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复仇

刹那间,无数哭喊、狂喜、怨恨的情欲滋生裂纹,一张张带着丰富表情的脸孔争先恐后地浮现出来,不断扭曲挣扎。

神识中开始充斥着千奇百怪的声音:

“姆妈,我来找你了。”

“杀!杀!杀光他们!”

“要是能再多活一天就好了,我不该对阿珠发脾气的。”

每一个声音,仿佛都是从我嘴里喊出来的,时而平静,时而悔恨,时而充满了绝望的戾气…

就连精神核心内的魔种烙印,也有些蠢蠢欲动。

我心中蓦地一寒,幡然惊醒。这是心镜受创,道心失守的征兆!这几日吸噬了太多情欲,一旦自身心性不稳,立刻遭受反噬。旋即一个念头浮现心中:以我知微境界,哪怕乍闻大哥噩耗,也不该心神如此激荡,难以自持地吐血?

难道是…

不及深究,一缕阴晦难辨的魂魄浮出精神核心,闪电般渗入心镜,将那一道裂纹填补。挣扎扭曲的脸孔重新被心镜吸入,纷乱嘈杂的异声仿佛逐渐远去的波浪,消逝在神识中。

“龙蝶!”我浑身剧震,厉声吼道,心中一片雪亮。龙蝶先是利用隐藏的残魂搅乱我的心神,令心镜生裂,再借助这一丝裂纹融入心镜。

隐无邪等人一脸惊忧地望着我,海姬、鸠丹媚花容失色,张口欲言。

霎时,我心念百转,运转法力激荡内腑,强行喷出大口鲜血,踉跄着一头栽倒在地,合上双眼。

海姬二女扑过来,抱住我泣呼。众人乱作一团,龙眼鸡瞳孔中金环一闪,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想了想道:“林飞重伤昏迷,我看天精似乎也无心恋战了,我等暂且固守观望。”

天隐三人果然萌生退意,妖军的攻势稍一放缓,天精大军便开始逐步后退。

我的心神早已沉入心镜,仔细查究。心镜的裂纹已被龙蝶弥合,表面上仍旧浑融纯净,通明无瑕。但我心知龙蝶那一丝隐藏的魂魄与心镜融和,再也难以清除出去。

这虽是个大隐患,但只需吞噬龙蝶,彼此魂魄自然合一。思虑许久,我跌宕起伏的心情渐渐平复。

“你是打算去救碧潮戈了?魔主激战天精,重伤昏倒,急需闭关休养。也算是一个过得去的借口。”龙蝶的语声带着淡淡的嘲弄。

我默然不语,任由两女心急火燎地抱起我,一边奔向魔主宫,一边往我嘴里塞丹药。龙蝶说得没错,我以疗伤闭关为由,暗中潜往红尘天,正是化解两难之局的对策。

“就算你现在赶过去,也只来得及给海龙王收尸。”龙蝶又道,“楚度蛰伏多日,一朝出手,就绝不会给你翻本的机会,接下来必然是连续后手,令你弥足深陷,道心重创。阿萝服下葳蕤翡翠的那一刻,你和楚度便结下了再难化解的死仇。”

我哼道:“葳蕤翡翠是天刑的布置,与我何干?”

“你何必明知故问?”龙蝶嘿然道,“你既然和吉祥天联手围杀楚度,葳蕤翡翠为什么不能出自你的手段?理由再简单不过了,你为了打击楚度的道心,故意陷害阿萝。别忘了你已是公开的吉祥之主了,这个黑锅你不背谁背?你以为天刑、道轮是省油的灯?就算他们死了,照样可以算计你和楚度。让你们两个自相残杀,本就是北境的意志啊!你们争来争去,还不是身不由己地陷入注定的宿命?照我看,你们两个都失败得很。”

他傲然道:“单论修炼天赋,林飞你或许天下无双,但比起阴谋诡计,没什么人可以算计我龙蝶的,老天也不行!你听我好言相劝,海龙王死定了。公子樱和楚度合作,无非是为了破开吉祥天的狂暴天壑,通往传说中的自在天。一旦被他们得手,你替天行道,挟众生意志吞噬北境的愿望便会落空。所以你要做的不是去红尘天,看一个毫无意义的死人。而是放下一切,全力冲击知微瓶颈,务必抢在楚度之前道境大成!”

龙蝶这番话听起来言之凿凿,但兴许有真有假,包藏祸心陷阱,我怎敢轻信?沉思间,海姬和鸠丹媚已步入魔主宫的内室,将我小心翼翼地扶上床榻。

“我没事,你们不要惊慌。”我霍然坐起,目光灼灼,吓了两女一跳。

海姬喜极而泣,鸠丹媚打量了我几眼,嗔怒地扭了一下我的腰肉:“伤势是装出来的吧?你这个坏色胚,害我和海姬白担心一场!”

“伤还要继续装,我会暂时离开一段时间。鲲鹏应该是南宫平所造,你们替我传令下去…”我匆匆嘱咐了她们几句,便和衣躺下,法力巧妙运转,装出神色灰败、气血衰弱之像。

“真是竖子不堪与谋!”龙蝶的声音透出难以掩盖的失望,“你去了红尘天,就只能被楚度牵着鼻子走了。”

我沉声道:“我欠大哥的,永远都无法还清。若是不管不顾,道心必然留下缺憾。”

“这正是楚度的算计!但他千算万算,算不到我会用魂魄替你弥补道心!”

“我的道心,我会自己弥补,不劳你费尽心机了。”

“你补得了吗?你以为心镜裂纹是我故意做手脚?我只不过提前将你道心的破绽激发出来,省得日后无法收拾。海龙王一死,你就不得不杀掉公子樱,可他会傻得和你一决生死吗?杀不掉岂不是又要留下心结?”

我默然有顷,眼前浮现出柠真清丽如莲的容颜,涩声道:“我有我的办法,公子樱逃不掉的。”

龙蝶长叹一声,叹息声低沉悲凉,似乎掩藏了许多复杂难明的情绪。

数个时辰后,天精大军退去,全数撤走鲲鹏山。天空中的窟窿已经越来越大,厚重的黑暗覆盖四周,仿佛要将整个魔刹天吞噬。

庞大的鲲鹏悬浮在沙罗峰顶,背脊处开启了一扇门洞,垂落下长长的悬梯。在我的吩咐下,幸存的妖军陆续进入鲲鹏。而我依然是伤重方醒,奄奄一息的模样,被海姬和鸠丹媚合力抬上鲲鹏。

鲲鹏体内分为三层,底层纵横交错着无数根金属线,分别伸向数千座装满了莫名液体的溶池。中层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大、小齿轮,被皮带缠绕,一刻不停地滚动。上层则是数十万间舱房,有的种植花草树木,有的关押走兽飞禽,剩下的足够妖军居住。

轰鸣声中,鲲鹏飞向红尘天。魔刹天随时可能破灭,不能再待下去了。

众将匆匆围在榻前,探望我的伤势,同来的还有我另一个师傅南宫平,以及花生果、大虎一家和鼠公公。

“林飞哥,我们来帮你了!”花生果热情地叫道,拉过一脸腼腆的大虎,“这头鲲鹏厉害吧?是大虎哥和南宫前辈一起造出来的,我还给取了个很响亮的名字呢,叫宇宙飞船!”

我装作不能动弹的样子,勉强侧了侧身,声音虚弱地道:“多谢师父前来援救,请恕徒儿伤重,无法起身。”

“呵呵,老夫替你收了个了不得的小师弟。”南宫平混浊的双眼闪动着一丝微弱的神采,多年不见,他衰老得身形佝偻,说话颤颤巍巍。

“都怪这个死鼠妖,说要带我们去逛逛九疑宝窟。要不是南宫老儿,我们都他妈的死了!”花生壳双手叉腰,狠狠踢了鼠公公一脚。原来,当年罗生天被妖军入侵,花生果一家跟着鼠公公到处流亡,结果闯入九疑宝窟,机缘巧合下遇见了南宫平。

“恭喜少爷荣登北境之主,小老儿总算可以抱住您的粗大腿了。北境破灭,少爷可要记得带着我啊。”鼠公公抖抖鼠须,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我们听说天精攻打鲲鹏山,就赶过来了。天地大难,这头鲲鹏兴许可以带我们逃离北境。”南宫平抖索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交给我,“这是数月前,海龙王亲自送来的。他的龙宫下属也都来了鲲鹏,说是交由你统领。”

我瞥见信笺上“飞弟亲启”四个字,心头一震:“我需要时间闭关。疗伤之际,此地禁入,一切皆由阿翁主事决断。”

众人退去,舱门合闭,我颤抖着打开信,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飞弟,最近可好?

昨日子夜难寐,信步冰海,四顾茫然。大哥自幼孤傲,凭无量刀睨睥一生,不想如今,却觉得孤不胜寒了。

飞弟心怀大志,风华正茂,非大哥可比,大哥也不愿成为你的阻碍。但为兄长者,只求弟能平安,余下皆如浮云,望弟明悉大哥的妇孺之心。当年沙罗峰上不能救你,至今耿耿于怀,午夜梦回总感深疚于心,请你不要忌恨大哥。

这些天,冰海异变,琅玕海崖沉陷,再也无处找寻你我昔日的结义之所了。

琅玕树的动人清鸣,终是不复再闻。

独立冰海之上,一时感怀天地之大,却无我容身之所。

也不知琅瑛待在海底,会不会觉得冷呢?我不该让她等太久的。

此生也无它愿,唯盼你我兄弟之情,生生世世。唯盼沉眠海底的爱妻,可以听到我早该对她说出口的那一句话。”

信笺在手中碎成纷飞的蝴蝶,我双目赤红,悄然潜出鲲鹏,往红尘天急速飞掠。

天壑消失,北境异变,法则的萦乱导致魅胎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自如地穿越各重天。

沿途疾风呼啸,天地阴沉,电闪雷鸣,火焰喷吐,虚空不时坍塌炸裂。我只能贴着地面低飞,不敢再在半空逗留。

魔刹天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崩坏,裂开的大地、喷发的岩浆、倾倒的山脉在眼前飞速掠过,大哥信中的每一句话在我心中反复回荡。

初始只觉字字重若千钧,锐如刀割,令我痛苦得难以自制。然而到后来,激烈跌宕的情绪慢慢退潮,愧疚、悲伤、自责逐一融入心镜,成为道成长的养分。

哪怕我一遍又一遍地去回想大哥的话,也感觉不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了。混混融融的心镜,吞噬了所有不利于道的情绪。

我变得越来越超然物外,冷静审视着另一个我的心境变化。龙蝶融入心镜的那一丝魂魄,已然弥补了心镜的最后一块短板,使其变得坚韧无比,深邃如渊,一枚枚精神种子像茫茫星点浮现。精神核心中的魔种烙印,早已吓得缩在深处,抖抖瑟瑟。

