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早上,钟青竹起床后还是和前些日子一样,神情素淡平静地独坐小楼,倚窗远望,满园花草青天白云,都倒映在她一双明眸之中,化作一道道幽静的风景,隐隐晃动流转着。
坐了好久之后,她忽然站起身子,走下小楼,在屋中找到了母亲柳氏,说自己准备离开回金虹山去了。
柳氏一时有些错愕,因为这些日子以来钟青竹一直都没提回山这件事,就这么一日日的住下来,倒算是母女两人这些年来难得的团聚日子。柳氏心中很是有些不舍,不过相比起过往钟青竹修道时每次回来看望她都是只呆上一时半日工夫就要匆匆回山,这一回陪了自己这么多天,柳氏心中其实已经很是满足了。
而且在她心底,一直以来也认为女儿去金虹山修道才是天大的正事,所以虽然恋恋不舍,但还是赶忙为女儿收拾行装。
说是收拾,但是钟青竹如今已是凝元境的修士,又拜入了阵堂乐景山长老座下,哪里会需要柳氏在忙活,只是母亲一片心意,哪怕拿过来的大部分都是些根本用不上的凡俗东西,比如吃的穿的用的,钟青竹还是露出几分淡淡的笑容,一一收下了。
只是在一切收拾妥当,她准备离开的时候,钟青竹忽然还是拉住柳氏,放轻了声音但神色却很郑重,道:“娘,要不咱们搬出去住吧。”
柳氏一惊,道:“什么?”
钟青竹道:“我不太喜欢住在钟家这里,而且你别忘了以前钟家上下这些人是怎么对你呼来喝去的。咱们搬出去,我在城里另外替你买下一处房子,你住在那里,或者再增添几个丫头侍候着,我也时时回来看你,这样的日子岂不比自在的多?”
柳氏摇了摇头,道:“傻丫头,你知不知道如今那城里的房子多贵啊,我听说随便一小间宅子,普通的修士都买不起呢。”
钟青竹笑了笑,神情轻淡,道:“娘,灵晶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自然有办法。”
柳氏默然片刻,却还是带了几分坚决之色,道:“我不走。”
钟青竹眼中带了几分不解,低声道:“娘,你这是为什么?”
柳氏叹了口气,道:“青竹,我大概知道你心里为何想搬走,可是咱们做人不能忘本,当年我们母女两个孤苦伶仃地投奔钟家,到底还是钟家老爷大发善心,收留了我们…”
话才说到这里,柳氏便看到钟青竹脸上有几分厌倦之色,在心底叹息一声,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道:“是,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觉得钟家苛待了咱们,说起来确实开头那些年,咱们在钟家的日子不好过,被人当下人一般呼来喝去,做牛做马干了多少脏活累活,这些娘都知道。可是…说到底,若是当初没有钟家收留咱们,咱们母女两个能不能活到现在也不好说的。”
“给一口饭吃,虽然或是剩饭;给一间屋住,哪怕破旧漏风,可终究还是能吃饱安居,不再流离失所,不用惶惶终日。娘没什么学问,也没什么本事,但这件事我觉得是咱们欠钟家老爷的,而且自从你出息之后,钟家对我们也好多了,甚至最后还给了我们这个小楼花园,娘真的已经心满意足了。”
“所以,我不走。”
柳氏最后对女儿这样说道。
钟青竹在母亲面前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抱了一下娘亲,随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里。
走出了钟家大宅,一路行去,钟青竹心中总有几分茫然之意,仿佛多日下来的心绪依旧难平,心心念念间总在那一份煎熬失落中起伏。
她本要回山,却不知是不是被娘亲离开时的那一番话说的又是一阵心烦意乱,怏怏提不起精神,就这样在繁华热闹的流云城中信步走去。
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漫无目的仿佛也不知身在何方,只是在看到街道两侧那些商铺店面的时候,她偶尔会想到沈石曾经与她提起的过往,在荒郊野外游历狩猎之后,他常常会流连于这些生意商铺所在,是因为他从小就在这样的地方长大么?
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一条一条街道,在脚下悄然而过,从喧闹到平静,她渐渐远离了人群,走过陌生的街头,在下一刻,她忽然停住脚步,似有几分恍惚,沉思片刻后轻轻回头,看向刚刚路过的那一条街道。
那是僻静无人而幽清的一条长街。
似有,几分眼熟。
…
金虹山,观海台,器堂后殿花园。
僵冷的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一直没有人开口说话,周围的空气像是要凝固一样,让人有些不由自主的紧张。
不过比起其他人,蒲老头显然对此毫不在意,甚至干脆一屁股直接坐到了那只足有一张小桌般大的黑纹龟背壳上,悠悠哉哉地又喝了两口酒。而在他身下,那只黑纹龟似乎也被这场中无形的气氛吓到了,好半晌都没敢探出头来,一直龟缩在硬壳中。
过了一会,孙明阳长老面如寒霜,冷冷地看着蒲老头,道:“老蒲,你什么意思?”
