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草木皆兵

追杀声透过厚重绵密的雨幕,从后方隐隐约约传来。

黑压压的荒野仿佛也随着风雨大肆咆哮,地面似在旋转,灰绿色的蒿草像剧烈晃抖的浪头,一波波涌过来,令我头晕目眩,方向莫辨,而眼皮越来越沉重地往下耷拉,几欲昏昏欲睡。

我用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眼前一阵阵发黑,额头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先前内腑痛如刀绞,现在已麻木得失去知觉,浑身的骨骼、肌肉几近支离破碎,似乎会随着打落的雨点一块块掉落。

我掏出大把丹药吞咽入肚,知晓自己快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此际唯有凭借意志苦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咬牙在乱石野草遍布的荒野兜了个圈子,迂回绕到了锦烟城的北面。

短短十几里行程,几乎耗尽了我残余的法力,冷雨顺着黏湿的发梢淌落,流到嘴角,又苦又涩。我急促喘息着,从草丛里踉踉跄跄地跃出。涛声澎湃的浣花江横亘在前方,顺流而游,便是北上澜沧江的方向。

“惧”裹住我,投入了跌宕奔涌的江水中。我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了,忍不住合上眼。江水冰凉渗骨,伤痛疲倦一下子涌上来。

如果有一间干燥的木屋,如果有一堆温暖的篝火,如果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烈的剧痛将我昏迷中扯醒。呼啸的江水正冲过一处狭窄的险滩,激流汹涌,撞在错落耸立的礁石上,轰响不断。我随着一个浪头抛起,猛地落下,背部再次撞上礁石,痛得身躯不自禁地抽搐。

此时天已大亮,但大雨仍旧下个不停,毫无减弱之势。绞杀还在耳孔内昏睡,没有苏醒的迹象。我从裹挟的江波中奋力抽身,跳上滩岸,极目四望。

两边是低矮的丘陵,翠绿的林木和黄褐色的土坡交杂相间,犹如一块块朦朦胧胧的花格子地毯。高处不时有雨水卷滚泥石,顺坡蜿蜒流下,汇入江水。翻过丘陵,则是大片姹紫嫣红的果林,果林四周稀稀疏疏地分布着一些村镇。

“你昏睡了三个多时辰。”神识内,月魂关切地道,“赶紧疗伤吧,这里离锦烟城已经够远了,追兵不可能再找来了。”

我大致辨别了一下方位,问道:“此地相距澜沧江还有多远?”

“以你的速度,大概要七天的行程。”月魂答道,随即露出讶然的眼神,“你莫非还要…?”

“看伤势恢复的情况吧。如果可以,我还想在沿途截击一次公子樱。”我目送着江水一路奔远,语气平静地说道。

由此地往北,有几处是赶往澜沧江的必经地点。公子樱伤势不轻,一时间难以痊愈。为防不测,他至少要在锦烟城休整一到两天,方会上路。

我大可以在途中频频伏击骚扰,令他草木皆兵,疑神疑鬼,自然又会拖延一、两天的行程。加起来估算一下,天刑应该比公子樱早上五天到达澜沧江。

五天时间,足够吉祥天的大军全力发动猛攻了。

“现在的你,已有资格成为我的主人。”螭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叹道:“当你在心中彻底抛掉对地脉法阵的侥幸,也就冲破了进入知微的最后心念阻碍。恭喜你这小子了,只需法力进一步提升,便可迈入知微,成为站在北境最高处的那几人。”

月魂露出欣慰的笑容:“无畏无惧,百折不挠。知微固然是洞察全局毫末的道境,但也是一种忘却生死的信念。”

信念吗?我顶着风雨爬上丘陵,一面寻找落脚的地方,一面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你向来敢拼命,不怕死。可是不怕死不等于忘却生死。”月魂继续解释道,“为了红颜不怕死,为了自救不怕死,充其量只是热血的情怀、顽强的意志。虽然高人一等,但也只是高一等罢了。因为血有时会冷,志有时会丧,生死仍然存于你的心中。所以这并非信念。”

“所谓信念:不假外物,不浮人事,不虑得失,不究对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全身遍布疮痍,灵台犹如明镜不染。与公子樱连番死战,令我彻底醒悟,生死只是超越生命极限的一种手段,再非执着的目的。

我从未像现在这一刻对知微通透了解。当生命拥有信念,便达到了某个极限,这便是知微。

在坡腰处,我找到一个狭小的兽洞,用螭枪拓宽挖深之后,钻了进去。

盘膝端坐,我开始细察伤势。

尽管在江水中昏迷了几个时辰,但生胎醴仍旧自主运转,不停歇地修补内腑,所以内伤不但没有加剧,反而隐隐趋向好转。一些断裂的经脉、骨骼已开始续上,内脏的裂缝也弥合了好几处。

但这副伤残之躯长时间泡在水里,导致外伤更严重了,大量血肉糜烂,渗出黄白色的腥臭脓汁。

我咬着牙,一点点刮掉腐肉烂疮,挤出脓血。又从如意囊里摸出药草,捻碎成粉末,洒在伤口上,用布条紧紧包扎好。辛辣的药粉刺激血肉,痛得我额头直冒冷汗。我旋即又吞下几大把丹药,再往如意囊里伸手时,才发现药草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底了。

或许可以进入灵宝天,再捞点药材疗伤?这个念头刚刚生出,就被月魂无情扑灭:“自从你的魅舞蜕变成魅武,魅胎彻底异变。想要自由进入灵宝天,恐怕要费很大的功夫。”

我试着以魅胎感应灵宝天,果然模模糊糊,犹如隔雾看花,不像过去那般清晰可触了。

“这便是有得有失了。”我不经意地道。只要有足够的时间,魅胎持续不断地调整节奏来感应灵宝天,终会找到两者共同的律动。

手在如意囊底摸到了小火炉,我微微一笑,召唤出了空空玄。

迫不及待地蹦出火炉,空空玄怪叫着连翻了几十个筋斗:“闷死我啦!林飞你太不仗义,只顾自己风流快活,也不管兄弟苦闷。我的芝麻要是变心了,你得负全责!”

我翻翻白眼:“芝麻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

“迟早的事嘛。提前通知一下,你好准备礼包。”他挤眉弄眼地瞅了我一阵,“啊呀,你怎么搞得这么惨?真是报应啊!不过不要紧,看到我,你就看到了希望!”

