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六层的赌场大厅里,舒缓的背景音乐、筹码撞击的声音、调酒师摇晃冰块的声音和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响成一片,今晚的好时光刚刚开始……
忽然间,所有赌桌上都亮起了红灯,这意味着所有赌桌都被暂时地封了起来。作为豪华赌场的标准配置,每张赌桌背后都有一块巨大的液晶显示屏,上面是这张赌桌上一直以来的胜负,而现在所有屏幕上显示的都是同一个画面,那是一场21点的赌局,旁边标注着此时此刻双方所下的赌注,“$10,000,000”,1000万美元。
大厅中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在那个数零都要数半天的大数面前,所有人都懵了。
除了少数老赌客,就只有侍者才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有人端着托盘的手哆嗦起来,托盘里的水晶器皿们相互碰撞,叮当作响。
“天呐!一拖一百!有人带着一百张赌桌一起玩!”一个老赌客惊呼出声,然后大厅里像是炸了锅似的。
懂的人开始侃侃而谈,不懂的人则想方设法地挤到那几个懂行的人身边去听,听懂的人惊呼之后再给那些还没搞清楚状况的人讲解,这个传奇般的赌局像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在拉斯维加斯、澳门和蒙特卡罗,都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但即使在那些超级赌城,这也是要上报纸头条的大新闻,很难相信这种大事件会在区区一艘船上发生。
即使在那些赌博合法化的国家里,每张赌桌上的金额也都是有限的,超过即为非法。但总有某些神秘的阿拉伯富商之类的人,只有赌到上千万美元的巨额才觉得刺激,为了应付这类客人,赌场就发明了“拖”多少桌的方法来绕开法律对于金额上限的规定。他们把整间赌场封起来,把赌资分散到每张赌桌上去计算,这样从每张赌桌的输赢来看,并未超过上限,但如果“拖”了一百桌的话,总数其实是乘以100。
此时此刻,那个神秘的赌客相当于占据了YAMAL号上的所有赌桌,在跟庄家对赌,或者说,那个人在跟这艘船对赌!
所有人都面红耳热心跳加速,大家围在最大的几块屏幕前,心惊胆战地旁观着那场不知发生在哪里的血战。赌局的画面是模拟出来的,他们看不到对赌双方的脸,只能知道胜负。赌局还是无声的,几千万美元从庄家流向玩家,再从玩家流向庄家,就只是发牌、补牌和亮牌这几下子而已,有种虚拟游戏般的感觉。
茫茫的北冰洋上,万籁俱寂。灯火通明的船无声地驶过,仿佛空中楼阁,偶尔爆发出尖叫和欢呼,惊动了在浮冰上小睡的北极熊,巨大的白鲸也浮出水面,向着漆黑的夜空喷出暗蓝色的水雾。
双方各有输赢,赌注交替上升,最后滚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字,1亿6千万美元!
如果庄家输了,连这艘YAMAL号都得归玩家所有;如果玩家输了,他可能得考虑跳海了。
根据屏幕上的显示,局面对玩家不利,庄家的明牌是一张A而玩家的明牌是一张很尴尬的3,玩家的胜率只有庄家的一半都不到。
游客们自己就是玩家,当然是略偏心于玩家的,每个人都为玩家心惊胆战,少数胆小的女游客蜷缩在男伴的怀里,微微地颤抖,真不敢想象那个亲手攥着牌的玩家该是何等心情。
可11层的那间小厅里,主宾双方都很平静,楚子航坐在桌子的一边,另一边是娇俏的白俄罗斯女孩们围绕着文森特,帮他捶背抚胸,十几双修长的手在这个朽木般的老人身上游移。她们偶尔也瞥楚子航一眼,樱色的红唇上点缀着闪亮的薄片,玳瑁色眼睛如群星闪烁。发牌员是这些女孩中最漂亮的那个,妆容如希腊雕塑中的女神,他看守着长条形的牌盒,用一块长木片将牌发到楚子航和文森特面前。
那个盒子装着共计八副牌,每种花色的牌都有32张,彻底洗乱之后混在一起,是没人能记忆或者揣摩的乱数,恰似命运。
