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庭院一下子清晰起来,每一处景致投入我的心灵,洞若观火,细致入微。如同深夜的大海透出了光亮,平静的水面下,翻涌出重重澎湃的激流,连浪花上的鳞纹也不曾遗漏。
我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向庭院外走去。
其实人的一生便是在寻找出口。
楚度的闯关,凭借的是横扫一切的法力,在绝对的力量下冲破禁制。正像他所说的——神挡杀神,天阻斩天。这是他的道,君临天下,所向披靡,是一种寻找生命出口的强势。
花木的阴影浸凉我的脚步,我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哪怕距离不曾拉远,仍然没有半点犹豫。
公子樱寻求的,大概是一个答案。对碧落赋的责任,对甘柠真压抑的爱,公子樱或许永远在疑问和回答之间徘徊,在徘徊之间寻找出口。就像有时候,我们要靠他人的疑问来验证自己的本心,公子樱借助古松禁制,找到了出口的答案。
我向前走,脚下的地面水浪般延伸,无穷无尽。无论我走多远,都像是在原地打转。
庭院是一座缩小了的天地囚笼,道是一把打开锁的钥匙。
无颜选择了彻彻底底的退出。拥有读心术,看透和厌倦了人心的欲望。所以他宁可没有这一盘争斗无休的人生棋局。收拾黑白,还抱一襟清风,自然就不再有囚笼。无颜的道,更像是一种摆脱。
我脚步不停,方向不改,掠过长老们注视的目光。
就这样,向外走,一直走下去。不用担心走不到出口,我的心比囚笼更广阔。
这就是我的道。不需要超强的力量,因为不停的步伐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不需要疑问和答案,因为始终向前,没有迂回的路简单明了,不需要摆脱。因为我的道从来都是逆水行舟,只进不退!
路长一尺,道高一丈!走下去,总会有一个出口。只要走下去,哪里都会是出口。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身心倏然臻至一个微妙明透的境地,仿佛挣脱了所有的羁绊,无拘无束,畅游天地。花木渐渐朦胧,人声慢慢消寂,庭院仿佛变成了抛在背后的影子,越来越淡,消失无踪。
前方像被撕开的迷雾,豁然开朗。重重青山绿水,柳屏花障中,一条小路若隐若现。从我脚下遥遥爬向深处。
楚度、公子樱、无颜站在小路中央,三双目光齐齐落在我的身上。
“我跟他们打了个赌,赌你能不能在时限前找到出口。”公子樱叹了口气,笑了笑,“谁料这个赌毫无意义。因为我们三个都认为你能成功。”
无颜道:“差点以为我们都料错了,要白等一场哩。你小子够愚笨的,竟然用足了六个时辰才侥幸闯出来,本公子等得快睡着了。”
“六个时辰?”我一愣,适才心无旁骛地向外走,浑然不觉时光流逝。只是楚度和公子樱怎会有闲情逸致,甘愿浪费几个时辰等我?
“幸亏你运气不错,总算在时限前找到了出口。”无颜凑过头,兴致盎然地问:“说说看,你是怎么混出来的?”
“最笨,但也是最简单的办法。”我拍了拍两条腿,笑道:“说来还要多谢你的提醒。”
“怎么谢?灵丹若干,美女法宝数个?”无颜一撇嘴,“你小子太没诚意,心里压根就没想过道谢。”
“卑鄙的小子,又对我耍读心术!”我作势一脚踢向他的屁股,无颜大笑跃起,向后掠去。
临近菩提院,即将会见北境的真正执掌者,哪怕是楚度、公子樱也神色俨然,不敢松懈。唯有无颜身心放松,和从前一样惫懒。他是真的不在乎。
小路两侧,时而鸾凤在树丛中清鸣,时而袅袅烟云从山腰升腾,环绕的山水像一幅幅古秀清奇的扇面,向我们层层绽开。
路尽头,一座雄峻奇峰平地拔起,高耸入云,横在前方。先前还不曾望见,一眨眼的功夫,眼前便多出了这座万丈高峰,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更奇异的是,这座山不但与附近的山脉连成一片,还不停地往上攀升,直到遮住天光,与青霄交汇成浩瀚无匹的气势。
到后来,完全分不清什么是山,什么是天。山天一色,渺渺漫漫。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在山势惊人的威压下,我仿佛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随时会被粘得粉碎,还生不出任何抗拒的念头。
好可怕的天地之威!
