀了么?”
艾达无言地看这个小公主。她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那种没心肝的语气完全不似再说自己的未婚夫。
“算了!管他呢!我饿了!”原纯从池水中蹦起来,拎起挂在墙上的丝绸浴袍披在自己身上,猛一挥手,“开饭!本宫饿了!”
艾达想要阻止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原纯把腰带一扎,眯着眼睛打量镜中的自己,到似一个色色的男人。那是一件长度只到她膝盖的小浴袍,显然是用最细致的东方丝绸缝制,深蓝色,月白色的鹤羽纹。但显然不是她的尺码,她那渐渐可以称得上傲人的胸围把衣领撑开了,下摆也只到膝盖。
“这是谁的浴袍?”原纯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冽。
和这件浴袍并排挂着的,是一件黑色的长浴袍,袖口上绣有博尔吉亚家族的金色玫瑰家徽。原纯冷冷地看了艾达一眼,抓起自己这件浴袍的袖子看了一眼,同样的家徽,家徽旁绣着主人的名字……
原纯一瞬间觉得寒意刺骨,仿佛剑术高手在她的面前缓缓拔剑出鞘,剑芒泼洒而出。她几乎忍不住要去腿侧拔剑……这是武士觉察到敌人在侧而激发的敌意。在艾达提到她最可怕的情敌赛尔维莉娅时她都没有暴露出如此惊人的杀机,但现在不同,这并排挂着的两件浴袍让她觉得坎特博雷堡中清晰地残留着另外一个女孩的痕迹,她的脚印,她的味道,她的音容笑貌都还未散去,仿佛一个鬼魂在游荡。
该死!她忽然明白了她的未婚夫在意着什么!在这个人离开之后依然把她的浴袍挂在这里,把这个城堡伪装成她在的样子。
阿黛尔·博尔吉亚,教皇的独女,西泽尔·博尔吉亚的同母妹妹!
塞尔维莉亚在人群中挥舞着双手欢呼,为那个从嘴里吐出熊熊烈焰的强壮男人。他正在木板垒成的台子上,赤裸上身炫耀结实的肌肉,吐火、玩弄火棍、甚至用眼皮点燃火把!围绕着台子的观众们也都跟塞尔维莉亚一样挥舞双手,叫好声回荡在这扭曲的建筑的每个角落。
“热不热?”西泽尔问。
“嗯!”塞尔维莉亚点头,她的脸因兴奋而潮红。
西泽尔把手举过头顶,比出“二”的手势。立刻,他们头顶就传来了猴子吱吱叫的声音。屋顶垂下了无数根铁链,猴子们从高处攀着铁链爬下来,提着小篮子,篮子里盛着包在树叶中的雪条。这种便宜的甜品是用冰窖里的冰块磨碎之后混合奶油、糖和薄荷浸膏。西泽尔把几枚硬币扔进篮子里,又摸出一个核桃扔给猴子,把雪条递给塞尔维莉亚。一只又一只的猴子拎着篮子在铁链上来去,为它们在高处磨冰的主人售卖,忙得手脚不停,嗉囊里含着核桃。
塞尔维莉亚大口咬下去,冰和奶油、糖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她浑身毛孔都舒张开了。她抱着西泽尔的胳膊欢喜雀跃。要是在家里,这种猴子拎来的食物一定会被管家看作毒药般危险的东西,他会飞身鱼跃把雪条打飞,然后拔出火枪指着猴子……谁知道那些小危险分子不是试图谋害美第奇家尊贵的族长呢?但真的很好吃,尤其是当她吃的时候,西泽尔如爱惜一只猫儿似的轻轻摸着她的头发。
其实她并不要求成为西泽尔的夫人,如果这一生里她都能在西泽尔身边看这样的马戏,被他轻轻摸头,也就足够了。
“去别的地方看看吧。”西泽尔说。
“嗯好!”塞尔维莉亚用力点头。
当通道尽头的门被打开,展现在塞尔维莉亚面前的简直是另一个世界。为他们开门的是一只猴子,它的眼睛大大的,仿佛戴着一副眼睛,小心翼翼地伸手乞讨吃的。
“眼睛猴!”塞尔维莉亚忽然想起了这小动物的名字,西泽尔曾给她说过。
