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龙 11

   “没错,我想去啊。可我心里怯了,大哥说要去羿见城,生死各安天命,他未必保得住我。去过羿见城的人,多少活着出来,没人知道。每年去月河湾赶集的大豪商里,都有几个再没了消息,有人说都是去了羿见城,出来的时候身家无不翻了十倍百倍,怕羿见城的秘密泄露出去,从此改名换姓,而有的人,就此没再出来过。”龙搭桥幽然叹息,“而我那时刚刚赚了平生第一笔钱,心心念念的,是回宛州就给家里置一套宅子,娶我家镇子上最美的女人。我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看着她一天天越来越美,家里穷,心里又跟狼崽子似的,心里总想着长大了赚了钱娶她,要了她的身子要了她的心,让小时候的伙伴都眼红我。我跟大哥说,我家里不富裕,爹娘就我一个儿,如今还没娶妻呢,这辈子还没真正碰过女人,要是下一次还有这机会,我一定不放过……”

 
  一片沉默,大概所有人都在想,如果是自己,这羿见城的请柬收还是不收。
 
  “大哥没劝我,只是摇摇头说,羿见城的门,一辈子对一个人开一次就不错了,明年再来的时候,原本那城门所在的地方,已经是一片沙海了。他叮嘱我将来再赶月河湾的集,别把羿见城的事情跟人说。因为羿见城的人,最不乐意让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我当然明白,世上哪有好赚的钱?越是让人眼红的钱,越是要人拿命去换。第二天早晨大家都醒来的时候,大哥已经离开了,只留了一封信托人带给自己在宛州的家人,那一趟赚的钱一分没动,分给我们几个小兄弟。从此商道上再也没有大哥的名字,那是大豪啊,这条道上顶尖的大豪,就这么像一粒沙子埋进戈壁似的,再也找不出来了。我知道大哥是去了羿见城,三年之后,大哥在宛州的家人也搬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一座大宅子。之后的三十年,这条商路我来来回回,再也没有听到过大哥的消息。我心里只是企盼着大哥在那黄金堆成的羿见城里叱咤风云,那里都是商道上的大哥,我的大哥就是大哥里的大哥……这样他就不会死……大哥曾经说过,羿见城与其说是商场,不如说是赌场,赌的是自己的命,赌输的人,死路一条。”
 
  西越武的脸色有点苍白,“这又是何苦呢?都是大老板了,这命比千金还重,家里有房子有女人,还赌命?赌命那是一文不名的穷棍干的事儿啊。”
 
  “西越兄弟,起初,我跟你想的一样。我娶了梦寐以求的女人,每年出来跑一次商道,平时在家陪她,夜里卿卿我我,隔年她给我生了个孩子。再隔几年,她渐渐老了,又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我就又纳了几个姬妾,容貌都不在她之下,有的丰腴有的苗条,有的火辣有的知书达理。我的宅子越换越大,妻妾们都各有一个院子住,我就看她们为了争我晚上在哪个院子里留宿而用尽媚功,心里洋洋得意。再过几年,爹娘过世,出殡的派头是城里最大的,满城的人都叫我龙大掌柜龙老板,小兄弟们都跟我混饭。”龙搭桥顿了顿,“我变成当年大哥那样的人了,而我越来越想念大哥。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这辈子什么都有了,我还为什么活着呢?我做再大的生意,不过是换更大的房子,娶更多的妻妾,越来越多的人叫我龙老板。我不过是爬了一山又一山,永远前面还有更高的山,永远没有尽头。有意思么?一点意思都没有。”
 
  “那些赶大车卖苦力的穷人若是听见龙大掌柜坐拥宅邸美人,却觉得了无生趣,一定会捡起土坷垃扔在龙大掌柜的脸上……”项泓笑。
 
  “了无生趣,对,就是了无生趣。”龙搭桥点点头,“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大哥愿意赌上命去羿见城,更多的钱,更美的女人,对于大哥那样的人都不过是装点。他就是那种要当盖世英雄的人,他要去羿见城,还要活着回来,那时候他就是平临绝顶一览群山。他要登的是顶峰!你爬一千座一万座山,差一步没到顶峰,就还是在半山腰上。人生在世,要登的不是山,而是顶!我悔得无以复加,我选了什么?就是我那几所宅子,一个老板的名头,几个一天天变老变丑争风吃醋的女人?为了这些我没接羿见城的请柬?当年有一个大好的机会,直奔顶峰的那条路被我无意中找到了,可我胆怯了,掉头下山了。其实赌命算什么?人人都有一条命,有人的命是拿来耗掉的,有人的命是拿来登临绝顶的,只取决于你想不想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盖世英雄!”
 