空空玄一溜烟钻进了火炉,再跳出来时,手上多出了一大捧琳琅缤纷的奇珍异宝。幽暗的洞穴霎时被照得流光溢彩,满室生香。

“这几条破布你也好意思当绷带用?你丢人没关系,可身为你的兄弟,我会被连累的啊。”空空玄的笠帽里探出触手,灵巧地卷起我身上的绷带,统统丢到一旁。接着他从一堆宝贝里抽出一匹红灿灿的织锦,往我身上一罩。温润的织锦触及肌肤,立刻飘散出似烟似霞的斑斓蒸汽,纷纷渗入毛孔。

太舒服了!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伤口又清凉又麻痒,犹如干裂旱田贪婪地吸吮滋润甘霖,不但疼痛一扫而空,连身上的血腥味都消散得干干净净。

“这东西不错,和我的头发颜色也匹配,做哥哥的先替你保存了。”我赞不绝口地撩起织锦一角,细细嗅了一下,“散发的香气还有疏通血脉的功效,是自带的异香还是用药草熏染的?”

“噢,其实这是我的洗脚布。”空空玄抬了抬脚,“难免带点脚汗味,哥哥喜欢就好。”

我赶紧把织锦从鼻子下扯开,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

“这是萤草郎,擅治烂皮腐肉、脓疮湿疹。”空空玄拎起一片蒲扇大的墨绿色叶子按在我的肩头,叶片肥卷似虫蜕,绽出细碎的光点,颤动分裂,化成一只只蠕动的萤光小虫,一眨眼爬满全身。

“别去管它们。萤草郎会帮你吃掉身上所有污垢之物,还能分泌净肌香液。”空空玄用古怪的语气解释道,“清除之后,它们会重新恢复成叶子的形状。”

我听得不对劲:“这不会是你洗澡用的胰子吧?”

“当然不是啦,你这么说我会吐的。哥哥,别这么看着我,兄弟之间没必要纠缠细节。”空空玄不经意地摸了一下屁股,“相信我,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可我差不多已经猜出来了。”我悲屈地将目光从他臀部移开。

“这是续骨焚鱼胶,六个时辰内接续断骨,接骨时得用三昧真火烘烤;这是瑶光芙蓉须,修补内脏别有奇效,必须用泥土包裹才能服用;这是枣蚊囊,掉了十几升血也能帮你瞬间补足,但它有个副作用,一个月内看到雌性动物就会流鼻血;这是璇玑金筋…”

“你怎么还有这么多宝贝?”我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上次你不是说全送给我了吗?原来还藏着私房货…”

“那会儿一时冲动,说点好话大家感动一下,怎么能当真呢?”空空玄尖长的耳朵唰地红了,顾左右而言它,“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灵宝天看芝麻?你有伤?有伤还陪我去,方显兄弟情谊。”

我不动声色地道:“心急吃不了热芝麻。你老是急于找她,反会被她看轻。不如先吊着她一段时间,让她心痒难搔,对你自动生出相思之情。”

“真的吗?”空空玄抓耳挠腮,将信将疑。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虽然是北境首屈一指的盗贼大宗师,但瞧你猴急的样子就知道是情场初哥了。在我身边多待几年,你会长进的。”

“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觉得自己蛮机灵的,可和你一说话,就慢慢变得迷糊了。”

“兄弟之间何必计较细节。对了,你还有什么专治内伤的宝贝?拿出来大家感动一下嘛。”我默察了一阵伤势,有了空空玄提供的奇药,肉身的外伤恢复极快,皮肉再过一天便可结痂痊愈,断骨也能悉数接合。但内腑就不那么容易治愈了,即便是生胎醴加上空空玄源源不绝的药材,也只能慢慢修补。

“没了,连存货都给你了。”空空玄摊开空空的两手,一屁股坐到小火炉上,小腿摆啊摇的,挡住了炉膛开口处。

“有没有对她有效的伤药?”我想了想,从耳孔里摸出绞杀。她蜷成一团,双目紧闭,口鼻呼吸全无,看上去像死了一样。但这只是她显化的外相,真正的精神核心还沉睡在我的神识深处,慢慢汲取我的精神疗养。

“这好像是你的坐骑吗?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空空玄懒洋洋地瞥了绞杀一眼,忽然惊讶得合不拢嘴巴,“域外煞魔?看不出你还是重口味啊。”

他一个纵身跳过来,贼眼放光,手似乎在绞杀身上一晃而过。

“你拿了什么?”我好奇地问道,以我如今的眼力,仍旧看不清楚空空玄手上的动作。

“她身上有东西吗?”空空玄用无辜的眼神瞪着我,伸到我面前的掌心空空如也,“还有这不叫拿,这是偷,盗贼大宗师是不能随便冤枉的。嘿嘿,一小片翅膀而已,很快就长出来了。”

他摸出几颗圆溜溜、毛茸茸的朱红珠子,塞进绞杀嘴里:“血藤果虽然可以帮点忙,但效果不大。最好的办法是你去杀上几千个人、妖,法力越强越好,把他们的血抽出来建个血池,让煞魔浸泡一天一夜,便能复原。”

我皱眉道:“现在到哪里去弄血池?还有其它办法吗?”

空空玄犹豫了一下,道:“大概七千万年前,北境有个家伙在度知微天劫时,强行抓获了一头域外煞魔,封印在神识内豢养。”

“北境还有这么厉害的角色?”我倒吸一口凉气,亲自经历过森罗万象煞魔玄劫,我自然知道抓捕煞魔有多么异想天开,何况封印在神识里?

“他的神识天赋异禀,几乎可以封印世间万物。他的雄心更大,气魄也足,还没有彻底迈入知微,就已经筹谋日后如何突破知微了。”

“难道借助域外煞魔来突破?”

“没错,他用道心滋养煞魔,助长煞魔的魔性来刺激自己的道境,以达到水涨船高的目的。他自恃神识特异,足可控制煞魔,但最终还是失控了。煞魔不断成长,魔性污染神识,他同化成了域外煞魔,被天地法则自动抹去。”

“你怎么这么清楚这件事?”

“因为他也曾经是小火炉的拥有人。”空空玄耸耸肩,“道心滋养煞魔见效最快,但这是玩火。一旦你的道境被煞魔污染,谁也救不了你。”

他讥诮地撇撇嘴:“北境前前后后这么多年,无数天才为了突破知微极限,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杀父娶母、整天对着粪便发呆的变态法子都有人用过。可都白费了功夫。还是盗贼事业最光辉,闷声发财捞实惠。”他嬉皮笑脸地看着我,手指不自觉地搓了搓,“你有了煞魔,我们大可去修罗岛干一票。让煞魔吸引天精,方便我们下手。啊,想想我就热血沸腾。”

我默默思索着绞杀的事。在精神层面上,虽然我以神识供其依附,但道心始终和煞魔对立互斗。主动敞开道心,任其吸噬从来没试过。

那的确是在玩火,我还是等绞杀自行醒转最妥当。

“咦,你的气味有点怪啊。”空空玄忽然凑近我,在我身上嗅了嗅,“逆生丸的味道?老天,怎么会这样?你重新投胎了?”