“菩提院好大的架子。”楚度眉宇间闪过一丝冷冽之色。按理闯过三关,就该顺利进入菩提内院。如今在路上横生枝节,吉祥天不免有些刁难的味道。
公子樱淡然道:“此山乃周遭所有的地脉灵气汇聚而化,与上空秘设的法阵形成天地交泰之势,应是菩提内院的门户。除非我和楚兄联手合力,方可毁地灭阵,破门而入。只是——”
他神情踌躇:“此举过于消耗法力,势必折损你我二人的锐气。何况,硬闯未必是良策,反落了下乘,应该还有其它的法子。”
楚度沉吟不语。
我顿时明了两人患得患失的心情。
这一次莲华会,骨子里是一场吉祥天、魔刹天、清虚天的较量,是三方彻底撕破脸、动刀子之前,彼此之间的试探与暗斗。其他贵宾无足轻重,不过是陪太子读书,凑个热闹罢了,还不够资格加入这一盘风云动荡的北境棋局。
楚度和公子樱以闯关的姿态,向吉祥天昭示自己的实力,伺机摸一摸对方的虚实。犹如奕棋时,向对方阵地遥遥挂飞一子,以探对方应手。
吉祥天同样要拿出雄冠北境的力量,震慑住野心勃勃的楚度、公子樱,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天魔幻洞的奇怖、天梯封印的强大怪物、眼前的天地威压,甚至包括黄鹂的千里传影,无一不是威慑楚度、公子樱的棋招,与对方试探的一手遥相对垒,封压侵入的通道。
这么一来,三方最后在菩提内院的会面,才是短兵相接,正面交击的第一战。比起楚度、公子樱一路奔波闯关,劳心劳力,菩提院首座长老以逸待劳,无疑赚了便宜。而绝顶高手相争,不仅仅取决于法力高下、法术巧妙,精、气、神的状态、心理上的微妙差别也会影响战局,因此公子樱才会犹豫,是否要硬闯破门。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与菩提院首座长老正式“过招”前,楚度、公子樱不愿多耗精力。
而他们之前之所以在路上等我,说穿了,无非是利用这几个时晨调养生息,令精气神臻至最佳巅峰,方便迎战而已。
“他们不肯开门,我们干脆在这里等好了,看谁先忍不住。”我装作无奈地道,心想,楚度原本就是为了雪耻而来吉祥天。又向来横行惯了,怎么能忍受在这里被困吃憋?最好他们斗得热火朝天,我热闹瞧得不亦乐乎。
没过多久,楚度冷哼一声,径直向前。这也是迫不得已,否则僵持下去,即使到时菩提内院主动打开山门,楚度和公子樱在气势上已输了一截。
公子樱稍一犹豫,立刻跟上楚度。两人并肩走到山峰前的一刻,四周骤然一暗,整片天空都化成了浓重的山影,铺天盖地压下,生出庞大可怖的巨力,压得人心惊胆战,汗毛直竖。在我们头顶上方十丈处,山影停下不动,犹如一把骇人的巨斧垂悬,随时会凌空斩落。
四人的修为高下立判。楚度、公子樱身躯岿然挺立,只有袍摆微微抖动。我虽然离得远,也只能勉强立稳,不住喘着粗气。无颜面色赤红,身不由己地向后连退数步,苦笑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我嘿嘿一笑:“你倒是七窍玲珑心,明白得很。既然知道不能独善其身,就别辜负了你的大好身手,跟着我轰轰烈烈地干一场。”
“你不会明白的。”无颜默默摇头,过了一会道:“若有一天,你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我定会全力相助。”
“走投无路?”我大笑,斩钉截铁地道,“天无绝人之路。”
楚度长啸一声,青衫如同风帆鼓起,猎猎作响。公子樱缓缓抽出一点黛眉刀,一缕清光飘忽不定,忽隐忽现。眼看他们就要强行破门,天空猛然响起浑厚的喝问:“前路险峰挡道,何应?”
我微微一怔,无颜低声道:“果然是‘山门偈问’。看来《野趣幽秘》记载得没错。”对我解释道,“‘山门偈问’是菩提院最古老的论道仪式,山门提出关于道的疑问,来客只要作答,山门即会现出通道。以往的莲华会,菩提院从不曾开启这个仪式,如今为楚度、公子樱破例了。”
我讶然道:“你怎么不早说?”