  “好!好一个‘盖世英雄’!”项泓击掌。
 
  “我如今真是老了,身体不如前啦,这一趟来,心里觉得是最后一趟了。钱赚够了,该收手了。其实十年前我的钱酒赚够了……我还像着魔似的每年跑一次月河湾,因为我还记得大哥临去前吟的那首诗‘风起万里,倾却沧溟;长帆独往,相期云汉’。我老大哥跟我相期云汉呐!要是天不负我给我第二个机会,我愿意押上命,进去看看天下无双的羿见城!”
 
  “其实龙大掌柜和车都护都已经猜到了星椋郡主和羿见城有关系,所以才让西越兄弟送礼示好,对吧?”项泓说,“一座郡城的女主,才叫郡主,这片戈壁里最大的集市月河湾,也不过是个镇子罢了。那星椋郡主是哪座城的郡主呢?”
 
  “羿见城郡主……她姓……姓羿……羿星椋!”西越武恍然大悟。
 
  “呵呵,是啊。”车越笑,“羿姓本来就罕见,便不难联想到,只是这位星椋郡主行踪不定,无缘得见罢了。”
 
  “对于自己的身份,看来她并不隐讳,不但用了本姓,而且那位阿茶姑娘听我说要去羿见城,也很淡定。这份镇定本不是一个侍女该有的。”龙搭桥说,“若天助我,便让我在收山之前再见一次羿见城的城门!”他用力一拍萧子陵的背,“我说那么多,多希望小兄弟你比我二十三岁的时候聪明,我龙搭桥吹捧的话说过无数,但赞你的一句是真心话,萧兄弟你该是个盖世英雄!话说到这里,其他的我不再劝。”
 
  沉默良久,萧子陵缓缓抬起眼帘,盯着龙搭桥,“一脏请柬请一人,里楞有几脏请柬?”
 
  “不知道,确实是一张请柬请一个人,带不得随从,在这片戈壁里,羿见城的规矩比天都大。但是每个人拿到的请柬多少不同,有人只有一张,有人却有四五张之多。羿见城的使节是看一个商队里有几个值得邀请的人,便给几张。我龙搭桥不敢保证什么,这里燕老师是我多年的好兄弟,车都护也是我的好朋友……”龙搭桥说。
 
  西越武心想你、车越和马贼三人操着刀砍得刀刀见血,这时候倒说起什么好朋友的话来,脸皮真是赛城墙。
 
  “但我要是多一张请柬,我就先给萧兄弟,多两张再给车都护,多三张,才轮到我的老兄弟,”龙搭桥说,“我是生意人,生意人一辈子就一个信字。诸位若是觉得我龙搭桥还值得信,我便跟大家击掌立个誓。”
 
  出乎西越武的医疗,车越点了点头,对于马贼的排位还在自己之前就这么认了。
 
  “我四马则,马则没义气,戈壁都不容。叫我的马死,叫我的刀折,叫我被兄弟万箭窜心。”萧子陵立掌。
 
  这在马贼而言是最重的誓言了,对着茫茫戈壁,用自己重若性命的刀马起誓。
 
  车越和龙搭桥也伸出手掌。三人彼此对视。凌空击掌,都用上了力气,几掌拍下来,手心都是血红的。
 
  “这马贼、野兵和掌柜的一起击掌立誓,只怕是开古所未有之先例,见得男人间的真性情,真义气啊!”项泓啪啪地鼓掌,那胳膊肘捅了捅西越武,“我们适逢其会,不能共襄盛举,也该说几句应景的话。”
 
