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海棠花盛开的晚上,应该点燃红烛,在花树下放一张桌子,饮酒,直到睡去。
如果睡醒发现雨已经下完,满树的红花落满襟前,那也没什么必要难过,甚至没必要缅怀,等着下一季花开就好了。
所以那个像是海棠花一样的女人死了也不算什么,反正在她最好的十八岁,在那绝世无双的破阵之舞中,自己见过她的美了。
“唉,还是赶快走赶快走,怎么想着想着伤春悲秋起来了?”项空月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
他拍到了胸口,微微一愣。
那里残留着一点点女孩的气息,一点点温暖,一点点柔软。
“再见。”有人在他胸口拍了一掌,掉头走向漫天风雪里。
“再见。”有人在他胸口一推,纵马飞驰而去,扭头最后看了他一眼。
项空月不喜欢“再见”这句话,总觉得说这话的人再也不会见了,越是轻描淡写的再见越糟糕,因为当你再也见不到那个人的时候,你再去回忆你们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句话,会发现居然是那样纸一般薄的两个字,却又像是一句谶语,或者一句意味深长的永别。于是会更悲伤。
但是今晚居然有人两次按着他的胸口跟他说了再见……还是同一个人。
这样的人怎么能不死呢?
刚认识没一天的人,能否不要用那种眼神,在一个夜晚里说两次意味深长的“永别”呢?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有些伤春悲秋,有些难过的啊。
“居然……还会难过啊……”项空月按着自己的胸口,轻声说。
隔着一袭白衣,胸口似乎有一个纤小的、女孩的手印,如同烙在那里,慢慢地……烧……烧……烧……烧得隐隐地……疼痛……
“唉!后悔了!”项空月一蹦而起。
他掉转头,沿着屋脊狂奔。
使劲地跑,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仰起头,对着黑压压的天空吐出白汽,狂风暴雪扑在他的脸上。
学的是运筹帷幄啊,学的是挥手杀十万人啊,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出阵的时候,左右至少也该有各五百精骑为护卫才对。
所以没有想过要学跑步。
老师也说自己跑得总是很难看,别人像是捕食的豹子,自己像是一只豪猪……如今他就这样难看地跑着,如同一只昂首挺胸的豪猪,好在这个风雪晦暗的杀人夜,不会有人来屋顶上看他难看的样子。
快一点,再快一点……如果这样跑着去救一个女人,还让她死了,该是多丑的事啊!
他张大嘴,把雪和风和寒气一起吸进肺里。
项空月!再快一点!
雷胆闪步而出,叶雍容旋身拔剑!
项空月终于看见了,他在屋顶上,叶雍容在雪地上。他终究跑得还是不够快,他最恨失之交臂,却又总是失之交臂。
“杀!”雷胆和叶雍容同时吐出这个字。
项空月飞跃出屋顶,双袖如飞翼展开,对着夜空长吟出那绝世的两个字,“伐珈!”