“补牌。”楚子航说。
“补牌。”文森特也说。
新的牌分别补到两人面前,楚子航面无表情,文森特带着优雅的笑意,看上去谁都不在意这1亿6千万美元的输赢。
可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只要蹲下来从赌桌肚里看向文森特,真相就清楚了。他那只干枯的右手猛捏身边女孩的大腿,女孩腿上块块青紫,却不敢出声喊痛。
他这是在发泄自己的怒气。他在这条赌船上生活了十几年,在这间赌厅里招待过全世界最顶级的赌徒,富豪、军政府首脑和被国际刑警通缉的要犯,文森特都能从容地接待他们,无论输赢,笑容一定慵懒。
但今天例外。今天他的情绪相当火暴,因为楚子航太安静了,跟块石头没什么区别。
楚子航根本没有表现出对他的财富和他坐拥这些美少女的羡慕之情,自始至终,楚子航就是两个动作,把一叠本票推出去,被发了新牌点点头。
文森特把这间赌厅装饰得如此奢华,又找来这些衣着暴露的少女,是想用纸醉金迷来扰乱对手。这招之前屡屡生效,好些赌客的目光就粘在女孩们的肌肤上移不开了。但这招在楚子航身上失效了,楚子航看着被酥胸粉腿围绕的文森特,感觉是牧师在把棺材盖盖上之前最后再看死者一眼。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楚子航还在开局的时候做了一件奇葩的事。楚子航从箱子底拿出了一本英文版的《常用赌博规则》,先翻了五分钟。
文森特惊讶地说:“你难道还要临场学习赌博规则?”
楚子航点点头说:“是啊,我是接到任务之后才开始学21点的,怕有什么遗漏。”
文森特怒极反笑说:“你们调查过我,想必知道21点是我的长项,就算是世界冠军也未必胜过我,你现在学习规则是不是太晚了?”
楚子航想了想说:“不用了,规则也不是很复杂,我玩着玩着就能记住了,也就是打扑克而已。”
这句话直接把文森特推到了失控的边缘,在他看来这是很明显的挑衅!所谓赌博,是在胜与败的刀锋上行走的危险游戏!是真正男人的游戏,赌博的过程中涉及数学、心理和体能等诸多元素。而他文森特,虽然已经老了,却是赌桌上的一头雄狮!无数豪赌客在他的手下输得心惊胆战!
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却只淡淡地说“我来只是打扑克”。他成功地挑起了文森特的怒火,文森特前所未有地专注,他要楚子航把那1亿的本票全部留下再走!他巧妙地控制着场上的输赢,不断地推高赌注,最后要在这一局把楚子航彻底赢空!
这对普通人来说是太不可思议的事,赌博输赢总有概率,即使是世界冠军也没法说自己必定能在某一局取胜,但文森特却能做到。多年以来,他其实是靠赌博赢来的钱维持着这艘巨舰的开销。
他能够记牌。
21点总是用四到八副牌洗在一起来发,这就是避免某些记性特别好的赌客记牌。如果你能清楚地记住出过的牌,再辅以强大的算式,就能极大地提升胜率。
普通人顶多能记两副牌,超级赌客能记四副牌,某些天赋异禀的数学家能记到六副牌,而文森特能记八副牌!这张赌桌上就是用的八副牌,所以整个赌局全在他的控制之中。
新补的牌入手,文森特彻底放松下来,他果然拿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那张牌,牌面加起来恰好是21点。21点的游戏规则是看谁的牌面加起来的点数高,但又不能高过21点,超过21点就是“爆掉”,反而会输得一败涂地。文森特已经站在了巅峰,楚子航的运气再好,不过是和他打平而已。
“补牌。”楚子航说。
他补了第四张牌,这在21点中是很罕见的情况,四张牌加起来还没爆掉,每张牌的平均点数不能大过6点……文森特猛然警觉起来,他发现自己忘算了一件事,确实……确实是有那么一条特殊规则的!
对赌徒来说,遗忘了一条特殊规则就像是数学家在方程式中漏掉了一个参数,那样算出来的结果会天差地远!
难道开局前楚子航翻开那本书就是为了确认那条特殊规则?难道这个刚刚学会21点不久的年轻人从一开始就把胜负赌在了那条特殊规则上?
