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已醉!美人已醉!”项空月高举手臂,“牵马来!牵马来!我欲归去!”
他一付天启名士抱着妓女喝醉酒的嘴脸。家奴们不敢怠慢,急忙凑过来,看见叶雍容面颊上满是酡红,心里会意。
“牵马来!牵马来!我欲归去!”项空月摇摇晃晃地站起,手揽叶雍容的腰肢,大开大阖地挥手。
“客人,”家奴堆着笑,“雪深不便行走,府里有精致客舍,不如客人和美人在客舍小憩?”
“好好!我欲睡眠,尔等引路!”项空月看似醉得随时会扑倒。
家奴中有人递了一个冷冷的眼神,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几个侍女上来扶着项空月和叶雍容,一扇侧门暂时打开,两位贵客被悄悄送了出去。两名隐藏在帘幕后的带刀男子跟了出去。
后园雪深,一片白茫茫。项空月和叶雍容被送上小溪上的木桥,围绕园林的溪水整个被冻住了,此刻暖阁里的喧闹声已被抛在后面,前面客舍的灯光还远。黑暗中两柄利刃出鞘,尾随的男人加快的脚步,提灯引路的侍女忽地慢了下来。
叶雍容缩在项空月的怀抱里,这个满身酒气的人把一件大氅披在她的头顶为她挡雪。叶雍容是个高挑的女孩,在云中老家的时候父亲总担心她不容易找到身高相配的夫婿,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她像是个被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小小的,乖乖的。
但是背后隐隐逼近的脚步声说明现在最好收起一切的遐思,叶雍容还没有弄明白这件事,但是后面的两个人,绝对来意不善。“紫都”在低吟,这是一柄封印了魂魄的名剑,它感觉到杀机了。
“好!”项空月忽然说。
背后的两个持刀男子忽然看见一个人从大氅里“滚”了出来。叶雍容拔剑,叶氏家传名剑“紫都”,光芒闪灭,两柄佩刀被斩断。
叶雍容猛地起身,跃起空中,干净利落地两记膝击,同时命中两个男子的面部,把他们击晕。
“哟,两位这是拉郎配么?”
叶雍容一扭头,看见项空月正跟两名提灯的侍女拉锯。这两个娇娇弱弱的侍女拉住他的两袖,想把他推到结冰的小溪上去,从这么高的木桥上落下,他大概只有死路一条。三个人就这样彼此不敢动,看似斗了一个势均力敌,项空月一个人的力气斗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完全不占上风。谁也不敢有大动作,生怕自己先失去平衡。
在息泯想撰写的那份《帝都公子谱》上如果考核武功,项空月的排名看似是要大跌了。
叶雍容叹了口气,飞身越到项空月头顶,在他双肩上一踩,落在三个人之间,两记肘击中侍女喉间让她们闭过气去。在两个侍女失去平衡的瞬间,她拎住她们的衣服过桥,把她们扔进雪地里。
“没有想到太傅府的女人也有几分蛮力。”项空月急急忙忙地跟了过来,满头是汗。
“现在该怎么办?”叶雍容看着雪地里四个昏过去的人,有点头疼。
“快走!如果后门也关了,”项空月拿袖子抹汗,“我们就得翻墙了……你带着我翻墙,可很不容易。”
叶雍容苦笑,跟着他跑进风雪中。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着这个白衣公子冒这样的大险,因为他曾与自己共舞么?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与自己共舞过的人。
夜色已深,街上雪深三尺,鹅毛般的飞雪把视线都挡住了。
“抢马!”项空月下令。
事到如今已经不由得叶雍容多想些什么了。她疾奔几步,把一个乘马的路人从马背上扯了下来,抛下一把银毫,把项空月也拉上马背。
“去南门大营!”项空月又下令。他坐在叶雍容后面,叶雍容持着缰绳,他搂着叶雍容的腰。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以为谢奇微真地是去死谏?”项空月在她后脑上拍了一巴掌,“现在若是还有谁能挡得住皇帝,只有你我。”
“为什么?”叶雍容一惊,直到刚才她还深信谢奇微正在劝谏的路上。
“我听到了。”项空月只好说。
“你……听到了?”
“他想要杀了我,把你困在他府中。如果他此刻是要去死谏皇帝,他还有心思做这些?他是要你我两人都闭嘴,因为他刚刚以拥护皇室的名义招揽过我们两人。此时皇帝若死,嬴无翳必然铁腕镇压皇室余党。如果被我们暴露出他表面亲近嬴无翳,暗地里是个帝党,他只有死路一条。他这是在灭口。”
“你怎么听到的?”
项空月愣了一下,“那你别管了。”
“这种证据……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叶雍容被他气得噎住了。
项空月看她生气了,急忙摆手,“唉……笨!你仔细想想,范青辰来的时候,四百多禁卫已经集合,虽然还没有杀到离公府,可是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帝都。嬴无翳需要的无非是个听话的傀儡,可如今陛下扯开了君臣和睦的面纱,这个傀儡就没用了。嬴无翳不杀陛下,无以立威。谢奇微去劝谏,未必能成功,即便成功,陛下不去冲离公府邸,未必嬴无翳就会放过他。你明白了么?”
