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如陌上花

“进来吧。”我粗着嗓子应道,盯着那只指甲涂满艳红丹蔲的玉手缓缓推门,心里颇感意外。

像我这种身份不明又同时得罪魔刹天和清虚天的人,何赛花避之唯恐不及,怎会主动上门拜访呢?莫非是红尘盟暗中给她下达了指令?

何赛花走入厢房时,我已经换了个横刀立马的粗鲁姿势,右手拿着一壶灵芝液,仰头狂饮,左脚踩在纹金圆凳上,靴子半脱半穿,乜斜着眼,目光在何赛花纱裙里的鸳鸯戏水红肚兜上打转。“我和小娘子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哇。刚在心里想着你,美人就跑来了。”

何赛花悠悠弯腰对我一福:“林公子这样的英雄豪杰大驾光临怡春楼,妾身早该过来伺候的。本以为公子会来赛花闺房一叙,没想等了一宿一日也未见。林公子贵人事忙,妾身理当上门请安,以免您以为妾身有所怠慢。”她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我,似乎要从我粗豪丑陋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即便是明澈的月光映照下,我脸上的表情仍旧没有露出丝毫变化。

“咱是个莽夫匪徒,可不是什么公子哥,还是叫我林爷爽快些。”何赛花口口声声的“林公子”让我觉得不太自然,我再次仔细端详着她。

一别多年,那张清水般的娇俏脸蛋早已浓妆艳抹,闪耀的珠翠替代了额角的花黄,染彩的弯曲睫毛微遮双眼,也遮住了当年那缕鲜亮的活泼。

月光被她满身的华贵罗绮一衬,犹如白惨惨的灰烬。

“妾身倒觉得林公子这个称呼更合适。黑灯瞎火的,林公子一人待在屋里不嫌闷吗?你那个同伴呢?”何赛花笑着说,唇角轻轻翘起,依稀能找到一丝熟悉的泼辣影子,只是那影子已浸了风霜。

“称呼什么的随你。”我拧紧眉头,单刀直入道,“秋轩是否有话,需要姑娘代为传达?”

何赛花娥首微摇,浓郁的脂粉气扑鼻:“林公子想得太多了,秋轩还没有资格指示妾身做什么。”

我旁敲侧击道:“原来秋兄在红尘盟的地位还不及姑娘,那你此行是代表红尘盟喽?”

“公子佳人相守,当论风花雪月,说那些争斗的勾当岂不扫兴?”何赛花取下我手中的玉壶,替我倒了一杯,又向门外呼了一声,未几便有丫鬟端着五色果盘送了进来。

丫鬟却是赤练火,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透出关切之色。

“这世上,就没有一个清净的地方。”何赛花望着赤练火袅袅离开的背影,冷冷地道,转首对我嫣然一笑,拣起一枚黄澄澄的凤杏脯送到我的唇间,“林公子走南闯北,一定不是第一次来红尘天吧?”

我心生警觉,一时搞不清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含糊应付道:“为了做没本钱的买卖,以前来过几次。反正哪里有好处,大爷就去哪里。”凤杏脯含在嘴里并不吞下。

“遇到过什么有趣的事,或是难忘的人么?”

“只记得杀人的刀剑,鲜红的血火。”

“那岂不是太无趣了?”

我哑然失笑:“其实乐在其中。兴许大爷我不适合风平浪静的生活。姑娘在怡春楼栖身,不也一样不甘寂寞吗?”

何赛花也拣了一枚凤杏脯,含在樱口细细嚼着,忽而叹息:“这枚凤杏挂在枝头时,滋味酸涩,被人酿制成了果脯才变得甘甜。然若凤杏有知,宁可高挂枯梢,也不愿盛放在精美的碟盘上吧?”

“咱是个粗人,听不懂这些风月之词。”我一口吐出凤杏脯,粗声粗气地道,“我只知道有用的东西总比没用的强。树上的凤杏有个鸟用?还不如晒干了弄成果脯,可以解馋。”

何赛花娇躯僵硬了一下,扶着桌边慢慢地坐好,去点案角的蚌壳灯,手却抖了几下,犹未点亮。

“公子眼里,只有有用的东西么?”她幽幽侧首,花容隐在了月华照不到的暗处。

我漠然道:“姑娘身为红尘盟中人,怎么还说出这么天真的话?无用的东西,谁会正眼相看?你我活在这残酷无情的世间,只有变得有用,方显生命价值。你对我有用,所以我来怡春楼;我对你有用,所以你来找我。因为各有价值所以相互利用,不是吗?”