“心镜即将大成了。”龙蝶幽幽地道。

“若是救不回大哥,又有何意义呢?”我这么想着,不禁怅然若失,然而这一丝云烟般的怅然,也袅袅沉入心镜,无处追寻。

一路上,我不做停歇,全速飞行,磅礴的精神力不住往外探伸,覆盖了方圆近千里,将四周一切变化尽观眼底。

红尘天在前方隐隐现出轮廓。

我精神一振,加紧掠去。

这里的天空比魔刹天更阴暗,塌陷的虚空夹杂着暗紫色的闪电,不停地倾泻出黑色的酸雨,散发出一阵阵刺鼻的腥味。大地、山川被滚滚的黑色波涛淹没,只剩一些庞大的城镇随着洪流跌宕起伏,任由不断高涨的波浪猛烈冲击,像一座座孤立无依的岛屿。

这些城镇被熔铸成大型浮台的式样,基座包嵌着各种珍稀材料,刻以繁复多变的符纹法阵,散发出的五色光芒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光罩,使城市悬浮在水波上,挡住了从上空不断降落的酸雨。

透过光罩,俨然可以望见城内人头攒动。

一股深沉浑厚的精神力蓦地从一座城镇中探出,如同一层流动的无形壁障,挡住了去路。

“林飞,自从空城一别,已有多日不见了。”一蓬流沙冲出光罩,化出无痕的模样。他悬浮在汹涌的波涛上,盘膝而坐,眯缝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昔日我的沙漏神算推出你必然迈入知微,叱咤天下,不想今日不但成为天下有数的顶尖高手,还摇身一变成为北境之主,实乃可喜可贺。”

我森然看了无痕一眼,心念电转,道:“本座另有要事在身,无暇和掌门叙旧闲谈了。”

“你是打算观望碧潮戈与公子樱的决战吧。”无痕不露声色地道,伸手一点,一堆沙粒凭空出现,在半空缓缓流转出沙盘的形状,其中分出两道蜿蜒的流沙,猛然缠斗、相撞,溅散开来,又重新汇聚成两条矫夭流动的轨迹。

“这是公子樱与海龙王的命数,你留在此地,同样可以得晓决战的最后结果。”无痕指着沙盘,面无表情地道,“即使你赶去也是徒劳。两人命数已定,非外力能够干涉。”

沙盘四周,旋转着一个个搅动的漩涡,将两道流沙围在当中。偶尔沙盘变化,生出新的流沙轨迹,立即被漩涡卷入。

我神色一厉,喝道:“无痕,本座送你一句忠告,不管你受何人指使,最好立刻让开,省得白白送死。”

无痕镇静自若:“林公子虽然今非昔比,但想要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倏然睁眼,一粒金黄色的细沙滚出眼眶,凝结空中,一生百,百生千,千生万,无数沙粒滚动,轰然作响,汇合成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茫茫沙河。

天河沙的身影缓缓浮出沙河,背后人影幢幢,屹立着十万沙脉一族的天精。每一个天精的精神力都融入沙河,与天河沙浑然一体,散发出浩瀚逼人的气势。

龙蝶发出一阵冷笑:“我早说了,你赶来红尘天只会惹来一大堆麻烦。”

我注视着无痕,摇摇头:“想不到一代玄师,竟然甘为天精的走狗。”

“走狗?”无痕淡淡一哂,“我身上,本就流动着天精的血脉,何需否认?对玄师而言,超越生灵的极限才是唯一。”

我略一沉吟,道:“你们想要无颜?”

天河沙微微一笑:“北境之主果然一点就透。不错,我等无意和北境之主作对。只要阁下释放阿修罗王,我等自会退去。以阁下之能,我沙脉一族或许拦不住,但至少可以拖延片刻。到时引来天隐他们,可就后果难料了。”

我心知天河沙所言非虚,若是他们不惜代价,一味和我纠缠,足可拖慢我的行程。

无痕接道:“阿修罗王的传承只有天精才能获取,林公子软禁犬子,毫无意义。”他干咳一声,沙河中缓缓浮出一个沙粒凝聚的囚笼,一个红裙如火的美艳女子困在笼中,神色萎靡,浑身缠绕着一条条粗壮的沙链。

“赤练火!”我失声道,心中暗惊,赤练火不是混入红尘盟了吗?怎会落到无痕的手上?

赤练火循声向我瞧来,美目似惊似喜,心镜映出了她剧烈的情绪波动。我心头一颤,耳畔传来无痕冷漠的语声:“这个叫赤练火的妖女,和何赛花一样,都对你情根深种,不惜在红尘盟搞风搞雨。你若一意孤行,别怪我辣手摧花了。”

我怔怔地望着赤练火,心中疑惑,无痕又怎知我和何赛花的关系?想到此处,心中蓦然一凛,恍然望向无痕:“红尘盟背后的人居来是你!”

“林公子还是早作决断为好。”无痕淡淡一笑,凝视着沙盘上的两道流沙。一道流沙正变得越来越细小,流动微弱无力,被另一道流沙渐渐击溃。

我盯着那道一次次凝聚,又一次次溃散的细弱流沙,仿佛一颗心也跟着聚合、碎裂。但我知道这只是错觉,此时的心镜,再没有什么痛苦可以给它留下裂纹了。

“无颜的事,由他自己来决断。”我袍袖一挥,无颜翻滚而出,跌落水波上。

“颜儿!”“阿修罗王殿下!”无痕和天河沙齐声呼道。

天河沙驱动沙河,便要扑上,被一道迅疾的流光拦住。螭枪环绕着天河沙游动,枪尖颤出星星点点的焰光,死死锁住天河沙。

“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搅人清梦最讨厌了。”无颜揉揉惺忪的睡眼,坐在跌宕起伏的波浪上,瞧了瞧无痕、天河沙,又瞅瞅我,嘴角一撇,“没穿内裤的小子,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把我卖掉,真是交友不慎啊。”

大哥的生死固然重要,但我也不可能出卖无颜。我摇头道:“他们对你并无恶意,只想要你接受阿修罗王的传承。你若不愿,有我在,谁也不能把你带走。”

无痕道:“颜儿,你进化出了最纯净的血脉,又得到阿修罗王传承的认可,理当继承沙脉一族的族长之位,成为新一代的阿修罗王,带领所有天精度过这一次天地大劫。”

天河沙手一挥,十万沙脉天精轰然跪倒,齐声高呼:“沙脉一族,恭迎阿修罗王殿下。殿下有命,赴汤蹈火,莫敢不从。”

无颜抓了抓脑袋,懒洋洋地道:“噢,那我就下令了。尔等速速离开,走好不送。”

“颜儿!为父深知这么多年,你活得并不容易。”无痕沉声道,“但现在不是你耍公子哥脾气的时候。你是阿修罗王,必须承担起种族兴亡的责任。为父煞费苦心,暗中建立红尘盟,都是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不,父亲大人只想从天精一族中追究命理,包括我这个儿子,也只是你追求道的工具。”无颜默默地凝视着无痕,怅然一笑,“您不知道,当我明白自己是一个异类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多么自卑。如果不常常闹些公子哥的脾气,或许我根本没有勇气活下去。我呢,不想做什么血脉最纯净的天精,也不想接受什么阿修罗王的传承。种族啊,责任啊,它们离我太遥远了,我只想轻轻松松地过完这一辈子,哪怕这种轻松,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天河沙缓缓地道:“伟大的阿修罗王殿下,您有没有想过天精付出的代价?您以为天精一次次强闯罗生天的迷空岛,只为了强暴人妇?嗜血杀戮是天精的天性,也是天精不断进化的方式。但您知不知道,其实我们早已厌倦了杀戮,渴望摆脱与生俱来的天性?每一代的阿修罗王,都会不断派遣血统最纯正的天精闯入罗生天,设法与人类的血脉融和,进化出更高级的血脉,从而让天精不再暴戾嗜杀,摆脱自己的宿命。”

天河沙对着无颜,慢慢跪下:“无数最优秀的天精前仆后继,惨死天壑,才造就了您。您是族群最后的希望,请不要抛弃我们。”

无颜默然片刻,笑了笑:“从什么时候起,强暴也变得大义凛然了?用这种方式进化出来的血脉,难道真能摆脱自己的宿命?抱歉,我无法认同,也没兴趣成为你们的希望。”

我低叹一声,刚要施展袖里乾坤,将无颜纳入。谁料他看了看赤练火,耸耸肩:“不过你们抓了林小子的女人,我也只好识相地跟你们走了。”

我微微一愕,本以为无颜拒绝了对方,没想到,他居然甘愿束手就擒。

这时,心镜蓦地映出洪水深处一丝情绪的波动,一缕意念顺着波动传入神识。我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和无颜交换了一个阴晦的眼色,以无颜的读心术,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缕意念。“既然无颜愿意跟你们走,就先放了赤练火。”我对无痕道,法力悄然蓄满欲发。

“诸位还未问过我的意思呢。”赤练火忽然娇声道,脸上闪耀出一抹异样的红光。

“不要!”我大声疾呼,骤然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林公子,能再见你一面,真是好。”她深深地凝视着我,粲然一笑,艳丽照人,一点微弱的火星在笑容中溅开。

真是微弱的火光啊。一点一点,如萤如泪,轻轻溅开,轻轻闪烁,仿佛随时会在如晦的风雨中熄灭。

戏台上,她楚楚可怜,承受着雨点般砸来的碎银。

高楼上,她美目流盼,曼声吟唱:“楼上谁家少年,衣襟风流。”

山崖上,她毅然决然:“刚才那番话,是昔日的小红对你说的。现在赤二郎要对阁下说,留下,否则…死。”

过往情景,闪烁心头,溅开的火光迷蒙了我的眼。当时怎么就没有看出,那双目光中挣扎的火星呢。

那一点点的艰难,一点点的坚持,一点点的身不由己,像微弱的火星溅开、闪亮,又熄灭。

然而人海茫茫,无数过客,无数更闪亮更绚丽的火焰,谁又会留意那么微弱的光芒呢?

“林公子,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小红。”赤练火最后的声音,化作无数喷溅的火星,沙牢轰然炸开。

一点火星溅出,落在我的掌心,闪烁了一下,便悄然熄灭,只留下灼热的温度。

“轰!”水浪炸开,一棵参天巨树破水拔出,密密麻麻的树枝铺天盖地,缠住了天河沙和无痕。

“走!”我无暇再为赤练火难过,一把拉住无颜,向前方全速飞掠。身后,遥遥传来格格巫的狂笑声和天精们的怒吼声。

我心知以格格巫的法力,最多只能拖延对方片刻。一旦再被天河沙缠上,休想再轻易脱身了。

“红尘盟原是格格巫和家父共同创建的。”无颜低声道,“后来家父背信弃义,把格格巫一脚踢走。”

“也不知你父亲用了什么手段,让格格巫痛恨至此,居然藏在红尘天图谋对付他。”我沉声道,“无颜,你真的不愿意继承阿修罗王之位,带领你的族人改变宿命么?”

