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烈睁开了眼睛,商博良也在同时睁开眼睛。
祁烈躺在织锦铺成的铺子上,商博良拄刀盘膝,坐在一边,刚才在闭目冥想。
“你这是长门休息的法子。”祁烈嘟哝了一句,“商兄弟你倒是什么都会一点。”“走千里路吃百家饭,当然也就学得很杂。”商博良笑,“你醒过来就好,兄弟们很是担心你,都说亏得祁帮头,否则这次死在林子里了。”“扯屁!”祁烈骂一句,“他们担心我?趁我醒不过来都爬到巫民女人的被窝里去了吧?”“倒是不敢,彭帮头下了令,在鬼神头不规矩的,一律扔下不带。”“我这是睡了几天?”“只有半天,刚刚天明,我们觉得你这一累怕是要躺上两天,没想到你睡了一晚上立刻就醒了。老磨在那边还昏迷着。”祁烈挣扎着要坐起来,脸上痛得抽搐了一下,重新躺了回去。
“妈的,这把老骨头怎么像是给野兽一根一根啃过似的痛?”他骂骂咧咧的。
“劳累太过,身上的筋肉不僵死就算不错了,祁帮头你这把命拼得,也是够吓人的。我们都诧异你怎么撑下来的。”商博良说。
祁烈长叹了口气:“走云荒,毒蛇口里夺金珠啊,宁可是自己累死的,别是自己把自己给吓死的。这又不是第一次,老子这条命烂,一时死不绝。”两个人不再说话,屋外的雨声越发明显了。昨夜的狂风暴雨到早晨已经小了许多,这时候从竹墙上的窗户往外看去,淅沥沥的下着,屋檐下的竹叶上都挂着清亮亮的雨滴,到像是宛州多雨的末春时节,有种极慵懒的意境。
“彭帮头呢?”一会儿,祁烈问。
“像是一整夜没睡,和苏青他们在那边屋里商议呢。鬼神头的巫民说我们帮他们报了血仇,送了缠丝蛊、续命蛊和不眠蛊三件礼物,听起来卖到东陆去都是一本万利的东西。彭帮头他们大概是商量这钱怎么分吧?”“这三件东西?”祁烈想了想,“听说过,确实是值钱的货色,一般巫民制不出来这蛊,怕是蛊母自己制的吧?”“是,那个巫民是这么说的。”“彭帮头这次得偿所愿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祁烈大叹一口气,“他家里又要添上一堆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了。”“续命蛊和不眠蛊都是好东西,可是缠丝蛊,是不是有点亏了阴德?”商博良说,“毕竟是春药一样的东西。听老祁你以前说,巫民男女是自相欢好,想不到堂堂蛊母也制这种东西。”祁烈干笑两声:“好不好的,都是能卖钱的货呗。至于巫民这里,男人女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儿么?在被窝里打架、生娃,自相欢好还是勾搭上手,又有什么区别?商兄弟你自己是大家大户出来的,别拿那套书上的东西瞧不起我们这些粗人。”商博良抬起头,淡然看着窗外的雨线,仿佛出神:“男女自己相遇,和处心积虑用蛊虫去骗一夜风流,总是不同的。这不是书上的东西,书上不说这个,是人心里的事。”祁烈有点没趣,只能接着干笑:“有什么不同?”“当然不同。”商博良倒是愣了一下。
祁烈一唏:“缠丝蛊那东西又不是春药,用在女人身上,女人就觉得你是天下最好的男人,爱都爱死你,你叫她为你去死她也乐颠颠的,有什么不好?世上多少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喜欢哪个男人,这边挑那边选?男人呢,是死缠烂打也蹭不上一点便宜,自己都苦闷得要死。给她个蛊虫一喂,得了,她也舒坦了,你也舒坦了。管你长得美丑,你商兄弟这样英俊的人物和我老祁这种,给那女人看来是一样的。大家在被窝里开开心心打架,爬起来烧饭喂孩子,日子过得比蜜糖都甜,有什么不好?男人女人生下来,不就是搞搞被窝里那事儿,一起过个日子么?要不男人女人为啥要搞在一起?难道是一起识文断字?或者一起写诗作画?”商博良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祁烈大概是觉得自己有点口无遮拦,于是有点讪讪的:“我们粗人,也不是瞧不起你这读书的大户人家,就是说个粗道理。”“人所以相遇,是因为寂寞啊。”商博良忽的抬起头来。
祁烈愣了一下,那一瞬间商博良的眼里有一道光,像是从很久以前照来的阳光,寂静而空旷,温暖而苍老。这时候商博良竟然轻轻地笑了笑。
缓缓的,祁烈也笑了起来:“寂寞这事情,是有钱有闲,吃饱喝足才有的啊!还得先有条命!”祁烈如他自己说的,果真是一条烂命。老磨直到夜里还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只能靠人灌稀粥保命,祁烈却在入夜前就蹿了起来,龇牙咧嘴忍着痛,四处逛悠。
商博良跟着他,本想扶他一把,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祁烈完全不需要搀扶。到了这里仿佛到了他的老巢似的,精神振奋,指点着给商博良说那些巫民的房屋。
鬼神头其实也就是一个巫民的镇子。只不过和黑水铺相比,这里整饬得好得多,竹楼精致,石道宽阔,倒有点像东陆的小城镇了。这个镇子位于饮毒障的中央,也不知是天然不生树木还是巫民烧荒的结果,方圆几里是一片空地,只有些无害的小草生在石缝里。他们来时的石道横贯整个镇子,所有竹楼都在石道两侧修建,镇子里随处可见古老的石像和刻在石块上的图腾花纹,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前的东西了。镇子中央是一个石砌的水池,用来积蓄雨水,沉淀之后各家来这里取水。水池前是一片小有规模的石头广场。巫民的镇子非常简单,只有住家,却没有商铺市集之类的地方,将近入夜的时候,竹楼后面都有炊烟升起,看着让人不禁惬意起来,想要懒懒地在石道上漫步。
