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一 逆神 6

   “那是‘神照’,幻术的极致,‘神照’不是完全由我控制的,会让人看到自己内心里最关心、最渴望或者最恐惧的事。我在放下那枚血髓玉的棋子时引发了‘神照’,之后我们两个都入局了,我没法停止,一直要坚持到结束。”少年长长地出口气,“我犯了个错,没有想到幽先生的心智如此坚韧,在‘神照’之中,面对自己内心最恐惧的事,仍能拔刀。我那时候全神贯注,自己也动不得分毫,只能动动手指罢了。谢谢幽先生在最后一刻留手不杀,否则我就被杀在自己设下的第一重幻境中了。”

 
  “我不杀你,只是要留着你问一句话。”幽长吉直视少年的眼睛,“我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
 
  “都是真的,”少年打断了他,“我说过,‘神照’不是由我控制的,会让人看到自己心里最关心、最渴望或者最恐惧的事。那个幻境在你自己心里,是我进了你的心里,而非我设局让你进来。”
 
  “是么,那就是我的心……”幽长吉低声说。
 
  “幽先生,你是见过启示之君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的身份?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为天驱指引道路?你有没有怀疑过他根本不是为了拯救而来?”
 
  幽长吉默然。
 
  “这些你都想到过,所以你在‘神照’中看到了那一切。”少年叹了口气,“你太聪明了,你所猜的,都猜对了。”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各自低头想着什么。
 
  “好了,认赌服输,棋盘上我是输了,你可以杀了我,再进山,但我说了,你不是我老师的对手。你可以拼死去救启示之君,如果你真的还愿意相信他是为了天驱的未来而降生的。”少年举杯,“但我不想死,如果可以的话,留我一条命。幽先生你是一个英雄,我敬你。”
 
  他仰头一口喝干了。
 
  “可以问你借一口酒喝么?”幽长吉问。
 
  “我没付钱的。”少年伸手,“请随意。”
 
  幽长吉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酒,端着酒杯静坐了很久,仰头也喝干了。他站起来把刀收回皮囊里,把皮囊背起,起身出门。
 
  “谢谢大宗主。”少年笑。
 
  “不用谢我,我没什么理由杀你。”幽长吉站住了,并不回头,“你也不想真的对付我。你这样的辰月教徒我从未见过,为什么这么做?”
 
  “我说了啊,我加入辰月教并不是想变成什么神的使者。我只是想学习。”
 
  “屠龙之术?”幽长吉摇头,“世上真有这种术。”
 
  “有啊,”少年笑,“我快要学会了……不过我真的想学的,是怎么当一个人。”
 
  “好自为之吧,我想我们不会再见了。”幽长吉大踏步走进了风雪中,很快,他的背影就被雪幕遮挡了,他是去向有马小镇的方向。
 
  不知怎么的,老瓢觉得离去的时候他的背影没有来的时候挺拔了。虽然还是那样步伐矫健腰杆挺直,但是好像很累,很孤独。
 
  少年一个人还在默默地喝酒,直到第四壶酒喝完才拍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天呐……这个人的棋艺……怎么这么个强法?”他喘着气,“还以为只是个舞刀弄剑的蠢人而已……”
 
  已经到后半夜了,老瓢坐在火盆边,整晚上没有合眼。他觉得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大得让他不敢想像,可他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事,因为那件大事透着可怕。他只希望后半夜就这么平平安安过去。
 
  少年倒轻松得很,一边喝着酒,一边哼着歌。
 
  天空里传来了鸟鸣声,有些凄厉。老瓢听得一哆嗦,想到了那些被称作“龙枭”的凶猛鸽子。
 
  “公子,是不是您的同伴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少年摇摇头,“不,这不是龙枭的声音,应该是山里别的鸟飞出来了吧?你可以去看看,回来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老瓢打了盏灯,推开了柴门,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只绿色眼瞳的猫头鹰站在门外那棵老柏上,但它只是略略停了一下,又往山下有马小镇的方向飞去。
 
  “嘿?这猫头鹰大冷天的也飞出来?”老瓢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事。
 
  接下来是一片鸟鸣声从天空里掠过,在老瓢视线不能及的地方,像是有几十几百只鸟跟着刚才那只猫头鹰往外飞。
 
  老瓢打了个哆嗦。
 
  再接下来他看见了一只老虎!山里是有老虎的,但是老瓢从来没见过,老虎不太敢去人多的地方,只是很偶尔趁夜去镇上偷点小牲口吃。可是此刻一只长毛虎就在他面前一丈的地方狂奔而过,皮毛上的斑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老……老虎!”
 
  老瓢还没说完,老虎就没影儿了,似乎老瓢这个年轻可口的活人并不引起老虎的兴趣,老虎直奔向山下。
 
  “豹……豹子!”
 