何赛花呆呆地看着我,眼神变得空空洞洞,想要说什么,嘴唇却一个劲地颤。

我微微一愣,难不成我的话刺激了这个女人?她家破人亡这么多年,又在红尘盟里打拼,早该心如沉渊止水,喜怒不行于色,怎地如此失态?

“何姑娘,听说你曾是一派掌门千金,天之娇女,自幼享尽荣华富贵。但现在也不差啊,清虚天、魔刹天、吉祥天无不想巴结你们红尘盟,你的威风丝毫不逊往日。”我渐渐地有点不耐烦了,当年我和她一般年少无知,现今可比她长进多了。

“其实我很有诚意,想和红尘盟谈些买卖。不知姑娘可否替我引荐贵盟高层?”我掏出如意囊,抖出一大堆芬芳扑鼻的丹药,铺满整张桌子,珠玉、法宝更是闪花了厢房,“我绝不会忘记你的好处。你想要什么?哪怕是清虚天、罗生天的名门秘笈,也有的商量。红尘盟给你的好处,我可以双倍出价,事后我甚至可以安排你去吉祥天避祸。”

她定定地凝视着我,看得我差点以为她认出了我是谁。许久,何赛花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娇笑声:“我想要颠三倒四派,我想要回到过去,我只想做飘香河边那个只懂撒娇的没用千金小姐,你能给我吗?你可以吗?”她挥袖把满桌的丹药法宝一把扫落在地,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寂静中更显刺耳。

我心中不快,语声渐厉:“这些牢骚话你对大爷讲有个屁用?我也不感兴趣。我没什么时间跟姑娘绕弯子,干脆有话直说。我要你交出地脉法阵的秘密,或者帮我联络红尘盟高层。如果你做不到…”

“做不到怎样?”她花容惨淡地问。

“那就别怪我辣手摧花了。”我轻轻一按桌子,坚硬的云母桌霎时化作齑粉,簌簌飘散,“我给你一晚上考虑,鸡鸣五更天时,我会来找你,等待你最后的答复。”我重重地咬了“最后”两个字音,公子樱明晨就到,我没什么时间浪费在她身上了。

沉默良久,何赛花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起身,声音仿佛在空中恍惚飘过:“妾身明白了。好吧,等妾身想到交换的条件,会让你如愿的。”

“这才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姑娘到时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人只有一条命,须好好珍稀才是。”我目送着她娇弱的背影,忽而觉得那像是一棵本就千疮百孔的老树再遭雷击,折断倒塌,焚焦化灰。

细想了一遍她适才的异样言行,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妥,越想便越不对劲,难道她认出了我?

此时,我的心念倏然生出感应,埋在夜流冰精神世界的那点烙印起了变化。我无暇再想何赛花的事,精神的弦线顺着烙印攀射而去。

瞬息之间,我的弦线已探入梦潭。

五光十色的气泡在梦潭生灭幻变,夜流冰的身形也在缓缓幻化,直到变成一只黑色气泡,晃晃悠悠飘出梦潭,飞向虚无莫辨的神秘空间。

我的弦线如影随形般紧贴黑泡,沿着一条若有若无的轨道,逐渐深入。

弦线还感知到,轨道外还分布着其它密密麻麻的奇异通道,有些泾渭分明,平行隔绝,色泽暗淡如同幻影;有些环绕交错,璀璨生辉,仿佛星河光云倾泻;有些静如凝冰,似亘古不变;有些动若迸浆,弹指间不尽相同…它们共同构成一个从所未见的空间,色彩斑斓多变,无限深远广袤,似是纯精神构成的宇,实在的形体反而成为多余的累赘。

这个宇甚至独立于北境存在,或者说,北境仅仅是它其中一条轨道连通的接口。面对这片无边无际的精神海洋,我的弦线就像是不起眼的一滴水,梦也只不过是一串串汩汩冒起的水泡。

所有的阴谋利益,所有的恩怨纠缠,人事情爱,在这片浩瀚面前变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