蒲老头喝了一口美酒,很没形象地随手抹了抹嘴,叹息一声似乎感叹于酒水美味,随后笑了笑,对孙明阳道:“老孙头啊,我觉得你不该不懂罢?也罢,反正老夫我可是个行事光明正大的人,明说了吧,你要收徒随便你收,可是这场考校我看不过去,太容易了。”
孙明阳白眉一挑,脸上隐现怒容,而站在一旁的孙恒则是脸色略显苍白,又是吃惊又是疑惑地看着蒲老头,实在想不到自己到底哪儿得罪了这样一位元丹境的大真人,居然会专门跑来为难自己。
这场中气氛瞬间又是紧张了几分,两大元丹境真人隐有对峙之态,那无形威势甚至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轻轻咳嗽了两声,算是打破了这份紧张的沉寂,让气氛稍微缓和了些。
能在这个时候开口出声的,正是在场的第三位元丹境大真人,灵兽殿的金湛长老,只见他往蒲老头这里走近,拂尘轻摆,却是带了几分苦笑,低声道:“老蒲,你这是做什么,都是同门师兄弟,大家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蒲老头怪眼一翻,坐在乌龟壳上连起身懒得起,口气中带了几分嘲讽之意,道:“是啊,你也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了,那前些日子老子要收徒弟的时候,那一档子破事,老金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啊?”
金湛长老顿时语塞,他也是名列五大长老之一的大真人,平日里地位也是超然,在凌霄宗里也是德高望重势力深远的人物,前些日子那件事虽说也是一件小事,但事情牵扯到几位长老,哪怕是带了几分赌气斗气的意味,他事后也是有所耳闻。
这个时候他心里也是有些腻歪,心想你们这两个人怎么说也都是元丹境的大真人了,怎地为了这么个小事居然…摇了摇头,他也懒得再多想,便回头看了孙明阳长老一眼,却只见孙长老此刻面色冷峻,目视蒲长老没有半分退让之意,金湛与孙明阳乃是多年老友,心里叹了口气,只得又回头对蒲老头道:
“好了好了,那事能不能就算了啊,就当看在我面子上?老蒲啊,咱们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为了这点小事去为难这些年轻小子,说出去你面子也无光啊。”
蒲老头冷笑道:“按你这么说,他为难我徒弟就应该,我为难他孙子就是面子无光了?”
金湛长老一瞪眼,道:“蒲老头,你休要在胡搅蛮缠了啊。”说着,声音又放低了一些,道,“这事对咱们这些老头子无所谓,但是对年轻人可是一辈子的大事,老孙他向来看重这个孙子,何必搞得翻脸?事情真要闹大了,就是掌教师兄那边也须不好看。”
蒲老头眉头一皱,似乎对掌教真人被扯出来而第一次感到了些许顾忌。
金湛长老一看有门,连忙道:“这样吧,回头让你那徒弟过来找我,老夫做个和事老,给他点好处,两相抵消,大家和和气气也就算了,毕竟都是同宗同门嘛,何必闹得那么难看?你说对不?”
蒲老头哼了一声,目光闪动,却道:“你说的好听,万一别人也是不当你是一回事呢?”
金湛长老回头看去,孙明阳同样哼了一声,脸色却是和缓了一些,冷冷地道:“金兄与我多年好友,他的话就是我的意思。”
金湛长老微微一笑,转头看向蒲老头,笑道:“好了罢?行了老蒲,别闹了。”
蒲老头撇撇嘴,道:“罢了,算是你给老金几分面子。”
此言一出,场面气氛顿时松弛下来,孙恒脸上露出笑容不说,便是孙明阳也是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从刚才开始,他心里最怕就是这向来性子疏狂的蒲老头突然发疯,一定要盯着自己孙子不放,万一出个什么妖蛾子想法说是要让孙恒也去珊瑚海下走一趟,那就糟了。
让孙恒去吧,孙明阳还真没信心孙子能过这一关,可是不让孙恒去了,又显得自己孙子不如蒲老头的徒弟,甚至自己也有点怕蒲老头的意思,这才是左右为难。
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放下心来,正回头准备招呼孙恒赶快把那只黑纹龟给杀了早点了事时,忽然又听到身后传来蒲老头的声音,在那边淡淡地道:
“喂,老金啊,既然老夫都来这里一趟了,总得稍微改一点意思意思吧。再说黑纹龟便是放在一阶妖兽中也是最弱的一种,这传出去也太难听了,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