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四日,斡赤斤家的帐篷里,脱克勒家主人正背着双手踱步,斡赤斤家主人皱眉沉思。

  “我看旭达汗这场筵席是没安好心!”脱克勒家主人忽地驻足,高声说。

  “能怎么样?在筵席上对我们两个动手?”斡赤斤家主人摇摇头,“旭达汗大概不会那么傻,就算我们的护卫挡不住他,让他得逞了,他还得对付我们寨子里的几万男人。我们两个若是死在金帐里,我们两家难道不会合兵杀了旭达汗?就算他是青铜之血,手里却只有几十个男人可用,总不成我们两姓加起来杀不掉他。”

  “我对那个人不放心,”脱克勒家主人一再摇头,“你记得那晚他在金帐里的样子么?他是个疯子,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奇怪。”

  斡赤斤家主人笑笑,压低了声音,“那么,杀了旭达汗如何?”

  “杀了旭达汗?”脱克勒家主人一惊,又摇头,“也不行,他毕竟是狼主的外孙,如果杀了他,我们未必能在狼主面前讨好。”

  斡赤斤家主人微微点头,“我只能这么一说,我也只听说蒙勒火儿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以旭达汗的才干,或许真的能被狼主所赏识,我们杀了他,狼主可能对我们大怒。我真正想的是……”他的眼皮一翻,“拿下他!”

  “拿下他?”脱克勒家主人一愣。

  “如果我们能把五百个精锐武士调到金帐前面,趁着筵席,必然能够擒住旭达汗。传说青铜之血何等的可怕,也不过是一个野兽般发狂的男人罢了,就算是头战锤,难道五百个男人收拾不下来?而且筵席上旭达汗不会穿着甲胄,我们就让人用弓射他。我听说狂战士最怕被人射穿心脏,砍掉脑袋,或者失血,血流多了也支撑不住。”斡赤斤家主人说,“然后我们就押着旭达汗开城,跟狼主说实情,旭达汗名义上依附朔北部,心里想的却是当草原的大君。”

  他眯起眼睛,冷冷的笑了,“你说这样狼主会怎么反应?”

  脱克勒家主人想了想,“行!我看这样可以!”

  “计划我已经想了很久,拿下旭达汗并不难。我唯一一个担心的事,是额日敦达赉。他现在一心只想着为父亲复仇,如果我们开城,他可能会带着合鲁丁家的人进攻我们。”斡赤斤家主人摇头,“这个死脑筋的年轻人,让我很头疼……”也许杀掉额日敦达赉才是好办法?

  “他也是明晚的客人,不如……”脱克勒家主人缓缓地握拳,“不如一起……拿下!”

  斡赤斤家主人伸出手,两人击掌,呵呵大笑。

  “那么我们还要等两天,两天之后,你我两家就是青阳部的主人!”斡赤斤家主人舔了舔嘴唇,“我们在帕苏尔家人的面前当了那么多年的部下,如今,总该轮到我们了吧?”

  贵木大步踏入金帐,看见旭达汗正盘膝坐在地上,身旁堆了些零散的花枝,他正把那些花枝的茎修短,一枝枝插在一只银色的瓶子里。这么冷的冬天,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花,平时旭达汗也不好这些花花草草的女人东西,贵木觉得这些天来他的哥哥有些奇怪。

  “都安排好了。”贵木说,“只要那两个老家伙敢来。”

  “我觉得那两个老家伙会很戒备,他们会带着大批的人一起来。”

  “这我也想到了,哥哥这边应付得了么?”

  “应付得了,筵席上的事情都好办,关键是筵席之后。你必须立刻带人抓住两个老家伙的所有儿子,宣布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才是朔北部安插在城里的内奸,同时你还必须派人到每家的帐篷里宣布这件事,一定要快,否则斡赤斤家和脱克勒家会组织男人们复仇,我们却没有人马在手里。”

  “我已经组织了足够的人手,哥哥这边一旦得手,我那边三百个人一齐出动去做这事,我在斡赤斤家和脱克勒家的寨子外还埋伏了两千人,都是额日敦达赉借给我的,很可靠。”

  旭达汗微微点头,“你能说动额日敦达赉对我们很重要,现在这五老议政只剩下四家,我们帕苏尔家再加上额日敦达赉的合鲁丁家,才能对抗那两个老东西。”

  “还不都是哥哥教我的,”贵木说,“额日敦达赉是个没脑子的,一心只想着为自己的父亲报仇,听说那两家想要开城投降朔北人,牙都要咬碎了。”

  旭达汗微微地笑了,“是,那两个老家伙自认为聪明,可是落在我们手里的把柄太明显了。是他们出面截获了比莫干的车队,又是他们极力主张处死比莫干,如今又四处宣扬他们才真正掌握着北都城的权力,迹象太明显了。我们可什么都没做过。”

  “是!哥哥的谋略,一定都不错!”