若能沉醉其间遨游,若能深入那些汹涌的暗流,若能去它的无垠处看一看…我这么想着,生平第一次,对天地生出了爱的感觉。

途中,时不时可以望见纷纷扬扬的彩泡从不可知的某处而来,又消失在渺茫的视野尽头。

有时候,夜流冰会迎上前去,像一条追食虾虫的游鱼,选择一些气泡吞噬,将那些缤纷的色彩一点点融入黑暗。我猜这是他修炼的方式,尽管看起来轻松省力,其实弊端不小。比如有的气泡形状丑陋,仿佛一颗颗肿胀发臭的脓头,夜流冰左移右闪,显然是想避开它们,可那些气泡偏偏黏上来,主动渗透进黑泡,融化得无形无迹。黑泡也会随之剧烈膨胀、收缩数次,仿佛消化不良似的。

在这种时候,我会真切感受到夜流冰精神世界中的那一丝疯狂。

当然也有几个非常奇奥深邃的彩泡,夜流冰根本难以吞噬,还未接近,就被彩泡发散的力量远远震开。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出现了一只皎洁如玉、华灿胜霞的气泡。它就像一颗不小心从纯美光净的仙境坠落,全然不属于凡世间的露珠,片尘不沾,微瑕不染,散发出莹莹光辉。

看到它,即便我不通晓夜流冰的妖术,也敢断定那是公子樱的梦境。

只有那个人的梦境,才会美得如此清净幽玄。

夜流冰向之飞去,绕着公子樱的梦境转了几圈,黑泡慢慢放出一条精神触手,伸了进去。

我惊讶地看着触手仿佛穿过一个虚无的空洞,什么都没有碰触到,公子樱的梦境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我悄然射出弦线,竟发现那个气泡一点律动都没有。

我心头一沉,万物皆有律动,除非公子樱的梦境通过某种离奇的方式藏于此间的另一层面,才会令我无法感知,夜流冰同样触碰不到。

虽然我新创的一元弦线威力神妙,但公子樱对宇的运用已经出神入化,与他这一战的艰难,势必还超出我的想象。

夜流冰并不着急,触手在气泡周围频频震动,片刻后,公子樱的梦境似是回到这一层面,主动打开一个缺口,将触手吸进去,我也紧随夜流冰而入。

翠崖环绕,溪涧揽抱,云霞浮游,花树繁茂,一片清幽奇景在弦线的视野中展开。

这就是公子樱的梦?这一次,弦线清晰捕捉到这片天地的律动,看似生机勃勃,实则暮气沉沉。这分明是公子樱刻意用心念营造出来的梦境,而非发乎自然。

弦线渐渐指向对面一座拔地崛起的高峰,山色苍碧,云团藤萝缠绕,山顶一条玉瀑轰鸣,以匪夷所思的姿态倒挂而上天际。

弦线甫一接触瀑布,就被无数道激流或直或曲,或顺或逆地冲刷而过,险些被硬生生震散。我赶紧缩回弦线,潜伏在夜流冰身上。

便在同一刻,雪白的水瀑化成公子樱屹立山巅,衣带飞扬的模样。

“多日不见,妖王的法术倒是有所长进。”公子樱眼神奇异地望着夜流冰。

夜流冰微微一愣,漠然道:“孤王有没有长进没关系,只要魔主大人能再进一步,流冰便是身死道消,也无所撼。”

公子樱轻笑一声,缓步走下碧峰:“楚度的妖力这些日子愈发精进,极有可能迈出那传说中的最后一步,想来应是受了魔主的刺激。”

“你说什么?”夜流冰的面色忽而变得狰狞,“魔主就是楚度大人,哪还有另一个?”

公子樱不紧不慢地道:“可是最近,很多地方都在传言林飞才是天命魔主。”

“那不过是吉祥天试图动摇我等军心,刻意散布的谣言罢了。”夜流冰厉声道,冰魄花不由自主地从全身绽出,周围的梦境顷刻冻结,黑暗像墨汁一般四处流淌,沁染梦境。

“其实你明白的。我也明白,楚度自然也明白。”随着公子樱的步伐,梦境中的冰魄花纷纷融化,黑汁蒸发成一缕缕透明的气流,“无论真假,樱都很有兴趣看一看,魔主相争的最后结果。”

他抬首望着天空,眼中闪过寂寥之色:“看一看,这天是不是真的比谁都高。”

夜流冰不置一词,神色越来越阴郁。从他二人短短的言行中,我察觉出清虚天和魔刹天的合作并非亲密无间,照样掺杂暗斗。

我暗自思忖,公子樱真的期望楚度迈出那一步么?他若这么蠢,我只能说知微高手都是自虐狂。

夜流冰默然半晌,才道:“你不是来看戏的,澜沧江一役还需由你统帅。”

我听得一呆,妖军统帅不是楚度吗,怎么换成了公子樱?清虚天加入这场战役,看来已成定局?