我这才来得及,把近年发生的事简单说了说。空空玄听完,瞅瞅我,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打打杀杀是不适合我的。不过声东击西、转移视线的骚扰,可是盗贼的基本功啊。只要你答应再陪我去修罗岛,我保证把那个什么公子的行程,再拖慢两天!至少两天!”

我狐疑地看看他:“你确定能行?公子樱的刀法几可破宇穿宙,万一被他的刀气锁住,你逃都来不及。”

“兄弟,你多虑了。我只是提供方法,具体由你实施。”一件件五光十色的宝贝像变戏法一般,不断从空空玄全身上下抖落,“本来是打算对付那些顶级天精的,现在有了域外煞魔就用不上了,全给你吧。这真的是我最后的积蓄啦!”

空空玄唾沫横飞,兴奋地介绍起每一件宝物的妙用和如何偷来的经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几乎被堆满的洞穴:“你真把积蓄的宝贝全都给我了?”

“真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空空玄眨眨眼,一头钻进了小火炉。

一日后,我外伤尽复。没再多做休整,天蒙蒙亮我便启程,沿着浣花江一路疾飞,赶往北上澜沧江的必经之地…沉仙壑。

江岸两边,时时可见村镇农庄错落分布,许多屋舍是新建成的,砖瓦还未来得及铺砌,裸露发白的新木椽子被连续的豪雨打得铿锵作响。

自从红尘天被魔刹天入侵,一部分人疯狂涌向繁华热闹的大城池,另一部分人反而向荒郊野外聚集,建立避世隐居的村落。

“一旦澜沧大战结果分晓,败军必然沿江溃逃,这些村镇的人必然不得安宁,又会被迫向更荒野的山林迁徙。”月魂在神识内轻轻叹息。

“避一次,就要避无数次。逃一时,就要逃一世。”我驾着吹气风从空中飞掠,雨水在周遭纷纷化为水雾,不沾身上一点。这也是我拒绝和甘柠真她们隐居避祸的原因之一,躲起来,藏进一个简单快乐的洞里,却把更大的世界关在了洞外。

那只是软弱。

而藏又能藏多久呢?我能坚持多久,她们又可以坚持多久?

除了自己,我不能让其它东西成为自己的唯一,否则一旦失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无休止的争斗令人厌恶。”月魂呓语道,“这些年,我常常忆起和魅一起看到过的日出晚霞,蓝天星海…它们闪动的光芒,涌动的涛声越来越远。我越是想记起来,越是模糊不清。”

“魅只是刻意躲开了那些丑陋寒冷的东西。如今魅不在了,所以你看到了。”我平静地望着茫茫风雨,“你不得不从那个躲起来的简单快乐的洞里走出来,你终究是要走出来的。谁都是要走出来的。”

月魂寞然许久,轻轻地道:“小飞,你还真是残酷呢。”

“也许这正是你魂器蜕变的机遇呢?”我想起公子樱,默默地道,“蜕变本来就是残酷的。月魂,你也要有面对残酷的信念啊。”

我和月魂同时望向远处的村舍,有白发的老翁正冒雨修葺屋顶,一个小猫妖背着茅草堆,嬉笑着跳上屋顶,老翁亲昵地抹掉猫妖脸上的泥水。

“如果你能成为魔主,”月魂望着一人一妖弯着腰,把厚软的茅草一点点铺满屋顶,认真地道,“那就是我对魔主的期望。因为对大多数平凡的生命来说,信念太遥远,它们只是需要一个简单而快乐的洞。无论你还是楚度,在你们成为魔主的路上,会打破很多人的洞。所以在将来,你们都要,也必须为他们修补。”

我沉默良久,猫妖和老翁相视的笑容飞速远逝,淹没在大雨中。雨水愈发幽黑,像黏稠腥气的黑泥浆,至今下个不停,低洼处已被暴涨的江水填满。

这是极其可怖的天兆,我预感到暴雨会延续很久。

再往前行,村落渐渐稀少,临近沉仙壑,已经人迹荒芜。这一带是红尘天罕见的险峻地势,江水从狭窄的峡谷间呼啸冲过,四面高崖绝壁,刺天蔽空,其上古树老林,阴晦森森,隐隐传出野兽暴躁不耐的嚎吼。沉仙壑便卧于这片恶峰险峦深处,远远望去,只见污垢烟气沉沉,一道道青黑色的毒光从深不可测的壑底喷薄而出。

此地位于锦烟城与澜沧江的中段,以我的速度,大约三日即可抵达澜沧江东岸。我飞落下来,仔细探察完周围的地势,将空空玄给我的一堆宝贝沿途布置妥当,然后跃上一处高绝崖顶,在藤萝缠绕密布的巨石下坐定,耐心等候公子樱的到来。

弦线以我为中心,向天空辐射而去,遍布数里范围,随时监视空中的一切动向。在我摊开的掌心上,平躺着一只滴溜溜转动的奇异眼睛。我轻轻划破手心,鲜血渗入奇眼,眼睛眨了眨,随即从明澈的瞳孔内呈现出沉仙壑周围的一幕幕景象。方圆百里之内,哪怕是一只飞过的蚊子也会被它捕捉到。

我掏出一把药材塞入嘴里,生之胎醴仍旧在修补内腑伤势。虽然绞杀还未苏醒,但我此时已不在乎暴露身份,决心施出所有法术底牌,和公子樱全力较量一下。

两日后,公子樱的身影出现在奇眼中。

我冷静地望着他不断飞近,身如磐石,纹丝不动,一直目送着他飞过头顶上空,渐渐远离。

半个时辰后,公子樱又飞了回来。

我心知这是空空玄的法宝…鬼打墙在起作用。鬼打墙是一种暂时扭曲空间的宝物,能使人迷失方向而不自知。公子樱看似往前直飞,其实只是在绕圈子。

但鬼打墙对知微高手显然不够用,公子樱很快发现了不妥,不再盲目前行,身形停滞在半空,目光明锐四扫。

“不知哪位朋友盛情相邀,还请现身一见。”公子樱落在一处峰头,清朗的语声覆盖了沉仙壑的每一处角落。

我不动声色,冷眼旁观。

碧绿的刀光从公子樱手中绽放,无数光点向四周迸射,犹如活物般钻向山林。片刻后,公子樱的目光忽然投向东南方一处危壁,一点黛眉刀倏然斩出。

螭枪化作一道赤红的烈焰喷薄而出,在空中截住了刀光。我大笑着跃向半空,螭枪拖曳着流光回到我的手中。

枪尖一抖,我遥遥指向公子樱:“小白脸,别来无恙?”

