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公主和沈文约两手相牵,站在利人市驿的站台边缘。两个人不断说着悄悄话,全然不顾就在不远处的哪吒。哪吒不理这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他背着一个野餐篮子,正对着漆黑的洞口发呆。很快,洞口传来一阵隆隆的声音,一条巨龙从隧道里钻了出来,平稳地停靠在站台旁。和从前不同的是,巨龙的尾部并没有系着铁链,它完全是自由的。
巨龙看到哪吒,快活地打了个招呼:“哟,哪吒,原来是你预约的呀。”“饕餮,你好。”哪吒举起一张票,晃了晃。饕餮嗅了嗅车票,开口道:“那么给我的票呢?”哪吒哈哈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等不及问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大堆零食,塞到饕餮的嘴里。饕餮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响鼻,说:“饕餮大爷竭诚为你们服务,请问客人你准备去哪里?”哪吒的笑容收敛起来,他从零食堆里拿起一个甜筒,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想去壶口瀑布,看看甜筒还在不在。”听到这个名字,饕餮面色尴尬地咳了几声:“你这孩子…还真是…去看甜筒也不早说。别的龙知道我连这个都要收费,会骂死我的…咳咳,哼,上来吧。”
三个人攀上饕餮的脊背,坐在鳞片里。饕餮很快离开了站台,在漆黑的隧道里飞行了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这条隧道是通向城外的。出了隧道以后,饕餮抖抖身体,飞上天空,嗥叫着盘旋了几圈,然后朝壶口瀑布的方向飞去。沈文约惬意地靠在龙背上,任凭风吹起头发:“偶尔坐在龙身上飞行,感觉也挺不错的,虽然不如飞机那么可靠。”饕餮不高兴地抖了抖,直到玉环公主用棉花糖安抚了它一下,才恢复正常的飞行姿态。玉环公主望着逐渐变小的长安城,发出感慨:“想不到长安城的大家,对这样的变化接受得还挺快的。”“这都亏了哪吒呀。”沈文约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少年,“全靠他才能说服你那个皇帝哥哥和顽固的白云观道士。”
大孽龙危机结束以后,天子颁布了一项新的法令:为了防止新的怨念产生,长安城每年捕捉巨龙的规矩被彻底废除。同时,为了维持长安城的运作,对现存巨龙们的工作内容做了重新调整。巨龙们将不再被大中央齿轮柱的铁链束缚,它们可以自愿选择离开或继续在长安城从事运输工作,每天工作六个时辰。作为交换,长安城给予它们舒适的住所和充足的食物,其他时间可以自由活动,没有任何限制。大部分巨龙都很满意这种工作状态,他们平时在地下运输,下班后就飞到外面的天空去游玩,不再怨气冲天。市民们也很快接受了这种新的关系,而且发现比从前的效率更高。只有白云观的道士们表示不该放松警惕,他们每天在地龙驿巡逻,防止有不听话的巨龙生事——对此,沈文约刻毒地评价说:“反正白云观没了,他们没别的地方好去。”
由于没有了制约,长安市民的长途旅行也可以雇用巨龙作为运输工具。比如现在,哪吒想去壶口瀑布,就可以燃烧一道召唤符,预约一条巨龙直接前往,非常方便。很快,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沈文约和玉环公主铺好毯子,拿出葡萄酒和糕点,依靠在一起欣赏风景。哪吒拿着食物一个人走到壶口瀑布边缘,望着翻腾的江水。在瀑布上方,高耸的龙门依然矗立。龙门节每年依然举办,不过形式有了变化。巨龙们的代表会和人类一起参加,当鲤鱼们跃过龙门化龙以后,它们会凑上去,向这些新龙介绍在长安城有一份薪酬优厚的工作。
饕餮蹒跚地走到哪吒身旁,见他半天不说话,就用鼻子拱了拱:“你又在想甜筒了?”
