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皇帝的丰功伟绩,在下都是知道的,不过太傅也懂,我们这些写诗的,若不夸张几分,便显不出气魄了。”项空月摊手,“何况文武皇帝的功绩,也的确不是无可指摘啊。”
“文帝年老后昏聩,才有慕长生、吞白玉的举动,武帝两次北征,打寒了蛮族人的胆,也让我帝朝气血大伤。公开不好说,不过私下里皇兄也有类似的话。”建王似乎想为项空月解围,轻声说。
谢奇微点头,“那项公子以为,什么样的才算英主?”
项空月笑,“便是那个创破阵之舞的男人了!”
“蔷薇皇帝?”谢奇微眼睛一亮,想了想,“我朝开国之主,当然是雄才大略。不过按照项公子的说法,他的功绩也不是无可指摘。七百年前蔷薇皇帝强攻阳关,本部死伤十万人才攻入天启,大大折损了自己的实力,让部下和盟友趁机坐大,不得不分封诸侯。才导致了今日诸侯擅权的局面啊。”
“嗯,这件事太傅说得有理,但我很想听听项先生的说法。”建王挪动位置靠近了项空月,看得出自从项空月入席,这个少年的全副精神都放在他身上。
“建王这意思,是考我么?”项空月笑。
“想要求你的闻达么?你面前的就是贵人中的贵人,皇帝的嫡亲弟弟。”谢奇微也笑,“如何,项公子,匣中之剑,可以拔出了吧?”
“什么匣中之剑?”
“就是你要用来经天纬地的才学啊!”谢奇微悠悠然地说。,“许多人的一生可能只有一个机会,错过了再扼腕就来不及了。”
项空月拾起案上的醒木,托在掌中,“每个人生来,都像是块木头。”
“木头?”建王一愣。
项空月点头,“木头,就是薪柴。不过每一块木头,都不一样大。有的人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譬如建王殿下;有的人生来聪明绝顶;有的人生来体魄强健;有的人生来妩媚多姿,譬如叶将军……这些人就是好柴,只要他们想,就能烧出一片大火。可有的人不一样,有的人生在贩夫走卒之家、住在污水横流的破屋里、连学文练武的机会都没有、身无所长,这些人就是枯枝败叶,就算他们想要奋发,也不过是星星之火。”
“那我看起来是枯枝败叶了。”谢奇微笑。
“不。就算太傅生在贩夫走卒之家,曾经住在污水横流的破屋里,但是太傅的犀利、太傅的隐忍、太傅的睿智,都绝非一般人能企及的,太傅是一块好柴。”
“用柴来比诸位先皇有些不敬,不过我还是想知道,项先生以为文武皇帝的‘柴’,如何?”建王说。
“绝世好柴,”项空月笑,“单说武帝,如果他不是那样绝世的男人,又怎么能有‘铁驷之车’那样绝世的英才辅佐他?可惜他把自己燃尽了。”
“燃尽了?”建王睁大了眼睛。
“以当时东陆时局,真正的权力掌握在诸侯和世家门阀手中。他们并不希望北征,他们已经习惯了纳贡换平安。武帝虽有羽翼,却还不丰满。他以这样的羽翼挟裹着诸侯的大军北征,原本就是很勉强的事。最后他遭遇了蛮族天命的少主钦达翰王,这看起来是武帝的劫数,其实是早已埋伏的祸根。只要有一个敌人阻挡在武帝的路上,让武帝无法越过,集合在他旗下的诸侯就会生出二心。带着这样一支军队远征北陆,武帝已经筋疲力尽了,看起来最强大的他,其实已经燃尽了自己的一切。他所以失败,是没有逃过月满则亏、水盈必溢的天道。”
“这么说却也有道理,功亏一篑,终究还是武帝那时候未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谢奇微点头,“那么蔷薇皇帝又如何?”