“旗上那个就是狮子符,”祁烈指着竹楼前面悬挂的五色旗帜,“他们说的狮子不是草原上那东西,却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狮子。说是护着死人的魂,就是狮子。巫民看来蛊神是尊恶神,能够吸取魂魄,做各种各样的恶事。可是蛊术就是操纵蛊虫的魂魄,所以也是恶神的法术。巫民不像我们东陆人,不是都信善神,他们觉得恶神也是有本事的,就可以拜。而且恶神有个好处,可以用血食一类的祭祀来贿赂,你贿赂得好了,恶神就会把神力借给你。可他们又怕恶神难以控制,所以一边拜恶神一边拜狮子神,恶神要是敢作祟来伤他们,他们就祭出狮子神来保命。所以家门前挂狮子,是这里的习俗。”“倒是有趣得很,这拜恶神,好比书上说养虎自卫,终有一天为虎所噬了。”商博良听得津津有味。
“书上说的那不对!”祁烈一挥手,“你养个老虎自卫,给老虎套上铁锁不就得了?而且人谁不死?养个老虎自卫给自家老虎吃了,总比给仇家宰了要划算!”商博良一愣,不禁笑了:“这倒也是个道理。”“粗人有粗道理,跟你们精细伶俐的人说不通。”祁烈得意起来。
“不过养虎自卫这话,本是帝王家说来自省的话,说不要豢养危险的臣子。帝王家死于外敌者少,死于内乱者多。”商博良随口说。
“帝王家!”祁烈鼻子里一哼,“看得出商兄弟你是上可通天的人呐!”“怎么?”商博良略有些吃惊。
“必定是绝大的家族里出来的人,见过世上最好看的女人,喝过世上最好喝的酒,吃过世上最罕见的东西,住过世上最奢华的大房子,才是你这个德性,看什么都漫不经心的不在意。看你一直笑笑的,可让你大大地开心一次,比登天还难!”祁烈抽抽气,鼻子一歪。
商博良笑:“那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享受完了,又该怎么样?”“找个世上最危险的地方,把命送了。”祁烈和商博良对看了一眼,商博良心里一动,觉得祁烈的话里似乎有些深意。他却只是笑笑,笑容不染尘埃。
“都说了,好汉子不贪图你什么,别看老哥哥穷。”祁烈拍了拍商博良的肩膀,“我只是遇见了你,忽地好奇起来,你这样大家世大背景的人,为什么也总是很愁似的,眉心里像是拧了个锁,总也打不开。”“有么?”商博良按按自己的眉心。
“看得出来!”祁烈歪嘴,“要搁我年轻的时候,一定打你小子一顿,叫你小子好吃好喝家大业大还愁,你他妈的愁个屁啊?可现在我见着你,倒觉得你那愁也不是装出来的。”“从小到大,始终都是一半开心,一半不开心。无论是带着几百号人游猎,还是自己一个人流浪,其实也都是一样。开心不开心,跟有钱没钱,家大业大,没有什么关系。”商博良环顾周围,低声说,“只有很短的时间曾经觉得再不会有不开心了,好比天上从此光明万丈,再不下雨。”“因为那个女人?”商博良点了点头:“可是很快又不开心了,就像天不下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女人没了,你才这么惦记着,若是娶到了手里,还不是三天两头,灶底炕头的吵架?”祁烈摇头,“不过能开心一阵子就是大乐事了,兄弟你开心了多久啊?”商博良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而后看着祁烈的眼睛:“只有那么长的时间。”祁烈一愣。
“我呼吸一次的时间。等我明白的那一刻,她就死了。”商博良认真地说。
祁烈沉默了很久,摇头:“你小子运势真歹。”他忽的指着旁边一栋三层竹楼,眉飞色舞起来:“商兄弟你看那栋竹楼,我打赌里面住着这个镇子上数头几名的漂亮姑娘!”“你怎么知道?”商博良好奇起来,那栋竹楼看起来毫不特别。
“看那三层上的竹墙发亮没有?那是家里人往上涂的油。估计是女儿长得漂亮,住在三层楼上,小子们夜里爬上去偷看屋里的春色。”祁烈乐呵呵的笑,“白天没小心摸门子的,够上去就怕要滑下来。”商博良看他得意,也有些高兴:“老祁,你真是想来鬼神头的啊。”祁烈一愣:“谁想来这里?九死一生的,差点就没命回去享福了。”“瞒谁呢?”商博良笑,“你醒的时候,我跟你说巫民送了我们三件大礼,你也没有几分开心,也没急着问彭头儿去要来看看。那可没准是上万上十万金铢的货啊。可昨晚到鬼神头的时候,我看你那样子,就知道你是下定决心一定要看到这里,否则路上哪来那么大的勇气?”祁烈张着嘴呆了一会儿,抓了抓头皮:“本以为是死定了的,那时候觉得钱都不算什么了,可这一辈子耗在云荒的财路上,虽然捡了一条命,偏没有到过鬼神头没有到过紫血峒,一辈子也看不穿这条路。心里这么想就觉得亏得慌,觉得一辈子真是没出息透了。所以看到这个镇子,就觉得心愿满足了,老子一生走云荒,今个儿不愧是老云荒了,英雄了一把,够了!回去分钱,彭头儿分我几个算几个,总够我吃到死了。”“想起个典故来。天启宫里传,说大燮初开国的时候,羽烈王头风不愈,项太傅掌天驱军团。项太傅绝世兵法家,运筹帷幄指挥若定都不是问题,可毕竟不是亲临战场冲杀的武人,要巩固军心不易。所以项太傅经常思索,有一夜忽然想到离国三铁驹之一的谢玄先生已经归隐于九原。项太傅信任谢玄的领兵才能,便趁夜调动五艘巨舟,带五千甲卫,取道寒云川而下至云中,又换乘八马长车一路狂奔去九原拜会谢玄先生。过沧澜道,到了九原,凌晨闯关而入,来到谢玄先生隐居的山庄外,遥望到屋顶的时候,项太傅忽地住马,掉头说我们回去。属下都茫然不解,项太傅却说,我为了见谢先生而来,可我一路上已经想明白了我想问谢先生的问题。那么也不必骚扰他隐居,我们就此回去吧,便领着大军打道回府了。”商博良笑,“祁头儿是为金铢而来,可是已经看到金铢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想明白了自己走云荒几十年的所求,跟项太傅望屋而返的典故暗合。”“你这是嘲笑我!”祁烈歪着一张苦瓜脸。