公子樱淡然道:“我已在锦烟城三十里外,随时可以入城。等与红尘盟的人会面之后,便会赶赴澜沧。”

“今日已是月圆之日,你要尽快成行,否则魔主大人只身离去的消息难免泄露。”夜流冰忽然冷笑,“这几天,锦烟城可不太平啊,炉火峰的人刚被血洗一空。”便将我的事添油加醋地诉说一通。

两个小白脸透露的消息简直惊天动地,我差点傻眼。这一战对魔刹天何等重要,这样的关键时刻,楚度居然不在澜沧江镇守?夜流冰提到月圆之日,难道楚度竟然越过天壑,离开了红尘天?

他会去哪?还有什么地方比眼下的澜沧江更重要?

我脑中疑窦重重,一边苦思其解,一边趁双方交谈的机会,再次探出弦线,探测公子樱的梦境,从中把握他精神世界的一点脉络,为日后交战做足准备。

弦线沿着四周景物的律动而行,不断伸向渺茫远方。这片梦境似乎没有山穷水尽处,苍莽群峰绵绵,氤氲云烟浩浩,无论哪儿都是风秀景丽,气玄势幽。待久了,反倒觉得单调呆板。

“你放心,魔主大人已安排妥当,所有妖军妖将都会听你号令。”耳听夜流冰又道,“等你到了锦烟城,本王再将军中虎符交于你,便可万无一失。”

公子樱微微一笑:“你们倒是对樱信心十足。”

夜流冰阴森森地一笑:“信你倒未必,不过我们早已同坐一条船上,谁也休想独自跳下水。想想那些死去的清虚天名门掌教,想想拓跋峰那个蠢货,若我们把你安排的那些勾当抖出来,你以为你会好过?”

公子樱淡淡地看了夜流冰一眼,目光平静却如山岳重压,迫得夜流冰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那些道友虽死,却换得整个清虚天免遭生灵涂炭。”公子樱的语声清朗如刀鸣,“这是最正确的选择,樱从未后悔。”

夜流冰似乎对自己被迫退感到羞怒,怪笑道:“你们这些人类就是虚伪,明明是想让我们调转矛头和罗生天火拼,并趁机斩断吉祥天对你们的渗透,还偏偏说得大义凛然。要不是拓拔峰的破坏岛日益强盛,危及碧落赋的地位,你会看着他死?”

公子樱冷然道:“清虚天的家务事,就不劳妖王费心了。”

夜流冰哼道:“本王只希望你澜沧江一役不要耍滑,把我妖族当冤大头使。还有红尘盟,你若和他们谈出什么结果,别忘记魔主大人与你定下的盟约。”

此时,弦线已在梦境到处游走,渐渐发现所有的律动都来自某处源头,那里律动分外晦涩,隐隐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生机。趁着他们二人唇枪舌剑,情绪不佳的时机,弦线毅然刺入了那个点。

弦线颤动,一个灰蒙蒙的虚空展现视野。

这是个比坟场更空荒的地方,没有山水花树,没有风云流动,暗淡的灰色调凄冷而死寂,空旷而孤独,几乎爬满了整个空间。

唯有最深处,有一方灰泥塘,泥塘中盛开着雪白无瑕的莲花。

我心头骇然,这才是公子樱真正的梦境?弦线在四周来回振荡之后,径直攀向雪莲。

“夜流冰,你好大的胆子!”公子樱的怒喝声遥遥传来,刹那间,虚空咆哮,天崩地裂,弦线顷刻粉碎,我的念头和夜流冰同时被震出了公子樱的梦境。

怡春楼的厢房内,我闷哼一记,缓缓睁开眼。

几丝鲜血顺着口鼻缓缓渗出,我的脑子近乎空白,嗡鸣声犹自不绝于耳。

弦线被公子樱震碎,直接波及魅胎和神识,连我埋在夜流冰精神世界的烙印也告毁灭。不过想到狠狠坑了夜流冰一把,些许损失也只当蚂蚁尿湿柴…不值一提了。

弦线触及雪莲时被公子樱察觉,但他一定误以为是夜流冰动的手脚。我抹去嘴角的血渍,轻笑起来,公子樱的隐私是能随便偷窥的么?等他到了锦烟城,少不得要给夜流冰一点苦头吃。