“是啊……那可……怎么办?”叶雍容发现原本混乱的局势在项空月几句话里就忽然清晰了,但她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只能接着问。
“谢奇微表面上依附嬴无翳,背地里是帝党。他就是要悄悄保住皇室的地位,以图将来。如果还没有事发,他一定会劝谏皇帝,可是现在已经晚了。他去劝阻皇帝,他就得在四百多人前暴露他帝党的身份,也是死路一条。谢奇微是个什么人?那是个杀伐决断的老贼,关键时刻,他大可以牺牲皇帝,保住他自己。如果现在他跟着皇帝去送死,他才是最傻的,什么用都没有!”
“你……你这么有把握?”
“如果我在他的位置上,我也会这么做!带走建王,封锁消息,任凭皇帝被杀,而后继续辅佐新皇,新皇没准就是建王,谁知道?”
“可太傅已经答应了建王。”
“多动动脑子,如果谢奇微真要死谏,应该当场一呼,看看宾客们中还有没有效忠皇帝的,一起前去。那样胜算岂不大很多?可他刻意封锁消息,独自前去,为什么?他不希望这件事任何人知道!建王是个小孩子,很好骗的,你看我随便扯了几句‘灰中燃火’他就信了。”
叶雍容脑中嗡嗡作响,难道什么“灰中燃火”、“以不可能为可能”都是这家伙编出来骗小孩子的话?可是听到的时候……分明感觉到那种震撼的啊,跟一起跳舞的时候一模一样。
“要是我,我就会带着建王出发。反正今夜雪深都快埋过半条马腿,想把他堵死在路上进退不能又有多难?”项空月接着说。
叶雍容吸了一口冷风,沉默了。她忽然回忆起了谢奇微离去时的眼神,杀伐决断的眼神,瞳孔中弥漫着致命的铁灰色,那根本不是什么“有理太傅”,不是朝堂上的老好人,而是一只正在缓缓张开羽翼的老鹰!
谢奇微在那个瞬间必然下定了什么决心,某一个可怕的决心!
“叶将军,我这些话可不是胡扯……”项空月扭身看着叶雍容的侧脸,有些小心翼翼。
叶雍容回身一把狠狠地抓住项空月的衣领,目光森然。
“真不是胡扯!”项空月急得声音都高了。
“别废话了!陛下绝不能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叶雍容大喝。
云中叶氏数十代英魂仿佛在她身上苏醒,这一刻的叶雍容脸颊煞白,剑眉飞射,震得项空月一时没说出话来。
“赌一局咯。”项空月耸耸肩。
“说话说完整!”叶雍容烦透了这人在关键时刻的好整以暇。
“赌赢了,就彻底光复帝都,赌输了,你我这两颗人头就为皇室送葬。”项空月拉过叶雍容的手,看了一眼她的掌心,“看掌纹,叶将军你将来姻缘上不好诶,你看手掌中央的纹路隐约汇成一个方框,这就是所谓的‘牢纹’,是说姻缘不利,如坐苦牢……”
叶雍容冷冷地看着他。
“好吧,我其实是说画个图,”项空月说,“你想象这方框是帝都,如今离国在帝都里屯驻的军队接近三万人,我们手中没兵,嬴无翳就稳操胜券。唯一可以就近勤王的人是驻扎在渭河口的羽林将军程渡雪,也就是你上司的上司,”项空月点点叶雍容的小指尖,“程渡雪还是忠于皇室的,他的位置大概在这里,他手下有两万五千装备精良的羽林天军。从渭河口出发到这里,大概要半日的时间。”
“我们哪里有半日?”叶雍容急得冒汗,“陛下已经出发,决战就在今晚!”
“不是半日,算上信鸽飞到渭河口的时间,明天傍晚前程渡雪才能赶到。”
“这些不是重点!”
“我们需要争取大约一日的时间……那么只有劫持天子!”项空月握拳虚空一击。
“劫持天子?”叶雍容愣了。
“别无他法。‘龙壁将军’彭千蠡都劝不回皇帝,他能听我们的话?”项空月摊手,“我们现在需三五百人,拦在半路劫持陛下,退守太清宫。嬴无翳闻讯必然带兵逼宫,太清宫的地图我看过,城高墙厚,易守难攻。陛下手里算起来还有三千人的金吾卫……当然这些人都是些好吃懒做的世家子弟,除了当箭靶子用处不大……一百人的虎贲郎……这些人确实是精兵,只要坚持一天,坚持到程渡雪赶来。”
“你有把握?”叶雍容在这个不可思议的筹划前一时反应不过来。
“以前研究过,那时候读风炎皇帝故事,想像风炎皇帝以狮牙会为羽翼,重兵围困太清宫,为什么不干脆打进去算了,还要等待文帝宣布降位给他。”项空月说,“所以我就潜心数月,在地图上以棋子布阵,思考怎么才能攻陷太清宫。你猜结果怎样?”
“怎样?”虽然明知道不是问这话的时候,叶雍容还是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
“白胤果真是个天才,太清宫根本就不是作为皇宫来设计的,它原本就是座堡垒!想攻进去,嬴无翳只怕也得费一番功夫!”
