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线颤动,我从甘柠真的身心中缓缓退出,就像一个无形无色的幽灵,退出了承载我的容器。
同时,我将自身全部的记忆、对法术的感悟和经验留了下来,尽数烙印在甘柠真的精神核心内。
弦线交织出我的样子,出现在神思恍惚的甘柠真身前。她还没有从我灌输的烙印中回过神来,目光时而凄迷,时而震惊。
我目光复杂地凝视着甘柠真,伸出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痕。
刹那间,心镜以最自然而然的方式蜕变,无声无息地化为混沌之态,似虚似实,若有若无,仿佛无限延伸出去的广袤宇宙,无数枚精神种子犹如星涡旋转浮沉。
“恭喜你了,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你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可以恣意操控,真正凌驾于情欲之上,补全了道心的最后一块短板。”心神中传来龙蝶的声音,冷得像万年不化的酷寒冰层。
“是,我终于走到了。”我的目光从甘柠真身上移开。龙蝶说得不错,我操纵甘柠真的情欲既是为了除掉公子樱,也是为了道的圆满。
大成的情欲之道需要自如掌控所有生灵的情欲,甘柠真也不能例外。我如果心软做不到,就不可能真正圆满。
这是最艰难的一步,我若强行为之,只会落于下乘。但我巧妙借助了碧潮戈的死作为契机,顺理成章地入手甘柠真,走完这无比关键的一步。
这一切契合道心,发乎于我的情欲,又被我牢牢掌握。我超然于外,也在其中,情欲之道近乎圆满,一只脚实实在在地跨出了知微。
若不是龙蝶的魂魄,我甚至可能当场证道,超越众生,进化成类似神奇的高等生灵。
“龙蝶,现在只剩下你了!”我的魂魄光芒大盛,宛如化作万丈巍峨巨像,俯视着蝼蚁般渺小的龙蝶。如今心镜大成,是我将龙蝶彻底吞噬,最终了断的时候了。
“是啊,你也只剩下我了。”龙蝶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道,“这最后的半步,你我都已无法选择了。”
我沉声道:“龙蝶,你成为我踏出巅峰的最后半步,也算虽败犹荣,死得其所!”心镜覆盖龙蝶,残余的魂魄如同冰消雪融,彻底失去了抵抗力,以惊人的速度涌入我的魂魄。
“为了道境圆满,你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值得吗?”龙蝶眼中的火焰渐渐黯淡,语声出奇的冷静,再也不做丝毫挣扎反抗。
“你不也一样吗?”我反问道。
“说得好!你终于和我一样了!”龙蝶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神色,仿佛失望般地叹了口气。
我心中本能地生出一丝危险的预兆。
“咣当!”甘柠真手中的三千弱水剑掉落在地。她目光惨淡地盯着我,嘴唇颤栗,娇躯摇摇晃晃,眼泪不断地流出来。
“柠真,这就是我,一个你并不知道的我。这样的我,你还会爱吗?”我凝视着她,这样万念俱灰的神色,我仿佛在哪里见到过。
甘柠真惨笑一声,望着空空荡荡的湖面,公子樱已经沉入了最黑暗的湖底。她呆立半晌,娇躯一软,摔倒下来。
我伸手扶住她,像是扶住一朵折断的雪莲,眼前恍惚掠过了另一个影子,一个纤柔凄迷,结着丁香般淡淡哀愁的女子,缓缓躺倒在寂寞的深巷里。
“放开。”恍惚中,我听到甘柠真空空洞洞的声音,“放开你的手。”
“柠真…”
“香愁…”
甘柠真的身影和丁香愁恍如重叠在一起,我也分不清自己开口叫出了什么,心神一片模糊,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龙蝶还是林飞。
出了大问题!我下意识地想要停止吞噬龙蝶,但没有用,龙蝶的魂魄主动投过来,源源不断地和我相融,一幅幅奇异的画面闪过心灵,相互重合在一起。
甘柠真抓住地上的三千弱水剑,向我斩来。
“刺啦”一声,剑锋斩过我抓住她的道袍,莲衣割裂开来,只在我手心残留了洁白如雪的一角。
甘柠真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向湖面走去。
“我说过,这最后的半步,你我都已无法选择。”这是龙蝶的声音,遥远又近在咫尺,是从我口中发出的。
“你以为我需要像你那样,选择吞噬对方吗?不,我根本就不需要啊。我需要的,是你慢慢地变成我,变回前世的龙蝶,自然而然地合为一体啊。”
“看看现在的你,除了林飞这个名字之外,你和我有什么不同呢?我们一样的冷酷漠然,一样地不择手段,牺牲一切,包括自己深爱的女人。”
“当年,我坐视丁香愁死在楚度的手里。今天,你亲手毁掉了甘柠真的一切。”
“无需吞噬,林飞已经被龙蝶取代了。”
“从我将你从魂魄中分离出来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迟早会走到这一步的。无论你出生在大唐的世界时,有多么单纯,多么热情,和我有多么不同。但最终,你会变成我的。”
“你想问为什么?因为时光本就是残酷的,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想要活下去,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怎么可能不变呢?”