“那不是人类该有的梦。”月魂突兀地说道,它的声音像崩断的弦,清辉忽明忽暗,大起大伏。除了提及魅的灭亡,我从没见过它如此失态。

“你是说公子樱的梦?”我附和地点点头。很难想象,一个人的梦境可以那般荒,那般空,那般冷到了生无可恋,死亦无趣的地步。

没有那方雪莲,梦境便是一座坟,吞没了声音色彩,埋葬了所有情欲。

“那不是人类能做出来的梦。”月魂语气古怪地重复了一遍,我愣了一下,随即听出了异样。

“那也不是妖灵精怪的梦!”螭狂吼起来,激动地手舞足蹈,烈焰升腾,“那种灰蒙蒙的孤独空寂,是魂器才有的啊!”

我目瞪口呆:“开什么玩笑,你们说公子樱的本体是一件魂器?他和你们五百年前是一家?”

“不,它进化了!破壳了、蜕变了…”螭语无伦次地说道。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但这是唯一可能的答案。因为他的梦境和魂器的精神世界几乎完全一样,除了雪莲。”月魂怅然若失,“无血无肉的魂器,为什么可以脱去那身不知冷暖的躯壳,像人、妖一样修炼呢?”

我翻了个白眼:“他的梦境空虚,顶多说明这小子很无聊,不像老子活得多姿多彩,有声有色。别忘了,他还在梦里意淫我的小真真呢。”

“就因为它比我们多出了雪莲,所以进化了!”螭兴奋地直嚷嚷,“对魂器而言,尤其是我们这种顶尖魂器,这是翻天覆地的大喜讯,整个灵宝天的魂器都会疯狂的!”

“魂器的一生,好像永远被困在一座灰暗的坟墓内,再多的主人,也填不满坟墓的空洞。”月魂喃喃地道,“如果哪一天,雪莲可以开满公子樱的梦,他便会彻底摆脱魂器的宿命。”

螭抓耳挠腮了一阵,咕哝道,“难道从此,我也要加入追求小真真的行列?这种事,我真的没啥经验啊。”

听它们言之凿凿,我也开始将信将疑,公子樱绚丽出尘的风姿确实完美得离谱,“那么,公子樱应该就是…”

“一点黛眉刀!”螭和月魂异口同声地叫道。

呆了半晌,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晏采子冷漠而炽烈的眼睛:“只有深悉万物,才能跳出‘小我’的局限。”

“万物”两个字像奇诡的魔咒从他唇齿吐出。

我浑身一震,差点跳起来,月魂和螭的揣测可能是真的!

公子樱是魂器一点黛眉刀,才最符合晏采子的利益!

无法化身魂器,体验其道,索性把它收入门下,教化研究。晏采子是这么想的吧。

公子樱就是晏采子的一件试验品!

也不知他用尽多少手段,才磨砺、或者说改造出今天的公子樱。甚至连甘柠真被带回碧落赋,恐怕也是试验中的一环。

那时,公子樱遇见了白衣单薄的小女孩。

或许雪莲的清幽孤苦,照亮了同样清幽孤苦的黛眉刀。

有个人可以静静地听他弹琵琶,听他的无奈,从他的荒芜里听出一点点不同的东西。

他的梦是否也有了一点点的不同?