“不是,”商博良收了笑容,摇头,“祁头儿你若是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比赚几个金铢有意思多了。”祁烈想了想,点了点头:“将来商兄弟来宛州衡玉城,不嫌我家里穷,来喝一碗水酒。你若是不喜欢逛窑子,我带你街头看杂耍去,我们宛州的杂耍,天下闻名!”“如果我能从云号山回来的话……一言为定!”商博良伸出手来。
“一言为定!”祁烈紧紧握住。
这时候三三两两的巫民从两边的竹楼里走出来。他们都是盛装,男人身上用铁锈色和靛青画着繁复古奥的图腾,披着沉重鲜艳的斗篷,女人则套着素色轻纱的筒裙,胳膊上套着臂钏和银铃,长发洗净了,不辩辫子,整束用头纱裹起来盘在脖子上。
他们每个人都戴着鎏银的骷髅面具,也不说话,手拉着手往前走去,路上相遇,两群人便拉手在一起,人越聚越多。
“这是?”商博良预感到有什么盛大的仪式。这些巫民身上穿的衣服料子都昂贵,需要以土产从东陆行商或是毕钵罗的转口商人那里买来,绝不会轻易穿着出门只为了纳凉。
祁烈周围瞟了几眼,嘿嘿的干笑起来:“兄弟,我们走运了,有好看的,跟不跟哥哥去看个热闹?”“好看的?”商博良明显是难以抵抗这种新鲜事的诱惑,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真的像一个心无城府的年轻人。
“好看,太好看了!就怕你鼻血流得太厉害,到时候别说老哥哥害你。”祁烈缩缩脑袋,压低了声音,“跟那些巫民拉着,只管往前走,别人不说话你也别说,千万别笑别出声,什么都别问。有人跟你说话,只说扎西勒扎。”他拍了拍商博良的胸口:“要有点虔诚的样子!”商博良看着祁烈的脸,祁烈此时忽的一脸严肃,到像是游历的长门僧侣,可总觉得他的皱纹里都透出点猥亵的意思。
商博良一手和祁烈拉住,一手伸出去。仅仅是一刻,就被一只柔软而温暖的小手握住。拉住他的是一个巫民少女,看不见脸,却能隐约看出她白纱的筒裙下身体起伏玲珑的曲线,想来也是个美丽的巫女。商博良几乎是不由自主的笑了笑,他每次见到陌生人总是会笑,这次却刚笑出来就吓得把脸板了回去。他这是记起了祁烈的嘱咐。
出乎他的意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张狰狞的骷髅面具下,巫民少女的眼神略有诧异,随即眼神一转,软媚得叫人心里一颤。商博良随即觉得和巫民少女相握的手心里忽地传来了汗湿的暖意。
这样香艳的暗示,他的心应该酥软了。可商博良忽的有些惊诧,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可还没有想明白。
他已经无法摆脱巫民少女的手,他被拉入了一条长队。队伍平缓地向前行进,没有人说话,队伍两边的巫民各手持一盏风灯。商博良扭头看向后面,也是一条手拉手前进的长队,再后面还是长队,似乎镇子里的所有人都出来了,上千人在风里默默地行进。
他们正去向水池前的空地,水池后是黑色的竹楼比这里的任何竹楼都高大巍峨,默默的屹立着。没有亲眼看见的人很难相信竹子能搭建起那么大的屋子来。而那栋竹楼却没有一扇窗,仅有巨大的黑色门洞,对着前面的水池。它是这个镇子的中心,可是昨晚所有竹楼都点灯的时候,商博良已经注意到了镇子正中那个没有丝毫光亮的巨大黑影。
它里面没有传出过任何灯光和声音,如同它的颜色,是黑色的死寂。
蛊母住在那里,商博良毫不怀疑。
巫女的手指悄悄地在他掌心中间画着圈,纤软的手像是要融在他手心里。商博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不敢问,更不敢松手。他已经被卷进了上千巫民的队伍中,这支队伍透着神圣的静谧,不容被打破。他以眼角的余光四顾时,巫女又用尖尖的指甲在他掌心用力一掐。他痛得脸上一抽,转头去看巫女,可是巫女却不看他,只默默地看着前方,轻轻垫着脚尖前行。她没有穿鞋,脚腕上的银铃反着流动的月光。
商博良仰头,发现不知何时云层开了一个口子,月光从天空里坠落。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虚幻不真,却又有种诱人的神秘。这座小镇此刻如此安静,只听见少女们脚腕上的银铃响成“叮叮”的一片。
他们已经来到了水池前的空地上,昨夜看见的那个年轻英俊的巫民男子点燃了火把。他把火把传递给其他人,一根接一根的火把在人群里燃起来,手持火把的人像是供奉神牌似的把火把沿着水渠插好。整片空地上都是十五六到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女,所有人围成圈子,留出空地中央的一个圆。