“蔷薇皇帝,说心机权术,不如文帝,说霸气和决断,不如武帝,蔷薇皇帝的柴不如自己的子孙。”
“哦?”谢奇微一扬眉。
“在下自负读遍了我朝开国的历史,每每觉得以蔷薇皇帝这个人的才具,以及当时天下大势来看,登上帝位的人并不该是他。他这块柴在那个乱世中,烧烧就烧尽了。”
“放肆!这话怎么能说?”谢奇微嘴里说着,却还是微笑,看不出喜怒来。
“可最后恰恰是蔷薇皇帝白胤被称作‘举火之帝’,恰恰是那个男人,每次都能在绝境中奋起,别人以为他死了,可他不死,他的薪火早该燃尽了,可是他不熄灭。敢问一个人烧尽了自己的生命,只剩下灰烬,又怎么会有火焰?”项空月吸了口气,“就像《破阵》之乐,从一开始,就是《绝顶》!从一开始,就无路可退!那是嘶哑了嗓子也要唱上去的雄歌,那是对着枪戟如林也要破阵的骑兵!蔷薇皇帝是个以不能为可能的男人,他从自己的灰烬中取火,以灰燃火,阳中生阳!七百年来,再没有像他那样的男人生于东陆的土地上!”
一阵微微的战栗从叶雍容的顶心流向后脊。就是这种感觉,刚才听着风临晚的琴声起舞时也是这种感觉,让人惊惶不安,也让人喜不自胜。她没有读过蔷薇皇帝的什么历史,但是在那舞蹈中,和从项空月的描述中,她和那个“以灰燃火”的男人,仿佛对坐,看他冷峻的容颜。
她相信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的。
“一个人,熬成了一堆灰烬,你还要他‘以灰燃火,阳中生阳’?”谢奇微摇头,“那样的火焰完全是无中生有,是虚之火,空之火,无来由之火。”
“有一种人,就算背对万丈深渊,前方十万强敌仍会拔剑死战!”项空月直视谢奇微的眼睛,“对于一般人来说,还不如跳下去来得轻省。一人之力,谁能杀出得那样的绝境?但是有人就是会这么做,他们是疯子,也是英雄。”
“也是什么?”谢奇微以手附耳,“说得清楚点,我年老了,耳背听不清。”
项空月淡淡地说,“英雄。”
真是最烂俗莫过的两个字了,被这个男人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了出来。“英雄”?什么“英”?什么“雄”?什么样的人该被称作英雄?市井说书客嘴里的伶俐词句在这两个字前黯然失色,到底什么是“英雄”?千百年来说书客说了无数卷书,没人说得清楚。
叶雍容低头想着,外面宾客们觥筹交错的声音仿佛远去了,她抚摸着腰间“紫都”的剑柄,想的是一代代叶家子孙跪在夕阳中接下这柄祖传的佩剑。
“英雄……如果这真是先祖,”建王仰起头,喃喃地说,“叫我们这些为人子孙的好恨自己的无能……又叫我们这些身为男儿的人,好恨没能跟他生在同一个时代,看看他的模样啊。”
“是啊,”项空月自斟一杯,对天举杯,“那个逃脱在天道之外的、从未对任何事任何人屈服过的……男人。”
珠帘后的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做了两件事,倒酒,喝酒。此外就是神游物外。
“好歹我是今日的主人,既然都喝酒,不若干一杯?”谢奇微笑。
其他三个人都愣了,四只酒杯碰在一处,一声轻响。
“不过说了那么多,项公子对于阳关一战的惨胜怎么看?”谢奇微问。
“以在下的浅见,蔷薇皇帝对于是否要奠定万世基业也没什么很深的渴望吧?他要的是蔷薇公主活着看见他称帝,时间紧迫,他必须强攻阳关。他所求的是这件事,他就这么去做了,横尸十万人亦无悔恨。他一辈子也都是如此。”项空月说。
“那时候蔷薇皇帝也是你这样的年轻人,骄傲狂桀,不懂世间的磨难吧?”谢奇微说出了这句听来大逆不道的话,之后扭头对着叶雍容,“你可不要学这一套。你的上司白立是个庸碌之辈,但我安排你在他手下自有我的打算,几个月里我不会升迁你,免得你经验不足,锐气太盛,就要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下。‘从来硬弩先断弦,每见钢刀口易伤’,这句话送给叶将军。”