“嗯。”
“就算他再次变成龙,也不会记得你的。”
“会的。”哪吒固执地说,“我们都约好了。”
远处的水面突然起了奇异的变化,一条金色鲤鱼在距离哪吒不远的江面高高跃起,鱼鳞在太阳的照射下泛起耀眼的光芒,随即又跳进水里,溅起一朵漂亮的水花。哪吒欣喜地仰起头,头顶的天空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蔚蓝。
(全文完)
外篇?古北口莫入
(一)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至少部分是真实的。
这个故事是从我的一位朋友那里听到的,而且不止一次。这位朋友是个腼腆、安静的姑娘,可是一碰到类似于午夜的宿营地篝火旁、凌晨离开钱柜的路上、疾驰于深夜高速的越野车后座的场合,她就像是被拨动了一个开关,一改平日的内向,略带神经质地把这个故事再给我们讲一遍。而且她每次讲的时候,都会用“上次我忘记说了”的方式,在里面插入更多细节——有些细节让它听起来更真实,有些细节让它更离奇。于是,这个故事在一遍遍的讲述中逐渐变得丰满诡异,以至于即使是讲述者自己也无法再从中准确地剥离真实与想象。
我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虽然里面有诸多细节自相矛盾,还有许多不符合常识的脑补之处,但我还是决定忠实地把这些记录下来,保留它的每一处瑕疵。正因为这种粗劣感才使它更像是一段口述的经历,而不是一个精心雕琢的故事。为了揣摩她的心情,我特意选择在午夜记下这个故事。也许一过十二点,故事本身的某处开关也会被悄然拨动,弥漫出令人难以言说的诡秘气质。
这个故事有一个非常经典的开头:我的朋友有两个同事,有一年夏天,她们决定去爬野长城。
爬野长城是北京年轻人中很流行的一种户外运动。所谓的野长城,不是八达岭那种毫无个性的旅游景点,而是指穿行于怀柔、延庆、密云、门头沟、平谷山区之间的明代长城城墙。长城延伸至此,墙体依山势而起,往往百转千回,时而隐于断崖之下,时而盘于高坡之巅,如同一个线段迷宫,难以捉摸。这些长城地处险峻,人迹罕至,多少年来都无人修葺维护,大部分墙体已然荒朽不堪,甚至只残留几截断垣残壁,反而保留了原始风味。
适合野长城爱好者的长城有很多处,比较著名的有长峪城古村、黄花水关长城、亓连关长城、墙子路长城、箭扣长城等。不过我朋友的那两个同事认为,当一个幽静之地变成热点就没劲了,她们不想混在一大群背包客之间,像逛动物园一样爬山。所以她们在研究了几天攻略和地图以后,决定前往古北口长城。
古北口在密云东北,已经是北京与河北的交界处。她们选择这里有两个原因:第一,古北口附近的长城体系保存得很完好,城段之间彼此贯通,可以选择的攀登处有很多;第二,古北口距离城区很远,有一百二十多公里,游客相对比较少。
定下目标以后,她们分头去做了准备。哦,对了,我还没有介绍这个故事的两个主角。她们都是女生,八〇后,与我的朋友在同一家广告公司工作,都姓张,我们不妨称她们为“大张”和“小张”。大张在大学时代是学生会干部,性格干脆,富有条理。她是个有科学精神的无神论者,唯独有点怕鬼,这跟理念无关,纯属心理问题;小张年纪稍小,满脑子都是幻想,平时喜欢看看动漫,算算塔罗、星座,是个有点神神道道的天然呆。
她们没有车,也没有驾照,本来打算坐公共汽车到密云,再转到古北口镇。小张提议说,为什么不坐火车去呢?大张打听了一圈,发现古北口虽然有一个小火车站,但根本查不到路过的车次,也买不到票。一位在火车站工作的朋友告诉她们,古北口站从2008年起就只剩货运业务了。
“不过你们也不要灰心,古北口站只是停办客运业务,但仍旧保留着乘降所的功能。北京北站有两趟绿皮客车会在这一站停留一分钟。”朋友说完,忧虑地看了她们一眼:“我听说那个站…嗯,有点复杂…如果你们坚持要这么走,我告诉你们乘坐的方法。”