无颜沉默良久,道:“总有一天,天精会倚靠自己内心的力量,改变嗜杀的天性。那才是真正的进化。”

“这小子的道心其实很坚定啊。”龙蝶轻赞道,“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全然不同的阿修罗王。传承这种事,本就是由前人创造出来的。”

顶住漫天风雨,我拼尽全力向红尘天的大海飞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身形骤然一僵,向前延伸的精神力触及到了两道屹立水面的身影。

是楚度和师父阿萝!

刹那间,我心头百转千回,泛起复杂难明的滋味。

楚度目光一闪,仿佛越过千里长洪,与我隔空对视。

“轰!”汹涌的水面掀起一道滔天巨浪,两股浩瀚的精神力同时向上攀升,像两头腾空而起的神龙不断接近,相对而扑,将波浪撞击成一座座小山般的混浊泡沫。

浪花炸开,像一道道翻滚不休的高墙,围住楚度屹立如山的身影,大肆咆哮。

风浪虽急,但楚度的鬓发、衣袍纹丝不动。此时的他,仿佛是一个硬生生嵌入天地的异种。

无论是人、妖、天精或是各类精怪魂器,都是天地的一部分。如果将北境比作一幅水墨画,画中的景物哪怕再怪诞离奇,也只是形状之分,浓淡之别,不会令人产生突兀之感。

但楚度俨然不同。他就像是从画外强行闯入画中,与整幅画格格不入,矛盾冲突。

这种冲突强烈到了整幅画都在排斥他,想要将这个异类驱逐出去。

“无颜,这一战你无需介入。”我袍袖飘飘张开,将无颜收入,仰天清越长啸,向楚度飞速接近。该来的终究要来,楚度此刻现身,便是阻止我去营救大哥,双方的仇恨除了你死我活,再无其它选择。

楚度目光深邃悠远,紧紧锁住我飘忽不定的身影,回报以一声连绵不绝的长啸。

两道啸声乘风破浪,曲折盘旋,节节拔高,直冲苍穹。时而如刀盾相击,穿云裂石;时而似树藤盘根,纠缠攀附;时而像鹰隼互啄,灵动扑闪…整片水域的风雨声、嘈杂声都被啸声压盖住,似是变成了一个静音的世界。

啸声戛然而止,没有谁快一分,没有谁慢一拍,两人的啸声在同一刻消失,巧妙得如同一个人发出来的。

我和楚度面对面而立,相距不过三尺。猛烈的风浪声复又响起,“静”的声音霎时转为“动”,似乎这个世界随着我二人的心意自如变化。

我和楚度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丝钦佩感。在道的修为上,双方都不愧是最顶尖的大宗师,一言一行,莫不翻云覆雨,掌天控地。

“林飞你真是不世出的修炼奇才,短短数年,便已能与楚某并肩。这一份天资,楚某的确不如。”楚度神色恬定,言辞安详,仿佛老友般闲谈,瞧不出一点剑拔弩张的仇恨。

“我能有今日成就,离不开你的提点。当年清虚天一行,林某受益匪浅。”我平静地说道,同样云淡风轻,举止从容,不曾流露出一点怨怼之意。

双方注目片刻,齐齐一笑,笑容中隐藏了太多说不出的意味。

瞧不出仇恨,露不出怨怼,只因这仇恨太深,怨怼太浓,深到了骨子里,浓到了血液中。

“林飞你行色匆匆,是为了一观碧潮戈与公子樱的刀道对决么?”楚度好整以暇地问道。

“高手对战,自然对我有所补益。”我不紧不慢地答道,此时再心急如焚,也于事无补,反倒会给楚度留下可乘之机。到了我和楚度的境界,一丝微不足道的破绽都会被对方放大,以攻击道心的无形方式给予重击。

我目光掠过楚度头顶上空,乌云张牙舞爪,雷霆电光怒吼。排空巨浪从四面八方涌至,在楚度身前升腾,发出愤怒的撞击声。

北境的整个天地都在排斥楚度,楚度也在排斥着整个天地。双方的冲突每一瞬、每一刻、每一天都在激化,愈演愈烈,最后的结果要么是天地将楚度撞得粉碎,要么是楚度破灭天地。

楚度的逆天之道,终于走到了北境无法容忍的地步。

“恭喜你道境将成,半只脚迈出了知微。”我收回目光,刻意避开了楚度身边的阿萝师父。

“你不也同样如此么?修炼不足百年,便已登临绝巅。”楚度的目光在我脸上一转,突然道,“你的师父就站在这里,你不问候一声么?”这句话犹如奇峰突起,直插道心。无非是看到我躲避师父的眼神,才故意问出来的。

“来了!他终于忍不住提到阿萝了!”龙蝶在心中森然一笑,“你装得真不错!”

我淡淡一笑:“叛师的逆徒,见到师父难免心虚,不看也罢了。”刚刚那个躲避的眼神只不过是我刻意为之,就是要令楚度误以为,阿萝师父已成为我的心结。

这是道心的对击,玄妙莫测,千变万化,凶险处更甚于刀光剑影。

“不止是叛师吧?”楚度声音低沉,不带丝毫感情,“设下圈套,以葳蕤翡翠清洗你师父的神智,和弑师有何区别?”

我沉吟一会,道:“那就算是弑师好了。你说得没错,是我和天刑定下这个圈套,引夜流冰上钩,目的是为了对付你。你若服下葳蕤翡翠,自然万世皆休。阿萝服下了,同样可以打击你的道心。你也清楚,像你我这样的人为了道,可以舍弃一切。”

事变至此,我已不在乎是否要为自己辩解。还原真相毫无意义。我要做的,是利用此事狠狠打击楚度的道心,让他心态浮躁,让他的仇恨火山喷发,让弦线趁虚而入。

“生死大仇,务必不择手段。”龙蝶赞许地道。

“不过,最终给阿萝服用葳蕤翡翠的人,是你啊。再一次亲手残害心爱的妻子,不知你感觉如何?”我脸上露出好奇之色,“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摆脱内心愧疚,令道境再上一层的呢?啊,我明白了,你终于懂得舍道之外,再无他物了。既然如此,你我应该握一握手,把酒言欢,莫逆于心啊。楚度你千里迢迢来此相见,不会是想对我说一声谢谢吧?其实用不着,当年你不也提点了我吗?就当是我的还礼好了。”

“你厉害!”龙蝶瞠目结舌,“这么不择手段的话也说得出来!”

楚度平滑的青衫生出一丝细微的颤动,仿佛平静湖面上荡起涟漪。他瞠视着我,半晌怆然道:“你真是了不起,想不到阿萝教出这么一个弟子。”

“我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阿萝理应为我感到骄傲,不过她现在应该不懂什么叫骄傲了吧?我们能不能不要谈她了?我心里总还是有点愧意的,做不到像你这么无情啊。”我一句接一句地撕扯楚度的道心,让它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阿铁,这个人是谁?”轻柔的语声响起,像一片羽毛轻轻飘起在向晚的波浪中。虽然是很柔婉,很纤细的声音,却始终,在湍急跌宕的风浪声中飞舞。那是无法被淹没的翅膀,固执地,倔强地,轻盈地扇动。

正如师父此刻的容颜,清婉而柔美,微微翘起的桃红嘴角如少女一般纯净,也如少女一般执拗。

“阿萝,他就是你后来收过的弟子。”楚度答道。

师父看着我,浅浅一笑:“我做过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吗,让你这么痛恨我?”她扭过头,蹙起柳叶似的眉尖,对楚度道,“阿铁,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呢。沙罗峰那一晚之后的事,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楚度凝视着阿萝,温和地道:“没关系,你只是遗忘了不想记住的东西。”

我心头一震,师父举止自然,言谈条理分明,哪有洗尽神念,变得像婴儿般懵懂的样子?不过听她话中的意思,又似乎失去了一部分记忆,理应是服下葳蕤翡翠所致。何况她一身修为浩瀚如海,臻至知微,但法力流动间尚存一丝迟滞,分明是倚靠药物强行提升的结果。

“这怎么可能?”我喃喃地道。

“我也觉得很意外。”楚度淡淡地道,“那一日我找到龙鲸,强行给阿萝服下葳蕤翡翠,孰料她竟然神智大损,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我当即醒悟,像葳蕤翡翠这样的神物,必然存在某种隐患。”

我不觉被他勾起好奇心:“你的道心没有因此而崩溃吗?”

楚度默然片刻,道:“我做了很多努力,但还是没有用。望着如孩童般欢快的阿萝,我禁不住地想,当年我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如何才算对一个人好呢?是我们觉得为了她好,还是她自己觉得好?”

我呆了呆,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柠真。我抛下她不管不顾,虽说是为了她,但显然违逆了柠真自己的意愿。

我知道,她宁可和我一起死的。当年狠下心对阿萝下咒的楚度,和今天的我,其实是一样的。

“不要再听他说下去了!”龙蝶突然喊道,“出手!立刻动手!他在用阿萝的事挑动你的道心!”

我犹豫了一下,楚度的语声又传入耳中:“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都找不到答案。正如失去了神智记忆,但变得快活单纯的阿萝,和一个满怀怨恨,疲倦沧桑的阿萝,哪一个会令她觉得更好呢?换作你我,更愿意做哪一个阿萝呢?”

“别被他牵着鼻子走!快动手啊!”龙蝶焦急地吼道。

我心知龙蝶所言非虚,不能再让楚度操纵彼此的谈话,但若强行出手,无疑是在道心上输了一筹。不知不觉,我已陷入了两难之境。

楚度的语声低沉缓和,带着一种无法拒绝的磁性魅力:“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阿萝居然恢复了些许记忆。每一天,她的记忆都在恢复,一直恢复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便奇迹般地停止了。”

我心知肚明,那一晚分明就是楚度对阿萝下咒,彼此决裂的那一晚!

