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略带几分颤抖,似乎还有几分惊恐,从旁边传来,正是老候的声音。沈石与候胜同时转头看去,只见老候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面上仍有畏惧之色,但目光炯炯,却是盯着站在沈石身旁的那个怪物,看个不停。
沈石与候胜都是怔住,候胜的反应尤其大,竟是下意识地退后几步,仿佛他这个能生撕骷髅的强悍怪物却在老候这个快死掉的老头面前感到格外的害怕。
沈石默然无语,看着这两个近乎于人鬼殊途的父子,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感同身受的异样感觉。在这个世上,他唯一的亲人也只剩下了父亲沈泰,可是同样也是父子分别多年,至今甚至都无法知晓父亲是否还活在世上,哪怕当日那个顾灵云说的消息,却也不知道到底能有几分可信。
他轻轻叹了口气,走到老候身旁,将他扶着坐直了身子,然后轻声道:“他就是候胜,当初在高陵山中,他遇到了一只道法极强的上古鬼物,中了一种诡异咒法,所以才变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
老候的身子猛地一颤,嘴唇微微颤抖着,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凶恶狰狞却沉默地怪物,畏惧之色渐去,同时看着那怪物仅有的半张人脸,看着那依稀还熟悉的轮廓,浑浊的泪水慢慢涌了出来。
沈石在一旁继续说道:“我前日到蜈蚣山那里游历,中间遇到了一群鬼物,激斗至一半时,候胜出现喝止了那些怪物,与我相认后,提及于世上并无其他挂念,只有你这个老父还在流云城中,实在放心不下。只是他这幅模样,流云城中又是修士云集高手无数,所以求我能帮他将你带出城相见一场。”
老候口中发出几声嘶哑而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是连话语都说不清楚了,候胜看去有些畏缩,似乎很害怕自己会吓到老父,可是过了片刻后,他便看到了那个老头对着他,慢慢伸出了双臂。
一双枯瘦的、肮脏的、颤抖的双臂,一个脆弱但熟悉温暖的怀抱。
从小到大,一如当年。
那个怪物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吼叫声,跪在地上向前爬了过去,一把抱住老候的大腿,如刺耳如鬼哭般的声音尽情宣泄着自己的悲伤情绪。
老候老泪纵横,说不出话来,但是眼中已有欣慰之意,轻轻地用枯瘦的手掌摸索着怪物的头颅。
沈石静静地看着这心酸的一幕,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扭过头,走到了一旁,安静地看着这片天地山林,沉默地等待着。
…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一阵哽咽哭泣声才渐渐安静下去,几许低语隐约传来,又过了一会,脚步声响起,却是那不人不鬼的怪物候胜走到了他的身旁。
沈石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向他身后望去,只见老候此刻神情困倦,又像是疲惫至极,竟然是已经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只是在睡梦之中,他衰老至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沈石犹豫了一下,看着候胜那张狰狞可怖的脸,低声道:“伯父他…”
候胜默默地摇了摇头,道:“他会给我回蜈蚣山。”
沈石默然片刻,心想也不知道老候能不能接受生活在一片亡灵鬼物中间的事实,不过看起来候胜已经决定了,而老候显然也不愿离开儿子,他作为一个外人,也只能点点头。
候胜深吸了一口气,道:“多谢你,沈石。”说着,他手上也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一只如意袋,丢给了沈石,同时道,“这是咱们事先说好的报酬。”
沈石随后接住,只是或许是刚才看了那一幕让他有所触动,所以他犹豫了片刻后,还是看着候胜,道:“候…师弟,你真的不想回宗门去试试么,门里有诸多长老前辈,神通广大,或许他们会有法子的?”
候胜缓缓摇头,只是低沉着声音,道:“没用的。”
沈石想想也确实如此,鬼道从来诡异偏门,但有鬼物现世,世间修士往往都是群起而攻之,从未听闻有过救治之说。候胜如今这幅模样,真要回归宗门,怕是还没等他说清楚来龙气脉,就会先惨死当场。
想到这里,他轻叹了一口气,道:“那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么?”