“然后呢?羽林天军人数虽多,可离国赤旅雷骑相比,完全不是对手!”
“我们在帝都里闹出那么大的事,必然惊动诸侯,淳国华烨,天下名将,在北面的当阳谷口驻扎了风虎骑兵三万,”项空月的手移出了叶雍容手掌的范围,在远处虚虚一点,“大概在这里,他想和嬴无翳决战,想了很多年,等的就是直捣天启城的一天。接到这个消息,他还不欢喜疯了?一定立刻来援,大概是……嗯,快马三日的距离。此外,南方楚卫国、下唐国也会起兵呼应。到时候嬴无翳把我们围在太清宫里,诸侯联军把嬴无翳围在天启城里,这场仗谁胜谁败,可很难说了。”
“你这计策……结果只是很难说?”叶雍容瞪着他。
“还有什么办法?若是这天启城是张棋盘,盘面上黑压压的都是嬴无翳的子,我们只是小小的两枚白子,我方唯剩下一条大龙,还在不要命地往黑棋势最厚的地方冲去。要在这局面下面做活盘面,不冒险怎么成?”项空月说,“要么你听我的,我们一起试试,要么我们一起去看弑君,想必场面也是相当地壮观。”
叶雍容低下头,沉思了很久。风雪扑面而来,一片铜钿大的雪花黏在她的眉心,慢慢地融化成珠。
项空月看着那粒水珠,“想好没有?时间可越来越少咯。”
“你这计策,必须执掌金吾卫的仆射、羽林将军程渡雪、‘丑虎’华烨、楚卫国、下唐国均按你的想法行事,你凭什么有把握?”叶雍容抬起头来,直视项空月的眼睛。
项空月挑了挑沾满雪花的长眉,“就像我有把握叶将军会配合我。”
“我未必会配合你!”叶雍容逼到两人面颊只隔一寸,呼吸相接,她的目光狞厉。
“我知道,我就是说,我没有把握,”项空月淡淡地说,“但是我是个赌徒,赌徒上了赌桌……就得相信自己的赌运!”
这一刻的凝视漫长,叶雍容从他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轻轻一推项空月的胸口,转身抓起马缰,猛夹马腹,“驾!”
“南门大营啊!”项空月在她身后大声说。
“知道!闭嘴!”叶雍容说,“抓紧我!摔下去你就死了!”
马还未停稳,项空月就提着袍摆跃下马,顶着大雪就往里跑,边跑边喊,“扈刚!扈刚!”
南门大营是军营,驻守的是守卫城南几道门的军士。虽然没有离国军营那样的杀气腾腾,但好歹也是军营,时时有人巡逻,项空月这样大呼小叫的,绝无仅有。
有巡逻军士拦住了他,“扈都统已经睡了,项秘书找都统是有公事?”
“事急,要死人了。”项空月说。
“死人?”军士一愣。
“死皇帝!”
“项秘书说什么笑话?这话可是犯禁的!”军士脸色变了。
“跟你说也没用,叫扈刚起来!”
“项秘书!你虽然是我们都统的好朋友,可这里毕竟是军营重地!你说着该杀头的话,还不把兄弟们放在眼里,别怪我翻脸!”军士也是一股横劲儿。
项空月从背后被叶雍容抓了出来,“这位是羽林天军幕府参谋将军,你的职级比叶将军低了几级?叶将军没治我的罪你废话什么?”
叶雍容无声地叹口气,沉着脸,什么也不说。她腰带上挂着羽林天军幕府的徽记,是堂堂正正的军官身份,一眼看得出来。那个军士看着这么一个明艳照人的女孩,这么一身红甲,又是这样的身份,一时间有点发愣。不知道这个小小的项秘书在哪里结交了如此有力的人物。
“扈刚!”项空月又喊。
“什么人?”有个粗豪的声音从一处亮着灯的营房里传来。
项空月拉着叶雍容的手,冲过去,二话不说,一脚踹开营房的门,“扈刚,有场脑袋换富贵的好赌!你赌不赌?”
叶雍容往里看了一眼,“呀”一声,把眼睛捂上了。
她立刻后悔了,在这些男人面前,终究还是露了女孩的怯。
营房里是一种叫人作呕的味道,混合着脂粉香、肉味、酒气和男人的汗臭。火盆上一只大锅里是褐色的浓汤,咕嘟嘟地不知道炖着些什么,一张桌上几杯残酒,地下扔着几件红裙绿袄,满是油污的帐子后,赤裸的一男两女惊得坐起。那两个女人显然出自什么下等的妓院,姿容说不上美,满脸铅白粉因为害怕簌簌地往下掉。
“项空月你发什么猪头疯?”男人怒吼。
项空月根本不回答,上去几步把那两个赤裸的女人从男人身边拉开,抓起地下的衫裙扔在她们身上,而后一脚踩在床上,消瘦的身体前倾,直欲凌压熊虎般的男人,“我才是头猪!我有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要和你分享!你却在这里睡女人?”
“建功立业?”扈刚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