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九日,人和骡马都已经疲惫不堪。

  马帮离开了土路,再次踏上了石道。和他们接近鬼神头的石道一样,这条路隐没在灌木和杂草中,断断续续,但是凡有路的地方,修建用的每一块石头都切割整齐,石道狭窄却平坦。没有人欢呼,谁也不知道什么在紫血峒等着他们,所有人都催赶着骡马加紧前行。

  龙神节只有十日,龙神节过去蛇母是否还在紫血峒谁也不知道。而任何时候石头蛊都可能发作。

  商博良忽的抓住女人的手腕让她停下。

  女人拉下了蒙眼的纱,犹豫着:“我拿不准了,这里路太乱,记不清楚。”“我知道。”商博良说。

  老磨和彭黎都从后面追了上来,所有人都看见两条路在他们前面分岔而行。这两条石道所行的方向几乎完全一样,仅有略微的差别,它们通向前面一片不透风的林子,看过去的时候林子里没有一丝光,完全被遮天的密荫挡住了。两条石道中间是层层叠叠的蛇骨藤,密的根本无法穿越。

  “怎么回事?”彭黎问。

  “你能感觉到哪条路是对的么?”商博良问女人。

  女人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岔道口很久,最终茫然的摇头:“还是拿不准。”“永远不见阳光的地方,是说这片林子么?”彭黎低声说。

  “大概是,我想我们走在迷宫里了。”商博良低声说,“这个岔道口我们昨天来过的。”“来过的?”彭黎大惊。

  商博良点头,“是的,彭都尉你看看我们背后,那里的林子也一样密不透风。”彭黎回身望向背后,心里隐隐的一寒。商博良说的没错,他们其实已经站在了一片黑压压的密林中。他们在云荒走到那么久的路,没有一片林子那么密集,头顶的浓荫把一切的光都吞了,偶尔有个金铢大的光斑落在地下,那是风短暂的吹开了树枝。他们走的太快了,没有注意到这些。

  “第一次遇见这个岔道的时候我们走了左边,我在这里留了一个印记。”商博良指着插进地面的三根树枝。摆出品字形,“我当时很诧异有这样的岔路,所以记了下来。现在果然又遇见了。”“那么我们这次便走右边。”彭黎说。

  商博良摇头:“不,这只是其中一个岔道,算上石道和土路,我们在找到石道后已经走了近百个路口。这么走下去,我们必须一个一个的标记路口,最终才能找到正确的路。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是否错在这个路口上。”彭黎的心一沉,转头看着女人:“你真的认不出路了?”女人畏惧的往后缩了缩。

  “我想巫民也知道有人可能会用阳光来分辨方向,他们是蒙着她的眼睛带她去紫血峒的,如果有人不蒙眼去过,那么记路会更加容易。所以他们把最后的路障放在一片密林里,这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而且几乎不见阳光,无论走在那里,看起来都差不多,睁眼的人都会被绕昏。”商博良转向女人,“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带你去紫血峒的时候点了火把,对不对?”女人点头。

  “所以你的感觉在这里不可靠,走这么黑的路必然会打火把,这里本来没有什么阳光,火光照在你的身上,你还会产生错觉。”“只差最后一步了,难道想不出办法过去?”彭黎看着商博良。

  “有办法,我们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商博良看了一眼密林外渐渐黯淡下去的天空。

  人们在石道中央点起了火堆,五个人围着火堆而坐,放了骡马在周围吃草。商博良和苏青取出包袱里风干的鸡肉和糍粑架在火堆上烤着,很快食物的香味就弥漫在周围。

  可是没有人有食欲,随着太阳落山,密林里透出越来越重的寒气,往人的骨骼里侵入。女人冻得打着哆嗦,商博良瞥了一眼老磨,看他偷偷看着女人,却不敢有什么动作。

  “冷么?”商博良盯着火堆问。

  女人的嘴唇发乌,她哆嗦着点了点头。

  商博良解开了外衣扔给女人。他没有穿里衣,赤裸着肌肉分明胸膛,龟裂的纹路遍布他的上身,无处不是干涸的血迹。女人看了,微微一抖,把商博良的外衣披上,此时她缩在厚重的黑衣里,脸色白白,脸儿娇娇小小的,垂着头,像个无辜的孩子。