“补牌。”楚子航再一次说出了这个词。
第五张牌!仿佛雷霆落在文森特的头顶,把他的脑海轰得一片空白!果然……果然是这个特殊规则!最后一刻,那条看似弱小的规则逆转了全局!
楚子航把五张牌全部翻开,两张3和三张2,加在一起只有区区的12点,但这是所谓的“五星”。补到第五张牌还不爆掉就是“五星”,只有最弱的牌凑在一起才能凑出五星,可弱小的五星偏偏能胜过文森特手上那手21点。
五星是一条至弱胜至强的特殊规则,而且它只出现在英式的21点里,在美国甚至都不承认这条规则,但偏偏这艘从欧洲出发的赌船遵循的是英式规则!
“我知道你能记住八副牌,”楚子航慢慢地靠在椅背上,“我能记十副,必要情况下能记到十二副。”
长达一分钟的沉默后,巨大的欢呼声自下而上,透过几层钢铁船板传入了位于11层的小赌厅。满船的人都在为那个最后一刻逆转败局的神秘赌客欢呼,连侍者都不例外,这种时候可没人会考虑到文森特的心情。
老船长的脸先是惨白无人色,然而忽然涨得血红。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接近窒息,然后猛地吐出一口浓腥的血,溅在女孩们素白的肌肤上。
那一刻楚子航一踢桌脚,连人带椅子向后滑出,准确地避开了飞溅的血丝,仍旧是冷冷地看着文森特。
文森特眼红如血,伸手指向楚子航:“你们……”
不用他说完,女孩们立刻反应过来。她们整齐地从圣诞短裙下抽出俄制的PSS微声手枪,手撑赌桌一跃而过。十几个圣诞配色的女孩扑面而来,香艳却杀机逼人。
楚子航端坐着不动,女孩们从四面八方围住了他,十几支枪从不同方向指着他的头,就好像楚子航是钟表的轴,而她们是十二时刻。她们齐齐地看向文森特,等待文森特的命令,文森特仍旧指着楚子航,颤颤巍巍,目眦欲裂。
枪上忽然传来了惊人的灼热感,女孩们惊讶地看向手中的PSS,发现扭曲的红黑色条纹正从枪口向枪柄处蔓延,仿佛黑红色的藤树正围绕着枪生长,而那些条纹又像蛇一样是活的!
她们还没来得及抛弃那些灼热的枪,就听见轰然巨响,十几个爆炸声完全叠合在一起,十几支枪机盖带着火焰向屋顶弹射而去,所有的PSS在同一刻炸膛,火风撩起了女孩们淡金色的长发。
那些枪机盖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女孩们已经捂着烫伤的手跌坐在地,而楚子航依然静静地坐在那把椅子上,连根手指都没有动过。
精密控制,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源于他对“君焰”的精密控制,他在精确到0.01秒的时间里,用君焰加热了PSS枪膛里的子弹,令它们在极致的高热下爆炸。
0.01秒,十几支PSS,十几个在间谍学院受过训练的女孩,全灭。
文森特终于喘过气来了,这个看上去早该进棺材的老家伙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跳过赌桌扑向楚子航。楚子航微微皱眉,他不想对老人动武,可那老家伙扑过来的架势又着实有点瘆人。
动作接近于“猛虎落地式”,文森特“扑通”一声跪在楚子航面前,紧紧抱住他的大腿:“天命之子啊!你们就是天命之子啊!我可找到你们了!要是元首他老人家还在人间……要是元首能亲眼看看你,该是多么地高兴!”
接着他就开始号啕大哭,哭得仿佛黄鼠狼吊孝,说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倒也不假,可总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太对。
楚子航一下子窘住了,这是他进入这间赌厅以来第一次流露出表情。
女孩们也呆住了,面面相觑,唯有守候在旁的萨沙耸了耸肩,想来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萨沙见过。他给楚子航的杯中多斟了些酒递到他手里,意思是说你先喝着,他有的哭呢。
文森特一路哭一路擦鼻涕,唠唠叨叨说了很多,夹杂着“元首”“帝国”“命运”之类的宏大名词。他说的是德语,楚子航只能勉强听懂几个词,没懂他为什么忽然如丧考妣。
好一会儿,女孩们才把哭泣的老船长扶回椅子上坐下,楚子航拎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现在我们可以正常地说些话了么?”
