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有口气好么?你就别说那么丧气的话,你说点好听的,等到我们真的快死了再说丧气话行么?”西越武絮絮叨叨的。
“可以,明天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接着下雨。”姬云烈面无表情地说。
“你这话听着就丝毫不可信。”西越武的脸比黄连还苦。
头顶星光闪耀,照在戈壁上,岩石细沙都泛着微光,仿佛是片浩瀚的大海,七个人漂泊在这片海上,不知去向何方。
(二)
铁马声。
西越武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铁马声在他耳边徘徊,有时候很近,有时候远在天边。“铁马”其实是檐铃,宛州大城里楼阁连云,四角卷檐下挂着铸铁风铃,起风的天气叮叮当当,高高低低,说不清是清越、古朴或者苍凉。
恍惚间西越武觉得自己在家中午睡,唠叨的老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进来探探他有没有睡着。
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湿润的花香。
一定是在家午睡吧?刚才那些都只是做梦吧?什么戈壁滩?什么龙旗军?什么马贼?穷就穷一点,谁会为钱把命送掉啊?在家里床上滚一滚,舒服赛神仙。刚才那梦多可怕,一群人被埋在沙里,爬不出来也陷不进去,头顶就是骄阳烈日,慢慢地把沙晒干了,把人也晒蔫了,汗水一个劲儿地涌出来,又被沙吸干,感觉自己就要变成干尸了,脑袋里嗡嗡响,似乎有十万只苍蝇在飞。
想到那个梦西越武就觉得燥了,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嘴唇毛毛糙糙的,好似干裂开无数的口子,也不知道怎么的,在家里好好呆着嘴唇会干成这样,宛州可是湿润的地方,一年四季的风里都带着雨意。
“要是下点雨就好了。”西越武昏昏沉沉地想。
这么想着真就下起雨了,清亮的水点洒在西越武的头上脸上,一丝丝凉意沁入皮肤的缝隙里,那叫舒爽,透遍全身的舒爽。西越武简直想要哼哼两下。接着有什么极柔嫩的东西,湿润的东西触到了他的嘴唇,就像是舔新鲜的奶酪,西越武忽然觉得有点饿了,就把舌头伸了出来。
“郡主,他这样子大概是饿了吧?”有个极轻柔的声音。
“喂他杯奶,渴得太厉害的人别喂他吃的,别噎着他。”另一个声音。
第二个声音没有第一个那样细腻,却让西越武觉得自己听见了一具长筝历历弦动。
用“天籁”两字形容这声音……大概也俗了吧?
绝不是老娘,老娘只会拿着竹鞭子隔着被子打他的屁股说:“阿武你这个懒惰的小仔,你阿爹就是比你勤快十倍才娶到了我!你这样哪有女人嫁给你?”
西越武用尽全力睁开了眼睛,眼前模糊一片渐渐变得清晰,西越武的脸红了。
因为他正含着一个女人的手指……像是个吃奶的娃娃。
“唔……”西越武含着那只手指,努力翻起眼睛去看那个女人。
也许是距离太近,也许是阳光照花了他的眼睛,第一眼看那个女人,西越武什么都没有看清,只有一袭飞扬在风里的黑色纱衣,仿佛一缕黑色的烟雾正在风中袅袅散去。
她如此不真实,随时会消失,可是西越武甚至没法伸出手去挽住她,于是只能叼着她的手指。
有人一巴掌拍在他头顶,“好色小贼,叼着人手指做什么?郡主是看你可怜,拿水给你擦嘴唇!”
西越武讪讪地张开嘴,任那个黑衣女孩把手指收回,随手摸了摸他的头,“喂他点奶吧,快点动手把他们挖出来,别耽误了赶路。”
她站了起来,转身走向西方的落日。
西越武努力仰起头,去看那个绰立在阳光和风中的女孩。此刻,夕照如潮水般涌来,覆盖了茫茫的戈壁滩,沙石如同水面反射着粼粼的碎光,一袭黑色纱衣的女孩漫步远去,仿佛行走在水面之上,剪影纤纤,随时会被光潮吞没。
那种叫人窒息的美,美在瞬刹之间,与永恒无缘。
西越武呆呆地看着,连蹲在他身边的女孩把盛羊奶的银杯递到他嘴边都没有觉察,女孩怒了,一杯雪白的羊奶就这么浇在西越武头上。
“非礼勿视!不懂么?盯着我们郡主看什么?挖了你的狗眼!”圆脸的女孩瞪圆眼睛,伸两根手指到西越武的眼前吓唬他。
“别抠别抠!”西越武赶紧大声说,“我只是感激郡主姐姐的救命之恩,多看两眼恩人呐!”