从此海角永隔,挚爱成仇。

“我思前想后,不外是两个原因。其一,楚某修行的是逆天之道。这么多年下来,‘逆’的道已然通过沙罗铁树,一点点渗透到了阿萝身上,使她能部分抗拒葳蕤翡翠的后患。其二,是阿萝的本心太强大,做出了属于自己的选择。她选择了爱,遗忘了恨。”楚度悠悠叹息。

“唯我本心,以抗天命。”我喃喃说道,那个在龙鲸肚腹里苟延残喘的婆婆,终于是做到了。

我想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

无论那一晚之后,有多么漫长,多么煎熬,都抵不过之前的爱。

时光永远停留在了那一晚之前。纵然是天地间最顶级的神物,也无法将那一份爱洗尽。

“阿铁,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总不肯告诉我?”阿萝柔声问道。

“你告诉阿萝吧。”楚度沉静地对我道,全然出乎我的意料。

我蓦地一凛,迎向师父询问的眼神,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忽而醒悟,在这片刻的犹豫间,这场围绕师父的道心交锋,我已经败了。

纵然是龙蝶的魂魄,也无法将我对师父的愧疚洗尽。

“轰!”楚度一拳击出,天动地惊。正值我道心动荡,矛盾迟疑,时机拿捏恰到好处。

拳头在视野中不断扩大,整个天地对楚度的抗拒,都被这一拳卷入,反倒成为他的助力!

这一拳,仿佛驾驭狂海的怒舟,挟浪直冲,势不可挡!

我凝视拳头,不躲不避,静立的身影宛如礁石不移,同样一拳迎上。

双方的拳头毫无花巧地撞上,发出闷雷般的轰响,两人的身躯同时一晃。

“楚某之力再加上天地抗拒之力,居然只能和你平分秋色。你法力之强,着实令人叹为观止。”楚度喝道,脸上泛起一丝潮红,久而不褪。幽黑色的死气渗入他的手指,又被无形的力量挤出来,化作一股股黑烟飘散。

我浑身气血动荡,似是被这一拳打入天地的最深处,生出隐隐要与天地相融的感觉。在那短得不能再短的一瞬间,我似乎触摸到了天地深处那个庞大无比的意志——北境的意志。

这无疑是最可怖的结果。一旦与天地彻底相融,我的意志便会和北境意志碰触。不问可知,北境绝不会对我客气,此时的我尚未跨出最后一步,结果只会被北境的意志吞噬,成为它重生的养分。

毫无疑问,这是楚度刻意为之。当世之间,也只有我这样庞大的法力和精神力,才能触摸到北境的意志。

我立即展动身形,无数根弦线向外辐射,我的肉身消失在楚度的视野中。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我在每一根弦线中跳跃腾挪,化作千变万化的天象,绕着楚度眼花缭乱地闪动,让他难以捕捉我的确切位置。

楚度双目微垂,凝立不动,一拳收于腰间,另一拳陡然击向水面。

一轮浑圆的光斑以拳头为中心,似镜似花似水似月,向外扩展,在汹涌的水面上映出一幅画面。

瞥见画面中两道飞跃激斗的身影,我身躯猛然一震,从弦象中现形出来。

两道身影一白一紫,进退如电,时而被掀起的浪峰淹没,时而又从坠落的浪谷下浮现出来。

波涛声,喘息声,刀锋撕裂空气声,甚至连轻微的衣袂翻飞声也清晰可闻,提醒我这幅画面并非幻象,而是真实发生在红尘天大海上的刀道决战。

碧大哥白衫上血花点点,如同冰冷雪地上凄艳盛开的红梅。而公子樱身上纤尘不染,毫发无损,双方实力高下立判。

出乎意料的是,碧大哥牢牢把握住战局的主动,双掌不断劈出变幻如潮的无形刀气,每一刀极尽凌厉凶悍,以命搏命,始终压着公子樱猛攻。

我暗暗蹙眉,高手相争,总会暗留一丝余力,以供后续变化。碧大哥这么全力以赴地强攻,等于孤注一掷,一旦无法击溃公子樱,死的只能是自己。

楚度收于腰间的一只拳头倏然消失了。

我顷刻察觉自己的气机被楚度牢牢锁定。即使我再次隐入弦象,满场游走,一时也难以摆脱。

“轰!”水花滚如雪崩,楚度的拳头竟然从碧潮戈与公子樱交战的画面中探出,划过一道逆天反地的怪异轨迹,击向我的面门。

交战的画面像水花一样溅碎,碎片又在拳头背后纷纷汇聚,重合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其中的玄妙处令我目瞪口呆。

单论法术的精妙,楚度远远超过了任何人,堪称当之无愧的北境第一。

我身形飞速闪动,螭枪撩起无数莹莹闪烁的光点,或点、或撩、或扫、或刺,群鸦归巢般纷纷投向拳头,试图化解楚度这蓄谋已久的一拳,不愿与之硬拼。

然而拳头在半空变化莫测,忽顿、忽进、忽缓、忽快,仿佛时而从北境的天地中冲出去,时而又从外面突兀闯入,将原本连贯的天地空间搞得支离破碎。

螭明明看到拳头,却拦截不住,每一枪都从拳头旁扑空,空有惊人的速度而无从发挥。

我心知,天地的秩序已被这一拳彻底扰乱,才会令螭产生怪异的矛盾感,无法正确判断这一拳的来势。唯有我洞观心镜,才勉强把握到这一拳的脉络。

楚度是在逼我硬接这一拳,逼我碰触北境的意志。

楚度身后,碧大哥和公子樱交错而过。碧大哥的手刀从公子樱鬓旁擦落,后者一点黛眉刀反手勾去,一点鲜血溅上碧大哥的衣衫。

我心意稍乱,楚度拳头已至。不得已,我撼动全身法力,硬拼一记。

两人同时闷哼,齐齐后退,掀起的数十丈水墙将我们身形淹没。

我恍惚再次没入天地的最深处,碰触到了北境的意志。

这一次,我相距北境的意志近在咫尺。

那是一团无以名状的精神力:似睡似醒,若有若无。浑浑沌沌,清浊难分。飘飘忽忽,浮沉不定。时而空空荡荡,其质也虚。时而盈盈满满,其质也实。是无所谓大,细微处甚于须弥芥子,不可窥观。也无所谓小,广茫处尤胜天地宇宙,难尽全貌。

一缕缕玄妙的波动从这团精神力中散发出来,无不极尽天地至理,时空奥妙。我顿时心中一动,涌出一股无法抑制的饥渴欲望,想靠近这团精神力,将其吞噬。

念头一生,这团精神力当即生出感应,似是睁开了迷蒙的眼睛。

蓦地,我浑身汗毛倒竖,仿佛被一头无比凶险的巨兽盯上。

“哗哗!”波涛的拍击声传入耳中,我恰好从天地的核心处退出,兀自惊魂未定,被北境盯视的感觉一直不曾消除。

楚度仍旧立在对面,大哥和公子樱浮现于水光中。乍一看,仿佛三人同处在红尘天的大海上,随着海浪跌宕起伏,并无地域相隔。

“嘶嘶!”刀气纵横,鸣响不绝。碧大哥跃至高空,双掌举过头顶,刚烈的刀气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气势往下直劈。

公子樱举头仰视,掌中的一点黛眉刀随着刀气转动挪移,灵妙变化,就是不与大哥正面交击。翠碧色的刀光左一斩,右一切,看似杂乱无章,击向空处,但每一刀击出,都将大哥凌厉无匹的刀气削弱一分。

等到刀气落至公子樱头顶上方时,攻势已经衰减。

公子樱刀光一闪,看似迎上。双方即将触实之际,公子樱陡然抽刀,身形后移,刀气堪堪从他额前劈下,光洁白皙的额头渗出一缕蜿蜒的鲜血。

我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大哥这一刀最后的力量也被公子樱的刀光引出,后果不堪设想。

刀光一闪,后退的一点黛眉刀转过曼妙的弧度,骤然向前斩出,进退转换巧妙,衔接无隙,清碧色的刀光发出清越的激鸣。

刀光清冽如水,在视野中不断放大,霎时化作了楚度的拳头!拳头直击我的面门,一眼望去,这一拳竟然是随着公子樱的刀势而出,业已分不清这是楚度的拳头,还是一点黛眉刀了。

此时此刻,双刀对战的画面似和楚度融为一体,远近虚实已无从分辨。

我心头剧震,楚度的镜花水月大法显然即将圆满,臻至真幻如一的地步。一旦如此,即使远隔天涯,他也可随意插入公子樱与大哥的战局,将任何一方击毙。

拳头遥空击至,速度并不快,轨迹也异常清晰,但气势磅礴无双,呼啸的拳风从四面八方响起,将整片水域笼罩在这一拳的威力中,令人无法闪躲。

楚度这一拳将我逼到了生死存亡的极限。若再被他打入天地核心,我必然难逃与北境意志正面交锋的险地。

所有的杂念在一瞬间敛去。

我闪动的身形戛然而止,停立在一团湍急的浪尖上,心镜一片澄澈浑融,将碧大哥和公子樱的身影彻底抹掉。

道心清楚无误地显现出来。

舍道之外,再无他物!

凝视拳头,我的眼神漠然如神。

风浪湍急涌动,波涛声却变得越来越轻,天地万物似是随着不断接近的拳头,纷纷向远处退去。

四周蓦地一片死寂。

凝视拳头,我的精、气、神仿佛臻至到了静的极点。

这一刻,天地唯我。

这一刻,我存在,是以天地存在。

“天象!”我沉静喝道,言出法随,天空炸开无数雷电。

“地象!”千丈深的地底震荡不休,裂开深壑,火浆裹着洪水喷涌而出。

“人象!”魅胎轰然一跳,霎时,千变万化的魅武招式在我身上纷呈绽现,似有无数个魅进击起武。

无数个魅又在同时破碎,连带着我的肉身、精神一起破碎,化作与天象、地象交融的弦线。

“三象合一!”我的声音回荡天地,无所不在。

魅武与弦线终于融合。

我消失在了楚度的拳头前。

然而从另一种角度,我并未消失,仍然呈现在楚度的拳头前。

消失的只是原来的林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我。

因为我不再是由血肉、生死螺旋胎醴和精神、魂魄构成的生灵,我所有的身躯、精神都化作了覆盖四方的弦线。

每一根弦线都在以不同的节奏伸展、收缩、扭曲、弹动,发生着数以千万的奇妙变化。随着弦线动作,无数奇景好似万马奔腾,异变纷呈:如雨后春笋节节抛高的闪亮火线,无穷无尽分裂下去的黑白星云,排成网格状层层翻滚的电光,打着转飞速变形的海底峡壑,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找不到言语形容,从未在此方天地出现过的陌生异象。

无数根弦线组成了不断向外延伸的我,精、气、神以及一身法力皆由弦线代替,不再局限于宇宙万物源于气的北境法则。

这俨然是生灵的另一种进化方式。

无论是楚度、阿萝,还是碧潮戈和公子樱的决战,都在这种崭新奇妙的进化方式前不值一提。我沉浸在弦线衍化的天地中,浑然忘记了一切。

“轰隆隆!”连绵嵯峨的岩山凭空出现,以倒立的形状,悬浮在洪水上方。层层叠叠的岩石群像鳞片颤动不休,倒影摇晃成一条硕大无朋的游鱼。鱼嘴破开水面,吐出千万朵色彩缤纷的鲜花,鲜花层层绽放,滚落晶莹的露珠,以异常缓慢的速度下坠,每一个露珠内都有一个魅在跳跃进击,魅翠绿欲滴的眼睛无限放大,瞳孔里倒映着云雾弥漫的幽深隧道,一双双火焰的翅膀向隧道深处飞去…隧道深处折叠、弯曲,倒错,仿佛将原本立体的世界再一次分割,使其呈现出更丰富的层次。