商博良仔细看去,才发现空地中央的整片岩石上,雕刻着古老繁复的花纹,就像他们在进入黑水铺时,在门楼上所见的那个巨兽。
“那就是蛊神。”祁烈把声音压得极低。
商博良点了点头,不敢发出声音。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此刻脚铃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微微的呼吸声,说话很容易被发觉。
铃声从远处传来。
商博良看向那个方向,赫然发现那是一头牛正向着这边缓缓走来。奇怪的是居然没有牵牛的人,却有一队巫民排成两列,躬身跟随在牛的后面,那牛反而像是他们中领头的。在别的地方很少能看见那样雄壮威武的牛,它是罕见的白色,身上洗刷得干干净净,白色的牛皮在月光下显得古老而圣洁,牛蹄泛着明亮的光。白牛盘结的双角上各点了一盏松明,铃声来自它脖子下巨大的铜铃。
单调重复的铃铛声里,这头牛带领的一队巫民像是苏醒的灵魂,正从层层地狱里走出来。商博良微微有些兴奋,又微微有些紧张,这时候他感觉到后颈中被吹入了暖湿的气。他回头,看见是和自己拉着手的巫民少女悄悄蹭在他脖子里吹气。巫民少女看见商博良扭头看她,眼睛一眨一眨,眸子里转过浓郁的春情来,那眼神像是春天叶片上蓄的一片露水似的。
白牛走入了人群。缓缓走到了年轻的巫民男子面前。巫民男子伸出手,他手心里晶莹的似乎是盐,白牛舔食着盐,慢悠悠地甩着尾巴。直到舔食干净了,它才低低的叫了一声,似乎还想要更多的盐。
它出声的瞬间,巫民男子忽地从斗篷下拔出闪亮的弯刀,从牛的下颈捅了进去,两尺长的弯刀直贯入它的身体,只剩刀柄留在外面。此时后面跟着的巫民都扑上来按住垂死挣扎的白牛,巫民男子猛地拔出弯刀来,浓腥的牛血喷了他一身。牛的热血不断的涌出来,流进那个蛊神图腾的图案中,图案极深的阴刻在石头里,牛血积在槽里,蛊神图变得异常清晰刺眼。白牛也并没有很剧烈地挣扎,只是一头畜生失血后不受控制的抽搐着,很快,它就失去了力量,巨大的牛眼最后睁开了一次,看了看杀死它的人,而后缓缓合上。
持弯刀的巫民男子上前一步,抓住牛角,一刀狠狠砍在牛后颈上。牛的颈骨粗壮,他连续几刀才把硕大的牛头砍了下来,飞溅的血点洒在他的两臂和脸上,他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他终于把牛头举向天空的时候,脸上忽然露出狂喜,他用足力气大喊了一声。人群用更加浑厚的喊声回应他,所有巫民就像是身体里的火被点着了似的,同时高举双臂呼喊。
喊声震耳欲聋,巫民们摘下了脸上的骷髅面具,一张张都是年轻的脸,每张脸上都是虔诚和着魔般的喜悦。
商博良一怔,贴在祁烈的耳边:“这里都是年轻人!”“你才发现?鬼神头是没有小孩和老人的,来这里的人都是从外面进来追随蛊母的,都是这林子里最英武漂亮的男人和女人,没血缘的。”商博良指着高举牛头的男子:“昨夜你昏过去,那个巫民说一个女孩是他妹妹。”“信他的?”祁烈歪了歪嘴,露出色眯眯的笑来,“没准他夜里就和他那个所谓的妹妹在被窝里打滚呢!这些年轻人都是狂信蛊母的,觉得蛊母能通幽冥,即便是死了,都能复活的。他们抛了自己的家来这里,再搭伙住在竹楼里,跟别人说是家人。所以才要往墙上涂油呢,这不涂油,自己的妹妹就变成人家的妹妹了!”“宰牛是什么意思?”“祭品,那牛生下来就是养了当祭品的,不下地干活,用巫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最好的东西喂着,每天有人给它洗刷涂油,是他们的神牛。可神牛也要有点用处,就是用来临头那么一宰,牛头供给蛊神,牛肉大家分吃,这就是蛊神节的‘献牛日’。”“献牛日?”“倒数第二日,明日是最后一日‘神归位’,蛊神节就算过完了,蛊神也回家去了,大家又可以随便外出了。”商博良赞叹着点点头,看见巫民们一拥而上,拔刀劈砍牛的身体,新鲜的牛肉被大块大块卸下来,围绕着蛊神的石刻图腾,巫民们生起火堆,牛肉就放在火堆上炙烤,很快,牛肉外面烤焦的香味已经飘散开来。少女们捧着瓦罐在水渠里取水,而后分为小碗递给其他人,有人递了一碗到商博良的手中。商博良饮了一口,呆了一下。
小碗里竟然是甜润的米酒。
“不信吧?”祁烈也喝着一碗,“这些巫民,发疯起来的时候,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逢着蛊神节的晚上,他们都把一年酿的好酒拿出来,场面摆得越大主人越开心,随便喝,喝得少是你没有酒量,喝得多也不用付钱。”祁烈一口灌下了碗里的米酒,双手按肩跟旁边一个巫民高喊扎西勒扎,神态亲密无比。巫民也立刻还礼,又有人把米酒递过来,祁烈喝酒豪爽,碗到就干。果然如他所说,他大口喝酒巫民却没有丝毫舍不得的意思,每当他灌下一碗米酒,周围的人必要陪他也灌一碗。祁烈很快就脸色涨红,可他狂喝却不倒,一双黄眼珠越喝越精光四射,最后他每喝一碗,巫民们必定要大声地赞叹,两个糖一样甜润的少女搀着摇晃的祁烈为他递酒,媚眼也丝丝缕缕地飘过去。这个豪爽的外向客的作风分明很得巫民的欢心,人群把祁烈拥得离商博良越来越远。祁烈肆无忌惮地抓着两个巫女的手,在人群里回头,得意地向商博良比着眼色,示意他跟过去。
商博良笑着摇头,向他挥手,他和祁烈终于被人群隔开。