无颜眼中露出狡黠的笑意:“《野趣幽秘》一书的作者是当年北境赫赫有名的采花大盗,书中内容多是偷香窃玉的私密,说出来,岂不是玷污了我的清名?让楚度他们虚惊一场,倒也有趣。”
我心头一热,无颜是知道我和楚度、公子樱并不对眼,所以才故意不透露。
“前路险峰挡道,何应?”雄浑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天地的喝问。山影又向下落了数丈,“哗啦啦”,附近的路面裂开无数道细纹,恐怖强大的气势犹如实质,压得人透不过气。
楚度与公子樱对视一眼,前者略一沉吟,昂然作答:“险峰挡道,斩!”
奇峰轰然从中裂开,露出只容一人进入的山缝,楚度飘然而入,山峰在他身后重新合拢。
“楚度明白得倒快,我还以为要看一场毁山破门的好戏呢。”我悻悻地道。山影的巨斧继续下压,竟生出隆隆的雷鸣,地面剧烈颤抖。
“前路险峰挡道,何应?”
公子樱洒然道:“险峰挡道,不如绕着走。”
话音刚落,险峰旁奇迹般出现了一条羊肠小道,公子樱踏足其上,渐行渐远。
“又剩我们两个拖后腿的了。”无颜笑道:“你放宽心,‘山门偈问’的用意是让拜访者在论道之前,先审视自心。所以无论我们怎么回答,山门都会开启通路。”目光闪动,道:“险峰当道,只好回头!”转身就走,几步间,便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山影轰鸣下落,要将我吞没。一道灵光闪过脑海,我急急喝道:“道心所指,处处通途,又哪里来的险峰?”
声势浩然的山影宛如冰雪消融,奇峰“噗”的一声坍塌下来。放眼再看,不过是一颗滚动的小石子。我松了一口气,向前走去,刚越过那座奇峰的位置,脚下突然步步生莲,赤红色的莲花犹如火焰盛开,托住我的脚步,向上冉冉升腾。
眼前景物骤然一变,空中悬浮着无数白云彩霞凝结的洞窟,或大或小,或圆或方;或静止不动,或轻扬飘浮;或光芒闪耀,绚丽多彩,或氤氲蒸腾,烟雾缭绕…每一个云洞霞窟内,都有人盘膝端坐,有的宝相庄严,气宇高华,有的像僵硬的尸体,衣衫,发鬓上积满灰尘,但偶一睁眼,精光四射,令人不寒而栗。
“原来这就是菩提内院。”我惊叹道,的确气势恢弘,不同凡响。四周传来悠远的钟鸣,似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尽;又像千万声汇聚成一个亘古不变的音,响彻在过去、未来的时空中。
一时间,尘嚣尽去,心明气爽,我们仿佛进入了与世隔绝的仙境。
“恭迎四位进入菩提内院。”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语声淡泊祥和,洗净铅华,仿佛从浩瀚的虚空遥遥传来,在耳畔环绕不去。
刹那间,一道光华万丈的红莲之桥从前方延伸出去,曲折盘旋而上,没入天际。楚度、公子樱、无颜的身影前后出现在桥上。
“险峰挡道,魔主斩山而入,气势无双,然能斩断天地否?樱掌门绕山而行,智者所为,只是绕来绕去,怕反倒偏离了原先要走的路。无颜公子知难而退,难道不知局势不由人,退无可退的道理?林公子视险峰为通途的豪气固然可嘉,但何尝不是盲目?而通途又怎见得不是另一种险峰?”柔和的声音再次响起,话锋直指我们四人回答山门偈问时的弊漏,毫不留情地将了我们一军。然而,尽管他言辞凌厉,语气却不愠不火,仿佛诚意探讨,使人生不出半点反感。
我微微一笑,吉祥天、魔刹天、清虚天的正式交火,以别开生面的论道方式开始了。
楚度冷冷一哂,举首直视红莲之桥的另一头:“依首座长老所言,险峰挡道,何应?”
“我也不知。或许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答案。”对方悠悠叹息,滑头的避开了楚度的反击。
楚度冷笑:“首座长老连回答的勇气都没有么?”
