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二 弑君 2

   承平之世无论是谁当皇帝都不太关注叶氏,可是一旦烽烟燃起满朝惊悚,勤政殿七嘴八舌讨论该哪一位将军领兵出征,而昔日佩剑乘马出入太清宫的名将们都忽然病卧家中时,皇帝就会从记忆深处捞出一个“叶”字。征询满朝大臣说,这一代叶家有什么才俊堪当大任?

 
  于是一纸诏书飞递到云中城,云中叶氏的长老们就敲响祠堂中的铜钟,召集全家开会,声如洪钟地问:“国家有难,你们谁可当此重任?”
 
  年轻人们在下面以目光默默地传递消息,很快他们就会公推出这一代最优秀的人,当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会默默地站起来。
 
  长老们认可之后,就会把一柄家传的佩剑和诏书一起递给他,说,“叶氏数百年荣耀,系于你一身,凯旋来见。”
 
  年轻人就带剑上京,皇帝和皇室大臣正眼巴巴地等着他。这一战,不取胜是不会回来的,当然也可以尽忠死节。
 
  这就是叶氏七百年声威不倒的“道”。
 
  军道。
 
  叶雍容永远记得自己接下家传佩剑的那个傍晚,黯淡的阳光照在席前,隔开了叶氏的长老和年轻人。长老只有一人,是叶雍容的父亲,年轻人也只有一人,是叶雍容自己。外面暮鼓悠悠,屋里静得叫人黯然神伤。父亲手里握着一纸秘诏,命云中叶氏派出最优秀的子弟加入羽林天军,对抗肆虐帝都的嬴无翳。
 
  可家族中再没有可出征的男人。十余代名将之血的家族已经没落,主家的男人们都把鲜血洒在了战场上,分家却没有人愿意为日薄西山的皇室去送死。云中叶氏最后一个长老,叶雍容的父亲拖着瘫痪的半边身体走进祠堂,敲响了召唤全族的大钟,来的只有区区一人。
 
  他十六岁的女儿。
 
  父亲幽幽然叹了口气,两行老泪垂了下来。
 
  “要不然……算了吧,”静了许久之后父亲说,“阿容……我们回家吃饭好了。”
 
  “我知道父亲心里想什么,那就让我去吧。”叶雍容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跪下,“我们云中叶氏,总要战到最后一人,以报皇恩。阿爹,小时候你跟我说的。”
 
  父亲看着平静的女儿,许久,抹了抹泪,把剑举过头顶,“叶氏数百年荣耀,系于你一身,凯旋来见!”
 
  叶雍容接剑,“是!”
 
  这个字就注定了她的一生,叶雍容十六岁,出仕皇室,任羽林天军幕府参谋。十六岁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纪,本应该枕着心爱男子的肩膀,共坐在花前看月,两颊羞红。
 
  而今年她十八岁,即将与宿命中的对手相逢。
 
  “太傅,末座那位孤身前来的女将军是什么人?居然也有幸来吃熏风暖阁里的宴?”有人瞥见了叶雍容,偷偷问绕着桌子敬酒的谢奇微。
 
  “那可是了不得的人,名将之血最后的传人,云中叶氏的叶将军啊。”谢奇微竖起拇指,“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在羽林天军幕府里当参谋。”
 
  “参谋?”周围的人都失笑。
 
  一个小小的参谋,在这个豪门世家的宴会上实在不值一哂,简直是一只蚂蚁游走在大象群里。
 
  谢奇微也呵呵地笑,意味深长。
 
  立刻就有伶俐的谋士从谢奇微背后闪出,“这是太傅的仁厚啊,云中叶氏虽然没落了,究竟是我大胤七大世家之一,国之栋梁,今日是太傅的寿诞,怎么能不请来出席呢?”
 
  “有理有理,我最敬重的,就是忠心皇室的国之栋梁啊。”谢奇微举杯。
 
  一瞬间,所有客人都心知肚明了。出身寒门的谢奇微如今摆一个宴,七大世家除了不能进入帝都的姬家都要出席恭贺。如今的大胤朝已经不是老贵族们手中的大胤朝了,新贵如谢奇微这样的人,已经牢牢地把持住了权力!
 
  “太傅千岁!”客人们一齐举杯。
 
  酒过三巡。
 
  舞姬们的舞姿越发撩人,客人们也趁着酒意肆无忌惮起来。几个客人把舞姬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命她们陪酒,舞姬们也顺从得很,柔若无骨地贴在几个贵客身边,吐气如兰。宾客们男女杂坐,醉眼蒙眬,好色之徒把舞姬搂在怀里,手不老实地在她全身上下摸捏。舞姬娇吟出声,谢奇微敬完了酒回到珠帘后坐下,也不管外面渐渐都没了礼数,只是跟皇帝的幼弟、年轻的建王敬酒。
 