烤好的牛肉也被递上来了,空地上欢腾喜悦的人们穿插着来去,一碗一碗的米酒被传向四周,少女们咯咯轻笑,手脚麻利地盛酒,可是已经跟不上人们喝的速度,更多的人拿着小碗去水渠那里盛酒。
酒香、肉香、火光、溅满牛血的地面、年轻男子酣醉的笑脸、少女们缀着汗珠的肌肤,这场面古老蛮荒,却又温暖欢喜。
商博良却在这欢腾的场面中退得越来越远。最后他退到了水渠边坐下,用小碗在水渠中承了半碗米酒慢悠悠地喝。他的眼睛明澈干净,映出来来往往的人影和人群中央的火光,他又开始不由自主地笑,却不是巫民狂欢中的那种欢喜。他的喜悦淡得像是他碗里的酒,又如这片雨林里氤氲的水汽。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的皮袋,喃喃自语:“真没有想到啊。这天下真是大,没有到过的地方,永远不能想象它的样子。说起来一辈子住在这种地方,也没什么不好吧?”“你叨叨什么呢?”祁烈神出鬼没的从旁边闪出来。
“自言自语,想着一辈子住在这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商博良笑笑。
“这话也就想起来说说,”祁烈摇头,“多少走云荒的人,却没有一个真正留下来的。如今商兄弟你看到的是这帮巫民寻欢作乐的样子,可是你要是一辈子住在这里,就得跟他们一样跟蛇虫瘴气为伍,出一趟远门不知能否活着回来,大雨天雨水从你家屋顶上的每个缝里流下来打在你头上,一辈子唯有靠在火堆边烤着才有个片刻的干爽。”“要是那样,你还想住在这里么?”祁烈坐下来,和商博良并排,叼上烟袋打着火镰。
商博良愣了一下,看着祁烈苍老的侧脸。祁烈不看他,低头一下一下擦着火镰,火星短暂的照亮他的脸。许久,商博良轻轻叹了一口气,被他自己压住的那股巨大的疲倦笼罩了他,他的目光低垂,人忽然老了几岁似的。
“老祁你说话很狠啊,”商博良低低地说,“是啊,我只看见这里的开心,却没看到这里的辛苦。”“这里的人都很短命,却不显老。女人三十多岁皮肤还嫩得能捏出水来,可是四十岁一过,往往就没几天活头了,倒像个干桃子似的,变得又黑又皱。男人往往四十岁都活不到,这里经常有仇杀,先杀青壮和男人,女人抢回去还有用,往往不杀,所以男人更短命。巫民死的时候,经常都不火化,而是埋在自己家的田地里,这样死人的油膏烂了也烂在自家的地里,会长出更好的庄稼给家里人吃。”祁烈终于点着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你别看这些巫民女人漂亮,也没什么禁忌,男人十四五岁就能偷偷去跟自己喜欢的姑娘求欢,那是他们能活的日子很短啊。他们一辈子里,就这点乐子了。我们东陆,女孩子十六岁才束发,还是父母掌心里的宝贝,晚的还有二十五六才出嫁的。若是巫民也这样,等他们嫁娶,他们也就快要老了。”商博良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出去:“老祁,借口烟抽吧?”“我以为你不抽烟的。”祁烈有些诧异,还是把烟袋递了过去。
“以前抽的,来东陆以后不抽了。在瀚州,贵族抽烟是很流行的事情,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教我抽烟。”商博良接了过去,吸了一口,悠悠的吐出来,熟练地在地下磕了磕烟灰。
“你是蛮族?”祁烈更加诧异。
“你以为我是东陆人?”商博良看了他一眼。
“无所谓。”祁烈摇了摇头。
两个人默默的并排坐着,一会儿,祁烈问:“想家了?”商博良点了点头:“本来只想去云号山,现在再想去完云号山再去哪里。忽然有点想回家看看。”“那就回瀚州喽。到了云号山,找条船,跨海过去,沿着海岸往东走,就能到瀚州。”“想念是想念,真要回去,却也很难。”“刚才在那边遇着彭头儿也出来看热闹,搅了我的好事,原本那些小巫女贴着我那叫一个舒服。”祁烈说,“彭头儿下令,说是后天一早离开鬼神头。”“那么急?”“也不是彭头儿的意思,是那些巫民催着我们上路,说蛊神节马上就要结束,接下来就是龙神节,那些蛇王峒的人龙神节应该正呆在自己的镇子里祭龙神,龙神就是大蛇了,巫民说蛇是半龙,是没智慧的龙。这时候我们上路最安全。说是这么说,大概人家也不放心我们总住在这里吧?”“那就走吧,彭头儿也该赚够了,回家过舒服日子吧。”“商兄弟你和我们一起走么?”祁烈问。
他问得唐突,商博良一愣,转头看着他。祁烈从商博良手里抓过烟袋,也不擦烟嘴就抽了起来,默默地看着不远处火光里醉醺醺的巫民。巫民们手舞火把,围绕着火堆起舞,火光影里男人的文身、女人的曲线仿佛都纠缠在一起,女人脚腕上的银铃声欢悦沸腾。
“是彭头儿不愿带我了?”商博良试探着问。
祁烈不回答。
“老祁,你心里有事,到底是怎么了?”隔了很久,商博良终于说。
“我能有什么事?“祁烈摇摇头,“商兄弟,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你往北走,过了这片林子,靠海有个小城叫做乔曼锡,那里可以乘船出海,去云号山,比陆路走可轻松百倍。我们就往南了,还是回毕钵罗,你跟着我们,只能绕道。”“毕钵罗也可以乘船出海吧?”祁烈忽的转身,大手抓着商博良的肩膀:“兄弟!听老哥哥一句,想去云号山,就别走这条道了。我们走云荒的汉子,是走鬼道,赚活人钱,我们这条道到不了云号山,我们这条道根本没头的!”商博良无法回答。他不知道到底怎么了,祁烈的话里仿佛藏着个巨大的诅咒。他看得出祁烈眼里隐隐的不安,却不知道那不安从何而来。这个马帮已经搞到了在宛州价值千金的货,马上就是龙神节,雨也小了起来,他们应该可以毫无阻拦的顺利穿过林子到达毕钵罗,那时候别说彭黎祁烈这样领头的,一般的马帮汉子也都是腰缠万金的豪贾了。