然后惊呆她的是一条白色的大狗,它在远处的台子上倒翻从一个火圈中钻过……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人,小丑在人群中走过抛着瓶子,瓶子中装着萤火虫,吆喝声不绝于耳,那些衣衫破旧的男女拥抱在一起跳着某种用脚跟打拍子的舞蹈。人们在狂欢,仿佛庆祝什么盛大的节日。
跟她想的完全不同,这座被称作“百眼的宫殿”的扭曲建筑里,没有什么妖物或者鬼魂。它迷宫一样的房子里,每一间都住着穷人,他们的床铺紧挨着炉灶,衣服挂在横七竖八的麻绳上,空气中弥漫着隐约的臭味,大概是来自没有洗干净的马桶。有的房间里屠夫在屠宰牲畜,有的房间里铁匠在敲打铁砧,有的房间里鞋匠在牛皮鞋面上雕花,种种尘世的杂音混杂在一起,那么鲜活。小丑们走过每间屋子,在工作的人面前表演,得到小钱的赏赐之后继续吹着笛子向前,把他廉价的欢乐带到每个角落。
“我们不是来参加赌局的吗?”塞尔维莉亚惊喜地问。
“他们只是这么叫而已,否则如果说是场狂欢节,会被异端审判局盯上。”西泽尔说,“喜欢么?”
“嗯!”
“塞娅,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都会喜欢这种地方吗?”西泽尔嘴边带着一缕很淡的微笑,轻声问。
“因为我们都没法感觉到血统带来的幸福。”他根本没有等待塞尔维莉娅的回答,“我们心里都有魔鬼,他们也想跳出来跳舞。”
“魔鬼?”
“异端审判局的人看到这一幕,就会说是异端祭祀魔鬼的活动了吧?”
“可他们到底为什么举办狂欢节?”
“因为据说很多年前的今天,有个魔鬼死了。”西泽尔说。
忽然间一切喧闹都终止了,静得叫人心惊胆战,连那些忙碌的猴子都悬挂在铁链上,不敢发出声音。西泽尔和塞尔维莉娅顺着人们的目光看去……
就像戏剧开场,名演员从幕布后现身,所有音乐为她静止,所有目光为她聚焦。挂在墙上的幕布整个坠落,露出红色的身影,一个身穿红色长裙的女人,戴着精美的面具,眼中闪烁着猫一样的迷离。她起了个高音,仿佛最脆弱的弦被拨动,那歌声之美,美在随时会崩碎。一瞬间把所有人的心都俘获……
【5】豪赌·Gambling
昆提良把足足两千枚的一堆金币推上赌台,这是他今天的第二十次下注。他的额头满是热汗,衬衣已经湿透。围绕着赌桌,每个男人身上都蒸腾着热气,就像一个个烧开的热水壶。赌注奇迹般地越来越高,昆提良原本以为这种小赌场只会银币下注,拿出几枚金币来就足够镇住一张桌面。但此刻他们一轮的输赢已经足够买下一栋临街面的大房子。这还没完,如果这一局他输掉,赌注还会翻倍。
这都是因为昆提良想出来的“必赢不输”的计策,每输一把,就翻倍赌注。只要坚持到运气回到自己这边,就一定能赢。
可他今天的运气太差了,除了开始有几把输赢,后来他就连着输。每把赌注就是这样从开始的几枚金币涨到了现在的两千多。
奇怪的是他的幕后金主对于这样巨额的输赢全无表示。每一次昆提良输光了,那个喝着葡萄酒,看起来忧郁而寒冷的男人就会从那身乌鸦般的黑氅下拿出更大的钱袋来。
“记住,你这个计策成功的关键就是绝不能中途认输,”男人用葡萄酒般深而瑰丽的眼睛看着昆提良,“一个亡命之徒,认输的时候就是死了。”
昆提良原本只是想要赚点小钱,顺便消磨一下时间,但是此刻他已经没法后退了。他很享受这种赌博,面无表情一把又一把地将更多的钱推上赌桌,女招待散发着香气的头发在他的肩膀上扫过也不为所动。这才是赌博,绝不认输,赌博的人就是要有玩命的觉悟。那个男人说得真好,亡命之徒。他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个亡命之徒,血液热起来了,仿佛火一样在血管里流淌。这种感觉真好,每一把都有挥霍生命的快感!