“在那之前我还有个问题,”文森特抹着眼泪,“你是卡塞尔学院里最强的么?如果是跟‘跋扈贵公子’和‘炎之龙斩者’比起来呢?”
楚子航有点想捂脸,但那张很少有表情的脸似乎捂不捂也无所谓。文森特显然是费尽周折调查过卡塞尔学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查出了一个完全扭曲的结果。
他直视文森特的眼睛,把这个问题生生地逼了回去:“轮到我问问题了,学院派我来,只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
文森特停止了抽泣,抬眼看着楚子航,目光透着一股子狡黠。这绝对是条老黄鼠狼,楚子航来之前诺玛就给他下了定论。
“如果你坦白地回答我的问题,那学院就会放弃收取从你那里赢的钱。”楚子航说,“今晚你输了差不多两亿美元给我,你是付不起这笔钱的。当年你是阿根廷最富有的人之一,但自从十几年前你踏上这艘船,来来回回地在北冰洋里转圈,你的财富就越来越缩水。这艘船每年都要亏损上亿美元,所以你才设置了这间特别的赌厅,用从豪赌客手里赢来的钱来维持船的运转,你其实已经破产了,对么?”
文森特怔了几秒钟,沮丧地叹了口气:“你们果然什么都知道……”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个选择,要么支付那笔两亿美元的赌资,要么告诉我们,这些年你在找什么?”楚子航缓缓地说,“是什么令你执着到舍弃一切的地步?而那个东西,就在北冰洋里。”
“你的学院,”文森特眯着眼睛,“也对那东西有兴趣,对吗?”
“我是来问问题的,不是来回答问题的。”楚子航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任何人都会对那东西有兴趣,除了死人!”文森特恢复了几分活力,换上谄媚的笑容,“既然是你们,我当然愿意共享那个秘密!要想找到那个东西,我还想得到你们的帮助呐!”
他收起了笑容,重又变成那个神秘的老船长、冰海上的巨富。他冲萨沙使了个眼色,萨沙立刻带着女孩们退出了小厅。随着那两扇海蓝色的大门合拢,所有的秘密都被封锁在这间小厅里了。
“在讲述那个秘密之前,也许我应该重新做个自我介绍,请允许我去换一身衣服。”文森特站起身来,冲楚子航微微鞠躬。
楚子航愣了一下,不明白文森特要换衣服的用意。不过他并不介意,耽误几分钟而已,反正只要老家伙不是脱光了衣服回来跟他聊,他都无所谓。
可当文森特推开更衣间的门,再度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吃了一惊,文森特当然没有赤身裸体,恰恰相反,他从头武装到脚!
黑色的高筒皮靴,塞在靴筒里的马裤,黑呢上衣,皮带扣闪闪发亮,带SS标记的肩章,大檐帽上是鹰徽和骷髅军徽,这套衣服是那么沉重,年迈的文森特几乎撑不起来,但这只老黄鼠狼还是颤巍巍地踏着步来到楚子航面前,举手行礼,嘶哑地高呼:“HeilHitler[1](作者注:HeilHitler,纳粹党对元首希特勒行致敬礼时说的话,二战之后这种礼仪在德国等国家是违法的。)!”
楚子航忽然明白了文森特抱着他大腿时絮叨的那些话,“元首”“帝国”“命运”……难怪连诺玛也查不到这老家伙的过去,因为世上原本并不存在文森特?冯?路德维希这个人,这是一个伪造出来的名字,他的真实身份是个纳粹余党!