这两趟绿皮客车一个是6453,上午6点16分发车,10点43分到;一个是4449,下午4点43分发车,晚上8点43分到,路上都是四个多小时,而且经常晚点。大张和小张再三权衡,决定坐4449那趟车。这样一来就可以在星期五从公司提前一点出发,前往北站上车,晚上到古北口睡一夜,星期六一早精神饱满地去登长城。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她们在整个旅途中犯的第一个错误。
确定车次以后,小张在网上搜索当地农户,希望找一个在古北口附近的村子当落脚点。两个姑娘都认为,她们只是想找个地方睡一夜,没必要太铺张浪费。小张本着这个原则,选定了一家农家乐。从地图上看,这个村子恰好位于古北口火车站与长城之间,地理位置很理想。但是电话打过去,对方说已经不做这个生意了。在小张的恳求下,对方推荐了同村的一位独居老人,姓国,他家的房子很大,应该够住。
“只要安静点就没事。”对方在挂电话前叮嘱了一句。
小张按照提供的号码打过去,发现是一个小卖部的电话。小卖部的主人听明了来意,放下电话出去喊了一嗓子,几经周转,国老头才拿起了话筒。他的口音有点模糊,听力也有点差,沟通起来颇为吃力。小张费了好大力气才跟他谈好了条件——国老头提供当晚的住宿,十块钱一个人,不包括早餐。这个价格让小张很满意。早餐也不是问题,她们自己会带足够的面包和火腿肠,还有泡面。小张特意说明,因为抵达古北口已经很晚了,他得去火车站接她们。国老头咕噜咕噜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拒绝,然后主动把电话挂了。如果是大张的话,大概会再拨回去,确认国老头确实听明白了,但小张没多想,高高兴兴告诉大张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这是第二个错误。
剩下的就是一些简单的准备工作。小张带了各种零食、PSP(掌上游戏机)、照相机以及好几本漫画书。大张则准备了一些远足必要的东西,诸如创可贴、手电筒、打火机、指南针什么的——这次计划只有一个白天的活动,所以她没准备太多东西。大张还考虑要不要带张地图,但发现市面上的地图对她们爬长城没有任何帮助,只在网上参考了一下攻略,决定星期六一早沿着卧虎山长城向东爬——从卧虎山到蟠龙山、金山岭,都是很好的城段。
到了星期五,大张小张背着旅行包到了公司。同事们听说她们打算周末去爬长城,都纷纷表示羡慕。只有老板表示了忧虑,提醒她们注意安全,队伍里没有男性,又是荒郊野岭,如果遇到什么危险,一定要第一时间报警或者打电话给同事。
“你们一定要活着回来,项目还得靠你们来完成。等交了这个,你们死活什么的我就不管了。”老板满怀关心地叮嘱他们。
下午3点,大张小张向老板请好假,拿起背包离开了公司。公司离西直门不算远,而且周末晚高峰还没降临,她们在4点15分顺利抵达北京北站。按照朋友的指点,她们买了两张4449到怀柔北的车票,然后在候车室里兴奋而耐心地等待。她们一直等到4点43分,还是没有任何登车的动静。大张跑过去问乘务员才知道,这趟车的发车时间晚了,要到5点30分才会开出。没办法,在这个高铁与动车大行其道的时代,绿皮车已经成为最低等的存在,尤其是四个数字构成的车次,必须给一切火车让路,任凭它们趾高气扬地从身边飞驰而过。
很快检票口聚集了一大批乘客,他们大部分是在北京打工的河北农民,趁着周末回家,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与娃娃。大张和小张帮其中一位中年妇女扶起她的行李,两边很快就熟悉起来。中年妇女是隆化人,经常坐这趟车,她证实了火车站朋友的说法,这趟车确实会在古北口停留一分钟。
“你们两个女娃怎么跑到那里去?”中年妇女问。“我们去爬长城。”小张自豪地说。