骰盅揭开,连续第十一次开出了单数,昆提良又一次输掉了。有人在他身后捅了捅他的腰。别玩了,这场子里有点不对。”那个人压低了声音。
他看起来和昆提良的年纪差不多,一身白棉布的衬衣洗得有些破旧了,一条紧身马裤,一双硬皮高筒马靴。他是黑色短发,皮肤也略显黝黑,大概是来自南方的几个大岛屿,鼻梁高挺,一双略有些忧郁的黑眼睛,像是个落魄的贵公子。
“行了盖约,玩几千金币一局的赌博,想想你的一辈子里会有几次?既然有人愿意出钱让我玩个痛快,为什么不?”昆提良转身拍着好友的肩膀。
他不是独自来的。出入东方区的小混混都不是单枪匹马,只要不出人命,治安官都懒得来这种下等人聚居的地方,闯荡小赌场的人都得在衣底揣着匕首甚至短柄火枪这类家伙防身,再叫几个朋友一起。每张赌桌上都有刀痕或者弹洞,输红眼的人还经常会跟你玩赌眼珠这样吓人的游戏,如果你不敢,你就得把赢来的钱吐出来。这时候你就得有个兄弟,拔出刀来插在桌上,说,他输了,我赔我的眼睛给你!
盖约就是这样的好朋友,而且对方赌徒都会觉得把盖约那对忧郁的双眼挖出来会有些不忍。凝视那对眼睛你会觉得能找到海上铅灰色的雨云、葡萄架下的树荫、少女睫毛下的阴影以及对似水年华的追忆这类东西,总都是既美好且忧伤的。
盖约看了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金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坐在了昆提良身旁。确实,钱太多了,多得让他们这种口袋里空空出来混得男孩不愿意放弃。要是幸运女神眷顾,昆提良今天赢下的钱够他们交几年的学费。只要能毕业,他们就不必在东方区里当小混混了,将来有他们飞黄腾达的机会。他和昆提良都很需要钱。
但他觉得这个场子今天有点异样也恰恰是因为钱太多了,按照常理来说,一个东方区地下室里的无名赌场,能拿出几十个金币的赌徒就算是富豪了,可如今这个小赌场的十张赌桌上堆着的金币加起来能有几万,来不及计数,赌场的伙计就用沉重的磅秤来称。
盖约从昆提良面前摸了一枚金币。这种通行教皇国各个属国的金币由梵蒂冈发行,纯金和纯银合铸,一面是教皇圣格里高利二世的头像,一面是被荆棘缠绕着的十字架。但这一枚对他和盖约来说就是一星期的饭费,盖约不由自主地搓着这贵重的钱币。他愣了一下,他发现了第二件事不对,这些赌台上的金币都是全新的,仿佛刚从造币厂里滚出来,还带着熔炉的热气儿。
他猛地扭头环视周围,发觉平日里和他们在赌场里厮混的那些年轻人都离场了,此刻围绕在赌桌边的都是些穿黑衣的男人。他们戴着眼镜,目光锐利,下注轻而迅捷,无论输赢都神色不变,不像是一般的赌徒那样热血上涌躁动不安。他们与其说是赌徒,不如说像一群干练的会计,与其说是在赌博,不如说是在核对账务。
整个赌场里弥漫着一股沉凝的气氛,仿佛亿万金币压在了每个人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