“樱哥哥。”柠真好像是这么叫他的。

那声音一直这么叫,叫到竹马青梅,春去秋来。

刀沉瀑潭,因为回应是如此的艰难,生命是如此的艰难。

“樱哥哥。”一直一直一直这么叫下去,叫到拾刀瀑潭,无法逃脱。

梦从此有了两种颜色。

那是个躯壳。

可那仅仅是个躯壳。

黛眉般的刀光恍惚在我眼前徐徐绽开,带着三分惘然,两分寂寞,一分单薄。

而那藏起来的四分,谁也看不见。

“公子樱蜕变的经历,一定非常残酷,月魂你们两个是承受不住的。”我禁不住长叹一声,“晏采子够狠够绝啊,真正舍弃了一切去求道。”

这是上位者独有的近乎冷酷的智慧。我默默思索着,心中忽地一跳,想到了一个楚度可能会去的地方!

我从怀里摸出一条形似鲤鱼的小玩意,它布满金色条纹的身躯僵硬若死,双目紧闭,肚腹空空,是吉祥天特有的传信灵物——双生眠鱼。天刑离去时,专门交由我联络之用。

我找来纸笔,匆匆写下一段话,塞进鱼嘴。双生眠鱼骤然睁开眼,一口吞下信笺,在掌心摇头摆尾,活蹦乱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鱼嘴又缓缓吐出一卷纸条,双生眠鱼合上眼,重新陷入了沉睡。

天刑回信的内容在我意料之中,随手烧毁纸条,我信步出房。天刑即刻离开了锦烟城,这意味着我和公子樱的一战,失去了强力后援。

偏偏我要竭力拖住公子樱,为吉祥天争取宝贵的时间。

我沉思着,向何赛花的香闺走去。

此时天已破晓,只是仍有些灰蒙蒙的,望不见旭日。天际隐隐透出几抹绛紫色的朝霞,轻蒙似烟,颜色淡薄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

如果何赛花坚决不肯吐实,我真要严刑拷问吗?我问自己。从什么时候起,我被别人踩,到开始学着踩别人了?

“何姑娘,我进来了。”在门外等了一会,我推开门,不由得呆住了。

闺房内红亮亮的一片,窗头灯笼高悬,两支巨大的龙凤描金红烛在朱色案头“滋滋”燃烧。

案台上、几凳上都垫着闪闪发光的金红织锦,粉霞纱帷半挂牙床,床上叠陈的鸳鸯戏水缎被像一簇触目惊心的火焰,映得一双交颈鸳鸯鲜艳明亮,犹如浴火燃烧。

何赛花凤冠霞披,独守案前,对着铜镜里的新娘幽幽出神。

“何姑娘,你这是要?”我皱了皱眉,心中感到一丝局势超出掌控的不宁。

“聪明如林公子,难道还看不出来么?我要出嫁了。”何赛花投向我的目光复杂难明,那里仿佛有沉淀许久的颜色,又慢慢渗透出来。

“噢?林某先恭喜姑娘了。不知哪家幸运儿郎,能得何姑娘垂青。”我越发觉得有些不妥,留意察看她的神色变化,“红尘盟的事,姑娘考虑得如何了?我愿为姑娘奉上一份丰厚的嫁妆。”

“是给妾身的聘礼么?”何赛花笑了笑,对镜拢拢高耸如云的发髻,“我想要嫁的人,恰好是林公子。”

我身躯一震,沉声喝道:“你在说笑?何姑娘,咱没功夫和你瞎胡闹!”喝声震得烛光摇曳欲灭。我心念电转,难道她识破了我的底子?

“可这就是我的条件。”

“绝无可能!你到底耍什么花样?何赛花,别逼咱对你动粗!”我软硬兼施道,“你不过是红尘盟的一枚棋子,难道甘心被人利用?你就不想做回原先的千金大小姐?换个条件吧,我可以替吉祥天答应你。”

“可这就是我的条件。”

“为什么是我?”我戒备地摇摇头,“你一定糊涂了。”

“那一年,我就该嫁人了。这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新郎该是谁。”何赛花凝视着镜子里的我,痴痴惘惘,半晌嫣然一笑,“等了那么久呢,林公子。”

“原来如此。”我望着镜子里的她,呆了许久,才木然道,“好久不见了,何姑娘。”

“是五年十一个月零九天。”何赛花小心翼翼地在额角贴上朱砂花饰,轻轻压紧,“林公子,林飞公子,你早就忘了吧?”