  叶雍容如坐针毡,满座就只有她一个女宾,这样淫靡的场面,她实在不知道如何自处。
 
  琴声忽然振作,如古钟轰鸣。
 
  满座琴师中,忽然有一人以一张桐木琴奏起了雄歌古调,仿佛脂粉群中破阵而出的一支铁骑。
 
  铁骑突出刀枪鸣。
 
  这张桐木琴不动则已,一动就完全压住了场面。其余乐师原本察言观色,知道客人们的淫心动了,自己也就放纵起来,吹笛的摇头晃脑,奏琴的身子倾斜,乐声靡靡。此刻却像是被一罐清水浇在头顶,浑身凉透,不得不重新回到了清淡幽静的宫调中来。他们中不是没有人试图挣扎,但是那张桐木琴的琴音中竟然带着一股强雄之气,令他们不敢造次。
 
  熏风暖阁里的暖气似乎散了好些。
 
  叶雍容扭头,看见了端坐在乐师中的抱琴女子。琴师一双略显低郁的眼睛也正看向这边,两人的目光一错闪开,叶雍容微微点头,遥遥地行了一个礼。琴师苍白的脸上带起一丝笑,像是石子投入潭水惊起一串涟漪,立刻平复。
 
  这是叶雍容第一次和琴中国手风临晚相遇,此前她只听说这位国手为嬴无翳奏过琴。
 
  嬴无翳原本看中了风临晚所居的“瑟然听莺居”,亲自上门是要看看宅子,看看怎么修葺一下好当自己的府邸。但是听完了风临晚隔墙奏的一曲之后嬴无翳调头离去,提刀在门前划了一道线,说,“有人越过这条线去打搅风先生清净的,就杀了好了。”
 
  “一个小姑娘的琴里藏着十万雄兵,真想翻墙过去看看啊。”回去的路上嬴无翳跟谢玄说。
 
  “难得看王爷那么激赏一个女人,要纳为夫人么?”谢玄淡淡地。
 
  “我是仰慕她的琴声罢了,”嬴无翳说,“何况,风先生是心怀十万个穿铁甲拿铁刀的男人的女人,有什么男人愿意和这样的女人睡觉呢?”
 
  “睡起来大概很硌吧?”谢玄还是淡淡地。
 
  三个月后嬴无翳的“雷骑军”改了军歌,军歌是风临晚谱曲的《歌无畏》。
 
  叶雍容和风临晚都没有想到有人正在暖阁外透过花窗看她们两个。
 
  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品鉴”。
 
  “我心里还是风琴师略胜一筹,女人就是要像风琴师这样,弱质纤纤,温婉如玉,这才好把玩。长公子你看中的叶将军有股子野气,这朵花只怕带刺哦。”
 
  “风临晚倒是弱质纤纤,可哪有温婉如玉?要真是温婉如玉又怎么能吓退我父亲?她可是琴中十万雄兵啊。”
 
  “相比起来,风琴师是一朵青莲池上开,叶将军是一树海棠烛照红。素淡如莲的女人别有一番韵味,娇艳欲滴的反倒不稀罕。”
 
  “羽林天军参谋,云中叶氏的女将军,这还叫不稀罕?”
 
  解手归来的两位公子指指点点,谈兴浓得很,无奈意见总不一致。
 
  “两位公子属意的都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呐?”后面有人问。
 
  两位公子扭头,看见廊下走来一个白衣的年轻人,数九寒天,居然摇着一把白纸扇。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看相貌只怕整个帝都九成九的世家少年都要被他盖过去。他们正诧异这么个风流人物自己不该没有印象的时候,白衣公子已经探头到花窗边眯着眼睛往里面张望了,目光在叶雍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风临晚。
 
  “同道中人。”
 
  不约而同地,两位公子心里都浮起这个念头。
 
  “恕我直言了。”白衣公子冲两位公子拱手,“在下以为,还是穿红的更胜一筹!”
 
  穿红的是叶雍容,风临晚身上是一袭冰绡织成的长裙。
 
  “荒谬!”看上风临晚的公子不悦。
 
  “呵呵,息公子,多一个人说话不也好?省得我们争不出个结果。”看上叶雍容的公子很是开心,虽然想来有人和他看好同一个女人着实不是什么叫人开心的事。
 
  “这位公子,你有什么说法?”看上风临晚的公子想讨个说法。
 
  白衣公子挠了挠头,“其实在下对于‘一朵青莲池上开’或者‘一树海棠烛照红’的说法,都觉得皮相了,不是本质。”
 
  “敢问本质又是什么?”两位公子都有些吃惊。
 
  “看女人,无非是身材为首,相貌其次!我看红衣美女腰细腿长,所以列为第一!”白衣公子神色庄严。
 
  三个人六只眼睛相对,沉默了片刻,忽然彼此拍着肩膀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去。
 
  等到前两位公子直起身来,后来的白衣公子已经走了。
 
  “真是妙人啊!”一个公子说。
 
  “可不是,大概是急着去解手了,一会儿回来还要请教。”另一个公子说。
 
  两个人再往里面看,满堂花醉三千客,唯有叶雍容身形挺拔,和操琴的风临晚相呼应。风临晚弱质婉约,眉清如水,叶雍容却明丽如珠玉,眉宇间一股英气。
 
  “就好比莲花和海棠并生,怎不叫人心旷神怡啊!”一个公子感叹。
 
  “那么就由长公子先骑出阵攻下叶将军,息泯打另一阵去攻风琴师?”
 