“谢太傅。”叶雍容顿首。
围着桌子的四个人之间有种诡异的气氛,忽然间彼此都不是外人了,都可以开诚布公了,谢奇微当着项空月说这句话的意思,等若直白地说一旦机会成熟,叶雍容在帝都内就可以大有作为。这句话传到外人耳朵里,叶雍容明日就会大红大紫,一切部署都会被打乱。
“你的闻达我没法给你,问你的贵人吧。”谢奇微看着项空月,指了指建王。
建王点头,“今日相逢,听闻项先生的高论,仿佛灌顶授业,忽然间觉得宫里那些博士的老腔调,真是迂腐不堪,对国家全无用处。而今适逢乱世,皇权旁落,百姓罹难,正需要有英雄出世。项先生既然有经天纬地的才学,本王愿在皇兄面前引荐。”
“谢殿下。”项空月起身伏拜。
“我得骐骥,殿下得了狂龙,今日这场宴会花了我五万金铢,总算是值回了。”谢奇微笑。
“狂龙?”项空月淡淡地笑。
珠帘一响,有人扑入,叶雍容惊得按剑拦在建王面前。谢奇微没有动,只是一皱眉,这是他的家里,他自信没有人敢于闯入他的太傅府。来人一身宫中内监的服饰,跌跌撞撞地扑进来,趴在地下,脸色血红,气喘不止。他袍摆上都是雪泥的点子,分明是策马疾驰而来的。
“掌香内监范青辰?”建王认出了那人。
太清宫中的太监领袖一共四人,掌剑、掌香、掌册、掌印,掌香内监是负责皇帝起居的大太监,权位直逼九卿,这样的人自己骑着马深夜赶来,让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太……太傅!”范青辰泪如雨下,“陛下……陛下召集了许多内廷禁卫,要冲离公的府邸!”
“什么?”建王猛地起身,却又腿一软坐倒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瞬间惨白,除了项空月。就在刚才的一席话几杯酒中,他们刚刚确立自己帝党的身份,然而此刻他们的领袖,整个东陆的领袖,皇帝,即将飞蛾扑火。
谢奇微急速地扫了一眼珠帘外的宾客们。宾客们尚未觉察这里的异动,送范青辰进来的家奴们很有眼色,用侍女组成人墙,把视线都隔断了。
谢奇微一把抓住范青辰的衣领,“小声说!说清楚!”
“太傅要救陛下!陛下今日传令内廷禁卫都统白子丞、白子默两人,召集内廷禁军四百多人,入夜在太清阁下聚兵,说是要杀入离公府,取嬴无翳的人头!太傅要救陛下,这是羊入虎口!”范青辰一把把抹着泪。
叶雍容脑袋里一片空白。离公嬴无翳的府邸没有家奴和侍卫,因为不需要,那里驻扎着嬴无翳五千雷骑中的精锐“雷胆营”,只有一百人的雷胆营,传说加起来却杀过上万人。换而言之,每一名“雷胆”杀过百人,那完全是一群人屠。对于这些南蛮武士而言,皇帝根本就是个无所谓的东西,他们只效忠一个人,离公嬴无翳。
无论是白氏七百年来的高贵血统、或者民心所向、或者四百禁卫,都不足以挡住这一百名雷胆。
谢奇微急得一掌抽在范青辰脸上,“混帐东西!为何不死谏陛下?陛下现在何处?”
“龙壁将军死谏,已经自裁!陛下正带着禁军前往西武库取弓箭长戟,而后要去太庙祭祖,再就是杀去离公府。”
“彭千蠡也……”建王掩面。
追随过风炎皇帝的最后一位老将彭千蠡,连嬴无翳也忌惮和敬仰的名将,他能为皇室做的只是横剑自尽。
太晚了,一切已经无法阻挡。
“太傅!”建王回过神来,拜倒在谢奇微面前,“太傅……念在先帝的份上,救救哥哥!”
谢奇微花白的眉毛紧锁,双手颤抖,正疾步踱来踱去,如同一只被困于牢笼中的狮子。此刻看见建王跪下,忽然清醒,猛地按住他的肩膀,“殿下放心,谢奇微身受皇家大恩,无论如何也要死谏陛下!我会拦在陛下的车驾前,除非陛下驱车从我身上轧过去……就算他要轧我做臣子的也绝不闪避!我们现在赶往太庙,也许还来得及!不要惊动这里的人,殿下快随我来!”