“林龙?”公子樱微微蹙眉,一点黛眉刀化作碧芒旋绕身遭,与暴烈如火的枪势对峙,“你是林飞?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摇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改个名字玩玩角色扮演,你不会介意吧?”我浑身肌肉骨骼耸动,变回自己的模样。

“回去吧。”公子樱凝视了我一阵,忽而长叹,“我不想追究你为何要对我动手,也不想和你动手。”

我淡淡地道:“回哪里去?”

公子樱默然了一会,道:“柠真很为你担心。若不是我把她强关在碧落赋,她会不顾一切冲出来找你的。你也清楚,现在外面有多危险。”

他落寞地笑了笑:“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对我发脾气。”

我对他摇摇头,艰难地道:“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柠真待在碧落赋,对谁都好。”

公子樱眼神转冷:“这就是你要对柠真说的话?”

“该说的,在我远赴鲲鹏山之前,我都已经对她说了。”我冷冷地对他道,“何况你真的希望我回去找柠真吗?你真的希望吗?”

公子樱握着刀的手骤然抓紧,青筋绽暴,指甲刮过刀柄的声音轻微又刺耳。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他下意识地避开我的目光,又迎上来,“柠真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照顾她,从未让她受过一点委屈。她就像我的,我的…妹妹。”

公子樱沉默了一会,手慢慢松开刀柄,面部没有丝毫表情,声音麻木得像无调呻吟的琴弦:“我会尽力满足她的愿望,包括她…想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去碧落赋,我可以保证,北境绝对没有人能够动你,哪怕是楚度。”

说完这些话,他目光涣散,仿佛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躯壳。

赤芒一闪,我纵身扑上,抓住对方心神不宁的机会,枪尖直刺公子樱咽喉。

“林飞,先让我好好过把瘾,别动其它的招!”螭兴奋地大吼。

一点黛眉刀倏然跳出,准确截住螭枪,溅起一蓬光彩夺目的碧光赤焰。

“这算施舍么?你来保护我?哈哈!”我冷笑着一抽枪身,幻出重重赤影,向公子樱罩去,“今天的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也不是任何人可以随便动的!”

一点黛眉刀于漫天枪影中找到螭枪,刀光一卷,绞住螭枪飞速旋转,刀的清鸣和螭的咆哮纠缠不绝。

“林飞,我良言相劝,你为何不知好歹?”公子樱反手一刀,将我连人带枪猛地拍远。

“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情圣嘴脸吧,老子只觉得可笑!”我一边倒退,一边左臂撩过后背,将螭枪从腰侧向前甩出。这是螭枪某任主人的杀着…吞云吐焰。

螭枪化作一点光焰,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公子樱。看似枪走直线,实际波浪般地跳跃前进,令人无从捉摸。

“柠真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你有大把的时间在外面好勇斗狠,就没有时间去看一看她?”公子樱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挥刀虚斩数下,身前的空间层层错开,螭枪仿佛陷入一个个弯曲迂回的迷宫,始终无法逼近公子樱。

“长痛不如短痛,拖泥带水有什么用?想要就去拿,你畏畏缩缩地在怕什么?不敢说吗?”我腰腹一挺,倒退的身子倏然前弹,探臂抓住枪尾,发力横扫,翻滚的气浪震得错叠的空间不断抖动渗裂。枪身霎时化扫为撩,从裂开的空隙中钻出,毒蛇般刺向公子樱。

“叮!”一点黛眉刀犹如嵌入毒蛇七寸的钉子,及时切中枪身力道最弱的一点,螭枪软软垂下,被透入的刀劲打得向下坠落。我心念一动,螭枪倒飞而回,在身前洒出一片绚丽光幕。

“我不敢说什么?”公子樱脸色微变,一点黛眉刀劈碎光幕,凛冽的刀势遥遥将我锁住。

“说你喜欢她,说你爱甘柠真说出来有那么难吗?你到底在怕什么?”我厉吼着扑上,强行挣出刀势,螭枪发出一连串怒潮般的攻势。

公子樱显然心神大乱,刀光左支右挡,竟然被我逼得不断后退。

“我不会再见她了,你到底明不明白?被认定魔主的我没有退路,身为妖怪的鸠丹媚没有退路,门派毁灭的海姬也没有退路。可是甘柠真不一样啊!”我像是要把心中的郁结尽数发泄,不断怒吼,千万点枪尖颤动,倏然万流归海,汇聚成一道灼烈燃烧的惊虹,狠狠击上一点黛眉刀。

“呛!”枪尖刀锋互抵,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摩擦声。

我和公子樱四目死死对视,翻腾涌动的气浪掀得我们长发向后激扬,衣衫猎猎响动。

对峙许久,我们都没有动,整个世界的暴雨也不能撕开窒息般的沉默。

又过了很久,公子樱的嘴唇微微抖索。

“我,我喜欢柠真。”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宇传来,“可那是不行的。你明不明白,那是不行的。这个世上,除了她死去的娘亲,只有你,只有你可以让她笑得最好。”

“我也会让她哭得最痛!”我气贯螭枪,枪尖猛烈滑过刀尖,光焰迸溅,烈焰熊熊的枪身和刀锋砰然交错,我和公子樱倏地贴近,两人的面孔相距不过一尺。

挣扎不过一尺,痛苦不过一尺,爱恨不过一尺。

整个世界的暴雨在这一刻打落下来,不过一尺。我可以清晰看见,公子樱凄凉如坟的眼睛,埋在坟下的悲伤深得望不到底。

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个人,让你笑得最好,哭得最痛。

雨水从我的眼里无声滑落。

枪身猛然震开刀身,又再次交击,光芒在彼此的瞳孔中闪耀。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要的,她给不了。”我嘶声回答。

“她能给你的,我却要不到。”公子樱笑了,笑得就像在哭,一点黛眉刀一寸寸将螭枪推开,薄锐的刀光逼近我的脖颈,照寒了颈上的毛发。

“至少你能给她的比我多。你比我,更好。”枪身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刀气,我艰难地向后一寸寸退去,心痛如刀绞。

柠真努力伸过来的手,我只能一步步后退,直到另一只手将它握住。

这是我的选择。

刀绞过的心会更坚硬,即便来日战死,我也会颜带笑容,心中无憾。

“所以,该回碧落赋的人是你。你他妈的和吉祥天斗个屁啊?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要掺合魔刹天这趟混水?”我枪势陡变,枪尾突兀翘起,顺着刀势反敲公子樱头顶。