  西越武一愣,明白了项泓的意思。委实是适逢其会而不能共襄盛举,论实力,龙搭桥、车越、萧子陵三个确实都是戈壁里叫得响的名字,有的有钱,有的有人,金多而马壮,若是这个羿见城的门真的只对月河湾里实力最强的团伙打开,他们三人合力确实有希望。燕老师、季骖和姬云烈三个都是跟着大哥的,只有西越武和项泓,无关紧要的路人两个,请柬再多怕是也轮不到他们头上。
 
  “郡主姐姐还说要在羿见城打赏我呢,我这赏钱哦……泡汤了。”西越武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羿见城是这么回事儿,就抱星椋姐姐的大腿,求一张进羿见城看看的请柬,就当是观光览胜,大概还是求得来的吧?可是错过了,见到那个如烟缥缈的女人的时候,他只看得见她的美,却不知她贵重的身份,不知道自己这么个蝼蚁般的小人物,见她有多难,仿佛千万年里神女只打开面纱一次,而那一刻一个旅人恰好走到她面前。从此之后她将属于一个海市蜃楼般的羿见城,而他这种小人物想要再见她,便好比期待再见一次海市蜃楼里一闪而逝的容颜。
 
  两个人噼里啪啦地鼓掌,孤零零的掌声,不像是喝彩,倒像是嘲讽。
 
  “三位都是盖世英雄,这种豪情壮志我一个地图画师赞叹之余只有惭愧。以前不知三位的去向,还想搭个伴儿去月河湾,路上多个照应。这下话说开了,只好实话实说……这份地图的活儿我前后做了两年,眼前就要完成,钱就要到手,心里只想着回家娶老婆。我一无财二无力,羿见城那种地方,实在不是我这种人能闯的。”项泓作了个大揖,“诸位一路顺风,就此别过。”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项泓手脚麻利地把地上的卷轴一一卷好收进行囊之中,转头就要走,丝毫不掩饰落荒而逃的急切。
 
  “喂喂,走啦!”项泓看西越武还在那里发呆,顿了一步扯扯他的衣领,压低了声音,“你不是也要回家娶老婆的么?还不快走?你有几条命?腰有多粗?就敢闯羿见城?”
 
  西越武猛地反应过来,眼下离月河湾已经不远,跟着这群要去羿见城的亡命之徒,未必是个好选择。还不如跟着项泓,至少项泓认路,一个人在戈壁里走到今天也活过来了,想必自有一套办法。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龙搭桥咳嗽了一声,笑吟吟地挡在了项泓的面前,“项兄弟留步,昨晚还是一醉方休的好朋友,今天怎么急着要走?老哥还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呢?”
 
  “又是好朋友又是老哥的,你的好朋友跟老弟如此之贱,难怪车越都算你好朋友了啊!”项泓脱逃不得,脸上干笑,心里骂。
 
  “不是不信项兄弟,但是星椋郡主的意思,是项兄弟倒是认识去羿见城的路……”龙搭桥拱手,“星椋郡主若真是羿见城的人,她说的话,一字千金,我们不得不信。还盼项兄弟指个明路。”
 
  “这女人是胡说八道的……”项泓苦着脸,“我真不是瞎说,这片戈壁我虽说踏遍了,可是月河湾我着实没去过,我本想去月河湾画完最后一张图好交差的……大掌柜你也说了,要去羿见城,就得过月河湾,我连月河湾都没去过,鬼知道那个羿见城在什么地方?你看我那么穷像是去过羿见城的人么?去过羿见城的人还为这点小钱干着苦力活?”
 
  “嗨,也是也是,”龙搭桥搓着手讪笑,“要是我知道羿见城的路线,我也不能轻易给人说啊,毕竟是天大的秘密。那项兄弟就请自便,项兄弟出入这片戈壁已经有些时日了,其实也不必非和我们搭伙儿。”
 
  “没……没这么简单吧?”项泓小心翼翼地看着龙搭桥的脸色。
 
  “真的,我们还能用强留住项兄弟么?”龙搭桥笑得爽朗,“我们只是不太认路……所以项兄弟你在前面走,我们想跟在后面吃吃项兄弟的沙土罢了。”
 