“即然不知,又怎能妄言,以鱼目混珠?”对方心平气和地应对楚度的挑衅,“黄鹂长老,快请四位贵宾入观涯台一叙。”
黄鹂绰越的身姿出现在红莲桥上,款款而来,引我们一路前行。
桥尽头,八根雪白的参天云柱巍峨耸立,喷薄出白茫茫的云气,柱顶似要捅破苍穹,托起一座雄伟壮丽的青铜八角高台。远远望去,像是一个庞大的古鼎。
步入高台,浩浩荡荡的云雾升腾起伏,犹如浪涛围住了孤岛。台角悬挂黄钟大吕,钟上雕刻着雄奇秀丽的山脉峰峦,随着悠长的钟声,山峰闪耀出千万条瑞气霞辉。高台周边浮动着无数繁复奇妙的符咒古文,色纹斑斓,如河流一般游淌不停。中央以绚丽的奇石异珠镶嵌出星辰日月,熠熠生辉。看久了,星辰仿佛在隐隐转动,日月交替升落,气象万千,神妙无比。
最特别的是,头顶上的天像是空中切割出独立的一块,呈浑圆的光斑,与四际天色泾渭分明。犹如一面硕大无朋的明澈水镜,罩住了整座青铜高台。与此同时,我的灵犀脉生出微妙的气机感应,仿佛在那面水镜内涌动着神秘而浩瀚的天地力量。
楚度、公子樱都察觉出了异样,凝望上空,久久出神,连无颜也仰头多瞅了几眼。
“菩提院首座梵摩恭迎诸位贵客,我不良于行,无法起身礼迎,还望见谅。”一人半裸,盘坐在日月星辰的环绕中,对我们点头致意。
直到话音入耳,我才看见此人。他的眼神纯净、质朴,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起伏。仿佛他原本是青铜台上的一颗星辰,璀璨流烁,是以无从察觉。如今突然蜕落了光芒,化为凡人现身。
梵摩头发微微卷曲,像婴儿细小的绒毛。脸孔红润,身躯昂藏,饱满的肌肉透着古铜色的光泽。腰间系着一件洁白无瑕的麻衫,遮住了下身,小腿以下空空荡荡,失去了双脚。与青铜台接触的膝盖、腿弯闪耀着金属光泽,竟然铜化,与台面紧紧粘合成一体,无法挪动。
我瞠目结舌,北境的幕后操控者,名震天下的吉祥天菩提院首座长老,据传迈入知微境界的绝顶高手,难道是一个站不起来的残废?
楚度、公子樱也楞了一下。后者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梵摩的残肢,道:“梵长老无需多礼,是我等打扰长老静修了。菩提内院气象万千,别有洞天,令人叹为观止。能一睹这北境圣地,别说是耗费些气力闯三关,哪怕是倾尽一切,也是难得的殊荣。”话中隐隐带刺。
梵摩道:“自从昔日莲华会,清虚天的晏采子道友连闯三关,进入菩提内院之后,观涯台已多年不曾有贵客踏足了。今日见到各位,方知江山代有才人出,梵某心中不胜欢喜。”
公子樱轻轻叹息:“可惜那一届莲华会后,家师便孤身周游天下,从此再无任何消息。”
梵摩肃然道:“这是我最钦佩晏道友的地方。当年他盛名无双,堪称北境第一人,正值人生风光无限的顶峰。他却选择了销声匿迹,悄然隐退。深谙‘道’字真髓。须知强不能持久,日不能永升,进退有度才是天道至理。”
我心中暗忖,梵摩这几句话里有话,矛头分明指向楚度的野心,劝规他急流勇退,以免盛极而衰。
楚度反击道:“此言差矣。若是万事遵循天道,岂不受困其中,何来突破?何况一山更比一山高,对楚某而言,人生哪有什么顶峰呢?”
梵摩不以为忤,温言道:“魔主可曾见过不落山的太阳么?”