“你他妈的懂个屁啊!”公子樱狂吼挥刀,衣鬓凌乱。这一刻,他不再是丰神绝秀、温文尔雅的贵公子,而是一头鬃毛倒竖的疯狂雄狮。

“北境坏了!一旦破灭成空,除了知微或能逃过,其他人都要死!所有的生命都会灭绝,天地会在空灭的时候吸取所有的生命力,开始下一轮重生!”公子樱一刀将我劈飞,身形疾闪而至,刀光掀起无穷碧涛,化作咆哮暴涨的海啸卷向我。

“柠真也会死,她会死啊!你他妈的只想自己,有没有为她想过?我必须找到自在天,哪怕清虚天全死光了,我也必须在北境破灭前找到自在天!”他一刀接一刀,斩得我踉跄后退,内腑震荡不休。

“所以你就和楚度联手?你替他领兵,而他去了吉祥天,去找那个八字没有一撇的自在天?”我喷出一股血沫,被刀气震得远远抛飞,沿着山势一路向下跌滚。

公子樱神色一厉:“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他伫立峰顶,冷冷地俯视着我,表情越来越难看。

“是你!”一点黛眉刀剧烈颤动,映得公子樱双眼犹如碧幽幽的鬼火燃烧。

“原来是你。”

“就算我说不是,你也不会相信。我还是爽快点承认好了。”

螭枪在头顶抡出一个个流畅的圆,将刀气的余波顺着圆甩出去,在我四周炸开一道道气浪。“是我,当然是我。不过也离不开夜流冰的帮忙,入梦毕竟是他的天赋。”

“想必你早就盯上了他。”公子樱眼角轻轻抽搐,仿佛碧绿的火光迸溅出来。

“你不用摆出这么夸张的表情。”我脚后跟抵住一块凸起的岩石,稳住身形,毫无退缩地迎上公子樱的目光,“其实魔刹天的妖王心里都清楚,谁才是真正的魔主。他们做一些两边讨好的事再正常不过了。”

“何须耍弄这种挑唆离间的小花招?龙眼雀或许会和你暗中勾结,阿凡提、碧潮戈或许也会,但夜流冰绝无背叛楚度的可能。”公子樱缓缓摇头,眼神的厉焰越烧越烈,声音却越来越冷,像随时会冻裂开,“对夜流冰而言,楚度是他最完美的梦。而你只是一个丑陋的真相。”

“其实我倒觉得,梦比真相更丑陋。因为它连自己都要欺骗。遇上楚度,是夜流冰最大的不幸。”我的心绪渐渐冷静下来。今次几番交手,公子樱不再像过去般全力压上,他在尽量避免硬拼,他的伤势不能再加重了,否则北上澜沧只会遭敌所趁。

但眼下又有不同,身为魂器的秘密被我窥破,难保他会不惜一切将我斩杀。

激怒公子樱虽然能扰乱心神,令圆满的道境出现缺隙,但同样会令对方生出不死不休的疯狂,大违我拖延战术的本意。

我必须忽软忽硬,掌握其中分寸,甚至要说几句好话缓和一下局势。

公子樱从崖顶一步步走下来:“你究竟知道多少?”

“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不想知道的也知道了。”我螭枪上挑,枪尖跟随着他不断移动,“不过你大可以放宽心,不该说的,我不会跟吉祥天多嘴。这是因为柠真,你我都是要为柠真考虑的。”我的目光移到一点黛眉刀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刀光猛地波动了一下,惊怖的杀气霎时绞碎了两侧林木,碎叶像锋利的刀片把雨幕割成了一截截。

双方仿佛一下子远隔了无数重透明的帘子,连公子樱脸上扭曲的神情都变得有些恍惚。

“你想怎样?”公子樱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困在密云里的闷雷,烦躁不安地滚动。他的衣衫业已湿透,湿漉漉的发束黏贴在额头上,水珠不停地往下滴淌。

“你可以和楚度合作,当然也可以和我合作。只要你回归碧落赋,撤走清虚天的人,让吉祥天和魔刹天拼个你死我活。你便可从容收拾残局,我们再联手对付吉祥天。”

“你和我就想对付吉祥天,你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公子樱发出刺耳的冷笑,沿途的岩石随着笑声块块崩裂,“吉祥天司职天地平衡,掌控众生兴衰,它就是天道的一角,那是个真正的庞然大物,谁也不清楚这么多年吉祥天究竟隐藏了多少实力,埋了多少后手。”

我心中一动:“楚度潜入吉祥天,一来是为了查找自在天的线索,二来是想摸清吉祥天的底牌?”

公子樱微微颔首:“吉祥天重兵布陈红尘天,给了我们最好的机会。”

我沉声道:“有一点我不明白,天刑和梵摩岂会甘心被天道束缚?如果自在天真和吉祥天有关,他们难道不会近水楼台先得月?”

公子樱哼道:“你想一想天刑、梵摩的法术路子便会清楚,他们走的都是代天掌控的道。一旦功成,化身为北境法则,成为天道运转的一部分,自在天对他们有害无益。”

我沉吟道:“只要北境维持平衡,他们的道便能不断进步,若能转化成天道的一部分,即使天地破灭,也能随着北境重生,成为永生不灭的存在。”

“道不同,决定了我们和吉祥天绝无和平妥协的可能。你以为我们只是和天刑他们交锋?我们是在和天道交锋,和捆绑所有生灵的枷锁交锋!”公子樱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我,“你这个魔主,只不过是天道加在楚度脖子上的一根绳索罢了。你存在,是因为楚度存在。”

“这不可能!”我耳朵嗡地一声,仿佛被霹雳打懵了,失态地吼起来,“不可能!你弄反了!沙罗铁树为魔主盛开,因为我存在,所以楚度存在!”

公子樱发出近似怜悯的叹息:“短短数年,你实力突飞猛进,走完了别人数千年也走不到的路,你不觉得自己运气太好了吗?北境有的是雄心勃勃、意志坚定、天赋出众的人、妖,可又有几个能走到你这一步?没有天意的垂青,你和他们的结局不会有什么不同。”

我的心陡然一颤,龙蝶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逝。但这让我更惊骇,更愤怒,更不甘!

一丝难以平息的恶念窜上我的心头。

神识突然动荡,仿佛掀起呼啸的龙卷风暴,一头七情怪物露出模模糊糊的轮廓,与我的咆哮声隐隐相合。

“我不信,我不信!老子的实力是拿命一次次拼回来的,不是什么狗屁老天施舍的!我不信!我不信!魔主的存在只是为了沙罗铁树,你弄反了,你故意动摇我的道心!”

我疯狂地挥舞螭枪,赤红的光焰怒吼着向四周激射,草木陷入了熊熊火海:“你们要我为龙蝶而存在,要我为楚度而存在,要我为柠真而存在!这不公平,不公平!”