  “好,先得手为胜,输的人出一席鲍翅宴的酒钱?”
 
  “要让我得手了,十席鲍翅宴我也心甘情愿啊!”名为息泯的公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叶雍容对着眼前切成条条片片堆满银盘的七八只羊腿发愣,只想着这个宴会何时才能结束的时候,有人牵着衣角,以贵族特有的步伐款款而来,跪坐在她对面,“切那么多……叶将军那么喜欢吃羊肉?”
 
  叶雍容一推桌子,银刀在掌中一翻,冷冷地看了过去。在这种男男女女纵情亲昵的场合下,她对接近的人都心怀戒备。
 
  她面前的是个青衣的年轻贵族,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色略显黝黑,像是南方的边地人,前襟坠着一块圆形的银牌,其中无数雷电环绕成花。
 
  “雷烈之花!”叶雍容脱口而出。
 
  那是离国嬴氏的雷烈之花,离公嬴无翳的战旗上就是这个徽记。
 
  “离国长公子嬴真?”叶雍容问。
 
  嬴真心里大松了一口气,他和息家公子息泯打赌谁能先得女人的芳心,心里鼓了十二分的勇气来,可是刚落座就被人家反手握刀冷冷地看了一眼,差点以为自己没机会了。他刚才正埋怨自己那句“切那么多……叶将军那么喜欢吃羊肉?”的开场白太傻了,不过没办法,在叶雍容面前,他觉得手心发汗心里狂跳,三魂丢了二,七魄顶多也就剩一。
 
  “想不到叶将军知道我!”嬴真神情飞动,“记得随父亲阅兵时曾见过叶将军匆匆一面,如今重见,清减了许多。”
 
  嬴真鼓起勇气,凝视叶雍容的脸蛋。
 
  其实嬴真也算个花丛老手。他没有继承父亲的枭勇,但是远比父亲更像个贵族。
 
  他生在离国,总和南蛮人相处,心里却仰慕帝都少年的风雅。随父亲踏进天启城之后,立刻学了帝都少年束发穿衣的风格,喜欢玩玉、品茶和女乐,府中蓄养了各国美女几百人,没事就招呼朋友宴饮,竞相比较所蓄养的舞女妖姬,而后趁着酒兴狎戏。
 
  只是在叶雍容面前,他有种跟一柄绯红色的利剑说话的感觉,不得不怀着小心。
 
  “幸会。”叶雍容淡淡地回应。
 
  “叶将军娇若海棠,其实真不该走从军这条吃苦的路。沙场艰辛,红颜易老。岂不是天下的损失?”嬴真挨着桌子蹭过去,和叶雍容贴着坐。
 
  叶雍容面无表情,退开三尺,“既然从了军,马革裹尸都不算什么,还怕老怕丑么?”
 
  “叶将军这样曼妙的女儿家,说什么马革裹尸,岂不叫人心痛?”
 
  “我叶家死人,你嬴家心痛什么?”
 
  嬴真语塞了,心里琢磨了一下,“天下之美如果分十石(读如“淡”,古代计量单位,十斗为一石),叶将军独占了八石,风琴师占了一石,天下其他女子共分一石。以天下八石的美冒着箭雨冲锋,可不只是我嬴家人,天下男子都要共哀之啊!”
 
  “这话俚俗老套,不知道嬴公子从哪里学来的?”
 
  “不是学来,是心里自然而然就冒了出来。”
 
  “那是公子自创的咯?”叶雍容浅浅一笑,“嬴公子驾临过云中城吧?”
 
  “这却是未曾,不过在下也曾遥想云中城莫非真的是一座古城白云中?想必美得叫人流连忘返,如同叶将军的人一样。”嬴真终于找到一个话头和这个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女孩说下去了,喜不自胜。他刚才几乎词穷,叶雍容扔过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冷硬,敲得他丢盔卸甲。直到这一句话锋一转,似乎有了转机。
 
  “没去过?那我们云中城里浪荡子和女孩搭讪,怎么说的话和公子自创的话一模一样?”
 
  “叶……”嬴真觉得自己在叶雍容这面“娇若海棠”的铁墙上已经撞晕了,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嬴公子若没有其他要说,恕不奉陪。”叶雍容猛一抬头,眼中锐光流过。嬴真一时哑了,看起来这面铁墙不但硬,上面还满是尖刀。
 
  “两位说得好热闹,怎么不喝酒?”一人忽然插进两人中间,两手各持一杯淡酒,一杯塞给叶雍容,一杯塞给嬴真,“叶将军不必对行军打仗的事太认真了,想那世上无数的贩夫走徒、卑贱之人,上阵冲杀让他们去好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才是大将风度,何须叶将军亲冒矢石?又想茫茫宇宙间你我都是微尘,人生数十年最终都成枯骨,青春日短却不能及时行乐,枉费了千娇百媚的女儿身啊!”
 
  那是息泯,他看嬴真连着碰壁,担心他是南蛮之地来的,口舌笨拙不得仕女欢心,于是抢上来助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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