二战之后,很多纳粹党成员逃亡阿根廷,那里远离欧洲大陆,而且在二战中保持中立,堪称纳粹党最后的逃亡天堂,文森特恰恰是其中之一。
“党卫军文森特?冯?安德烈斯中尉,向你致以最高的敬意!‘永燃的瞳术师’!”文森特大声说,想来安德烈斯才是他的真实姓氏。
又来……楚子航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这时候“永燃的瞳术师”反倒没那么荒诞了,因为眼前这一幕已经太太太荒诞了。
文森特走到墙边,墙上挂着一幅用黑布遮起来的画。文森特的眼神忽然变得梦幻瑰丽:“尊敬的瞳术师,请让我向你公布帝国最后的秘密……”
“叫我楚子航好了。”楚子航打断了他。
“好的,楚先生。在如今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我知道这个秘密的全貌!”文森特扯落画上的蒙布。
那幅画骤然呈现在楚子航的面前,青色的大海和青色的天空,天空中流动着奇异的云彩,神秘的光从天而降,照亮了海中那座孤零零的石岛,岛中央长满了参天大树,而岛的外围却呈半圆形,仿佛被从中间一刀切开的古罗马斗兽场,在斗兽场中本该安放贵宾座位的地方是一个又一个石洞,每个洞穴里都放着一具棺材。一只小舟驶近小岛,舟上的乘客正要登岛,船头放着棺材,船上站着紧紧裹在白衣中的人形,似死神又似天使。
画风非常写实,细到柏树的叶子和云的缝隙都清晰可见。可题材又匪夷所思,世界上怎么会有专门用于安置棺材的岛呢?多看几眼,一种非现实的恐惧感悄然升起。
楚子航移开了视线,这幅画有种奇异的魔性,令他不愿多看。
“这幅画的名字是《死亡之岛》,画家是瑞士人阿诺德?勃克林。他一生中画了五幅《死亡之岛》,元首一个人就收藏了三幅,这是其中之一,另外两幅都被烧了。”文森特幽幽地说着,往壁炉里丢了一块柴,“那是1945年4月,苏联红军攻破了柏林,元首在总理府的地下室里自杀,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4月30日。那年我20岁,是党卫军成员,兼任元首的秘书。”
随着这番话,纳粹德国的气息仿佛幽灵般回来了,文森特缩在厚重的座椅里,直勾勾地盯着壁炉里的火,看侧脸满脸老人斑,像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
楚子航沉默地听着,不予置评。
“元首生前钟爱艺术品和圣物,其中绝大部分都被付之一炬,我拼着命也只抢救出来一小部分,带着它们前往阿根廷。其中的一部分就挂在外面,另—部分不那么容易追查的被我卖掉了,我的财富就是从那里来的。而其中最珍贵的就是这幅《死亡之岛》,评论家们对这幅画发表过各式各样的评价,比如画家是在描绘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岛屿啦,反映了死亡和生命之间的和谐啦……扯淡!”文森特忽然面目狰狞,“只有元首那样的伟人才看穿了这幅画的本质!”
楚子航继续沉默,他来这里不是纠正这个老纳粹的思想的,以文森特的年纪,再过几年就得带着他对元首的忠诚死在这艘船上了,想为纳粹招魂也没机会了。
“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看到这幅画里隐藏的秘密!比如元首,再比如伟大的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拉赫玛尼诺夫[2](作者注: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拉赫玛尼诺夫,1873——1943,俄国著名作曲家、钢琴家和指挥家。《死亡之岛》是他在1909年完成的作品,确实受了勃克林那幅《死亡之岛》的感染。)!他在1909年看到了这幅作品,被它深深地吸引了,并创作了伟大的交响诗《死亡之岛》!”文森特兴奋地说,“你这样来自卡塞尔学院的高材生,想必也会一瞬间就感触到画中那强大的灵魂!”
楚子航无话可说,文森特在这方面太过高估他。作为一个理科男,楚子航对油画的理解能力,跟恺撒对漫画的理解能力差不多。他从那幅画中没有感触到什么伟大的灵魂,只是觉得画家在绘制那幅作品的时候处在某种极度神经质的状态,近乎疯狂。
换句话说,这应该是幅疯子画出来的画,难怪希特勒喜欢,文森特也喜欢,文森特在纳粹党里也许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可疯癫倒是跟党魁有一拼。
“元首说,那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岛!”文森特忽然身体前倾,神情极度诡秘,“那座岛在神话中的名字……叫阿瓦隆!”