  老瓢两腿直弹琵琶,老虎之后是三只满身铜钱花纹的云豹,也狂奔着去向山下。这东西个头不如老虎大,据说比老虎还要凶猛,一旦被激怒就会攻击人。但是它们也无视了老瓢,一闪即逝,像是追赶着那只老虎搬家似的。
 
  老瓢头顶上大块大块的积雪簌簌落下。老瓢抬起头,成群的猴子抓着树枝,荡悠着往上下去,身材臃肿的母猴身上吊着小猴,还有老得不成样子的白毛猴。接下来他看到了狼、狐狸、兔子、山猪,甚至本该在冬眠的蛇、熊,甚至穿山甲。老瓢在这座山的山口生活了那么些年,从没有见过那么多不同的动物,然而在这个雪夜,它们都出现了,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山下迁移,好像这座山已经被噩运笼罩了。
 
  “快天亮了,希望那时候能结束。”不知道什么时候,少年已经起身走到老瓢身边。
 
  老瓢跟着他看向山中白毛小镇的方向,那里仿佛点绕了盛大的篝火,把乌云密布的天空照得一片通红。
 
  此时此刻,越过羽渊海峡,远在千里之外,宁州的夜空晴朗无云。
 
  完全由岩石构成的山峰凸起于雪松林之上,淡青色的月光洒在古老的观象台上。
 
  观象台里,整个地面是一面蚀刻了星辰、日月和各种复杂标记的巨大铜盘,黑袍白发的少女端坐在星盘的正中央,随之缓慢地旋转。
 
  四周尽是黑暗,唯有星月之光从铜铸屋顶的巨大缺口洒落。
 
  静得如鸿蒙初开,只闻水滴声。
 
  黄铜制造的皇极经天仪正被水滴的力量推动,数十个雕刻着尺度和符号的铜轮围绕轴心旋转。少女翠色的眼睛开合,皇极经天仪配合星盘,把海潮般的数字送入她的眼中。她的手不断布下算筹,数千条星轨和数百片星野,皆在她的掌握中。
 
  她快要记不得这样观察星辰运行多少年了,似乎这就是她的人生,命中注定。她从未迟疑,大概也不会后悔。
 
  大概……同样是一身白袍,身为这座观象台的主人,垂垂老矣的羽人却没有学生那么刻苦,躺在一旁沐浴着月光,手把着酒瓶,醉眼惺忪。羽人中很少有好酒的,对于睿智的羽人而言,借酒发昏是不雅的举动,而且酒力也会灼烧他们略显单薄的身体。但是老师不同,他每个晚上都会喝醉,把记录星图的工作完全丢给了学生。
 
  “你太优秀了,一定会超越我的成就,不如现在就接下我的重任吧。”老师是这么对学生说的,怎么听都像是推卸责任。
 
  “西门你困了么?困了可以睡一会儿。”老师含糊地说。
 
  “我不困,白天我睡得很够,八十年还是九十年?我一直都这样看着星空,如果闭上眼睛,倒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名为西门的少女淡淡地说。
 
  “星相还正常么?和我们计算的一样?北辰七星正在缓慢地上升,越过皇极点,象征战争的郁非星将会和它交汇,它们在未来的五十年中会伴随岁正的轨道,武神之星、战争之星和命运之星将并驾齐驱。”老师摇头笑笑,“其实我们观察又有什么用,那些星辰都是神祗,它们的运行无从干涉,从不因我们的爱憎而变化。”
 
  “是。”西门说。她从未怀疑过老师,即便醉得再厉害,老师也能随口说出漫天星辰的变化,像是有一架皇极经天仪就在他脑袋里。
 
  “那你为什么要观察它们呢?”
 
  “想知道运行的规律,就算无法改变。”
 
  “知道了规律你就会想改变它的。”老师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向外面。
 
  夜空下有两个人影无声地悬浮在空中,巨大的白色羽翼缓缓闪动,更远的地方,上山必经的路口,不知道多少人影闪动,不用细看也知道,那些人都穿着漆甲,箭囊里插着锋利的箭。
 
  “居然出动了‘十武神’之二来保护我们,看来我们还很有价值啊。”老师说。
 
  “主要是来监视而非保护吧?我们是古风尘的继承者,星相学家中的异端,如果不是我们还有用的话,大概会把我们从树上扔下去摔死吧?或者烧死?”西门淡淡地说,“我还从未见过老师你飞翔,你会么?”
 
  “不会,我是个贱民的血统,凝不出羽翼的。”老师说。
 
  “那如果有一天他们冲进来要杀死我们,怎么办?”西门说,“这里好像没有出逃的路。”
 
  “把这里烧掉。”
 
  “烧掉?”
 
  “每个异端都该在火里化为灰烬,我也不例外。”老师说,“西门你想过如果有一天,星辰的运行忽然停止了,你该怎么办?”
 
  西门一愣,“停止?”
 
  “抬头。”
 
  西门猛地抬起头,愣住了,此刻天空中最明亮的裂章三星,停止了!
 
  不仅仅是裂章,整个星空都停止了,时间也一样。
 
  皇极经天仪停止,这意味着这一瞬间,整个天空中一切星辰停止了运行。数百年来的星图记录中从未出现过这一刻,像是时间静止,天地即将陨灭。西门站了起来,不小心踢乱了自己脚下的算筹,一切都乱了,乱了……
 
  “这是神的默哀,为了他们的同伴。”老师轻声说。
 
  “这一日,神死了。”
 
  晋北国的山中,白衣少年把最后的酒倒入盏中,高举过顶,而后泼在火盆里。熊熊烈火照亮了他尚显稚嫩的脸,漠无表情的脸:“哀哉尚飨,魂兮归来。”
 
  此刻屋外眺望的老瓢看见燎天的烈焰升入天顶。那火焰一直燃烧到天亮,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白毛小镇从此消失了,整个山峰上的雪都融化了,山洪携带着倒伏的巨木而下,简直是一场灾祸。
 
  天亮的时候,漆黑的山峰冒着微微的热气出现在晋北的大地上,许多年之后,它被称作“囚龙山”。
——逆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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