  “我想大家都不会比我好多少。”商博良环顾众人。

  男人们都点了点头。

  “彭都尉那里有解石头蛊的解药,蛊母本意大概是要我们为了抢药自相杀戮,好在我们走到这里还没有死人。”商博良轻声说,“无论现在大家心里想着什么,如果找不到蛇母不能解石头蛊,在大家各自举刀之前,我只想大家能够想想这一路上的不容易。”“我会兑现我的许诺,既然商兄弟和老磨一路艰险陪我们来了这里,那枚解药是你们两个的。”彭黎说。

  “最后是商兄弟和老磨要拔刀拼个输赢来争那枚药么?”苏青冷冷的笑,“我倒希望我死的慢点还能看到结尾。”男人们一个个神色都冷冷的。

  “我还想去云号山,不想死在这里。”商博良摇头,“但我不会为了一颗药杀人,我的刀已经很久不用了。”“不说这个,还没有到最后一步!我们此时还是兄弟!”彭黎起身,从骡马背筐里拎出一只罐子里,敲开了泥封,幽幽的酒香飘散出来。

  彭黎抽动鼻子,狠狠的吸了一口那酒气:“宛州正宗的冰烧春,和蛮族的古尔沁老酒一样烈,巫民的米酒跟它没法比,藏了那么久,喝了吧!”他给五个杯子都斟上酒。一个个的挨着传过去。

  “何当痛饮,与子同仇。”商博良举杯。

  “何当痛饮,与子同仇!”彭黎一拍膝盖,也举杯。

  老磨茫然不解,他听不懂这诗文的意思。

  “何当痛饮,与子同仇!”苏青举起杯子,解释说,“这句话说何时该要痛饮?就是大家是朋友,有同样敌手的时候!”女人和老磨也都举杯。

  “我答应了老磨和商兄弟,解药归他们两个,”彭黎看着女人,嘿嘿的笑,“要是他们两个哪个愿意让给你,我不管,可要是他们不让给你,我就一刀给你个干净利落的死法,保证一点不痛,比我死得要爽快!你是我们的对头,但也指路给我们,这算我的报答。”女人用力点点头,把杯子又举高了些。

  五个人酒杯一碰,一齐饮下。烈酒如同火流似的在喉咙里烧着,女人大声咳嗽起来。

  彭黎幸灾乐祸似的笑了起来:“看来你在宛州的时候,可不太陪客喝酒啊。”“我还想问一个问题,”商博良转向女人,“他们带你去紫血峒,他们为什么要带你去紫血峒?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他们在那里教我跳舞,他们说我天生的体格很好,可要让上千人完全被我迷住,一定要学会他们的媚术和舞蹈。有个女人,在那里教我,教了很久。”“女人?”商博良问。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她的声音很奇怪,我也见不着她,他们用一种泥封住了我的眼睛,很粘,怎么也揭不开,离开了紫血峒,他们才把那泥洗掉。”“所以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女人摇头:“只知道那里很阴冷,几乎没有人,走路有隐隐约约的回声。”“你离开紫血峒是什么时候?”“大概二十天前。”商博良和彭黎对视一眼。

  “到了紫血峒,我会以大燮使节的身份去交涉,诸位兄弟请不要出声。我会把救大家的命作为第一条件,只要蛇母答应,大燮皇帝大可以赐她身份货物,助她称霸云荒。”彭黎说。

  “称霸云荒,”商博良微微摇头,“在这满是瘴气的贫瘠地方,也一样还是有人要称霸啊。”人们沉默的吃着东西,无论有没有食欲,他们必须积蓄体力。

  一小罐冰烧春很快见底了,酒液的温暖让人的身体热了起来,脑袋昏昏的,林子的阴气也被驱逐了。五个男女在这时候居然能够拍着彼此的肩膀笑笑,互相敬一杯酒,递一块烤好的肉,融融恰恰。