而我也在一次次地折叠、弯曲、倒错中变化,渐渐生出一股明悟:若以弦线演化天地,天地便不仅仅是简单的立体,而是超越了以往的时空概念,展现出愈加深奥晦涩的法则。

不知不觉,弦线犹如蛛网,向四周时空无限扩张,要将整片红尘天编织成弦线的世界,完成高等法则对低等法则的吞噬。

蓦地,弦线一滞,与红尘天交触处炸开狂暴的气浪,颤动变化的节奏变得杂乱起来,仿佛无力为继。一个念头旋即像水泡冒出我的弦线天地:龙蝶和我的魂魄未能合一,导致弦线无法圆满。

霎时,楚度、碧潮戈等人的身影也像从深潭中汩汩浮出的一串水泡,将我的意识重新带回来。

我心念一动,弦线倒卷,疾风骤雨般轰向楚度。

楚度如同峙立在风暴中的孤岛,承受着从四面八方滚涌而至的怒浪。阿萝已被他收入袖中,以免被弦线波及。

楚度的拳头俨然化作了绵密的拳雨,每一拳击出,如同石破天惊,必有弦象破灭。然而弦象分分合合,无穷无尽,只要楚度无法将我锁定,就不得不被动挨打。

最致命的是,这方天地充斥弦线,频频生出匪夷所思的变化,令楚度疲于应付,一时间很难适应。

一团咆哮的烈火随着楚度的拳头溅开,一点火星弹出,凝聚成我的身影,猛然挥拳,击中楚度肩头。

霎时,楚度肩头的肌肉以惊人的速度收缩、弹动,卸去大部分力道。饶是如此,他仍旧被打得身影趔趄,血气上涌。

不待他挥拳反击,我已融入弦线,远遁消失,绝不给他硬拼的机会。

“砰砰砰!”我在弦线中神出鬼没,一次次击中楚度,在他身上平添出无数细微的小伤口。为了避免和他纠缠,我法力内敛,以灵动轻巧为主,往往一沾既走,牢牢掌控住战局的主动。

楚度鬓发散乱,面色渐渐苍白,这么打下去,他迟早被我活活拖垮。也只有将他彻底打残,我才有机会救援大哥,否则反会被他一路纠缠下去,耗尽时间。

“轰!”弦线伸至,楚度脚下的波浪骤然化作天空,上空反而变成滔滔浪潮,倾泻落下,使他生出天地颠倒的错觉。

浪花分涌,我仿佛从一条深邃的隧道中弹射而出,突兀地出现在楚度身侧。不容他闪避,我掌如刀锋,切开他的左肋,狠狠插进血肉。

楚度痛哼一声,鲜血泉涌喷溅。我旋即化作其中的一滴鲜血,悠悠飞洒。

血珠落在水波上,又化作一滴水没入。我的语声环绕着楚度飘忽回荡:“多谢你那一拳,令我道法大成。楚度,你横扫天下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今时今日,你已不再是我的对手。”

“这番话未免说得太早了。”楚度淡淡一笑,手掌缓缓抹过伤口,血肉模糊的肋部当即变得完好无损,连碎裂的衣衫也复原了出来,仿佛我先前击中的楚度只是一个幻象。

我神色微变,想不到楚度的镜花水月造诣如此之深,隐隐臻至以真化幻的地步。即便我真实无误地将他重创,也会被他转化成虚幻的假象。如此一来,除非我将他在瞬间击毙,否则他就是永生不死。

“你的术法果然神奇,精妙处甚至凌驾于这方天地之上。若是大成,楚度确非你的对手。”楚度沉吟道,脸上闪过奇异的神色,“可惜,你的术法里还藏着莫大的隐患。”

他吸气,提拳,迈步,猛击。

“轰!”弦线交织的蛛网中,亮起一轮镜花水月的光华,拳头仿佛一瞬间穿越了百丈距离,从光轮中破空而出,结结实实地撼中某处弦线。

那一处弦线,恰好是我和龙蝶的魂魄相接之处!

弦线振动欲碎,我顿时心神剧震,如遭雷殛,龙蝶的惨叫声像一柄利刃猛地刺穿魂魄。

我心叫不妙,弦线陡然收缩翻卷,节奏如同雨点般急速变化,生出无数闪耀奇象,疯狂击向楚度。但楚度死死盯住了弦线的唯一破绽,宁可被弦象打得遍体鳞伤,光轮也紧跟着弦线眼花缭乱地移动,一次次重拳击出,打得龙蝶惨叫连连,魂魄动荡不安。

我正欲收起弦线,忽而心中一动。龙蝶的魂魄关系到我的最后一步,当然不能被楚度打成残缺。但未尝不可借助楚度之手,削弱龙蝶魂魄的力量,使其变得奄奄一息,替我创造出吞噬的机会。

我要做的,就是拿捏好驱虎吞狼的分寸。

当下,弦线一抖,如同天罗地网,席卷万象,与楚度硬撼对撞。龙蝶的魂魄和楚度也在一次次交击中,不住相互消耗。

“轰!”楚度的拳头穿过千变万化的弦象,再次准确击中弦线内唯一的破绽,龙蝶厉声痛吼,魂魄颤抖得几欲碎裂。

与此同时,四周的波浪被弦线牵引,骤然翻转成千百块巨大的岩石,猛烈砸在楚度的背上,打得他身形趔趄,面如金纸,口中呕出一团暗紫色的凝结血块。

这分明是旧伤淤积内腑的迹象,楚度在吉祥天一役的伤势还未痊愈!

他竟然带着旧伤和我交战!我顿时一凛,一旦楚度伤势复原,镜花水月大法必然臻至真幻如一的地步。到时我若还不能吞噬龙蝶,铁定不是楚度的对手。

幸好此战引发了楚度的伤势,为我赢取了些许时间。我倏然收起弦线,龙蝶被楚度接连打压,魂魄犹如风中残烛,虚弱飘忽,再也受不起重击了。

楚度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直承受弦象猛击,不得不耗费大量法力施展镜花水月大法,将全身伤势转为虚幻。以他此时的状态,很难再击出将我打入天地核心的那一拳。

四周的奇异景象随着弦线消失,风浪激涌,在楚度和我之间卷起一堆堆混浊的泡沫。

对峙片刻,楚度与我同时扑上,展开短兵相接的贴身激斗。

双方所有的法术全都返璞归真,敛藏于简简单单的拳脚肉搏中,不露丝毫痕迹。

“砰!”楚度一拳击向我的肩膀,拳劲吐出拉、扯、冲、转等几十股不同的劲力。我肩头微沉,一掌先发后至,切向他的手腕。楚度击出的拳头骤然缩回,犹如从未击出,下面一脚踢来,无声无息。我故作不察,等他脚尖逼至心窝,弦线组成的身躯匪夷所思地一扭一闪,顺势跃起,掌锋劈向他的头顶心,不待他举拳相迎,双腿快似闪电,轮番疾踢。

一时间,双方兔起鹘落,频繁变招,往往一个细微的动作暗伏连环杀招。哪一方稍有疏忽,即刻陷入被动。楚度的拳势时轻时重,忽而软如棉,忽而重似山,转换衔接极尽细腻精妙。我则凭借超出一筹的浑厚法力和弦线构成的肉身,动作奇诡变化,将魅武施展得愈发狠辣凌厉。

楚度将法变到了极致,我却将自身变到了极致。

“砰砰砰!”拳掌交击数百下,两人齐齐被震得后退,一时难以较出高下。我心知继续打下去,楚度的旧伤会逐渐激化,彻底落入下风。但现在绝非和楚度纠缠的时候,龙蝶变得异常虚弱,正是吞噬他的大好良机。

彼此对视良久,楚度忽而道:“你不再急于赶赴海上,一睹碧潮戈与公子樱决战的最后结果么?”

我淡淡地道:“现在你还想用大哥打击我的道心,未免可笑。”三象合一,弦线接近改天换地的大成境界,我的道心也接近天地般漠然无情的状态,距离人的感觉又远了一步。

此时的我,虽说仍然牵挂大哥生死,但已不再患得患失,动摇心境。如果大哥能活下来,那是最好。大哥若死,我自会拿公子樱的性命偿还,以尽最后的人事。

“说到底,还是你觉得自己的命比碧潮戈更重要。”楚度微微一哂。

“你说错了。是我的道,比大哥更重要。”我默然半晌,道,“多谢你那一拳,让我看清自己的本心。舍道之外,再无他物,我想我真正做到了。或者说,我原本就是那样的人,只是自己不明白而已。”

楚度脸上露出深思之色,我续道:“你若是闲得无事,我们可以继续交手。不过你旧伤发作,怕是撑不了太久吧?再不及时将养,必然伤及根本。”

“也好,等你我补全了各自的缺漏,再进行这未了一战。”楚度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不过,现在就算你赶到海上,也不来及改变那一战的结果了。”

楚度仍以为我是为了援救大哥,才急于抽身。我面上不露端倪,螭枪破空射出,遥指楚度:“你是在逼我和你纠缠到底,一决生死了。”

楚度长笑一声,一轮光晕绽出脚下。他的身影霎时没入光晕,随着水浪荡开,消失无影。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形展动,继续向前飞掠。过了片刻,我眼看四际无人,再也查探不出楚度的气息,嘴角渗出一丝冷笑:“龙蝶,你还好吧?”

不待他回答,蓄谋已久的精神力仿佛恶龙汹汹扑出,一把攫住龙蝶,无数根弦线交织缠绕其上,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将他封死在内。

出乎我的意料,龙蝶毫不挣扎反抗,只是冷冷地盯着我,任由我将他拖至精神核心的最深处。

“龙蝶,在我吞噬你之前,不想说些什么吗?”我自身的魂魄浮出精神核心,与龙蝶面对面,一根根弦线形成精神通道,将双方魂魄丝丝相连。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谁吞噬谁又怎能说的清?”龙蝶眼中露出一丝奇异的神情,缓缓地道,“这里是你的精神核心,难道不是我的吗?”

“轰!”他额上钻出两根尖角,晶莹剔透的双翅向两侧展开,七只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利爪探出腹下,魂魄具现化成龙蝶的本体模样。

我的魂魄也在同时一震,生出尖角、利爪和双翼。形状和龙蝶的本体并无多大区别,只是双目清澈温润,纯净如水,与龙蝶火焰般闪耀的双眼不同。而且因为魂魄凝聚,精神力浑厚的缘故,我的魂魄比龙蝶大上数十倍,色泽也远比他鲜亮多彩,富有生气。

但令我生疑的是,昔日我的魂魄额头处隆起两团小小的突点,如今却悄然转化成双角,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所致。

难道是那一丝融入心镜的魂魄作祟?