我默然无语,惆怅别顾。那些刺眼的红色,无声无息地焚烧着我的眼睛。

“但是没关系,真的。只要我记得,就没关系。”何赛花喃喃地道。

“已经隔了那么久了吗?”我的嘴里泛起一丝酸涩。

“那一年,你就该娶我的。”何赛花咬着嘴唇,“如今我算是等到了么,林郎?你走进我的花烛洞房,来娶我么。”

“那一年。”我心肠一软,再也说不出一句重话。

那一年,飘香河畔的星桂花闪闪烁烁,开得正艳。

“新房布置得还漂亮吧?我也不懂该怎么弄,可就是想自己动手。锦被上的鸳鸯戏水,是我花了一晚上亲手绣出来的。”何赛花像孩子一样,对我炫耀地展开纤纤手指。

张开的手指像绽放的花瓣。

那一年,骑在青鸾背上的少女,挥舞蛟鞭,赢得满场喝彩。

我陷入了更深更久的沉默。

“哎,别傻站着,替我把簪子插上好么?”她柔声道。

“没想到你真的认出了我。”我犹豫了片刻,拣起冰凉纤细的金簪,仿佛重若千钧。

“你初到怡春楼的那一晚,我就知道是你啦。秋轩也是我让他去找你的,若不然,怎么能再见到你呢。”何赛花稍稍侧过娥首,盯着簪子慢慢插在了发髻上,笑靥如花盛开。

那一年的单纯,那一年的俏亮,那一年的泼辣娇纵,像花一样盛开。

“我变成这副鬼样子,你居然还能认出来。”我只是苦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原来她没有变,变的是我。

“你走路习惯先迈右腿,你笑起来嘴角有一点向左翘,你沉思时会皱眉,生气时眉毛会微微扬起来…”何赛花轻闭上眼,梦呓般地叹息。

“你不明白。”她的叹息声又轻又重,“要不是一直念着你,五年十一个月零九天地念着一个人,我是活不下去的。”

“那个时候的我,不知道活着,会有那么艰难。”

“所以想着你,就可以坚持那么一天,再坚持那么一天,于是又一天。苟且地坚持着,忍辱地坚持着,软弱而固执地坚持着。”

“到后来,我也不清楚自己在坚持什么。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对你的,还究竟是不是爱。”

“但无论那是不是爱,无论那样的爱是不是比得过海武神、甘仙子,我都可以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哭得痛,笑得好。”

她的眼泪慢慢滑过脸颊,像滚烫的烛泪一样滑下来。

“别再说了。”我听得心乱如麻,深深地吸了口气,“何姑娘,我已不是那一年的林飞了。就当我们从未见过吧,我绝不再逼你。我走了,你…多保重。”

“不,不要…林郎!”她尖叫道,死死抓住我的袖口,玉手青筋绽露,就像溺水之人死死抓住最后的一根稻草。

“再看看我,多看一会儿好不好?就多一会会。”她仰起沾满泪水的脸,苦苦央求着。

“我很…抱歉,何姑娘。我…我很感激,可是…”我一点点扯开衣袖,毅然向外走。

“别走,我对你有用,林郎,我真的有用!”她语无伦次地叫喊,慌乱拿起眉笔,在案头的红笺上疾书。

我扭过头,怔怔地看着她,不知该走还是留下。可过了一会,我惊骇地瞪圆了眼。

细而淡的灰从她的裙尾飘下,然后,她的绣花鞋变得空空荡荡,她的大红吉服变得空空荡荡,她裸露的手腕渐渐化成细而淡的灰,尘一般消散。

眉笔“啪”地掉落几案。

“你做了什么?何姑娘,别做傻事!”我嘶声叫道,抢上前去。

“终究还是写出来了。你想要的都写了,虽然不多。”她朝着我惨笑,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却又绽出惊人的红晕,“喜欢吗?你说只喜欢有用的东西,我现在有用了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以为,没人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说出那么一丁点的东西。可他们错了,我坚持了这么久,这么久…”

“这么久啊,林郎,我嫁给你了。”她努力地对我笑,笑脸化作一蓬细碎的灰,悄无声息飘散。

华灿的新娘吉服像一片云霞,哀伤地垂落下来。那云霞原来很淡,淡得风一吹,就会消散。

红笺也被镶珠嵌翠的凤冠带落,悠悠飘下,笺末的最后几行字凌乱得几乎辨不出:

“生如陌上花,

风起何所往。

若君肯惜顾,

落泥也胜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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