中年妇女忽然想起来什么:“这趟车晚上才到,有白天到的车,你们为啥不坐?”大张回答说,日程规划这样最有效率。中年妇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那个古北口火车站,邪得很哪。”小张很好奇,问她怎么回事。中年妇女说,她以前总坐这趟车,每次火车夜里到古北口站时,从来没见人下车或者上车。但乘务员每次都会把车门打开,过一分钟后再关上。这时候车厢里的温度会陡然变冷,阴气袭人。她听同车的人说,古北口当年是兵家必争之地,无数士兵战死在此。之所以要保留上午、夜里两趟车在此停留,有个说法,叫日里走人、夜里走魂。白天的车次是方便附近村民出行,晚上火车在此停靠开门,行的方便就和村民无关了。“其实你们应该坐白天那趟车,好歹是走人的。这大半夜的,可不好下人。”中年妇女说。
小张听到这里心里有点发寒。大张却不屑一顾,告诉小张,火车和公共汽车一样,在哪一站停是有严格规定的,就算没人也一样要开门停够时间再走。至于温度,古北口是山区,夜里开车门,当然会有冷空气进来。绿皮车速度慢,乘客穷极无聊就会编一些这样的东西来解闷。
点20分,终于开始检票。大张和小张被人群裹挟着进入月台,连滚带爬地进了车厢。车厢很破旧,但打扫得特别干净。她们找好座位坐下,小张开始玩PSP,大张则把一兜子葡萄、一个装垃圾的小袋和两个旅行杯拿出来搁到小桌上。路上要四个小时呢。没看到那个中年妇女,估计在另外的车厢里。
火车在5点30分准时开车,慢悠悠地离开了北站。大张叮嘱小张看好行李,起身去找乘务员。在火车时刻表上,这一趟车从北京北开出,途经清华园、清河、沙河、昌平等站,过了怀柔北,下一站就是河北滦平附近的虎什哈镇。古北口站恰好位于怀柔北与虎什哈运营线的中间。这个小车站在电脑里显示不出来,自然卖不出票。火车站的朋友教大张小张的办法是先买北京北到怀柔北,上车以后再找售票员补两张怀柔北到古北口的车票。
乘务员听大张说明来意,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你们两个还真实诚。”大张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乘务员回答说:“就算你们不补票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古北口是四等站,只是个乘降所,没有检票口。哪怕你们买一张到清华园的票,在古北口下车也没人管。”大张说我们要诚实做人,不贪小便宜。乘务员耸耸肩,问你们要留着票报销吗?大张摇摇头。于是乘务员掏出圆珠笔,唰唰几笔把两张车票上的“怀柔北”划掉,改成“古北口”,票钱各加了三块钱。乘务员说,这趟车硬座全程273公里才21块钱,怀柔北到古北口这一段大约40多公里,折下来每人差不多三块多。如果不要收据,三块钱就够了,反正他也没零钱找。
补完票后,乘务员问她们去古北口干什么。大张说爬长城,乘务员问她们带手电筒了吗?大张说,她们打算星期六白天爬长城,应该用不着吧。乘务员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们今天晚上就得用上。古北口那个地方,黑得很啊。”大张忽然想到中年妇女说的事,说给了乘务员听。乘务员大笑,说:“一个农村妇女知道什么,就一句话说对了,那地方确实不好下人。不过你们只要仔细看路就不会出事。快到站的时候我叫你们。”说完他转身去查票了。
大张觉得这句话很难理解,又不好继续追问,满腹狐疑地回到座位。小张玩游戏正玩得不亦乐乎,大张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试了试,一切正常,随手搁到口袋里,拿出一本书也读了起来。
火车开得很慢,慢到可以被沿途的苍蝇飞蛾骚扰。大张和小张昏昏欲睡,相继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只手搭到了小张的肩膀,吓得她一声大叫,猛地跳了起来。她环顾四周,发现全车厢的人都盯着她,乘务员尴尬而恼怒地站在旁边。