沿着弦线,我强悍无匹的精神力深深刺入龙蝶魂魄,痛得他双翅剧颤,利爪紧扣,双眼中的焰火仿佛要喷射出来。

“在我的那个世界里流传过这么两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我也算是世间最亲密的人了,何必一定要自相残杀呢?”弦线犹如铁链一般游动,将龙蝶五花大绑地悬吊起来,角、爪、翅都被交织的弦线勒紧。我叹了口气,竭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平缓,“只要你把那一部分藏入心镜的魂魄交出来,我可以放过你。”

龙蝶定定地看了我一会,狂笑起来:“这种话骗三岁孩儿还差不多,难道我看起来像个蠢物吗?”

“只要能拿出对方想要的东西,再聪明的人也会变得很蠢。”我用诱惑心神的声音说道,“我可以为你埋下精神种子,帮你渡过此次天地大劫,令你重塑血肉,得以新生。你将拥有我所有法术的经验体悟,超越知微是必然的事。”

龙蝶默然了一会儿,缓缓摇头:“其实你很清楚,那一部分魂魄已经完完全全地融入了心镜,与你的道心浑然一体,就算你废功碎镜,也无法将其分割出来。”

龙蝶的回答虽在意料之中,但我还是禁不住一阵失望。半晌,我语声转为森寒:“这么说来,你对我没什么用处了。”尽管心中尚存疑窦,但我不想拖延下去了,这是吞噬他的绝佳机会,否则龙蝶的魂魄迟早酿成大患。

“你确定自己不会后悔吗?”龙蝶沉默许久,脸上又露出那种奇异的神色,像是失望、讥诮、悲哀交织的复杂情绪。

“后悔是失败者的借口。”我漠然道。弦线飞速振动,如同长龙汲水,将龙蝶的魂魄一点点抽出来,输送至我的魂魄。

像清甜的雨露甘霖洒落,精醇的奇异力量散发出来,滋润心神,我的魂魄一点点壮大,双角峥嵘高耸,鳞纹密生,发出黄金般的眩目光泽。

龙蝶面容急剧抽搐,发出凄惨嘶哑的痛吼,身躯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膨胀开来,深深陷入弦线,被勒出一团团鼓起的皮肉。

“看你这么难受,我也于心不忍。不如你主动将魂魄消融,也省得多受折磨。”我凝视着龙蝶越来越黯淡的双角,劝诱道。他显然还不死心,正在顽固抵制魂魄的流失。以目前这个速度,想要将他吞噬干净,至少需要一个多月。这段期间,我的弦线不得不用来控制龙蝶,难以动用对敌。

龙蝶一言不发,燃烧的双目诡异地盯着我。对视片刻,我忽而心中一片雪亮,龙蝶必然还有足以扳回局势的后手,才会如此自恃!

此时,我距离红尘天的大海也不远了。弦线重组的身躯巧妙借助风浪的颠簸流动,不断加速,在水面上空划出玄奥流畅的轨迹。

蓦地,我身形一止,目光环视四周,森然道:“区区一个星罗棋布大阵,就想困住本座?庄梦,还不滚出来?”

一点星光从暗处亮起,似水中颤动的明亮渔火,摇曳的光芒缓缓勾勒出庄梦的面容,倒映在迷蒙的水色中。

“我并无他意,只想请林公子在此稍作逗留。”庄梦的语声飘忽不定,仿佛随着星光一摇一颤。

我哼道:“你是执意要做公子樱的走狗,和本座作对了?”

“楚度和公子樱欲破自在天壑,你又为何执意与他们作对?你阻止开启自在天,就是北境所有生灵的公敌。”庄梦轻轻一叹,“真是悔不当初!若非拓拔峰,我早已将你这乱世之人除去,何来今日之患?”

随着他的叹息声,水面上亮起一点接一点的星光,随波飘荡,繁密闪烁,似三百六十五颗星斗在水中浮浮沉沉,灿烂的光芒纵横交错,仿佛无边无际的棋盘,将我困在当中。

我狂笑一声:“当年我就得了星罗棋布妙化天地、生死转换的精髓,你居然妄想用此来阻挡我,挡得了吗?十息之内,本座不但破除此阵,还要取你项上人头!”

“第一息!”我一拳蓄满法力,向四周密集激射的星光击去。

“第二息!”雄浑的法力犹如猛烈飓风,横扫之处,星光似柔弱的烛火一一熄灭,周围顿时陷入死寂的黑暗中。

“第三息!”星罗棋布大阵自动流转,熄灭的星光复又亮起,每一颗星斗的位置不停移动,变幻出一个个崭新的棋盘,似是无穷无尽,转换生灭。被我法力打破一个,又当场生出一个。

“第四息!”我神识扫过,整个大阵的星斗变化频率了然于心。

“第五息!”体内的生死螺旋胎醴化作生死二气,吞吐而出,环绕周身,生气、死气也如同星光般明灭不定,不停转换。

“第六息!”我再次一拳击出,整个星罗棋布大阵倏然熄灭。就在星光又将由暗转明的一瞬间,我运转生死二气,同样由暗转明,与星斗保持着相同的变化频率,巧妙地嵌入了棋盘中,成为了组成阵势的一颗星斗。

论起生死转换的奥妙,我的生死螺旋胎醴远胜于庄梦的星罗棋布。这个难缠的法阵碰到我,只能算是遇到了克星。何况星罗棋布大阵需要借助星辰之力,如今虚空崩坏,天上连星星都瞧不见,阵法的威力难免打了折扣。

“第七息!”原本三百六十五颗星斗组成的大阵,突兀地多出了我这一颗,整座阵势立刻变得漏洞百出,自相矛盾。

“第八息!”星光萦乱动荡,射出的光芒相互碰撞,乱成一团,星罗棋布大阵自行崩溃,星芒在水面飞溅出一团团璀璨夺目的光斑。

“第九息!”我身形展动,扑向从星光中遁出的庄梦。后者挥出魂器黄泉扇,阴风挟带着阵阵鬼哭狼嚎声卷向我。

我哑然失笑,生死螺旋胎醴逆转,生气霎时全部化作浓烈的幽冥死气,汹涌裹住黄泉扇,又如狂潮般顺势漫过庄梦。

“第十息!”庄梦被幽暗的死气浪潮淹没,身形不由一滞,我一拳快似闪电,击中他的胸口,打得他鲜血狂喷。我拳化为爪,扣住他的脖子,将庄梦整个人提了起来。

“十息刚过,玄师感受如何?”我嘲弄地问道。

“十息已过,庄某的人头犹在颈上。”庄梦神情自若地看着我,胸膛塌碎,血染衣衫,乌黑发亮的瞳孔中仿佛静静燃烧着星辰。

“那又如何?晚一息早一息,你总归是刀俎下的鱼肉,难道还能逃过此劫不成?”我心中越发不喜,法力一压,犹如奔洪猛烈冲撞庄梦内腑。

“哇!”庄梦呕出一团血肉模糊的内脏碎块,面色苍白如纸,语声却带着一种出奇的镇定:“你不妨一猜。”

我冷笑数声,胸中杀机盈然:“听闻玄师都是深悉命理,学究天人。你今日自不量力,螳臂当车,可算到自己的死期了吗?”

庄梦微微一笑:“今日丑时,我确实以星罗棋布秘道术,为自己卜算过生死。实言相告,我这次前来,并非受公子樱所托,而是我自作主张。”

我不由一愣,紧紧扣住庄梦的颈后大脉,将信将疑地问道:“难道你算准本座杀不掉你吗?”

“你错了。”庄梦平静地与我对视,“庄某命尽今日,此时此刻。”

一言既出,乳白色的星光从庄梦全身冒出,光华灿烂耀目,直冲霄汉,如同燃烧的火焰。与此同时,四面八方同时亮起一颗颗星斗,映照得水天煌煌一色。

星罗棋布大阵重新发动,将我陷入其中。

“找死!”我法力迸发,五指扣住庄梦颈骨,猛地发劲一拧。

与此同时,四周星光湮灭,星罗棋布大阵由生变死。

“喀嚓!”庄梦气绝身亡,颈骨折断,脑袋软软垂下,唯独微垂的眼睑闪动着神秘莫测的光。

下一瞬,星罗棋布大阵由死转生。

“轰!”庄梦的尸体自行在灿烂的星光中燃烧,化作一颗摇曳的星斗,扶摇直上,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脑海中忽而闪出一幅奇瑰的画面,一颗生机勃勃的星斗直冲天地,破开北境,飞向另一个陌生浩瀚的宇宙。

星光迷离闪烁,星罗棋布大阵徐徐散去,我惊异地察觉,四周围竟然只有三百六十三颗星辰,比完整的法阵少了足足两颗星辰!

呆了呆,我幡然醒悟,那两颗星辰其实并未缺少,而是我和庄梦!

我身上凝聚生死二气,精通星罗棋布秘道术,正好符合星罗棋布大阵转换生死的精义,不知不觉中充当了一颗星辰,成为法阵的组成部分。

庄梦毙命,恰巧发生在星罗棋布大阵生死转换的一瞬间。准确地说,是庄梦故意发动大阵,逼迫我在这个特定的时机将他击毙。由于庄梦自己也是组成法阵的一颗星辰,顺理成章地借助星罗棋布的奥义,由死转生,逃出生天。

又因为我和庄梦都是构成法阵的一部分,彼此相辅相成,都要遵循法阵规则,所以我出手,绝不可能真正杀掉庄梦。

然而最玄妙的是,庄梦确实被我当场击毙,他在北境中的生命气息荡然无存,彻底消亡。

那么他由死转生的地方,就不可能在北境!换言之,庄梦利用了我的手,逃出了这方即将破灭的天地!