呐喊声像一头穷途末路的困兽,在雨幕中横冲直撞。

“没什么公不公平,我只会选择和楚度合作。”公子樱断然道,“你大概不知道,你的魔主身份曝光,反倒令楚度心结尽去,打破了停滞不前的瓶颈。如今的楚度,已经不是当日鲲鹏山上的楚度了。”

我死死地抓紧螭枪,木然而立,滂沛雨水无情地把全身浇透,水线像一条条冰凉刺骨的鞭子,狠狠抽在我身上。

神识内的龙卷风暴愈刮愈猛,七情怪的面目越来越清晰,心中的恶念越来越强烈。

我只看到公子樱不停地对我摇头:“楚度很可能踏上了知微的巅峰,成为北境无数年来真正的第一。他是唯一可能击败吉祥天,闯出这个天地的人。”

“轰!”“恶”跃出神识,实质化成一道直冲天穹的龙卷风暴,将一片接一片的山石、草木、雨水卷起,纷纷碾成粉末。

“收起你这一套吧,说穿了,你不过是件欺软怕硬的魂器!”

“可我是我!就算生灵死绝,北境破灭,我只是我!”

“无论楚度多强,我也要将他击倒。如果要打破这个天,这个人也只能是我!”

“我只想为自己而存在!”

“哪怕牺牲一切!”

生死螺旋胎醴在体内疯狂流转,弦线沿四方辐射,“恶”的龙卷风暴绕着我的身躯,咆哮着盘旋而上。

“哪怕牺牲一切!”我慢慢举起螭枪,冷冷指向公子樱。

“你真是冥顽不灵!”公子樱愤怒的语声回荡在群山间。

“冥顽不灵的是你和楚度,是你们让北境变‘坏’,是你们让生灵涂炭,你们亲手破坏这一切,又把自己的破坏吹嘘成拯救,把别人的拯救指控成破坏,还要美其名为‘道’,我看是强盗的‘盗’才对!”我猛然一抖螭枪,枪尖锁定公子樱的一瞬间,“恶”裹挟着我,扑至公子樱跟前,速度快得无以复加。

“你只是在为自己的私欲找借口。”碧光自公子樱胸前绽开,一点黛眉刀仿佛早就等候在那儿,精准无误地劈中枪尖。

“因为你们连借口都不用找吗?”

“当!”螭枪向旁荡开,刀光正欲从中切入,龙卷风暴带着我“呼啦”一转,打着旋绕至公子樱侧后方,吐出螭枪的一点艳芒。

公子樱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步伐飘忽前移,一点黛眉刀向后撩出。“滋滋”,枪尖滑着刀锋而过,溅起一连串耀眼的火星。刀锋在摩擦中陡然生出几十股向前向后、或拉或推、锐钝各异的刀气,令螭枪一阵乱晃,几乎失控。

一点黛眉刀趁势摆脱螭枪,直挑上来。我不改前扑之势,弦线生出弦象迎击,神识内“哀”、“喜”、“惧”、“欲”齐齐跃出,融入弦象。

电火交轰,雨涨雾漫,昏暗混沌与炫耀光芒交替攀升,四周一阵亮一阵黑,空气时而传出撕裂般的刺耳尖啸,时而发出震耳欲聋的霹雳巨响,弦象竟然演绎出天地末日般的可怖天象!

“砰!”公子樱连人带刀被弦象轰飞出去,翠绿的刀浪将他层层裹住,在空中不断变幻方位,犹如怒海中跌宕翻滚的一叶孤舟。

这是我第一次将诸多七情怪融入弦象,异变的威力彻底超出想象。情欲之道的力量像沸滚的血液,在一根根血管般的弦线内汹涌奔腾。弦线不停膨胀,疯狂振荡,仿佛随时会炸开。我忽然福至心灵,将最后的“恶”也融入弦象。

“轰隆”巨震,地动山摇,弦线不堪重负般炸开,弦象犹如绚烂烟花纷呈激射,一个难以言喻的神秘“天地”出现在我眼前,缓慢而清晰地破灭。

这不是我所在的北境天地,甚至不是任何一个真实存在的宇宙天地,但它又是确确实实的天地,可视,可闻,可触,可感。

我震撼地伫立其中,任由四周破变。

天空正在燃烧,火光通红似血,一片片裂纹在吞吐的火焰中卷曲、剥离,像一幅幅烧焦的幕布落下来,露出背后深不可测的虚渊。

大地龟裂,被无边无际的黑色洪水淹没,洪水澎湃涨高,不断缩短和天空的距离。一缕缕阴晦的浓雾从裂壑里飘出,到处弥漫,像一个个绝望哭嚎的游荡鬼魂。

天和地之间,充斥着风的咆哮,震耳欲聋,无孔不入。一道道雄壮的风柱贯天穿地,像锁链旋转搅动,空间扭曲成一块块破碎的镜面,折射出无数条闪耀着蓝光的电蟒,恣意狂舞,钻进风暴深处的漩涡又呼啸着冲出。

在这天地崩毁的浩劫中,我显得如此渺小,但在这生灵灭绝的浩劫中,我又是如此独一无二。

这是我啊!

情欲之道伫立于天道,以人的体验,去体验超越人的存在。

这才是我啊!

七情六欲是一座连接的桥梁,从凡俗的我跨越向另一个本源的我!

这才是我要找的“我”啊!一种无法言语的感动洪水般冲刷而过,我像初生的婴儿般自然蜷曲身躯,环抱而卧,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天空的火光在身侧投下了阴影,我扭头望去,阴影里闪动着龙蝶的身影。同样的泪流满面,同样的泪中含笑。