“你们两个,准备下车吧。”乘务员说。
小张把大张摇醒,两人朝外面看去,只有一片漆黑,黑到什么都看不见。车厢里的人影映在车窗上,和外面的黑暗叠加,仿佛加了一层铅色透镜,每个乘客的脸都是灰灰的。大张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10点多了。这趟车出发时已经晚点,中间又会了几次车,比预计的到站时间晚了两个小时。她们两个把背包背在身上,从人群里穿行到车厢连接处。小张眼尖,看到嵌在墙壁的半斜式烟灰缸里居然插着三根香烟。这三根香烟都是过滤嘴朝下,烟头冲上,夹在铁盖与墙体之间,像是庙里供奉的香烛。香烟刚点燃不久,只烧了一个头,袅袅的青烟飘荡在连接处里,然后顺着车门缝隙飘了出去。
小张问乘务员这是谁弄的,乘务员说车厢内不准吸烟,所以很多瘾君子都跑来这里抽烟,大概是谁有钱,一口气点了三根吧。大张最讨厌别人抽烟,想伸手把烟头给掐了,却被乘务员拦住,说你们快到站了。这时候火车“咣当”一声停住了,乘务员掏出钥匙打开车门,一股寒气从外头涌了进来。即使是在夏天,大张和小张还是忍不住一哆嗦。乘务员一脚踹开车梯,让她们两个走下去。她们踏上月台,环顾四周,看到身旁竖着一块色白如骨的站牌,上头用黑体写着“古北口”三个字。
还没等她们两个人决定第一句话应该感慨什么,乘务员就咣地把车门关了起来,透着玻璃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车厢里的人也纷纷把目光投过来,隔着厚厚的玻璃,他们的面部表情有些扭曲,看不太清。远处的车头发出一声鸣笛,火车再度开动。当整列火车离开古北口站以后,大张突然领悟了乘务员那句“古北口那个地方,黑得很啊”的意思。
大张和小张都是外地人,一个家在江西,一个家在四川,都坐过许多次火车。在她们的概念里,火车站应该是个彻夜灯火通明的地方,有忙碌的车站工作人员,有蜷成一团在躺椅上睡觉的乘客,还有无精打采叫卖的流动小贩。但古北口火车站跟这些印象中的车站截然不同。火车是仅有的光源,当列车离开以后,这里立刻就陷入黑暗,这种黑暗和城里的黑暗不同,非常纯粹,今天又是个阴天,所以伸手不见五指这句话在这时候绝不是夸张修辞。没有路灯,没有高杆灯,只有远处闪着几团血红色的小点,那是铁路的信号灯。
小张有些惊慌,大张连忙掏出手电筒,四处晃动。很快她就后悔了,这个手电筒功率很小,在这片无处不在的黑暗中,只能勉强照到身旁数米之外的地方,而且只局限在一个点,再远就看不清了。
“候车室和调度室里应该会有值班人员吧。”大张心想,她一边安慰小张,一边拿着手电筒四处晃去。很快她找到了一座像是火车站一样的建筑,可是房子里悄无声息,也没有一点亮光,门和窗都紧锁着。大张不甘心,沿着建筑转悠,结果发现了一件奇异的事:建筑周围有一圈半人高的围栏,围栏环过建筑,延伸到月台两侧,把这个小火车站整个包了起来,没有出口。这里的铁轨一共有两条,除了她们站立的地方,在两条铁轨之间还有一个狭窄的月台。两个月台之间有平道相连。
这时候,一阵山风吹过,很凉,还带有一种混杂了岩石、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这是真正属于深山的味道。如果她们不是还踏在月台上,真的会以为自己已经置身于深山老林之中。除了味道,山风还送来低沉的沙沙声,像是脚在黑暗中踩在树叶上的声音。小张甚至赌咒说听到了隐约的狼嚎,这让她更加害怕。大张眉头紧皱,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火车站到了晚上会没人值班。就算是个一年没一个乘客上下的四级小站,也不至于如此放任。难道说到了晚上,这里就不是走人的地方,所以工作人员早早关了灯,锁了门回家去了?