候胜沉默了片刻,目光忽然有些飘忽,道:“我清醒过来之后,便发现自己处身于众多鬼物阴灵之中,当时怕得要死,可是渐渐地,我却发现那些低阶鬼物好像很怕我,我竟有一种可以号令他们的力量。”
沈石皱了皱眉,这种说法从来没有人说过,但是看候胜的神情,显然并非随口说说,而随后,候胜也果然继续说了下去,道:“我很轻松地掌控了所到之处的鬼物,最后藏在蜈蚣山中,但是与此同时,我也隐隐觉得心里好像还藏了一根奇怪的线,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就好像…好像是在我头顶之上,也有个可以掌握我生杀大权的东西一样。”
沈石忽然脸色一变,凝目看向候胜,候胜点了点头,道:“我觉得,那应该就是巫鬼。”
“她没死,现在还隐藏在某个地方,或许总有一天,她会再度出来。”
…
沈石的脸色不太好看,回想起当日在镇魂渊下那个上古鬼物的滔天凶威,而自己说起来正是陷害暗算她的凶手之一,这感觉无论如何也不好受。
候胜已经走回到老候的身旁,轻轻将这个老人背在身上,转身向山林迈步走去。当他经过沈石身边时,沈石忽然开口道:
“你多保重。”
候胜狰狞可怖的脸上肌肉扭曲了一下,不知是在微笑还是在令人胆战心惊地狞笑,点了点头,道:“你也是,不过我总有种感觉,咱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
沈石眉头一挑,候胜看着他,道:“我既然已经落到这个下场,自然不想出来,唯一的心愿就是替我爹养老送终,日后你若有事找我,就去蜈蚣山深处。除非…除非是那巫鬼重新复出,不然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莫要再见了。”
沈石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候胜看了一眼趴在自己肩头沉睡的老父,叹了口气,惨然一笑,道:“走了,总之珍惜眼前人罢。”
说着便一路走向那片阴森的山林,山风之中魅影闪动,不知有多少鬼物隐藏其中,一团浓雾飘来,渐渐将他们的身影遮去。
沈石会转过身子,向着来路走去,来时两人回时独行,天高地阔,却总有几分寂寥之意,他漫步而去,眼中似有几分茫然,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在他口中兀自轻轻念叨了一句:
“珍惜…”
再回到流云城中时,这大半天都已经过了,沈石看看天色,便也没有再去其他所在,径直回到了许家大宅。
当他回到西苑屋子的时候,踏进西厢房里时,便看到凌春泥正独自坐在那面铜镜前,似乎正在沉默地凝视着什么。而片刻之后似乎是他的脚步声惊动了这个顾影自怜的女子,凌春泥一下子站了起来,看去竟有几分慌乱的模样,在回身向他看来的时候,失手一翻,却是不小心将那铜镜带倒,从桌子上摔了下来。
“啪!”
一声脆响,镜子在地上摔碎,裂成了大大小小十几块碎片,凌春泥与沈石都是吃了一惊,凌春泥“啊”的一声惊呼,连忙蹲下身子去收拾那些碎片。
沈石走了过来,拉住了她,仔细看了看她有些苍白的脸色,带了几分关切,道:“你没事罢?”
凌春泥嘴唇颤动了几下,一双明眸中目光有些柔弱,深深凝视着沈石,似乎想说些什么话,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带了几分哀婉歉意,低声道:“我没事,对不住,我刚才是…”
沈石拦住了她的话头,笑了一下,道:“不过就是摔碎了一面镜子,有什么好说的,回头让人来收拾一下就是了。”
凌春泥笑了笑,却道:“我哪有那么娇气,这种事还用叫下人干么。”说着起身,却是自去那边取了一张纸,然后蹲到地上将那些碎片一一拾起,仔细包好再放到了一边。
沈石微微一笑,心想她出身低微,倒是确实没有大家小姐那种架子,待她走回来便拉着她坐到自己身旁,道:“春泥,你今天过得如何?”
凌春泥想了想,道:“还行吧,得空了我会去东厢房那里找青竹姑娘说说话,她为人很好,也不嫌弃我出身低鄙,倒是不觉得寂寞了。”
说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对沈石道:“对了,你知道么,青竹她的见识可比我强多了,虽然她自己说没去过多少地方,但是很多名胜古迹她都能说出一二来,特别是天鸿城,她还跟我把天鸿十景一一都说了呢,真是个好人。”
沈石一开始先是微笑点头,但随即一怔,道:“天鸿十景?你跟她聊起天鸿城了吗?”
凌春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摇了摇头,道:“呃,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我们两人随便聊聊。我知道你是山上有事,我就是…就是想听听,我没其他意思…”
话说到后头,她似乎有些惶急,脸色也不好看,看起来很是害怕沈石生气的样子,而沈石也是被她有些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怔了一下,随即沉默了下来。
凌春泥偷偷看了他一眼,怯生生拉了拉他的袖子。
沈石抬起头,忽然长出了一口气,笑了起来,道:“我没事啊,你不用这样的。”说着顿了一下,又微笑道,
“对了,我刚才想过了,距离我回山应该还有五六天时间,虽然这时间有些紧,不过也勉强足够了罢,要不,咱们两个人这就去一趟天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