可是祁烈这个无所畏惧的老云荒此时却忽的惊恐不安起来。
“老祁……怎么了?”“我怕是巫民的老话要应验,这个林子里,龙神蛊神和毒神都是有的,我们已经吵到了他们的安静。”祁烈幽幽地看了商博良一眼,“怕要遭报应。你没听说么,巫民的林子外人只能来一次,从这里捞了钱走的人,便不能再回头。这林子是个藏着山精水魅的地方,来这里夺金珠的人都会被记下来,你只要回头看一眼,魂儿就被锁在这里了,你的贪心总叫你再回来发财,而你一再回来,迟早埋在这里……”商博良忽的想了起来。昨天晚上那个年轻的巫民男子也说了一句差不多的话:“蛊母说过,离开的人,便不能再回来。”“我们里面,我和老磨,还有几个人都不是第一次走云荒了。”祁烈抽了口烟,“我心里忽的开始怕,今次走出去,就真的一辈子不愁了,可能走出去么?”商博良心底极深处,微微的打了一个寒噤。
“商兄弟,你还年轻,不要跟着我们再走这条玩命的道儿了。”祁烈低声说。
“虽然我不知道祁帮头为什么这么担心,不过这一路大家是兄弟,你说的话,我相信。那么这里,就是我们分别的地方了。”商博良轻声说,“其实老祁,说起来我还比你大的,我上个月已经三十了。”祁烈沉默了一会儿,拔出自己腰间的刀来,在刀身的反光里注视自己满是皱纹的脸:“真丢脸,原来你还比我大。还是我看起来太老了吧?不知道当年喜欢我的那个巫民的小女人,她要是再见着我,会不会嫌得吐出来。”“老祁,你想多了,她要是在这里,也不是小女人了。”祁烈沉默了一会儿,忽的眉飞色舞起来,他指着远处的人群,压低了声音:“看!看!来真的了!”商博良被祁烈拉了起来,站在水渠的边缘上,跟着他看向人群里。他们站得高,他的眼神也好,清楚地看见巫民男女们已经围成了一圈。其他人都不再且饮且舞了,周围的人都拍着手,一下下踩着地面,巫女们脚腕上的银铃响得清脆整齐。古老而缓慢的节奏控制了空地上的气氛,人群里是昨夜那个英俊的巫民男子和一个红纱披身的巫女对面舞蹈。
巫女的皮肤白得令人惊叹,泛着玉质般的光辉。她的双臂柔软,舞蹈的时候仿佛被风吹动的柔软枝条,漆黑的长发娓娓抖动,巫民男子舞蹈着跟随在她的身后,以十指为她梳理头发。
巫女忽地回头,和那个男子对视。隔着好一段距离,商博良也能看清她一双明妙的眼睛里春色流淌。两个人的舞蹈越来越缓慢,男子从背后贴上去抱住巫女的腰肢,两个人仿佛粘在一起,曼妙的扭动,从指尖到足踝,全身的每一处关节都可以转动般。
商博良想起了两条缠在一起的蛇,感觉却不是那夜在黑水铺看到蛇群时的恐惧,而是黑色甜蜜的诱惑,令人全身的血温温的涌了上来。
男子搂住巫女的腰肢,抚摩她的身体,亲吻她修长的脖子。巫女陶醉的闭着眼睛,转身贴在男子的怀里。
“这算是仪式么?”商博良贴近祁烈的耳边。
“我说是来真的嘛,就是那事儿。”祁烈低声说,“这蛊神节还有一个事情,就是男男女女凑一起干这个。在别的地方,只是大户人家家里找两个年轻男女来耍,旁边贴满蛊神的画儿。这就算是把女人献给蛊神,那被选来的男人是代蛊神去快活。可鬼神头这里,是蛊神的地盘,这场仪式就要做得尤其的大,人人都要慎重。被选出来的这男女,必是里面最好看的,被选上的兴高采烈,选不上的心里只恨没有献身给蛊神的机会。我当年的伙计里有几个听说有这种好事,馋得口水拖到地下,恨不得巫民自己的男人都死绝了,把自己叫去顶这个美差。”“哦!”商博良点点头。
祁烈扭头瞟了商博良一眼,似乎是鄙视:“我说你这个兄弟,有好看的你不往上凑,问题却那么多?你是男人不是?”商博良愣了一下,失笑:“大概是吧。从小我就觉得自己是,这么些年,可别是想错了吧?”祁烈也嘿嘿地笑,踮起脚尖贪婪的往人群里面张望。
巫民男女的舞蹈越发的缠绵,两个人嘴唇相接,男人把巫女整个抱起在怀中,少女蜷缩如婴儿。那个巫民男子也力量惊人,怀里抱着年轻的巫女,还能举重若轻的舞蹈,步伐稳重端方,进退中有狮虎般的气势。而少女一幅流水般的青丝从他臂弯中垂下,随着男子的舞步而飞扬,有如挠在人心里似的,悄无声息的痒着。
男子忽的用力扯裂了少女的纱裙抛在地下,巫民中欢呼声暴起。少女蜷着,远远的只能看见光洁的后背。
商博良心里忽的有一丝疼痛,像是极薄的刀锋在心口里擦了一道似的。
“可惜了好端端一个姑娘,就这么献给蛊神。若是生在东陆,必定是求亲的人堆满门前,门槛也要磨平一尺,娶上她的人心里欢喜,准是整天给老婆送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哄着,怕她不开心,要有运气的,没准还可以被哪个贵胄公子看中,就是全然不一样的活法儿了。”祁烈喃喃地说。
“说是祭品,可是被献祭的人自己,却没有不情愿的样子。”商博良摇头。
“不会不情愿,如果那个被献祭的小女人有运气,她也许会成为下一个蛊母。”“下一个蛊母?”“三母虽然是巫民的主宰,可也是献祭的女人。她们的一生就算是献给了那些恶神,从此她们不管有没有心爱的人,都不能说出来。她们整日里就是制毒制蛊和耍蛇,遇到重大的庆典,她们还得离开紫血峒来到巫民的镇子里,被人供神一样供着,却得当众脱光了献祭,和也不知道从哪里选出来的男子欢好。有时候被选出来献祭的男人就是镇子上最有势力的大户,一般都是些吃得满身肥油的老狗。三母却不能拒绝。这是她们的责任。”商博良一怔,脱口而出:“那不是和娼女一样?”