小张说,她以前的男朋友说过,有些乡下地方在特定的日子会给鬼魂安排唱戏。一到晚上,活人都早早回家关门睡觉,留下一片空荡荡的场子,那是鬼魂们的座位。大张是共产党员,当然不会信这些东西,可眼前这番景象让她心里有点犯怵。
“对了,不是说国老头会来接我们吗?他人呢?”大张问。
小张说,他已经答应会来接呀。大张问,那你们约好在哪里接了吗?小张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辩解道:“一般说接人,当然是指出站口那里嘛。”这次可犯了经验主义错误了,大张想。按照那个乘务员的说法,这个古北口小站连个检票的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出站口了。
“给他打个电话。”
“国老头没手机。”小张又试着拨打小卖店的电话,没人接。这里的信号很不好,时有时无,她们两个的手机加起来才一格半。
大张当机立断:“那我们还是在原地等着吧,这么黑,万一走岔了就不好了。”
于是两个人回到站牌底下,把背包垫在屁股下,忐忑不安地在空无一人的月台等待着。周围除了山风,再没任何动静,安静得可怕。在这种环境下,时间会变得特别漫长,最初的兴奋劲已经一扫而光。小张哭丧着脸,说我们能不能坐火车回北京啊。大张只能安慰她,说国老头大概是腿脚不利索,走得慢。
两个人就这么等了一个多小时——感觉上是十个小时——还是没听到任何动静。大张有点坐不住了,她决定无论如何先离开火车站再说,便抄起手电筒去找出口。她的理性告诉自己,绝对不可能存在一个没有出口的火车站。大张在火车站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出口。栏杆那边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下面是什么,她不敢翻越。她心灰意冷地往回走,心想,实在不行就报警吧。可她还是有点犹豫,因为这事实在荒谬,两个成年人居然被困在一个火车站里,要靠报警才能走出去,有点丢人。正想着,大张脚下一空,整个人向前扑去,“扑通”一声朝着地下跌去,连滚了几下才停下来。她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手电筒一晃,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地下通道,两边是石灰墙,脚下是一道向下走的台阶。通道很狭窄,头顶逼仄,台阶是石质条石,一条宽一条窄,不是很整齐。
“原来出口要走地下通道啊。”
大张顾不得浑身疼痛,心中一喜。火车站嘛,一定会有穿越各个站台的地下通道,这让她有一种亲切感。她光顾着高兴,却没仔细想想,一个只有两排铁轨、两个月台的小火车站,为什么会有地下通道?大张跑到站牌下,把自己的发现跟小张说了。小张也特别高兴,两个人拿起背包,开着手电筒钻进了地下通道,大张走在前,小张走在后。两个人没走出几步,大张手里的手电筒闪了几下,啪地灭掉了,整个通道陷入一片黑暗。大张急忙拍了拍手电筒,没有任何反应,估计是出发前忘了换新电池。大张恨恨地把手电筒收好,让小张把手机拿出来,凭着两部手机的微弱光芒继续朝前走去。
“只要穿过地下通道就出火车站了,国老头肯定在那儿等着。”大张对小张说,小张紧张地点点头。台阶很陡,两个人半蹲着身子,拿手机照着台阶一步步往下蹭。
“如果有狼从那头钻进来,会不会把我们都堵在这里啊?”小张一边走一边问。她很怕狼。大张放声大笑,说北京附近的狼早就被打光了,你想找的话只能去动物园。可很快,她不笑了,有两件事不对劲。第一,她发现自己的大笑没有回音。要知道,这可是在一条狭窄的通道;第二,台阶一直在向下,斜度还很高。她们已经走下了几十级台阶,却没有任何向上的迹象。也就是说,她们现在位于火车站地下十几米深的地方。这对一个小火车站的地下通道来说,似乎有点太夸张了。台阶一直向下而且又这么长、这么深,通道尽头到底会是什么呢?大张能想到的只有两种:要么是地铁,要么是墓穴。