我不由得想起在大唐时,说书先生们津津乐道的“郭璞兵解”的故事。郭璞是西晋的命理大师,风水堪舆的鼻祖,他算准了自己的死期,利用谋逆的大将军王敦的屠刀,一举脱去凡胎,兵解成仙。

如今庄梦此举,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庄某命尽今日。”他并未有所欺瞒,北境的庄梦的确死了,但又在另一个宇宙中转生了。

不愧是具有鬼神莫测之能的玄师,无需道境突破知微,照样能以匪夷所思的另类方式冲出北境。

其间过程近乎搏命,凶险异常,如果我对生死真意不够了解,如果我出手晚一息或是早一息,如果庄梦不能把握生死转换的那短短一瞬间,都将功败垂成。

这是真正的以身证道,一旦稍有误差,立即身死道消。

庄梦终究还是算准了。拍拍屁股,走得果断决然,什么公子樱,清虚天各派都被他抛得干干净净。

这才是星罗棋布秘道术中的“奕”之道,庄梦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所有人都只是他推算命理的棋子,甚至连他自己和我也不例外。兴许当年在星谷初晤,庄梦传授我星罗棋布秘道术的时候起,就将我纳入了命理的算计。

我一边沉思,一边继续赶路。半个多时辰后,沿途风浪渐急,空气中隐隐传来海水的腥味。

庞大的精神力早已探出,沿着奔涌的洪水不断延伸。随着龙蝶的魂魄被我一点点吸噬,我的精神力再度激增,覆盖了前方数百里的广阔水域。

浊浪排空,阴风怒吼,精神力触及到了红尘天的大海。

灰暗阴霾的天空下,海浪卷起一道道泛白的匹练,海面上空无一人,唯有凌乱散落的锋锐刀气凝结半空,犹如实质般的交错刀山,经久不散。

我心中一沉,这是碧大哥的刀气,也是他法力衰竭的征兆。他的刀气已经不能收发自如,才会凝在半空不散。

“轰!”海面上猛然炸起两道小山似的巨浪,两个人影犹如蛟龙出海,先后踏浪冲出,在半空相对而视。

大哥还活着!我大喜过望,全力急掠,在精神力的视野中,碧大哥浑身浴血,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公子樱。

“刀来!”碧大哥仰天厉吼,音震长空。

天际光芒一闪,犹如雪亮的闪电劈落,无量刀破开乌云,从天而降,投向大哥高举的双臂。

消失的无量刀,竟然在这一刻奇迹般地回来了!

“太晚了。”公子樱也不阻止,静静凝视着对手,脸上露出惋惜悲哀的神色。

百丈…五十丈…十丈…一丈,无量刀呼啸着划过惊艳的轨迹,落入大哥手心。

碧大哥纹丝不动,凤目圆睁,犹如雕塑般屹立浪尖,明晃晃的刀锋照得他脸色冰寒。

“嗖嗖嗖!”他全身骤然绽开数百道血口,浓烈的血水喷溅而出。

“不!”我凄厉狂吼,心如刀割。

无量刀发出一声清冽的悲鸣,化作白光,猛然炸开。

“魂器殉主。”螭沉重的语声像一个浪头打过。

那一袭血染的白影仿佛从高高的悬崖坠落,如同折断的苍白翅膀,跌入了滔天巨浪中。

残雪碎玉飞溅,波涛卷起了一切,呼啸着涌向阴霾的远方。

我立在半空,呆若木鸡,一颗心空空荡荡,仿佛随着溅开的浪花粉碎。

这么多,这么冰冷的海水,足够用来放声痛哭,可我的眼睛里流不出一滴泪水。

我甚至无法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因为身上最后一丝人的感觉,也在这一刻,被无情的海浪带走了。

“啊!”我浑身颤抖,仰天尖啸,高高地跌落下来,沉入冰冷湍急的大海。

往下沉,我一直往下沉,海水淹没了头顶。

那柄刀,那个天神般高大的身影,那一年琅玕树的鸣响声,陪着我一起往下沉。

这么深,这么幽暗的海水,足够淹没所有的记忆。

说起来真可笑,我可以融入无数生灵的情欲,可以体验他们的痛苦,却无法感受自己的。

如今的我能感受到的,只是弦线的波动。

往下沉,一直沉到冰冷黑暗的海底。这里就像一座凄凉死寂的坟墓,而我孤独伫立。

“你真是失败,和我的父亲一样的失败。”隔了很久,我喃喃自语,声音比海底更荒凉,“你们都很失败。”

“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以为想要追寻的梦想,想要追寻的道是什么?你们以为可以带着羁绊,带着自以为是的温暖,简简单单地得到它们吗?”

“你到底有多么想要呢?为了道,你又愿意割舍多少呢?为了琅瑛,你会变疯。为了我,你可以下跪。一年又一年,总会有这个,那个,太多的东西让你委曲求全,难以割舍。”

“最终,你只会在漫长的岁月中割舍自己。最终,你只会说这么一句,‘我以为…但是…’”

“或许临死前,你孤独地躺在孤独的海底,会想起往事,想起自己曾经追寻过的道,想起自己不惜一切渴望过的梦想。”

“它们曾经距离你如此之近。”

“而现在它们遥不可及,只剩回忆。”

“它们和你,都慢慢地被彼此遗忘。”

“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准备好。因为无论是道,还是梦想,都是无比残酷的东西。”

我的语声越来越漠然,心镜映照出深沉如渊的神威,无数枚精神种子上下沉浮,龙蝶的惨叫声回荡在心灵的最深处。

“我不想重复你们的道路。”

一根根新的弦线凭空生出,玄妙振动,这是吞噬了部分的龙蝶魂魄所化,已被我重新融合,可以操纵御敌了。我蓦然感应到,当我将龙蝶吞噬完毕的一刻,便是迈出那一步的契机。

“我绝不能在半途倒下,没有人可以让我在半途倒下。”

又隔了很久。

我缓缓向上浮起。

那柄刀,那个高大如天神的身影,那一年琅玕树的鸣响声,永远留在了沉眠的海底。

“你们追寻过的东西,我会替你们实现。”我向着海面冉冉升起,浑身散发出神祇般的气势,煌煌如威严烈日。

“哪怕举世皆敌,哪怕舍弃一切,哪怕得到的并非想象中那么完满。”我不断上升,浮向海面,浮向更接近天空的地方。

“但至少临死前,我可以告诉自己,我触摸到了想要追寻的东西!我——选择了要选择的道!”水柱喷涌,巨浪滔天,我仿佛挟卷起整个大海,冲向天空。

空旷的海面上,水汽弥漫,公子樱早已不知所终。

“你逃不掉的,公子樱,我会让你用最残酷的方式死去。”我淡淡地说道。

数日后,我悄然潜入了清虚天。

“老夫雷猛,拜见北境之主。”雷猛跪伏在地,雄壮如狮的身躯不自禁地僵硬,承受不住我身上不经意间流露的神祇气势。

只有我迈出那一步,才能自如地控制这股气势。

水声潺潺,我目光扫过四周阴暗潮湿的洞窟,这里是水下溶洞,顺着曲折迂回的暗流,可以直通百里外的碧落赋。

“这么多年潜藏在碧落赋,辛苦你了。”我淡漠地说道,弦线闪电般刺进雷猛的精神世界,深入核心,烙印种子,全然无视对方的精神防御。自从我进化成弦线,情欲之道的威力再深一层,知微以下的人根本挡不住弦线的攻击。而被我埋下精神种子的人,我已能操控他们的情欲。

雷猛的一生清晰浮现在心镜上。他本是碧落赋的一名杂役,被吉祥天暗自收拢,得授秘法,后来道行大进,成为卧底碧落赋的长老,负责守护柠真。

“这是属下的本份。”雷猛颤颤巍巍地道,心中的“惧”被我弦线勾动,猛然放大,吓得他面色如土,浑身发抖。

“这么说来,碧落赋已被布下天罗地网的道阵。”我轻振弦线,驱散了雷猛心中的“惧”,如同控制着一个乖乖听话的牵线木偶。

雷猛果然面色舒缓,点头道:“公子樱与海龙王决战后,立即赶回碧落赋,设下重重禁制防御。一旦有外敌触及道阵,他会当场知晓。”

我笑了笑:“他倒是很小心,只怕楚度也藏在碧落赋附近,蠢蠢欲动。只要本座一现身,他们就能采取对策。若是公子樱一心想逃,本座的确很难杀掉他。”

雷猛恭谨地道:“请北境之主放心,属下已经偷偷在道阵中做了点手脚。只要我们沿着这条水下溶洞,就能穿过天罗地网的禁制,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碧落赋。不过…”

“不过碧落赋实在太大,共有七十二处洞天奇景,谁也不知道公子樱待在哪一处,对么?”我打断了他的话,对雷猛的心思洞若观火。

雷猛惊异地看着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道:“北境之主英明。公子樱这几天行踪不定,难以打探出确实的落脚处。”

我淡淡地道:“柠真在哪里,你总该知道吧?”

雷猛欣然点头:“公子樱命属下寸步不离,守护小姐。”

我眼中闪过一丝怅然,默然片刻,绝然道:“那就带本座去见她。你我虽然找不出公子樱,但柠真可以。”

雷猛领命先行,我负手走在他身后,步履无声,倾听幽幽的流水响动。

水声时轻时疾,萦绕心头,温暖又模糊。恍如在深夜的大海上,在飞扬的剑鸣中,在翡翠河荡漾的波光里。

那是过往流逝的声音。

“如果那一晚,没有大雨和洪水…”我听到你的声音,听到从你发尖滚落的最后一滴水珠,悄悄碎裂的声音。

声音并不大,却是人生中最沉重的回响。

如果当时,如果伫立在翡翠河畔的你,如果转身走向鲲鹏山巅的我,如果在洪水淹没之前,我能给你想要的答案…我听到那些声音,点点滴滴,一去不回,我再也不是你想要等待的那个少年了。

我穿过溶洞,穿过天罗地网,穿过碧落赋忧伤凄迷的山水,穿过心底最深最隐秘的伤口。

我向你而来,却离你越来越远。我的脚步没有停,这真是一生一世最孤独的一条路。

可如果,真的有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我是不是可以一直听下去,听那一去不返的声音,听那永远不会听到答案的声音?

这条路太长,而爱又太短。

谁又能真正听清流逝的声音呢?

雷猛悄然退下,我收住脚步,望向前方。

暮色苍茫,湖水模糊,我望见甘柠真孤独而苍白的背影立在水榭中,像一片不会融化的雪。

整个碧落赋被重重叠叠的法阵围住,如同笼在透明的大罩子里。到处响彻着法阵的轰鸣声,罩子一颤一颤,闪过一缕一缕刺眼的光,可以望见外面扭曲咆哮的虚空,黑压压的风暴卷起雪亮的雷电,像疯狂的猛虎冲撞在法阵上,炸开一团又一团的光火。

甘柠真也被光火映照得一阵亮,一阵暗,似在天崩地裂中摇晃。

我远远地望着甘柠真,一动不动。

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我没有挪动脚步。如果我可以为你停留一次。

不知隔了多久,好像是一个时辰,又好像是一天。其实我并不在乎有多久。

甘柠真忽而转过身,瞧见我,一下子痴了。

我想开口,又不知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沉默地听着法阵的轰响无休无止,惊如炸雷,淹没了所有的声音。

“真的是你吗?”隔了好一会儿,我听见甘柠真的声音,像是从昏暗的湖里轻轻浮起来,湿淋淋的,叫人心颤。

这么简单的问题,我竟是仍不能给出答案。

什么是我呢?你爱上的是怎样的我呢?你自己清楚了么?我站着原地,垂下视线,望着甘柠真在湖水中忽而闪亮,忽而熄灭的倒影。

如果你爱上的只是一个倒影。

甘柠真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方才绽开的笑容冻结在嘴角。

“好久不见了,柠真。”过了一会儿,我低声说道,“来之前,我犹豫了很久,到底该不该来。”

甘柠真不安地望着我,声音像悲凉而清冽的湖水:“你怎么了?”