“谁知道呢……也许那些大户图的其实是她们的身子,而不是出来敬神。也许三母自己也知道,可是不能拒绝。也许大户和三母都觉得这样那几个恶神便会觉得享受,于是大家都虔诚得很。”祁烈轻声说,“我们这些外人,咋知道呢?反正那些普通的巫民看见这个,便觉得是神圣的,神看见了要开心,便不会害人。巫民一代代,就是这么活下来的。”“所以年轻女孩便也想把自己献祭,这样也许就能继承成为下一任的三母?”商博良问。
“是啊,虽然在我们看来,当什么‘三母’,有时候是过着窑子一样的生活,还不能收钱,名分上的老公还是些想起来都让人恶心的恶神。但是对于这些巫民的女娃子,她们一辈子走不出这个林子,能被尊称为三母,就是最大的光荣,即使死了,家里人脸上都有光彩。所以你看她们舍身,你觉得难过,她们却觉得那是一辈子最好的事。”(作者注:生殖献祭的习俗在世界各地都有流传的痕迹,在早期的,斯巴达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斯巴达妇女。在早期,这应该是一种生殖崇拜的遗留,但是当圣妓们开始收费后,动机就变得复杂起来。)商博良看着祁烈,他感觉到祁烈的语气恍惚,像是有些出神。他也诧异于祁烈这个粗鄙的汉子居然感觉到了他的难过,当祁烈第一次把那些年轻的巫女称为“女娃子”的时候,商博良觉得祁烈的话里也有隐隐的悲悯,可祁烈的语气却是淡淡的,完全是一付旁观人的口气。
巫民们欢舞沸腾,男子和巫女赤裸的相拥着倒地,被周围的人群挡住了。欢呼声像是刀子一样刺在耳朵里,商博良看见有巫民高举着木桶进来,把里面的液体泼向地面。木桶里的是宰杀的白牛颈里接下来的鲜血,这些还温热的血泼在那对献祭给蛊神的男女身上,不知是不是象征着求助于蛊神的巫民把自己的牲口、欲望和情爱都献了上去。
商博良低下头,默默地看着地面。
祁烈手里的烟袋“啪”的一声坠地,惊动了商博良,商博良看向他,却发现祁烈呆呆地看着人群的方向,完全没有觉察自己掉了东西。
“老祁?”商博良拍拍他的肩膀。
祁烈忽的回过神来,摇摇头:“想起我兄弟来,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一个兄弟和巫民的小女人搞上么?那个小女人……后来变成了蛊母……”商博良点了点头。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伙计还真的是爱上了那个小巫女。那时候小巫女还不是蛊母,还不住鬼神头,也不住紫血峒,可她渐渐长大了,总会接替蛊母的位置。变成了蛊母,她就不再是自由的,她得住到紫血峒里去,把自己献给蛊神,隔三岔五的和那些大户还有其他男人欢好,让崇拜她的巫民们看着觉得受了神的保佑。我那个伙计也知道这件事,就找我商量,说想劫了那个小巫女逃跑,等他们逃到了宛州,就可以结婚生娃过日子,再也不必害怕。我骂他贪色,他跪在我脚下跟我磕头,对我大哭,说是就想和那个小巫女过一辈子,我才第一次想,走云荒的汉子,居然也会小女人似的动情。我心一横,想着也赚过一票,这次跟巫民们翻脸,也趁机绝了心念,再不要走这条送命的路。我就跟我那时的大哥段头儿说,要了六匹快马。段头儿知道我要做什么,说自己老了,我要做便做,他不拦我,但是我不能连累了整个马帮。我说没问题,马帮带着货先走,我留下来,随后再逃。我估摸着马帮走远了,就跟着我那个伙计去找那个小巫女,小巫女那时候还只有十五岁,虽然媚人的时候像个小妖精,可是毕竟没见过大世面,听说要逃亡,吓死了,说什么也不愿。说这样子若是被族人抓住,要在身上下骷髅蛊,中了骷髅蛊的人,脸上的肉全都枯死,就像一张骷髅脸,还要脱光了半身埋在泥潭里,泥潭里面放满水蛇。巫民惩罚仗着美貌敢胡作非为的女人就用这招,要毁了她的容貌,让蛇钻在泥里吃她娇嫩的身子。”商博良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后脊发凉。
“我那个伙计就抱着她的腿苦苦地求,说是没了她便活不下去,若是小巫女不跟他回宛州,他就只有吊死在林子里。小巫女站在那里只是流眼泪,我那个伙计也流眼泪,两人互相抱着脑袋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两个人哭成一团,在那里又亲又摸,粘在一起扯不开似的。我在旁边看着尴尬,小巫女擦了眼泪,下了决心说跟我们走。”“能从这里逃过巫民的追捕?”商博良问。
祁烈点点头:“不下雨的天气,认识路的人,骑马可以。巫民很少有马,有了也是代替牛来拉犁的,跑不快。所以我问段头儿要了六匹快马,我们三个人轮流换骑,巫民追不上来。”“但是,”他低声说,“我犯了一个致命的大错。”“什么错?”“那个小巫女是制蛊的天资过人,被选为下一任蛊母的女人啊。她跟我那个伙计那档子事情,巫民镇子上谁不知道?尤其是镇子上那个大户,估计觉着这个小女人当上了蛊母,迟早都能让他给抱上,谁知让一个东陆来的浑小子抢了先,恨着呢,只是这个小巫女可能是将来的蛊母,才不敢发作。所以大户派了十几个人轮流盯着那个小女人。我们的计划给人知道了,那个大户派人在我们的马槽里面下了毒!我们骑马跑到一半,六匹马全部倒毙。我们就给追上了,这下子证据确凿,要劫走下一任的蛊母,这个罪可大了,大概不是给我们下点骷髅蛊栽在泥潭里给蛇咬的问题。我心想完了,这还不把老子剁成肉泥,在老子的尸身上种了烟草的种子,等到来年发芽生根开枝散叶开花结果,还要把老子尸身上长出来的烟草塞进在烟锅里恶狠狠的烧着抽才能解恨?”商博良听他说得好笑,心里一动,却没有笑出来。祁烈这么说着,脸上却漠然的毫无开玩笑的意思。
“这时候那个小巫女站出来,说自己愿意跟族人们回去,回去当她的蛊母。这是条件,她若是乖乖的回去,我和那个伙计便得活路。我当时那个开心,真是觉得死里逃生,巫民要把她拉回去奉她当蛊母,我们就可以活命,两边都好,过个几年,男女的事情还不都忘记了?可我那个伙计还是舍不得,死死的拉着小巫女的手不放。两个人又是鼻涕眼泪的哭成一团,抱在一起又亲又摸,恶心得我快要掉下鸡皮疙瘩来,恨不得自己拔刀砍了这对小男女。我走上去,忽然听那个小巫女凑在我那伙计的耳边悄悄说,说让他留下来。只要我那伙计留在巫民的地方,就算她当上巫女,得和不知道名字的男人欢好,自己算作是蛊神的女人,可是她心里只有我那个伙计。总之山盟海誓,说自己的身子和心都是我那个伙计的,两个人便是死也要一起化灰。”祁烈轻轻的笑笑,“这个小巫女那时候算是忽的明白过来了,其实两个人要在一起,不是说非要她去宛州,我那个伙计留下来也可以。”他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可是宛州的人,又几个愿意留在云荒?谁真的能把自己的一辈子抛在这里?还是为了一个巫民的女人,这个女人会变成巫民的蛊母,她要把身子献祭给神,跟你都没见过面的男人在一起,哪个能忍得住?”