  旭达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贵木,你是个粗心的人。这次可一点错误都不能犯,否则我们就前功尽弃。”

  “我知道的!”贵木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若是没做成,坏了哥哥的大事,就拿贵木这条命来抵!”

  旭达汗摇了摇手,“别说这个。”

  “贵木,来,跟我拜拜。”他把插好的花放在黄金宝座上。

  贵木愣了一下,抓了抓头。他知道明晚是决定生死成败的重要关头,蛮族人这时候总会拜拜盘鞑天神,可是祭祀盘鞑天神都是用新宰杀的牲畜,有些甚至悄悄地用新生的婴儿,因为那位神祉是勇猛、凶暴而嗜血的。他不明白旭达汗搞了一瓶花是什么意思。

  旭达汗拍拍弟弟的肩膀,“不是拜盘鞑天神,是拜阿妈。”

  “拜阿妈?”贵木不解。

  他和旭达汗的生母在生下贵木后不久就死了,死于难产,那时候贵木只有两岁多,旭达汗也只有六岁。贵木完全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只是想起她的死就切齿痛恨。母亲的死让所有青阳贵族额手相庆,朔北部和亲的大阏氏死了,他们盼着老大君再立一个青阳血统的大阏氏。但是老大君没这么做,直接搬到了侧阏氏勒摩的帐篷里住,这让青阳贵族们深深不解,不知那个疯癫的女人有什么勾人魂魄的地方。而在贵木看来,母亲是个无谓的可怜女人,她甚至没有尝过自己丈夫的爱吧?也没能保护自己的两个孩子,就这么死了,让他们俩兄弟饱受屈辱。而旭达汗也没表现出对母亲的什么感情,小时候贵木每次问旭达汗母亲的样子,旭达汗都摇摇头说记不清楚了。

  旭达汗并不解释,拉着他跪下,跪在那瓶花前面,向着北方,双手合十。

  旭达汗拜了拜,“阿妈,你若是能听见我和贵木在这里说话,就保佑你的儿子。你的儿子们都有出息,不会输给那些欺负你的人。”

  贵木心里一颤,莫名其妙地觉得酸涩。他习惯了旭达汗阴阴冷冷的声调,乍地听到这话很不习惯,觉得哥哥像是变了个人。

  “贵木,你也说两句。”旭达汗说。

  贵木比照他的样子,笨手笨脚地拜了拜,“阿妈,你要保佑我和哥哥。”

  旭达汗满意地点点头,“这是东陆长门僧的礼仪,他们说人死了其实是有灵魂的,经过很长时间以后才会慢慢地散去。在散去之前,那些灵魂就游荡着,去自己记忆里最熟悉的地方。如果是阿妈的魂,一定会回北方吧,我知道她在北都城里的日子很不开心。”

  “哥哥,怎么忽然想起拜阿妈了。”贵木想冲淡眼下这股酸涩的气氛,咧嘴笑笑,“阿妈能保佑这种拔刀杀人的事?”

  “我们还能拜什么人呢?”旭达汗站了起来,“拜盘鞑天神么?狼主说得对,那种高高在上的东西,根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那我们还能拜谁呢?帕苏尔家的历代祖宗么?看看我们的爷爷钦达翰王,帕苏尔家的祖宗还会保佑我们这种杀兄的罪人么?”他低下头,无声地笑笑,“斡尔寒家的祖宗么?他们都站在狼主那边呢。”

  旭达汗伸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用力捏紧。即便贵木的体格强壮,也不由得脸上抽搐。旭达汗手上传来的力量几乎能捏碎钢铁。

  “只有阿妈会保佑我们……只有她!如果她的魂还没有散成烟雾……她会保佑我们,因为她爱我们……我们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旭达汗拍着自己的心口,“除了她,这个草原上,没有谁会跟我们一心。只有你和我……只有你和我……”

  贵木呆呆地看着哥哥的眼睛,旭达汗的眼眶是红的,眼白里面一道道的红丝。贵木想起哥哥已经一整天没睡了,行动被提前了,他们得把每个细节都重新检查过。

  “不要死!贵木!不要说什么要拿命来抵的蠢话,”旭达汗紧紧地拥抱弟弟,“你是我的弟弟,你要和我一起!我们还没看到东陆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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