“别听她们瞎喊,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叫羿星椋,你叫我星椋姐姐就好了。”远去的女孩停步回头。
西越武这才得了一个机会和她正面相对。女孩一身轻薄的纱衣,头发像那些沙民的女人似的贴着头皮梳起来束在脑后,头顶一层纯银的丝络,一枚银饰垂在额间,上面嵌着一枚拇指大的祖母绿宝石。她脸上蒙了一层黑纱,只露出细长明丽的双眼,眼角一抹淡淡的绯红。西越武看不见她的脸容,却一点不怀疑那是一个绝世的美人,他甚至觉得那女孩对他笑了。
于是他傻呵呵地咧嘴,也以笑容回应,“星椋姐姐好。”
一名奴仆跪在女孩的身边,女孩踩着他的肩膀登上旁边的肩辇。纱幕放下,把她完全地隐没了。那具肩辇是西越武这种小行脚商想也不敢想的,长足有十步,一色金漆,以珍珠白勾勒百鸟,上罩着金色的轻纱。十六个魁梧的奴仆围绕在肩辇周围,都剃光了头发,头皮和裸露的双臂上都是文身,腰间佩着月牙似的弯刀,刀鞘上镶嵌珍珠和宝石。
换做在帝都天启城中,别说郡主,便是公主也没有这样的仪仗。
“星椋。”西越武默默地背这个名字,它又奇怪又好听。
“星椋郡祖?”西越武旁边的萧子陵忽然说。
“郡祖你妈!说话不清楚就少说!本来多美的一个名字,到你嘴里就成了什么老怪物!”西越武忍不住唾弃他。
萧子陵不理他,看着那具奢华的肩辇若有所思。
风里,古朴而清越的铛铛声还在继续,不远处大群的骆驼扛着沉重的货物,悠闲地互相蹭着毛皮。西越武这才明白刚才听见的铁马声其实是驼铃。
夜深人静,帐篷里西越武龙搭桥一伙儿围着火堆而坐,身上披着毯子,火上烤着大块鲜嫩的羊排。
驼队发现他们的时候已经是落日时分,把他们挖出来后没走多远就天黑了。女主人看起来并不急于赶路,吩咐扎下帐篷,慷慨地分了一顶给落难的客人们。更难得的是,很快前方探路的人就传回了消息,说商队、野兵和马贼们都没事,没有回来找他们只是因为货物里夹带了几十张硬弩,是禁品,所以被驻军扣了。龙搭桥、车越和萧子陵都松了一口气,彼此之间剑拔弩张之势也缓和了许多。
“不是什么大事,驻军那边,郡主说帮忙找人疏通关系,罚点钱就没事了。”来报信的奴仆临去前轻描淡写地说。
“好大的气派!”西越武啧啧赞叹,“我们抱上粗腿了……啊不,星椋姐姐的腿想必是又细又长的!不过戈壁滩上有驻军?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原来这里是西华国的领地,驻防是西华军人,主要管理西华国到帝都之间的商道。”车越说,“如今西华国不在了,听说军队还在,拿的是皇室的粮饷,不过我来往这片戈壁滩,没怎么见过驻军,听说多半都驻扎在唐兀山靠东的位置,离这里有三百里,不知道为什么移动到这边布防了。”
“我倒是好奇另外一件事,既然驻军很少来这边,这位星椋郡主怎么会有那么过硬的关系?带了禁品,交点罚金就没事?”燕老师抱着长刀,直勾勾地看着篝火。
“星椋姐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西越武说。
“戈壁滩上只有亡命徒,要么马贼,要么商人,要么军人,没有大户人家。”燕老师冷冷地说,“村庄绿洲少得可怜,沙民都是穷苦人。”
“看样子,听口音,”龙搭桥说,“她不是本地人。”
“那她是谁?”季骖沉思。
“我觉得那吕人四个马则,还四大马则。”萧子陵忽然说。
“我觉得那女人是个马贼,还是大马贼。”西越武帮他翻译,萧子陵的口音有点像他家乡话,他听起来比其他人稍微顺一点。
“我还以为马贼里你就算长得俊的了……还能有星椋姐姐那么美的女马贼?”西越武说,“你别败坏星椋姐姐的名声。”
“里没懂我的意思,马则有森么不好?马则是戈壁滩桑最勇敢的兰子汗……和好吕人。”萧子陵正色。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马贼都是最勇敢的男子汉,你能不能不要再自吹自擂了?”西越武不耐烦了。
被从浮沙里挖出来那么久,他眼前始终是那一幕,烈日中,一根手指蘸着清水涂抹他干裂的嘴唇,凉意沁入心里,那个女孩于日光中缥缈如一缕黑烟,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挽留她。
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是马贼?