“伙计不愿意?”“自然不愿意,”祁烈说,“总之我就和那帮来追我们的巫民在旁边看着他们闹。闹到天要黑了,两个人终于不再抱在一起了。我那个伙计一步步往后退,小巫女就在那里看着他,也不哭了,两只眼睛红红的。我那个伙计退了几十步,小巫女忽地也转身往回跑,越跑越远,很快就看不见了。巫民大户倒也守信用,给了我们两匹马,凑合着能骑。我们两个就骑马慢慢地往回走。”“就这样?”商博良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不是,那天夜里天上下雨,我们两个不敢停。一路上我没和那个伙计说一句话,走着走着,那个伙计忽的调了马头往回跑。我当时他妈的真是气疯了,心说你小子真是要把三个人的命都给送了啊!可是我运歹,给他那匹马居然比给我那匹马好得多。我看着那小子跑进林子里再也追不上。第二天我琢磨着,心里发狠说就由他去好了,可是他是我带出来的人,那年才十七岁,他母亲拉着我的袖子求我路上照顾他。我没管好他,是我不够朋友。我也只好回头再去找他。可我回到那个巫民镇子,那个小巫女自己已经去了紫血峒,说是根本没有在镇子上停留就走了。我那个兄弟也去过,四处问人,可是巫民自己也不知道紫血峒在哪里,知道的也不会告诉他。我那个伙计没办法,四处找,发疯一样的问人,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势。我就追着他。周围几个镇子他都去过,我也随后去过,可偏偏没让我逮住那个小子。最后我终于抓着他一点行踪,花大价钱问巫民买了一匹好马去追,追到黑沼那里,再也找不着他的脚印了。”“他陷在黑沼里了?”“还用问?那么一个发疯的人,就算他走过云荒,也难保不在黑沼那里失足。不知道陷在哪个泥眼子里了,最后也没摸到紫血峒的一根毛。早知道还是留在了云荒,还不如那时候跟着那个小巫女走,现在他也许变成一个蛊母身边的神汉了……”祁烈停在了这里,弯腰拾起自己的烟袋,拍了拍,插回腰带里。欢腾的人声中,两个男人沉默着对看着。
商博良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祁烈歪嘴笑笑,却没有丝毫喜悦。
商博良欷歔了一阵,忽的愣住:“老祁,我记得你上次是说,你那个伙计后来被前面相好的那个巫女给害死了。那个巫女自杀,下在他们两人身上的两心绵发作,你那个伙计也被自己心里藏着的青尾蝎子吃了……”两个男人的惆怅忽的中断。
祁烈也愣住了,本来满脸的沧桑忽的都褪去了,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目瞪口呆之后,他又抓耳挠腮起来,满脸都是尴尬的神色,嘟嘟哝哝的,可一句成型的话也扯不出来。
“嘿嘿,”他最后只得干笑了两声,“云荒这里的事情,都是传闻,传上几次就走样儿了,说出来的也都不太一样,听个乐子,别较真就好。”“我过去眼红眼红,商兄弟你是正人君子,你就不要亵玩了,自己在这里远观吧。”他一阵小跑就不见了。
商博良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忽然发现马帮所有人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们对于云荒的感觉多半来自祁烈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可是他们几乎没人想过祁烈的故事也许根本就是东拼西凑或者干脆是胡扯的。那么人头蛊和血煞蛊这些神乎其神的东西是否也像祁烈所说,也就很值得怀疑了。
这场蛮荒之地的献祭还在继续,商博良却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他起身把酒碗搁下,准备离开。
轻轻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商博良一惊。所有巫民都在为男女交欢的盛典而欢呼振奋,听见他们的声音,可以感觉到那些人的血液都是沸腾的。可这个笑声跳跃着,银铃一般,就像是顽皮少女的嘲弄。
跟着,商博良就听见了银铃声。随着踏足,那些围观献祭的巫民少女脚上的银铃一惊响成一片,却没有压下这个轻轻的铃响,这枚银铃的声音更加清锐,很容易分辨。
商博良看了过去,看见一袭白色的轻纱正飘拂在人群外,脆薄如冰雪。他能够感觉到隔着面纱他在和那个女人对视。而那个女人的身边,身穿淡黄色搭肩筒裙的娇俏少女轻笑着,那个甜润如蜂蜜的女孩把笔直修长的小腿踢起来,脚腕上的银铃叮叮作响。
他和这支神秘的迎亲队伍再次相遇了,在他绝没有料到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拉住那个巫民少女的手走向空地的时候会觉得不对,那双柔媚如春水的眼睛,淡黄色的纱裙,脚上的银色铃铛他都是见过的,拉住他的就是陪嫁巫女中年纪较小的那个。她在他的手心里画着圆圈而后狠狠地掐,不知是为了提醒他他们曾经见过面,还是依然恼恨着这个外乡男人不曾对她的妩媚动情。
风撩起了新娘的面纱,再一次他和那对遥远深邃的眼睛相对,那对眼睛里似乎倒映着浩瀚草原上的星光。
浩瀚草原上的星光……商博良感觉到那些如潮水翻涌的记忆向他推来了,将他淹没。
他立刻强迫自己清醒。这支迎亲的队伍无疑是敌人,他们把马帮诱入了蛇王峒布置在黑水铺的陷阱。商博良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特意地出现在他面前,不过这些都不必管,首先,他面对的极有可能是敌人。
他没有带刀,他的长刀很少离身,但是这是巫民心中神圣的镇子,他不想那柄诡异肃杀的刀惊吓这里的主人。他只能空着手缓缓地踏前,保持平稳的进攻姿态。即使没有刀,他也不是三个普通女人可以挡住的。
那个可爱的陪嫁少女笑得更甜润了。她从筒裙里拔出锋利的铁钩,缓缓的钩在新娘的脖子上。铁钩的内缘磨为利刃,映火闪着凄然的光。只要她稍稍用力,新娘的喉咙就会裂开。
商博良猛地站住,心脏如击鼓般剧烈跳动。他从那个可爱的少女眼睛里读出了威胁,尽管那威胁里带着娇媚和诱惑,令人心神恍惚。
三个女人缓缓的退走,最后被人群遮蔽,巫民们的注意力都在人群中央那对男女的身上,没有发觉这里的危险。商博良冲过去拨开人群四处寻找,却完全找不到目标。他的手被一旁的巫女抓住,商博良感觉到那只手的手心火热,巫民们抓着手高呼,神情虔诚专注。
面对着人群中央赤裸的胴体,商博良感觉到自己的背心湿透了。他完全明白这里面的危险寓意了,蛇王峒和虎山峒势不两立,而虎山峒巫民的领袖蛊母的住处,蛇王峒的人悄无声息的出现。
“他们要杀死蛊母!”这个念头猛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