  商博良咬着嘴里的风鸡肉,忽然觉得一切就像他最初遇见这支马帮的时候,几十条汉子一起融融恰恰,祁烈在唱歌,梁贵弹着云荒的调子,正烤干衣服的小伙子光着屁股从角落里蹦出来,去火堆上取一块肉,又在众人的嘲笑声里窜回岩石后面躲着。要是大家笑的猛了,小伙子没准还跳出来赤裸裸的站在石头上耀武扬威的嚷,都是男人,笑啥笑啥,谁没见过的,老子就让他看个够。

  他望着头顶浓密的树叶出神,风来,树枝上的雨水洒落,淋得他一身。

  彭黎摇了摇酒罐子,把最后一滴酒洒在火上。烈酒入火,“呲”的一声烧没了。

  彭黎满意的点点头:“果然是最纯最烈的好酒。”“喝完了就出发。”商博良起身。

  其他四个人的笑容都消失了,跟着站了起来。

  “商兄弟,现在可以说了吧?怎么才能找对路?”苏青问。

  “我不是卖关子,不过只有亲眼看看,才能知道这个法子管不管用。”商博良从旁边拔了火把,带领彭黎和苏青走到分岔的石道边。

  他把火把放低,照亮了石道。石道上是一层薄薄的青苔,青中泛紫。

  “彭都尉,现在你弯腰贴近路面,侧对着火光看看。”彭黎疑惑的俯身下去,凝视着路面的青苔。他脸上忽然浮起狂喜的神色:“是这里!是这边这条道!”苏青紧跟过去看了一眼也明白了。此时火光照着,青苔上面隐隐约约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脚印,也有些是零散的,还有骡马的蹄印。商博良让苏青持着火把,也凑过去看了一眼。

  他摇了摇头:“不是这边,这里的脚印是我们刚才留下的。”三个人转到另外一条岔道,这次侧光看过去的时候,脚印也显露出来,却只有一行,比先前的脚印浅的多。那是一双女人的脚留下的,赤裸而娇小,从脚印里可以清楚的看出她的足弓,又有一些脚印只有前脚掌。

  “是一个人掂着脚从这里经过,只有一个人,一个女人,她走得很轻快,很熟这里的路,她应该是去紫血峒。”商博良说。

  彭黎和苏青对看了一眼,都点了点头。

  “这个法子其实是羽人用来找路的办法,宁州的森林里,满是地衣苔藓,往往很难分辨脚印,尤其是下过雨。可是有一种痕迹是抹不掉的,就是被踩过的地方,地衣苔藓总是长得比周围慢一些,虽然只慢那么一点点,可是在火光一照之下,也会显形。”商博良说。

  “多亏商兄弟是见多识广的人。”彭黎低声赞叹。

  “我原本也想不起来这一招,后来我忽然想起老祁,其实这跟他看蕨树被砍的痕迹找路,是一样的。”商博良说。

  彭黎一怔:“你怨我杀了老祁么?他是蛊母的内奸啊。”商博良看着他的眼睛摇摇头:“一个人要杀另一个人,总有理由的。”彭黎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挥手招呼苏青和他一起去整顿骡马。他们的背后,老磨悄悄的伸手去握了握女人的小手,两个人用力握紧,对视了一眼。商博良恰好回头,看着他们两手交握,老磨脸色骤变,呆呆的站着。

  商博良只冲他们摇了摇头,默默的。

  彭黎和苏青并肩而行,苏青低声说:“终于到了。”“这个戏台是最后一个了吧,”彭黎目视前方,喃喃的说,“这场戏,唱到头了。我也很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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