楚子航一怔,这个故事越来越离谱了。
阿瓦隆他是知道的,那是凯尔特神话中的一座岛屿,跟英格兰历史上那位伟大的君王亚瑟有关。
根据吟游诗人们的说法,阿瓦隆是位于世界北方的岛屿,是被精灵之力守护的岛屿,迷雾和沼泽围绕着它,只能划着小船抵达。亚瑟王战死之后,尸体乘着小船前往阿瓦隆岛,到达那里之后,他就将死而复生。阿瓦隆岛上的时间是不流动的,因而它是永恒的,它既是死亡之岛又是生命之岛。
这种神话无法考证,但即使世界上真有一座名叫阿瓦隆的小岛,它也不该在北极圈内,否则亚瑟王要从英格兰出发前往阿瓦隆岛,就得乘坐一艘YAMAL号这种破冰船。
“所以你一直在寻找阿瓦隆岛……或者叫死亡之岛?”楚子航暂时还只得跟着文森特的神经病思维往下走。
“是的!是的!是的!”文森特大声说,“这是为了伟大的帝国!阿瓦隆岛,那是伟大帝国的最后希望!”
“你怎么知道那座岛——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在北极圈内?”
“嘿嘿!”文森特面露得意,“元首是近代史上最伟大的神秘主义研究者啊!全世界最好的巫师和通灵师都效忠于他。他曾经拥有那支刺死过耶稣的‘命运之矛’,也曾派遣党卫军的精锐赶赴西藏调查永生的秘密!没有人像他那样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根据对凯尔特古代石刻的研究,阿瓦隆岛就位于这个海域,连经纬度都能推算出来!也是他告诉我,世界上可能存在一个特殊的族群,他们身上流淌着古神的血,他们拥有特异功能,甚至能够呼风唤雨!根据元首给我的线索,我才找到了卡塞尔学院的蛛丝马迹,可我深入研究之后发现你们比元首想的还要闪耀……”
“这跟主题无关,继续说阿瓦隆岛,为什么你要去那里?”楚子航赶紧打断。
文森特的眼中忽然泛起了泪花,他起身走到那幅画旁的祭坛前。
楚子航一进门就看到那个小祭坛了,它其实是个在墙上挖出来的洞,洞的上方带着弧度,洞壁上是拉斐尔那幅《西斯廷圣母》的复制品,旁边放着两支白银烛台,两支烛台中间,是个黑色的匣子。
庄严肃穆地行礼之后,文森特端起那个黑匣子返回楚子航面前,缓缓地打开匣盖:“为了……复活元首!”
黑色的天鹅绒上,摆放着一颗白色的骷髅头,头顶上用白银烫着纳粹的卐字徽章,旁边还有“AdolfHitler,20/04/188930/04/1945”这行小字。
“希特勒的……头盖骨?”镇定如楚子航也呆住了。他只是来做些调查问些问题,没有想过要在这个圣诞节有任何奇遇,但自从他踏入这艘船的第11层,就不断地遇到古怪古怪更古怪的事。
文森特深吸一口气,满怀激情:“是的!这就是20世纪的伟人、第三帝国的缔造者、德意志的救星、亚特兰蒂斯的继承者……”
楚子航不得不打断他:“阿道夫·希特勒是么?”
“是的!这就是当年我拼着命抢救出来的、元首的头盖骨!元首的智慧和灵魂都附在上面!我要带着它去阿瓦隆复活元首!”文森特说着流下泪来,“元首啊!是文森特没用啊!这么多年还没找到阿瓦隆!”
楚子航在心里叹息……这个第三帝国的神经病余党沉浸在复活希特勒的幻想里,世界观完全是扭曲的,难怪他会相信那个奇怪版本的《卡塞尔学院英雄列传》。
“是的,”文森特显得很沮丧,“元首曾经跟我说,根据对凯尔特神话的研究,阿瓦隆岛每年只有一天会对外界开放,就是每年的12月25日。所以我租了这艘YAMAL号,每年都在这片海域巡弋。可这片海域里并没有海岛,只有没完没了的浮冰。”
楚子航心里苦笑,一座只会在圣诞节对外开放的岛屿,那种东西在游乐园里被称作“圣诞节特别节目”。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文森特重又振作起来,“现在有你们加入,我相信我一定能在有生之年找到阿瓦隆!你们是古神的血脉!你们能呼风唤雨!您刚才那招叫什么来着?意念爆破?真是太帅了!能有你们加入复活元首的阵营,元首一定很开心!”他捧起那颗也不知是不是希特勒的骷髅头,热泪盈眶,“元首!我都能看见您笑了!”