建王泪如泉涌,此时此刻他还只是个孩子,完全没了主张,把谢奇微看作了唯一的倚靠。
家奴们簇拥着建王和谢奇微将要离去,谢奇微转身,扫了一眼项空月和叶雍容,“这些事自有我们这些老人来处理,你们还太年轻,就在这里饮酒吧,要表现得开心一点。如果我不能平安回来,那么今晚我们说过的话,就当没有听到过。”
“太傅!”叶雍容起身,她也想同行。
谢奇微不再回答她,被侍女家奴们簇拥着,带领范青辰和建王从侧门悄悄离开。
在侧门边,他稍稍留步,“带范大人和殿下先走。”
直到建王和范青辰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了,谢奇微压低了声音,“叶将军留她在府中多住几日,一定要留住了。至于那位项公子,我不想此人再在帝都出现了。”
“大人的意思是?”一名家奴凑近了。
“狂龙这东西,是不能为人所用的,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龙死荒滩’……好,就让他龙死荒滩!”
悄无声息地,命令传到全场。
乐师们又奏起了催情的乐子,刚才撤下去的舞姬们袅袅娜娜地扭动上来,家奴们则堆着笑,劝客人们换大杯。有几个客人喝得不多,注意到掌香内监范青辰来了又走,正觉得奇怪的时候,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妖姬们旋舞着,卸下自己身上的轻纱和纯金链子,一件一件抛向周围。
这样下去很快她们就会一丝不挂,宾客们很想知道太傅家的酒宴,最后会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除了珠帘中对坐的叶雍容和项空月。
叶雍容手中紧紧箍着酒杯,强自镇定,却看见项空月一直在对着帘外东张西望。
“喂!现在是国家有难!不过是个几个裸女!就那么好看么?”叶雍容怒了,她最看不得男人这种德性,却没料到这个白衣胜雪的项空月也不例外。
“当然好看咯,弑君的戏,可不是常常能看的。”项空月的目光仍在帘子外游走,外面欢呼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妖姬们低吟出声。
叶雍容再次感觉到那股燥热,额头上不知何时尽是细汗。
“叶将军,你可不要大声惨叫。”项空月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她的身边,压低了声音。
叶雍容一愣,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落在项空月掌中。项空月的手纤长有力,整整地包裹着叶雍容的手。更可恶的是他双臂是从叶雍容腰侧伸过去握住叶雍容的手的……他确实是在搂着叶雍容。
那张说话的嘴比双手还要可恶,凑到了叶雍容的耳边,呼吸的热气直喷过来。
叶雍容就想拔剑,还想抓起桌上的刀叉把项空月如嬴真那样钉在地下。
可这一次,她慢了一点点。不知道怎么回事,胸口有股暖暖的春意,想要压住,却不小心让它翻卷起来,叶雍容闻着项空月白衣上烤得微微发焦的气味,觉得有点懒,有点不想动。
“我不是看了艳舞在轻薄你。”项空月说。
“你这人怎么脸皮能那么厚呢?”叶雍容想。她用力挣扎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用力不够还是项空月搂得太紧,没挣开。
“叶将军,注意看周围!”热气又喷在叶雍容耳垂上。
叶雍容吃了一惊,立刻恢复过来,往外扫了一眼。原本敞开的暖阁,此刻四门都已经悄无声息地封闭了。窗外多了许多人影,仔细看去是魁梧剽悍的男人,还有人影在帘幕后快速闪动,隐约有铁刀在鞘中振动的声音。
这里已经被封成了铁桶。
“皇帝怕是要死了!”项空月低声说。
“什么?”叶雍容凛然。
“听说你们云中叶氏,多少年都是皇室的忠臣,要救皇帝,得听我的。”项空月轻声说,“让我抱着你,不要挣扎。”
“这话的前面一半和后面一半怎么听起来就连不到一起去呢?”叶雍容想。
但她真的没有挣扎,项空月搂她并不紧,那身没有熏香的白衣上的气味干净纯正,也让她觉得安心。
项空月揽过了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轻轻理着她带汗的长鬓。
珠帘外,嬴真看着项空月怀抱着佳人,蜜意柔情浓得叫他心头泛苦。
珠帘里,叶雍容心头有如鹿撞。她微微抬头去看项空月的眼睛,这个男人和她面颊相贴悄悄地扫视周围,仿佛捕猎的鹰,又有点似一个小贼。总之这个男人身上确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
许多年后叶雍容都没弄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项空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