围绕着他,风雪逆卷,冲天而起。
叶雍容的头顶,长刀落下,声如鬼啸。
紫都走空了,她失血太多,已经握不稳剑了。她踉踉跄跄地闪过雷胆的第一刀,再闪不过第二刀,她跪在雪中,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笼罩她的全身,她忽然冷了。
冷得每一滴血都要凝结,却不颤抖,而是感觉到异常充实。
马刀静静地悬停在她的头顶,再也无法斩落,雷胆脸上透着极度惊诧的表情。这也是他最后一个表情,下一刻,细密的冰纹沿着马刀迅速地延伸,从刀尖到刀身,到刀镡,到刀柄,到手,到肘,到肩,到脸。
那个惊诧的表情皲裂开来,一片晶莹的白色。
白衣的人从天而降。
不是轻盈落地,而是打了个趔趄,几乎摔倒。这种跳跃对于他而来显然不是容易的事情。
“再见这话,别随便乱说。”项空月喘着粗气,从刚才那个难看的趔趄中站直了。
他上前大袖一挥,那名雷胆被他薄薄的衣袖扫得……粉碎。
叶雍容瞪大了眼睛,看着项空月身上的白衣渐渐透出熔炉中铁汁的颜色,越来越灼目的光。
这个浑身白衣被映为赤金色的男人走到她面前,和她四目相对。
“你……回来啦。”叶雍容说着,慢慢地向前倾,闭上了眼睛。
“喂喂喂!前有猛虎后有追兵啊!叶将军叶将军!现在还不到一颗心落回肚里的时候!你可不要在这个时候晕过去!你长那么高我可扛不动你!”耳边是项空月的大喊。
叶雍容没有回答他,她最后一个动作是抱紧了项空月,如同孩子抱紧了母亲。
真的太累了,而现在不用再害怕了。
项空月拍了拍叶雍容的脸蛋,没把她拍醒。他无声地笑了起来,用衣袖擦去叶雍容脸上的血迹,冷冷地转眼四顾,双瞳流淌着赤金色的光芒,“借过。”
围绕他们的雷胆被那对瞳子照得心里一片空白。
“那是人么?”每个人不约而同地想。
叶雍容缓缓睁开眼睛,世界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这是一间小屋,乌黑的顶棚,空气中弥漫着药香。
她勉强撑起身体四顾,阳光从唯一的小窗里透进来,照着火上的小药壶。项空月一身白衣,蹲在旁边,揭开药壶的盖子对里面吹气。
“你醒啦?”项空月头也不回。
叶雍容看看自己的身上,只穿着月白色的亵衣,双臂肩头都暴露在外,后背那道几乎见骨的刀伤已经裹好了,绷带在腰间打了个漂亮的结子。
“包扎得还不错吧?说起来当年我跟随一位名医当小厮,偷着学了他几手绝活,蛮有用的。”项空月神气活现地说。
“陛下怎么样了?”
“驾崩了,那个白子默大概早就投效嬴无翳了,一把把陛下推下战车,跟着一名雷胆上去一刀,就弑君了。不过就算白子默不反,陛下也没有任何机会。嬴无翳那时根本不在帝都,据说是带着轻骑悄悄出城去围猎了。”
“其他人也都死了?”
“是,白子默在皇帝灵前被斩首。只有两条漏网之鱼,你和我。”
叶雍容咬着嘴唇沉默,想着那个眉宇间满是少年气的皇帝,一袭皇袍浸满了高贵的血,他躺在皑皑白雪中,孤独地看着天空。
她的心里空荡荡的,有一点难过。
“来来来,把药趁热喝了,我可熬了一整夜,困得眼睛都肿了。”项空月把药汁斟在一个小碗里,一边吹着一边捧过来。
叶雍容抬头看他,哪里有什么红肿的眼睛,这个男人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清清亮亮,嘴角带着笑,气定神闲。
叶雍容就伸手去接药碗。
“喂,”项空月指指她胸口,“你要不要遮一遮?”
叶雍容低头,看见自己胸口泄出一片耀眼的肤光。事到如今她在这个人面前不再有什么羞涩的感觉,只是点点头,把被子拉起来遮挡住暴露的肌肤。
她笼在一床土布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隔着被子磕在膝盖上,目光黯淡无神。项空月笑了,伸手摸了摸叶雍容的头顶。
“就像小孩一样。”他说,把药碗递到叶雍容唇边。
叶雍容就慢慢地喝药。
“不苦吧?药里有红花和枸杞,帮你补血。”项空月说。
“谢谢,想不到你的秘术那么强。”叶雍容说。
“几下子小把式,以前我流浪四方,听见什么名家就去拜访,恰好有个老师精擅秘术,我跟他学了些日子。”
叶雍容淡淡地笑,她已经习惯这个男人满嘴白扯了。
“头还痛么?”项空月问。
“有点。”
“那是有人在你的酒里下了春药,后劲不小。我抱着你一路回来,你死死地搂着我的脖子,开始我还蛮得意的,说你大概是看上我了。”项空月说,“我知道你酒量大,不过以后没有熟人在你身边,可千万不能跟人喝酒了。你长得那么美,很多男人都会想跟你喝酒,可是喝醉了没人照顾你。”
叶雍容愣了一下,摇摇头,居然笑了。只是初相识的一个人,却有那么厚的脸皮,一付自来熟的口气,好像是自己多少年的老朋友了。
不过也许真的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吧,她又想,如果昨夜换了一个男人,此时此刻会怎么样?