楚子航冷眼看着这个疯子哭哭笑笑。卡塞尔学院当然不会对复活希特勒感兴趣,学院其实是误会了文森特的目的。
格陵兰海是学院最关注的几个区域之一,因为那起令学院遭受重创的神秘事件“格陵兰事件”就发生在这个海域,执行部部长施耐德教授声称他在冰海深处见到了龙,高阶的巨龙,甚至某位龙王!
之后的十年,再没有人报告过那条冰海巨龙的出现,它的阴影存在学院高层的心里。而YAMAL号总在格陵兰海附近巡航,很明显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于是楚子航奉命登上YAMAL号调查,没想到其实是个脑子完全混乱掉的纳粹余孽想要复活他的元首。
“你认为我们也想找阿瓦隆岛?甚至会帮你复活希特勒?”楚子航觉得可以结束这场对话了,白跑一趟毫无收获就算了,不要耽误他按时睡觉,他不喜欢生物钟被打乱。
“当然!”文森特眨巴着眼睛,“你们当然会帮助我!元首是20世纪的伟人,改变了整个世界的格局!元首还是伟大的军事家,发明了闪电战和集团化坦克战!元首还是伟大的科学家,没有他就没有导弹和虎式坦克!原子弹最早也是我们德国人研究的,只是被那帮美国小子剽窃了创意!我跟你说连UFO都是……”
“听着!世界上没有阿瓦隆,也没有任何关于人类死亡之后可以复活的记载!”楚子航打断了他,“你的元首神智不正常,他的话没有任何可信度,而且还是由一帮巫师和通灵师推测出来再告诉他的。”
文森特一下子呆住了,就像被成年人打碎了梦想的小孩子似的,目光呆滞,接着他显而易见地愤怒起来,怒视着楚子航,攥着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可你们就是证明啊!”他忽然又软了下来,带着祈求的神情,“元首说你们是存在的,你们就真的来到我面前了。那元首说阿瓦隆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岛,你们为什么不相信?”
楚子航愣住了,从某个角度说,文森特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比起那个什么阿瓦隆岛,龙类与人类的混血后代听起来也够荒诞的。如果荒诞的命题A是能被证实的,荒诞的命题B为什么就一定是虚假的呢?
他看着文森特,忽然间没有那么讨厌这条老黄鼠狼了。按照文森特自己所说,纳粹的第三帝国覆灭的时候,他只有二十岁,是纳粹党里最不起眼的小人物,只不过是因为接近希特勒而自以为是。他整个世界观都是在纳粹的熏陶下养成的,纳粹灭亡了,希特勒死了,他的世界一下子就崩塌了,所以才会沉浸在复活希特勒的幻梦里。对别人来说第三帝国是地狱,对他来说第三帝国是天堂,只有在那个高悬卐字旗、党卫军皮靴咔咔作响的世界里他才能找到自己。准确地说文森特是个精神病人,一个人生完全错位却又极度偏执的精神病人。
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这样的精神病人,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唯一的一个东西能让你觉得有依靠,你也会不停地找、不停地找……直到再也爬不动。
他站起身来,将那些本票收回皮箱里,拿出手机给那幅《死亡之岛》拍了张照片,这些回去都是要放进报告书里呈交给学院的。
“我想你真正需要的,是个心理医生。”他转身离去。
“请等等!请等等!神秘的瞳术师,请千万听我说完!如果你们能帮我复活元首,元首会慷慨地报答你们!元首当年还有很多宝藏藏在世界各地,只有他知道那些宝藏的开启方法……元首还会建立起新的帝国!到时候你们都是帝国元老院的成员!”文森特慌了,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想要挽留他。
楚子航半转身,手掌在身后轻盈地切过,一道蒙眬的火影隔开了他和文森特。这也是他对“君焰”控制力上升后的新技巧,在指定的空间里制造一道很快就会熄灭的高温火焰,类似魔法书中的“火墙”。
“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属于你的元首,死去的人就该沉寂,无论他是否伟大过。”
走到门边的时候楚子航最后一次回头,看见泪流满面的文森特跪倒在那道火影之后,手捧着那颗烫了银的骷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