楚度放声大笑:“正因为不曾见过,所以要极力追寻。人定胜天,才显大丈夫本色。”
“人定胜天,并不意味着破坏。”梵摩叹道:“生长万物,并不据为己有;作遇万事,并不自恃其能;成就万物,也不自居其功。所谓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岂不闻先破后立?”楚度眼中闪过一丝讥嘲之色:“吉祥天操控北境亿万年,也算是‘夫唯弗居,是以不去’?梵长老的这番妙理原来是对人不对己的。”
梵摩眉头微蹙,与楚度四目相对。两人一言不发,久久沉默。
霎时,梵摩整个人仿佛陡然消失了一下,复又出现。在消失的瞬间,我的灵犀脉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虽然渺若鸿毛,却令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仿佛突然置身于洪荒险泽,被无数暴戾凶恶的怪兽团团围困。
无颜轻呼一声,盯着梵摩,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
与此同时,楚度一袭青衫猛地抖动了一下,四周仿佛凭空爆响了一记霹雳,令人气血翻涌,震耳欲聋。霹雷过处,那种蛮荒凶兽的戾气被炸得粉碎。
短短一刹那,双方由论道辩驳,到气势突然正面碰撞,犹如天雷勾地火,触目惊心。两人几乎同时作势发力,又不约而同地停下。梵摩身躯微微晃动,楚度脸上闪过一抹红色。两人似乎平分秋色,谁也没赚到什么便宜。
菩提内院的长老们也感受到了异样,千万座云窟霞洞内同时释放出气劲,宛如翻滚不休,滔滔不绝的云海,在观涯台四际动荡起伏。
楚度、公子樱微微色变,四下里惊人的气场实在恐怖。吉祥天虽然人数远远少于魔刹天、清虚天,但个个都是以一挡百的精英高手。我心里拿定主意,不到生死相搏的绝境,我决不能和吉祥天翻脸。
许久,长老们的劲气才缓缓消退,余波犹在半空震荡。
梵摩低叹一声:“魔主被誉为当今北境的第一高手,果然盛名无虚,我自愧不如。”
楚度淡淡地道:“长老何必过谦?刚才你我并未分出胜负。”
梵摩笑了笑:“不敢相瞒,我是借助观涯台孕育多年的天地灵气,才没有在魔主手下吃了亏。魔主的法力已快臻至知微巅峰,天下除了不知所踪的晏采子,再无人能与尊驾争锋。”
他说破观涯台的优势,明言自己不如楚度,坦陈的风范极易赢得人的好感。然而,话语里暗喻公子樱比起楚度还是稍差一点,又有挑唆双方矛盾之嫌。我暗想,这个首座长老不是迂腐的老学究,就是一个善于伪装的大奸大恶之徒。
“梵长老太客气了。阁下的法术奇玄异常,楚某也琢磨不透。真个较技的话,楚某没有必胜的把握。”得到吉祥天最高掌权者的金口赞誉,楚度的神色不由缓和下来,梵摩那样的身份说出来的话,无疑坐实了楚度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头。
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之一松,楚度叹道:“可惜晏采子下落不明。否则若能与他一战,当是人生第二大快事。”
梵摩奇道:“魔主的第一大快事可否透露?”
楚度长叹一声:“便是与破坏岛岛主拓拔峰相处的时日。唉,三人亭。”语气出现了难得的唏嘘。
我听得一阵惘然,昔日我们三人在晏采子建制的古亭里论道谈法的一幕幕浮现脑海。往事如烟,知音大叔已经作古,我和楚度则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头。
梵摩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魔主与拓拔峰一战为何不手下留情?”
楚度默然片刻,昂然道:“拓拔兄的挚友因我而死,清虚天各大掌门几乎被楚某屠戮一净,他早已心存死志,岂肯苟活?楚某了解他的心愿,敬佩他的为人,所以决战时断不会手下留情,否则便是羞辱了英雄。”
“想不到魔主居然是拓拔岛主的知己,拓拔掌门泉下有知,当敢快慰。”梵摩抚掌叹道,伸手向参天云柱虚扬。一大团云絮冉冉飞起,随着梵摩手指轻抖,云絮凝聚成型,化作五只洁白如玉的高脚杯盏,飘向在座各人。
我接过杯盏一瞧,里面盛满了晶莹的甘露,盏口蒸汽氤氲。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使人尘嚣尽洗,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无颜盯着梵摩的一举一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梵摩道:“此乃吉祥天的特产——云水露华,有补气归元的功效,诸位不妨一尝。”举起杯盏,向楚度示意,“我不理俗事多年,近来常听说魔刹天出了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魔头,还以为尊驾沉迷权势,心狠手辣。呵呵,传言果然不可尽信。听魔主刚才言语,当知为人胸襟。这一杯,敬魔主,敬拓拔岛主。”