  “你这还是揪着不放啊!我给你说的你怎么不信呢?”项泓哭丧着脸。
 
  所有人都情意殷殷地看着项泓笑,一副不离不弃的模样,项泓觉得自己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只有姬云烈去拉了羿星椋馈赠的两匹骆驼,站在项泓身旁,沉默地把他的行囊捆在骆驼背上,车越点头微笑,露出了赏识的神情。
 
  “诸位盖世英雄……也得给我们小人物一条活路啊……”项泓长叹一声。
 
  驼铃声叮当,骆驼慢悠悠地在戈壁上跋涉。天色将晚,他们刚进入一条山谷,两侧起伏的秃石山遮蔽了半块天空,像是一口巨大的犬牙,而人走在巨犬的口中。
 
  “项大兄,我们离月河湾还有多远?”西越武和项泓同骑一匹骆驼,被太阳晒的蔫头巴脑。
 
  “我跟你说我没去过月河湾,都是实话,我还能骗你么?我们两个都是来戈壁里发点小财的良民,被这帮亡命之徒给挟持了,我俩一体同心。”项泓偷眼回看了跟在后面说说笑笑的龙搭桥一行,一看见项泓回头,龙搭桥立刻含笑挥手,一副“我跟在您后面吃土而行满心快意”的表情。
 
  “谁跟你一体同心?你个兔儿相公!”西越武鄙夷。
 
  “在下不才,也算阅女无数。什么兔儿相公!”项泓正色,“按照我的推算看,大概只剩一天的路程了。”
 
  “快点到吧!我一路上折腾,现在只想张好床睡觉。”西越武叹了口气,“说起来你倒精神得很。”
 
  项泓一件素色的单袍,风吹起两只大袖,翩翩然有如即将凌风飞升一样。同是在戈壁里啃干粮睡帐篷,他一点倦意也没有,只是苦着脸。
 
  “我练过。”项泓一挺胸,“有时候,没一副好体魄还真是不行。”
 
  “得瑟吧你。”西越武一唏,压低了声音,“你真的不知道羿见城怎么走?”
 
  “唉,你还不相信我么?”项泓叹气,“你该明白的啊,那女人纯粹是陷害我。”
 
  “怎么说?”
 
  “我不知道那女人到底想怎么样,但我知道她需要一份戈壁的地图,以她那么贵重的身份,这件事肯定非同小可。我所以约她再珠玉泉见面,是避开别人,怕她拿到图就把我灭口了。原本我受人所托做事,做完了就该远遁,可是我也是心里一动,想到她的姓氏,她姓羿,也许跟羿见城有关。我就找了个说辞,跑来跟你们搭伙儿,想看看能不能摸到羿见城的门。我这份地图上本来只缺月河湾一地,要是这戈壁里真有羿见城,那么就缺两个,我是一定要补上的。”项泓叹了口气,“我本想着其他人没见过我,她是女王,自然不会轻易抛头露面来见我,我就可以蒙混过去。不过显然她立刻知道我混进来了,所以她才改了主意,不再带你们同行。至于阿茶传的那句话,我猜只是离间我们,让龙大掌柜他们误以为我真的知道羿见城的路而死死盯着我。”
 
  “你他妈的!”西越武怒骂。
 
  “家母威严端庄,若是知道你骂她,你只有死路一条,但我倒不是很介意,可以为你保密,只想问你为什么骂她?”项泓认真地说。
 
  西越武一愣,他这句骂只是无心,根本和项泓的老母无关。他根本没觉得项泓这种人该有母亲,这个家伙好像根本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年龄和家世一概看不出,他活生生地再你面前,却又没有一丝烟火气,即便在他满嘴胡扯一脸贱样的时候,仍旧是那么个无色无尘的白衣公子,叫你看不透。
 
  “要不是你搅局,这时候我还跟着郡主姐姐的驼队,哼着小曲儿,看着阿茶姑娘腰身细细的背影,直奔月河湾去。要多舒坦有多舒坦。”西越武哼哼,“现在可好,跟一个兔儿相公骑一匹骆驼。”
 
  “你这叫欲盖弥彰,什么阿茶姑娘细细的小腰身?你这癞蛤蟆见过天鹅了,就只想吃天鹅。”
 