“柠真,我来这里,是为了杀公子樱。”我抬起头,艰难地说道,我不愿意谎言相欺。我也清楚,柠真并不知晓公子樱和碧潮戈的决战,但与其让柠真在两难中痛苦挣扎,不如彻彻底底地恨我,彻彻底底地了断。

“我要利用你,把他找出来。”

甘柠真呆呆地注视着我,像是没有回过神来,又像是根本没有听清我说的话。

“对不起,柠真。”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还会让你亲手杀了公子樱。”

甘柠真似已僵住了,过了许久,才如梦初醒,勉强扶住水榭的柱子,颤声问道:“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默然有顷,答曰:“为了道。”

“为了道…”甘柠真喃喃自语,忽而惨笑起来,笑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让你失望了吧,柠真。我其实和你的父亲一样,不,我做得比他更残酷,更坚决。”我深深地吸气,吸气,然后迈动脚步,缓缓向甘柠真走过去。

弦线像一根尖锐无情的刺,探了出来。

火光闪耀,雷电怒号,甘柠真苍白的手紧紧抓住了柱子,在背后风暴肆虐的虚空中颤抖着。

我走过去,一直走到甘柠真的面前。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柔弱的柠真,蜷缩到了柱子后面,像是溺水的人抓紧了唯一的东西,手指深深地嵌进了木梁。

迟疑了一下,我低下头,轻轻贴住甘柠真的脸颊。许是受了刺激,甘柠真的肌肤冰凉,两腮却像火一样烧烫。

“不要这样,好不好?”甘柠真呓语般地道,乌黑湿亮的眼睛睁大了,睫毛柔弱地颤栗着。

“那一年,我在翡翠河边望着你越走越远,我突然好后悔。这些年,我真的好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把你留住?为什么不阻止你去鲲鹏山?为什么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很喜欢你。”

我伸出双臂,轻轻抱住甘柠真柔软的娇躯。我们靠在水榭古老的柱子上,虚空崩溅的光火在脸上闪耀。

“是很喜欢的喜欢。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一来,就说这样的话?你是在气我吗?气我没有来鲲鹏山救你吗?我来过啊,我愿意和你一起…”

“别再说了。”我紧紧抱住甘柠真,整个天地仿佛随着我们一起破碎。

世界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昏暗。

“想不到,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天地破灭的时刻。柠真,这世间的东西,最终只是水中的倒影,总会消亡的。”过了很久,我低声说道,凝视着柠真仿佛被黑色洪水淹没的眼睛。

“就像现在这样,翡翠河碎了,那片雨林也碎了。”

“让我告诉你,尾生的故事。”又过了好久,我听见自己空旷寂寥的声音。“如果那一晚,没有大雨和洪水,尾生也不能等到那个心爱的女子。”

“因为在那一晚之前,女子就已经离开了。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要走很长很孤独的路。她一生都在寻找那个地方,她不会为了尾生而停留。”我眨了眨眼,里面好像浸了冰凉的湖水。

“女子一直走,一直找,也许她永远不会找到那个地方,也许那个地方早已被洪水淹没。可如果不去找,就不会知道。”

“或许尾生最后会明白,他爱上的,原来只是那个女子在水中的倒影。也或许在洪水淹没了尾生之前,女子已经回来了。”

“不管等待的,最后有没有回来,我都想要对你说,谢谢你。”

“谢谢你,一直在等。”

“谢谢你,让我在如此孤独的路上,可以再一次听见那些声音。”

“谢谢你,让我可以爱上你。”

我用力,用力地拥紧甘柠真,弦线是无形的丝网,将我们连在一起。

一滴泪珠从甘柠真的眼角滑落,碎在湖面上,于是整个湖都是眼泪。

弦线幽幽颤动,是无声的琴弦,鸣响在甘柠真的心中。

我听见雪莲孤独绽放,听见弱水剑鸣,听见她一生的悲伤和欢乐。

深深的雪层里,她躺在我的身边,肌肤相贴。

草原的篝火前,她和我手勾手肩并肩,娇笑起舞。

她唱着忧伤的歌,斩出飞扬的剑。

她也曾对我说,要记取最美丽动人的一刻。

弦线幽幽颤动,她的一切向我打开,恍如午夜梦回。我化作百转千绕的弦线,既是林飞,也是柠真,是分开又交汇,交汇又错开的我们。

碧落赋外面,狂烈的风暴也仿佛疲倦了,雷火湮灭,虚空陷入了最深的黑暗。

四周一下子寂静得不真实起来。

公子樱怀抱琵琶,翩然而至,像一道明丽的光撕开夜幕。

“柠真,你找我吗?”公子樱走进水榭,没有察觉甘柠真已然身不由己,受制弦线。

弦线巧妙振荡,喜、怒、爱、惧、哀、恶、欲、生、死、目、耳、鼻、口相应变化,甘柠真早已变成我的牵线木偶,目光微垂,默默颔首。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又睡不着了么?”公子樱柔声问道,幽暗的水波映上他的脸,几缕紫发凌乱地纠结在额前,像是轻轻晃动。

甘柠真垂着头,没有说话。

“我一直想来看你,但又怕你还在生我的气,所以…”公子樱迟疑着说,好像叹了口气。

“这些天也确实抽不开身,门派有很多事,清虚天也很慌乱。所有的掌门、长老都来找我,担心天地毁灭的劫难,我要一个个安抚他们,我不能让他们对碧落赋失望。”公子樱的声音愈发嘶哑,说着说着,低声咳嗽起来。他忙转过头,袖子遮住嘴,不让甘柠真瞧见袖口暗红色的鲜血。

与碧潮戈一战,他终究还是受了伤。

停了一会,公子樱脸上露出笑容:“真糊涂了,我怎么对你说这些,你一定觉得很没意思了。我记得你小时候,每次听到不想听的话,总会像现在这样,低着头,揉着衣角,一声不吭。”

我驱使着甘柠真,答道:“我不再是小时候了,你也不是了。”

公子樱一下子沉默了,隔了片刻,像是强振精神,带着兴奋的语气说道:“你知道吗,就在我来之前,冷香潭里的那朵七窍雪莲开花了!你想不到吧,它真的开花了!怎么,你不记得了吗?”

“是你当年带回来的那一颗莲籽?”

“对,就是我们亲手种下,你吵着说不可能活下来的那颗莲籽。那会儿,我劝了你好久,你还说樱哥哥真是罗嗦得像一个老太太。”

“已经隔了很久,我不太记得了。”

“也不算久,是你来碧落赋的第三年。那个时候,你有这么高,刚到我这里。”公子樱伸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笑起来,“你说七窍雪莲只生长在最寒冷的雪山,碧落赋里是种不活的,因为它讨厌这里。你还挖出潭底的淤泥,悄悄抹在我的衣服后面。我干脆跳进水潭,硬拉着你,一起种下莲籽。”

甘柠真点点头:“你还向我保证,将来,一定可以看到北境最美的雪莲。”

“莲花真的开了,虽然还很小,只有一丁点的花苞,但真的很美。天地破灭,我本以为不会看到了,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看一看?”公子樱低下头,热切地看着甘柠真,忽而瞧见她眼角的泪痕。

“我想离开这里。”

公子樱呆了半晌,涩声道,“原来你还在怪我,怪我没有让你去找他。”

“你一定要去找他吗?柠真,有时候不见,反倒胜过了相见。他未必像你那样…”他的声音弱下去,神色迷离,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我们还是,去看一看莲花好吗?”

甘柠真默然了一会,道:“你弹首曲子吧。”

公子樱苍白的脸上重新焕发出神采:“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每次不高兴,都要听我弹琴。有时候,我真怕你会听腻了。”他坐下来,倚着水榭的栏杆,双腿悬空在湖面上。

甘柠真立在公子樱背后,盯着他手中皎洁如玉的琵琶。一点黛眉刀就藏在琴腹中,弹奏时,是无暇抽出来的。

“柠真,如果我们还是那个时候,该有多好。”公子樱低吟一声,指翻弦动,露凝风扬,沉寂的黑暗中响起一串琵琶声。

初时,乐声幽微,似秋虫轻鸣,错落有致。恍如一点黛眉刀生于碧潭,出于幽谷。

乐声反反复复,如湿雾徘徊,朦胧难辨。那是一点黛眉刀被带往碧落赋,前路茫茫,寂寞无依。

忽而,响起一记清亮的勾弦声,乐声密集,如珠落玉盘,嘈嘈切切,似雨打竹楼,淋淋漓漓。乐声越来越疾,音色越来越高,猛然一声直刺苍穹,如冰河乍破,霹雳翻响。

甘柠真拔出了三千弱水剑。

乐声复又盘旋而下,百转千折,渐渐柔和清婉,似乳燕绕梁,呢呢喃喃,春蚕吐丝,缠缠绵绵。公子樱沉浸在往事中,嘴角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容。

光芒一闪,清冽的剑锋刺进公子樱的背心。

“呛!”弦断了。

鲜血顺着衣袍,浸染开来。“扑通”,琵琶摔落在湖水里,慢慢沉下去。

“柠真。”公子樱轻呓了一声,没有运转法力,夹住剑锋,只是吃力地回过头,愣愣地望着甘柠真,嗫嚅着嘴唇,低声问,“为什么?”

“碧潮戈。”甘柠真漠然答道。

“原来还是为了他。柠真,他真的那么好吗?”公子樱痛楚地蹙起眉尖,胸膛轻轻颤栗,“我不是故意要瞒你。柠真,你,不要恨我,好吗?”

甘柠真摇摇头。

公子樱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他发了一会呆,颤抖着抓住冰冷的剑锋,迎上去,贯穿心脏,鲜红的血喷溅在湖面上。

“现在,你不会恨我了吧?”公子樱虚弱地道,咳出大团血沫,“你小时候,总是一个人待在角落里,躲开所有的人。半夜里,我看到你孤零零地站在水潭边,偷偷地哭。我想,原来,原来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和我一样寂寞的人。我们,都这么的寂寞。我们可以,可以一起去看,看莲花。”

他的眼神越来越暗淡,全身被血水染红,他挣扎着伸出手,像是要触碰什么:“你看到了吗?柠真,莲花开了,雪白的莲花,开得很大,很大…”

他忽而笑了,身躯后仰,摔进了冰冷黑暗的湖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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