难道那个中年妇女说的“大半夜的可不好下人”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大张安抚下自己慌乱的情绪,拿起手机,向左右晃去,发现了第三件让她惊骇不已的事情:通道的石灰墙壁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手机所照之处都是一片黑暗。她伸手去摸,也摸不到什么。大张紧紧挽住小张的手,警告她的脚绝对不要离开台阶。在没搞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这些台阶是她们唯一的依靠。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是,这个通道里的通风良好。除了刚进入时有淡淡的陈腐味,现在的空气味道很清新,并没有随着深入地下而变得浑浊。而两个人的手机信号居然也还保持着一格半的水平。
“我们是继续朝下走还是返回去?”大张面临着抉择。小张已经紧张得说不出来话,只是攥着她的手,手心都是汗。大张叹了口气,说:“我们往回走吧,先回到月台再说。夏天晚上不会很冷,我们在月台上过一夜,第二天坐车回北京。”
“红点!”小张忽然颤声喊道。大张急忙回头,看到在远处亮起了一个红点。红点的位置离他们很远,而且是在更下方。她们必须低头才能看到。
“我们回去,还是继续向前?”大张这回也没主意了。小张说,咱们还是往下走吧。大张问她为什么,小张苦笑着说:“我的双腿已经麻了,向下还好,向上根本迈不动步子。”
两个人没有办法,只能望着红点朝地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大概过了几分钟,她们已经离红点很近了,大张抬腿朝下走去,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幸亏被小张一把抓住。她拿手机往地下一照,发现原来台阶已经走完了,她的双脚落在一片平地上。这时又是一阵山风吹过,大张大惊,在这个地下怎么会有山风吹过来?这时候小张也走完了台阶,一边喘息一边揉着小腿。大张想要扶起小张,却看到小张瞪圆了眼睛,用手指向大张身后说不出话来。大张急忙回头,发现那个红点开始朝她们移动,缓慢而略有起伏,有踩在沙石上的脚步声传来。大张浑身僵硬,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红点像是一只被击中的苍蝇从半空跌落到地下,随即一道光柱打到她们身上。
“你们咋才到咧?”一个含混不清的苍老声音说道。大张和小张望过去,看到一个七十多岁、满脸褶皱的矮老头拿着手电筒正对着她们俩,一个香烟头在脚下还冒着烟。
“国先生?”大张试探着问。
“是我。我都等了好几个钟头了。”国老头跺跺脚,语气很不耐烦。
“您…您怎么不去火车站接我们啊?”大张问。
国老头撇撇嘴:“那地方忒陡咧,我七老八十可爬不动。”然后转过身去,让她们跟着自己走。大张和小张已经精疲力竭,什么也没多问,跟着国老头回了村子,倒头就睡。
一直到了第二天天亮,她们才知道,自己又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和别的火车站不同,古北口火车站坐落在半山腰,背靠着卧虎岭野长城,比平地高出近三百米。从火车站出来,没有别的出路,只有一道依山势修的台阶直通山脚下。大张和小张想象自己是往地底钻行,实际上是顺着台阶下山。现在回想起来,中年妇女说古北口大半夜不好下人是很有道理的。那个台阶的斜度有二三十度,非常陡峭,夜里下山会非常危险。她们两个姑娘在几乎看不清周围环境的情况下,凭借着莽撞的勇气与运气,居然安安全全下到了山脚,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大张和小张非常庆幸,认为这是个有惊无险的好兆头,她们的长城之旅一定会很顺利。
她们又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