众人举杯,我一饮而尽,杯盏内又顷刻溢满云水露华,再饮再满,奇妙无比。云水露华清冽甘甜,我心中却生出一丝异样的苦涩,忍不住对楚度道:“说到底,拓拔大叔死在你的手里,究竟还是楚度你的野心强过了英雄相惜之心。”
楚度静静地看了我一会,道:“征服北境,我求的是道,而非名利权势。你——不懂。”
我冷冷地道:“你的道,无非是牺牲别人,成全自己。道是什么?难道是天地至理,万物运行的规律?依我看,道不过是内心深处的欲望罢了。”
梵摩摇摇头:“高雅清玄的天道岂能和欲望俗念混为一谈?林小友此话有失偏颇。”
无颜插口道:“我倒觉得林飞这话说得实在。来,小子,我敬你一杯。”举杯对我一笑。
我侃侃而谈:“道是高雅清玄?再美的花草也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求道追仙是欲望,吃饱穿暖是欲望,争权夺利也是欲望。只要是人心,就会有七情六欲,无论是知微高人,还是乞丐富翁,谁能免俗?没有欲望,就不会有什么法术高手;没有欲望,罗生天至今还是一片汪洋湖沼,哪来千万座白玉桥梁?没有欲望,盲豚鼠永远是盲豚鼠,无法跋山涉水,化成美丽神奇的浪生兽。”
“从来就没有谁注定是天生的高贵。”目光扫过凝神倾听的众人,我沉声道:“我不懂什么是道,每一个人心中的道也不尽相同。但我明白,什么是生命奔腾不息,渴求向上的力量!”
许久的寂静后,公子樱忽然笑道:“春蚕结茧,化蛹成蝶。林兄的这番妙理值得喝彩。传说在自在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恰好是北境日落之刻。可见日升日落,只是出自我等凡人的一家之眼,称不上什么天地至理。因此道于每一个人,都不相同,概因我等的出身、境况、际遇也迥然不同。”
梵摩沉吟道:“吾等凡夫俗子,一切行事理念皆从‘我’出发,以己之眼洞察外物,难免失之偏颇。唯有忘我,方得大道。”神往之色,“不知突破知微以后,又是怎样的一番天地?梵摩心中矛盾之极,既希望魔主早日功成,得窥大道,让我等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无上境界,为北境留下传奇佳话。又盼望魔主换一条求道之路,敛灭征服天下的雄心,使北境众生安宁,少些刀光血影的干戈。”
楚度傲然道:“梵长老,你有你的思量,楚某也有自己的想法,谁也改变不了。”
梵摩默然无语,片刻后道:“北境八重天自有其平衡规律,魔主强求一统,难免生灵涂炭,天下大乱,甚至导致北境坏空。还望魔主三思。”
楚度仰天长笑:“成、住、坏、空难道不是天道运行的规律么?梵长老既然讲究顺天而行,理应赞同楚某所为。”
梵摩涩声道:“即使北境有朝一日坏空毁灭,也该是天道自然运行的结果,而非人为强行破坏。”
楚度道:“岂不闻事在人为?对楚某而言,天道即是人道。”
梵摩叹息一声:“既然魔主心意已绝,我也不再多劝。只是吉祥天断然不会坐视北境纷乱,天刑宫必当倾尽全力阻止尊驾。”
楚度冷冷一哂:“在清虚天,天刑宫的长老们不是早就开始阻止楚某了么?”
双方本来缓和融洽的气氛,又开始变得僵冷起来。梵摩苦笑道:“如果魔主肯从此罢手,类似的事将不再发生。如今是战是和,但凭魔主一言定夺。”
凝视着手中的杯盏,楚度缓缓地道:“凡是闯过三关,进入菩提院的客人,便可向吉祥天提一个力所能及的要求。”
他手掌轻颤,杯盏碎裂,化作一缕缕雪白的残烟浮起,袅袅飘散。
“此时此地,楚某望能与梵长老一战。”楚度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双目暴闪出炫耀的光芒,“若是梵长老行动不便,天刑宫的首座长老亦无不可。”
我恍然明白了楚度的用意,与梵摩约战,不但可以趁机剪除吉祥天的领袖人物,还能振奋魔刹天妖怪的士气,打破吉祥天在北境众生心中高不可攀的地位。
梵摩闭目不语,许久后展颜一笑:“求道之心,原本就该坚定不移。若是魔主不觉得在观涯台上比试吃亏的话,我当与魔主一战。”
盘坐在日月星辰的浮雕中,他平凡的身姿变得光芒四射,宛如一颗璀璨星辰冉冉升起,在浩瀚苍穹中运转不息:“魔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