原来我们的脸,是那么相像。

没有过往的忌惮,没有纠结的敌意,我们久久相视,默契于心。

“不那么重要了吧?”龙蝶嘶哑的声音对我说。

我对他大笑着摇头,他也发出纵情的狂笑。

“不那么重要了吧?”我问龙蝶,四周的天地在我们眼中不断坍塌收缩,越缩越小,我们像一座奋力挣扎的孤岛。

“无论是谁。”他狂笑着向我伸出色彩斑斓的利爪。

“一定是我。”我伸手握住。

相握的手爪合成了一个点。

这个点是你死我活的争斗,也是相知相惜的守护。我们从分裂的我而来,为了一个更高的我而去。

前世的恩怨随天地崩灭消散,留下的是今生的信念。

为了这样的信念,他离开了丁香愁,我放弃了甘柠真。

因为这个信念是一个点,也是一个圆。我们都深信,有一天新的我会回到最初的那个点上,重新领略失去的一切。

无论谁吞噬了谁,我们都将有全新的点。

天穹炸落,大地粉碎,天地渐渐弥合成一个点。

我望着龙蝶慢慢消逝,心知这场战斗将会比以往更激烈,更凶险,更难以逃避。

因为信念正将我们渐渐合一。

但我无所畏惧。

“轰!”天地破灭的最终一刻,心变得澄澈无瑕,再无杂质。

公子樱带给我的些许负面情绪,也随着这个“天地”一起灭亡。我忽然生出明悟,当我彻悟情欲之道时,这个神秘的“天地”将以某种离奇的方式,破空新生。

风雨飘摇,沉仙壑的熟悉景物出现在视野中,刚才的感受只是一瞬间。

公子樱在半空中堪堪稳住身形,满脸震惊地望着我。

四周弦象翻腾激荡,炸裂的弦线重新生出,铺天盖地,四散辐射。

新生的弦线比过去更灵妙,更精微,更能感知出万物律动。

整个天地仿佛和弦线一起呼吸。

我伸出手臂,笔直指向天空。

知微离我不过一根手指的距离。

“它想什么,并不重要。”我指着天,对公子樱一字一顿地道。

“重要的是我怎么想。”我坚定不移的声音回荡在沉仙壑,身形倏然扑上,螭枪在漫天弦象中喷薄射出。

“轰轰轰…”电、火、风、雾、雨围着公子樱狂轰滥炸,螭枪神出鬼没,从重重弦象中疾射狂舞。

一点黛眉刀化作滔天碧浪,与我展开寸步不让的对攻。

刀枪不断交击,光焰喷溅,翻滚的气浪发出千奇百怪的异响。

“你真的爱柠真吗?为何如此执迷不悟?”激战中,公子樱一刀将我劈飞。

“我爱柠真。”我吐着血扑上,螭枪挑开刀锋,“好好读一读这四个字吧。先有我,再有爱,没了自己又哪来的爱呢?”

“你太自私了!”公子樱厉吼着将我再次劈飞。

“这不是你想的那种自私!”弦象轰开刀光,轰散了追袭而来的层层刀气。

公子樱的刀越来越快,光芒越来越烈:“你和楚度作对,等于亲手毁灭柠真活下来的希望!”

我挥枪步步后退,咬牙苦撑:“把活下来的希望交给别人,才是真正的毁灭!”

“难道交给你吗?”

“为什么一定要给呢?希望难道不是自己去拿的吗?”

“砰!”刀枪忽然呈十字形相互交缠,震荡传出的劲气令我身躯狂抖。

公子樱的语声仿佛刀锋刺穿耳膜:“凭你能拿到吗?你可以打破北境天地,找到通往自在天的路吗?”

“为什么一定要是通往自在天的路?你有自己的路吗?”

“谁都知道那是打破命运的路!”

“可我只走自己想走的路!”弦象风暴在刀枪之间炸开,我倏然贴近公子樱,双拳蓄满生死螺旋胎醴,狠狠击向公子樱胸膛。与此同时,一点黛眉刀斩飞螭枪,劈上我的肩膀。

公子樱手掌玄妙晃动,封住一拳,却被另一拳结结实实地砸中胸肋。

“啪嗒!”公子樱口中喷血,肋骨塌裂,生死螺旋胎醴像毒龙般冲入他的内腑。

我也被一点黛眉刀劈断肩胛骨,血如泉涌,几乎要伏地跪倒。

公子樱的身躯忽然化作碧光闪烁的刀形,将黑色的死胎醴不断逼出刀光:“你的路,就是要被天道当成一枚棋子?”

我吐出嘴里的血沫,生死螺旋胎醴顽强抵抗着侵入体内的刀气:“打你一下,我伤得更重,那么是谁在打谁呢?可老子还不是在继续打你吗?终点之前,谁也不知道谁才能走对。所以棋子也好,绳索也罢,那只不过代表了起点,而不是终点。”

刀光一闪而过,以沛莫能御之势插入我的小腹,我的弦象也在同时轰中公子樱肩头。

双方一触即分,踉跄后退。

呼啸的风雨将我们暂时分隔开,我急促喘息着,斜靠在山壁上。

公子樱冷冷地望着我:“你只是刚离开起点,楚度已快到终点了。收手吧,你根本不是楚度的对手,所谓的反抗只是一枚棋子的笑话。”

我捂住小腹的伤口,狂笑道:“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过去我想击倒楚度,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想要击倒楚度,和天道无关和魔主无关,和碧大哥无关和知音大叔无关,和雪耻无关和复仇更无关!

击倒他,就是想击倒他。你听见了吗?你听见我的心脏跳动,血液在每一条血管里汹涌奔腾的声音了吗?这不是北境的声音,这是我的声音。

击倒他,他越是强就越是想击倒他,因为这是我成长必须跨过的障碍,因为这是我渴望超越的体验,因为这是我的欲望!属于我自己的欲望!”

血沫从我喉中狂喷而出:“击倒楚度是忠于天地,还是背叛天地,统统和我无关。”

“你听见了吗?”

“我的本心已经做出了选择!”

“那就是对自我的忠诚!”

“你失控了。”公子樱的脸孔随着跳跃的刀光忽明忽暗,“对楚度的仇恨已经让你彻底迷失,被那头域外煞魔诱惑了心性。”

“是你迷失在了对柠真的情爱里,失去了自我。”我艰难地摇摇头,内腑痛如刀绞,气息乱窜,初步愈合的伤口早已撕裂。

即便融合了七情与弦线,硬碰硬我仍然不是公子樱的对手。但对自身的明悟,让我在气势上与他分庭抗礼,寸步不让。

这是道心提升的结果,哪怕再强的敌手也只能令我身体受创,而无法动摇我的精神层面。

公子樱缓缓地道:“你这么做,对得起柠真么?”

“人难道只是情爱的依附品吗?”

“没有了情爱还能称为人吗?”

“你听过山谷里的回声吗?真正发出声音的不是回声,而是你自己。”

“可自己发出的声音能留多久呢?谁可以听见呢?山谷的回声更广,更远,更长,稍纵即逝的声音才有了意义。”

“只要自己听见,就是意义。既然我发出了声音,就一定是最广、最远、最长的声音,哪怕别人都听不见。”我冷笑着道,“你还是摆脱不了魂器的本性。不愿将自己交给人类摆布,偏偏又对人类生出依赖。所以我比你强!哪怕你高居知微,刀法绝伦,可我真的比你强!”