不过,羿星椋若真是马贼……他同意萧子陵的意见,马贼是戈壁滩上最好的女人!
“燕老师,您常走这片戈壁,星椋郡主这个人您听过么?”季骖说。
从被挖出来到现在,燕老师和龙搭桥两人一直皱着眉头喝水,遥望着那具豪华的肩辇若有所思,没说几句话。
燕老师在火堆上烤了烤手,“星椋郡主这个名字,是两年前才在这片草原里流传开的。”
“没人知道她的来历,所有人都叫她星椋郡主。羿星椋这个名字,是没人敢叫的。有人说她是个豪商,也有人说她是女马贼,总之她的势力很大,又善于笼络人心。这两年戈壁滩上风头最劲的就是她了,可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她。”龙搭桥说。
“也有人说她是戈壁滩上的女主人。”车越说。
“肯定是马则,否则怎么会那么藏义?”萧子陵说,“桑人都贪婪。”
“他是说仗义,”西越武说,“不过,‘肯定是马贼,否则怎么会那么仗义’,这话听着真别扭。”
“她没带货物,随行又有很多女人,商人或者马贼,都说不通。”姬云烈忽然说。
“还是姬大兄眼光锐利!”西越武说,“我就觉得郡主姐姐一定是附近有钱的经商人家,只是经常来戈壁里转悠转悠。”
“鸡大胸?”萧子陵好奇地看着姬云烈,“里的名字仄么奇怪!”
“我姓姬,姬妾的‘姬’。”姬云烈冷着脸,但是有点绷不住了,他不用问也知道萧子陵这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家伙能想到哪几个字。
“很吕。”萧子陵评价。
西越武急忙一左一右按住姬云烈和萧子陵两人的肩膀,“息怒息怒息怒,别上火儿别上火儿,我们死里逃生,现在算是好朋友,好朋友不打架了,不打不相识……啊不,我是说反正大家也都没伤着,就当打完架交了一个好朋友。”
“我从小呆在戈壁里,没见过姓仄个的盆友,不四故意。”萧子陵看姬云烈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他倒是没什么矜持,立刻道歉。
“西越小兄弟说得有道理啊,”龙搭桥插话,“这位萧子陵兄弟,‘翎鹰’的名号我们都听过,仰慕得很,这次就算不打不相识,今后我们就算朋友了,翎鹰诸位兄弟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跟我姓龙的说一声,我们来往戈壁,也请翎鹰的兄弟们照应。”
西越武不由得对龙搭桥竖大拇指,不愧是老行商,顺水推舟就想结交萧子陵这种脑子不太好使却身手过人的朋友。
“仄一次大家患烂,仄一路我都当里好盆友,但四马则宗四马则,下次若在仄片戈壁里遇见,我还四要抢里的。”萧子陵伸手把垂在额前的流苏头巾捋到脑后,一昂头,义正词严,“仄四我们马则的道!”
“这一次大家患难,这一路我都当你好朋友,但是马贼终是马贼,下次若还在这片戈壁里遇见,我还是要抢你的,这是我们马贼的道。”西越武只好接着充当他的通译。
“兄弟里就自废过人!”萧子陵很是满意,对西越武竖起大拇指。
西越武无奈地摆手,“好马则,你也就那张俊脸还能看,别张嘴,张嘴就露怯。我智慧过人也捡不回你丢了一地的脸。”
“我们马则间复相棱懂就好。”萧子陵略略有点脸红。
“当得一时朋友也好啊,”龙搭桥淡淡地说,“有人当一天的朋友,能相知一世,有人一辈子号称朋友,却不懂彼此分毫。”
西越武微微一愣,隐隐听出了喟叹的意味,只觉得语意苍凉幽远,竟不像是出于龙搭桥这种豪商之口。
所有人都沉默起来,篝火噼里啪啦作响,每个人都若有所思。
“唉,我们几个老爷们儿在这里东猜西想的,倒把礼数给忘了。人家救了我们的命,我们总得聊表谢意才是,否则日后叫人背后笑我这龙字号小气了。”龙搭桥打破了沉默。
“龙大掌柜说得在理。”车越伸手在甲胄里摸了摸,摸出了一根暗金色的链子,缀着一颗拇指尖大的祖母绿。
“看这做工是古物啊,都护真是爽快的人。”龙搭桥说着也伸手从自己怀里摸出了一个锦盒,打开来是一对嵌碧玺的耳坠,“货物丢了,好在随身还有这东西,是宫里流出来的首饰,拿出去也还见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