  “天鹅见不着,天鹅整日都在她那张大辇上。”西越武倒也不怕项泓知道他的小心思,自从看见项泓画了一只白鸟代替羿星椋,西越武就断定项泓对女人没什么兴趣。
 
  “喜欢那个女人很危险的。”项泓漫不经心地说。
 
  “亏你还是读书人,不知道意淫二字么?只是个‘意’罢了。”西越武耷拉着脑袋,“我又不会为了她真往羿见城跑。”
 
  “说起来你为什么喜欢她?她长得很美么?我见过的女人比她美的也还有。”
 
  “不为什么……唉,”西越武没来由地叹气,“大概是那双眼睛吧,她第一眼看我,我脑海里一下子就空了。你不觉得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么?我家那里的女人,就看哪家的男人有出息,赚得来钱,你若是出一千金铢的聘礼,便是癞蛤蟆她都愿意嫁。可是郡主姐姐不同……”西越武想了想,他所学有限,跟人斗嘴虽然利索,表达款款深情却有些乏力,只好说,“郡主姐姐一定是那种不为名利所动,眼界很高,重才重义……骨骼清奇的女子!”
 
  “骨骼清奇?”项泓抠抠鼻子望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臭美惯了,他抠鼻子倒也有几分美感,“要说细腰长腿就算骨骼清奇,我倒是赞同。”
 
  “小心抠出鼻血来!”西越武狠狠地说,“我是说郡主姐姐是那种清高优雅绝不俗气的女人!”
 
  “人小时候都犯这个错,”项泓比了个鬼脸,“总是说自己多么多么了解一个漂亮女人,别人爱她是爱她的美色,自己爱她是爱她的魂魄,其实不过是想一亲芳泽的借口!”
 
  “真没这么想……”西越武有点脸红,羿星椋从水中跃起扑向他的身影,肤光致致身形袅娜,留下的印象如烙印般。
 
  “其实喜欢漂亮女人也不是错,承认就是了,真正的漂亮女人,就像是名剑美玉那样稀罕,”项泓说,“还不像名剑美玉般长久,女人总会老的。”
 
  “这口气真色魔!你不是故意说些唬人的话说明你不是兔儿相公吧?”
 
  “能否不要再提兔儿相公的话题了……”
 
  “还不是你一直调侃我?”
 
  项泓沉默了片刻,“我不是调侃你,只不过在你还没有阅览过天下美色的时候,一下子看见太美的东西,就跟吃毒药差不多。”
 
  “不懂。”西越武只能老实简洁地回答,他确实不懂。
 
  “其实龙大掌柜年轻时那番话是有道理的,登山,无非是乘兴而来,尽力而返。什么顶峰,都是扯淡,顶峰之后还有顶峰,你爬得完么?你出发之前,想必以为龙大掌柜便是第一等的大豪,而龙大掌柜眼里,他的大哥远在他之上,可是羿见城里那些大哥中,龙大掌柜的大哥能算第几?而就算是羿见城主,在皇帝眼里算得了什么?好吧,就算是皇帝,在这茫茫天下也未必所向披靡。顶峰?谁知道顶峰在哪里?”项泓撇撇嘴,“好比你见到郡主,便以为郡主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为之魂牵梦萦,做出什么愚蠢的事情都可能。可其实天下美人,比郡主尤胜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还是不懂。”西越武挠头。
 
  “你以前顿顿吃糙米饭,忽然有一天吃了白面馒头,便以为馒头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为了抢馒头不惜拼命。可你还没来得及知道世上还有鸡鸭鱼肉这般好吃的东西,你就在抢馒头时被打死了。这时候馒头就是你的毒药,懂了?”项泓没好气地解释。
 
  西越武闷头想了想,“可你知道世上还有馒头这东西,你能不想它么?”
 
  “不能,所以说太好的东西就是毒药,因为你无福消受,你的福薄,而那东西太好,你受不起。好比蝼蚁,本来以为天下之大不过是它生活的树洞,也就了然此生了。可你让它知道天下比那个树洞大千万倍,它便想出去看看,于是被人一脚踩死。天下就是蝼蚁的毒药。”
 
  “知道了天下之大,被踩死又算什么呢?”有人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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