“强不强,不是用嘴说出来的。”公子樱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渐渐平静,“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你的道心坚定不移,想必也有时刻殉道的觉悟。”

“生死对我不过是一次体验,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杀了我,还有余力去澜沧作战吗?天刑的剑同样会要你的命,你不为柠真着想一下吗?”我不露声色地道,试图以言语减弱对方的杀意。如果公子樱彻底放弃澜沧战役,不惜一切对付我,我必然凶多吉少。

“杀了你,柠真会伤心。不杀你,你会让柠真更伤心。”公子樱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一点黛眉刀纤细的刀锋,随着他若有若无的叹息声,闪烁不定的刀光凝聚如眉。

风雨仿佛渐渐洗去了公子樱身上的尘世烟火气,连一点黛眉刀的杀气也消失无影。风姿流丽,神采清皎,他俨然是从九天而来,飘落凡尘的仙人。

一丝极度凶险的预兆浮出心头,不做任何侥幸的幻想,我双足一弹,抽身飞逃。一元弦线在身前轰出电火雨雾风的最强弦象,随着我一路飞退的路线,布下一重重铜墙铁壁。

光看苗头,我便知公子樱接下来的一击必然是石破天惊,莫可抵挡。我心知肚明,公子樱显然是要不顾伤势,全力将我击杀了。

知微高手压箱底的绝招,绝对不是我现在可以接下的。见好就收,避实就虚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我以疯狂的速度向沉仙壑深处逃窜,两旁林木急速倒退,霎时和公子樱拉开数里的距离。

“一点黛眉浅。”公子樱淡而疏离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我颈后汗毛不自觉地竖起,仿佛刀锋架在了脖子上,已被公子樱的意念牢牢锁定。

身在半空,我施展魅武身法,一刻不停地变换位置,试图挣脱气机相锁的不利局面。同时我借助五识妖术,双耳化眼向后望去。

公子樱屹立不动,仿佛对我的遁逃毫不在意。一点黛眉刀忽隐忽现,忽快忽慢地在他掌心旋照,犹如在无数个宇和宙中来回穿越。

强烈的危机感笼罩全身,公子樱蓄势待发、毫无保留的这一刀,绝对可以收拾我的小命。我一边加速飞逃,一边摸出了空空玄所赠的几件宝贝。本想留着它们,以后和楚度搏杀时用来保命,但现在不得不用了。

一座座险峻山头犹如无尽波浪,从我脚下涌过,前方一道道青黑色的毒光从壑底喷出,直插云霄深处。

“两处相思深。”公子樱长声吟道,一道弯弯的碧色虹桥从他掌中跃出,跨向天穹,倏然下落。

重重弦象呼啸封挡,悉数扑空。碧虹在层层叠叠的空间中跨跃,巧妙避开弦象,落下的方向恰好对准了我。

无论我如何左闪右跳,如何拉远距离,碧虹弯曲的轨迹始终不变。但诡异的是,虹落的方向永远跟随着我,如同浓得化不开的相思,跨越千山万水,时光流年,将两个分隔的灵魂紧紧连接。

这是穿宇破宙的一刀,又是无上的魂魄相锁精神妙法,根本避无可避,逃也难逃。

呼吸之间,清莹明澈的翠虹向我兜头落下。

我狂吼一声,螭枪喷射迎上,同时抖手打出一物,身形向沉仙壑壑底直坠。

不出我的意料,螭枪甫和翠虹接触,即被远远击飞,刀气透过枪身震得我鲜血狂喷。碧虹继续下落时,我上方倏然化出一座流辉耀彩的九曲桥。

此宝名为九转迷桥,任何攻击都会随着桥身曲折九转,消弱劲势,改变方向,是空空玄给我的保命之物。然而碧虹贯穿而入,九曲桥一路崩塌,灰飞烟灭,虽然消耗了几分刀气,却无法改变碧虹直追我的势头。

螭枪划过一道火光,再次射向碧虹,我捏碎了手中另一件宝物。云笼雾罩的壑底猛然化成一张硕大无朋的巨嘴,一道道毒光凝成森森獠牙,将碧虹一口吞入。

“轰隆隆…”巨嘴剧烈震动,忽鼓忽陷。几息过后,一缕碧光透射而出,一弯清艳绝俗的碧虹破开黑沉沉的巨嘴,螭枪打着旋被弹开,整座沉仙壑轰然炸裂,乱石污泥崩飞,毒光草木破灭,方圆十里变成一个光秃秃的盆地。

“卷地生浪!”我厉吼着再打出一件宝贝,大地裂开一个口子,将我拉入,随即又封闭起来。坚硬的岩石泥层犹如惊涛骇浪,一边将我推向大地深处,一边交错涌起,阻挡碧虹下落之势。

碧虹不依不饶,破开地面,直追而下,石泥巨浪犹如豆腐一般被犀利穿透。

“砰!”我从另一处冲出地面,飞向高空,螭枪甩手回射,与碧虹猛烈相击。

螭剧烈颤抖,发出负伤般的凄厉吼叫,逃回神识,额角裂开细密的伤纹。心神牵动之下,我内腑激荡,大口吐血,双拳不要命般地轰出弦象。

碧虹霎时斩开弦象,清丽的刀光席卷而至,双方之间再也没有丝毫阻碍。

生死悬于一发,我并无惊惶失措,万念俱灰,反而心灵澄澈,道境通透。

这是无数次生死搏杀换来的冷静,也是精神层面上的知微之境。

一个神秘的交点出现在虚空中。

我跨步而入,碧虹在后背卷起一片血肉,擦着交点而过,悠然落空,将地面击穿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终于躲过了这一刀下一刻,我从交点弹出,向远处飞逃。

“共识交点!”公子樱震惊的语声从后方遥遥传来。

“你和楚度要破灭北境,就是阻挡了晏采子的道,等着他来收拾你吧!”我狂笑着一边吐血,一边发动早已准备的布置。刹那间,地动山摇,漫山遍野的草木化作一个个绿眼褐发的妖灵,叫嚣着向公子樱扑去。一座座山峰也变成咆哮的巨人,顶天立地,迈着沉重的步子,挡住了公子樱追袭我的路线。

这是空空玄号称能拖死公子樱的最强底牌。二十四个时辰之内,沿途草木山峦都会生出灵智,阻击公子樱。时效过后,这些草木山峰则会彻底毁灭。

几十息过后,我彻底甩掉了公子樱,逃入下方的一处山林。

找了一个树洞,我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浑身早已瘫软如泥,法力几近耗空。

我笑着咳出大股的血沫,以公子樱现在的状态,想要与天刑抗衡只是个笑话,澜沧战役魔刹天必败无疑。接下来,该考虑如何对付孤身在外的楚度了。

生胎醴在内腑流转,全力治疗伤势。我脑中开始酝酿主意,说服晏采子出手,才是决定胜负的最关键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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