“为什么要救我?”她淡淡地问。
“因为我喜欢你的头发啊。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头发,葡萄酒一样暗红,像是新婚红帐里,灯火照在新妇的头上。”项空月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
他忽然换了语气,瞪着眼睛,满脸严肃,“我就看不得人暴殄天物!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长着一头那么好看的头发,那些蠢材居然要把她杀了!女孩死了,再好看的头发也只能长在死人头上,那叫人多难过?”他皱着眉头,任性得像个孩子。
“世间美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了,看不见了会很遗憾吧?”他又一次换了语气,淡淡地,了无牵挂。
“你总能找到这么多胡扯的借口么?”叶雍容看着他的眼睛,“会不会有一天撒谎撒得太多了,最后再也圆不回来?”
项空月愣了一下。
“好吧好吧,其实我设了一个局,把你们都圈了进去。按照最初的计划,成便成了,若是败了,除了我,你和扈刚都要死。这样才能不牵连到我身上,我不能死,我还有许多心愿……不过,你何苦推我下马呢?你推我下马,我就欠了你一个人情,我最讨厌欠人人情。”项空月叹了口气,“这算实话了吧?”
叶雍容想了想,没再说话。
项空月坐了一会儿,起身出门。
“喂,这是哪里?”叶雍容问。
“是我租的一间小屋子,放心,没有人知道这里,我做得很隐蔽。”项空月说着,在自己背后拉上了门。
叶雍容就那里坐了整整一天,唯一的小窗里透进的阳光随着时间移动,照在渐渐冷却的药壶上,照在一色青的土布被子上,照在墙上那幅淡墨勾画的仕女图上,照着床边的男人便鞋,照着墙角歪歪斜斜的小酒壶,照着床头一个巴掌大的泥俑。叶雍容拿起那个泥俑把玩,发现那是个女舞俑,广袖宽衣,长发盈空,惊若翩鸿,矫若游龙,一如那个男人的审美,腰细腿长。
但是没有脸。
泥俑的脸是一片空白,只是用胭脂色抹了两个红脸蛋,一个手艺绝妙的作品,到了最后一步却跟小孩淘气似的。
反过来底下有题名,“愚者,项空月”。
她把玩了好一阵子,觉得困了,于是缩进被窝里,闻着被头被日光晒得微焦的气味,沉沉睡去。
叶雍容支撑着身体走出小屋,天上正飘着绵绵的细雪。
项空月蹲在屋顶上。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蹲了多久了,托着腮,看着远方,嘴角带着笑,一付聚精会神的样子。
“你在看什么?”叶雍容问。
“看天启城啊,方方正正,就像一个棋盘,其实我以前从没来过这么大的城市,可惜很快又要走了。”项空月低头,“看你好得差不多了,我的人情也算还完了。太傅大概用了什么手段,被通缉的只有我,却没有你。我让人送信去云中,估计不久就会有人来接你了。”
“你要走了?”
“嗯,前些天皇帝殡天大典,这些天嬴无翳腾出精神,估计要清扫余党了,我是余党,我得快走。”
“去哪里?”
“天下茫茫,真的不知道呢。”项空月挠了挠额角。
“项空月,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帝都呢?”叶雍容决定再也不叫他项先生了,反正这个自来熟的赖子从来也没有把她当做什么“叶将军”来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