“这个天地,无论如何千变万化,光怪陆离,最终都只有两种生灵。一种是狼,一种是羊。无颜、公子樱、甘柠真、丁香愁他们是羊,楚度、晏采子、你和我成为了狼。”
“你本就是我,拥有狼的天性,自然会选择成为狼,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变回龙蝶。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应该欣喜,应该庆贺自己的计划终于圆满。然而,我还是觉得有一点点的失望,因为不管你如何敌视我,我对你并无敌意,你是我的一部分。在这个残酷而孤独的世界里,你是我最亲密的存在。没有你,我无法撑过黄泉天幽冥河那段漫长而艰难的岁月。”
“所以,我还是存了那么一点点的妄想。我想,也许你可以,可以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龙蝶的命运。”
“但你没有,你做出了和我一样的选择。”
“你是道的成功者,但同时,你也是命运的失败者。”
“失败的你,已经没有资格再以林飞的身份,活下去了。”
“林飞,你不再存在了。”
龙蝶的话仿佛一声声惊雷,轰炸心灵,震得我精神世界天崩地裂,翻江倒海。各种乱糟糟的念头无中生有,纷至沓来,却又无法辨清,恍如在弥漫的浓雾里时隐时现。
我是林飞?我是龙蝶?
我失魂落魄,木立不动,恍恍惚惚间,好像听到月魂和螭焦急的呼叫。但我听不清楚,也无法回应,意识正变得越来越模糊,而龙蝶的往事越来越清晰,深深映入脑海。整个变化如同一幅画浸溶在水里,上面的颜料重新流淌,渐渐渲染出了迥然不同的画面。
丁香愁凄婉的笑容;十六年后我会转世回来;格格巫说,每一个人都隐藏了两个自己,先破后立,合二为一;幽冥河涛声如雷,汹涌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呼啸打来…
“这不是我!”我苦苦守住仅存的一线清明,猛然咬破舌尖,鲜血喷溅,剧烈的疼痛令我暂时清醒。没有丝毫迟疑,我疯狂振荡生死螺旋胎醴,法力以自爆般的决绝方式,强行炸开。
唯有自残,才能使龙蝶有所顾忌,一旦这具肉身消亡,龙蝶也要被迫与我同归于尽。
眼看奔涌的生死二气冲向内腑,忽然,生死螺旋胎醴不受控制地逆势流转,生死二气纷纷缩回,重新投入胎醴。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怎么可能给你同归于尽的机会呢?”从我口中,发出龙蝶妖异的声音。生死螺旋胎醴不紧不慢地运转,肉身的控制权已然落在了龙蝶手中。
“不,我们不一样!”我厉声狂吼,但发不出一点声音。我试图重新激荡法力,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短短几息,竟然连抗拒的意识也无法生出了。
精神核心中,只剩下一个魂魄光芒万丈,七爪腾跃,双翅翻飞,眼睛中闪耀出灼烧的烈焰,已然分不出那是龙蝶的魂魄,还是我的了。
双魂合一,我浑身冰冷,心知大势已去。
我到底是谁?这个仅余的念头也变得模糊难辨,四周仿佛掀起重重惊涛骇浪,我最后的意识像一颗微弱的尘埃,慢慢下沉,一直沉向无底深渊。
“爸爸!爸爸!快醒醒!”我依稀听见绞杀的呼唤声,精神核心中的魔种骤然跳跃,像一颗心脏般膨胀、收缩,焕发出一轮轮奇诡的光晕。“砰”的一声,魔种裂开,攀爬出一朵鲜红色的花苞,娇艳欲滴,艳丽如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浓烈腥气。
借助我和魔种之间的微妙感应,我蓦然惊醒,道心与魔种既是相斗相克,也是相辅相成。此际双魂合一,道心于这一刻真正圆满,从而引发了魔种的异变。
一缕缕血色雾气渗出花苞,化作一个个妙态毕露的美艳天女,身披彩带霞衣,环绕着花苞翩然起舞,靡靡歌唱。这些天女的形状样貌,和色欲天上的天女们几乎完全一样。
浓郁的血腥气忽而转化为阵阵异香,芬芳馥郁,沁人心脾。花苞层层绽放,露出盘坐花蕊的一个奇异血影。血影娇小玲珑,流光溢彩,正是脱胎换骨的绞杀。
“爸爸。”绞杀的声音飘忽转折,带着天籁般的美妙鸣动。天女们纷纷融入她体内,种种凶恶、圣洁、喜悦、悲泣的表情从她脸上一一闪过,诸般煞魔法相尽显其中,使人心动神摇,难以自制。
霎时,我和绞杀心神互通。原来,乖女儿通过我对魔种的精神烙印,勾动我沉沦的意识,从龙蝶的魂魄中硬生生地把我挖了回来。
龙蝶厉吼一声,魂魄飞腾而起,扑向绞杀,魔种的异变显然大出他的意料。
“摄魂撩魄,直勾人心。”绞杀化作万千血影,精神核心中浮出无数域外煞魔,飞扑舞动,妙态纷呈,或尖叫或怒吼或哭泣或大笑。龙蝶在半空中的动作蓦地一滞,魂魄被密密麻麻的域外煞魔淹没。
肉身的操控权刹那间回到我手上。
“除非遇上必死的危险,才能使用寂眠力。因为一旦进入休眠,只能凭借外力才有机会复原。”多年前,猄侯说过的话闪过我的脑海。
我微微一笑,心情出奇的平静,最后看了一眼北境的破灭天地。
我可以死,但不会被任何人代替。
“轰!”幽暗的虚空猛然炸开,迸射出刺眼的蓝光,碧落赋的法阵剧烈颤动了几下,缓缓裂开一条细纹。飓风夹着雷火从裂纹中汹涌扑入,大地摇晃动荡,水榭的柱子轰然折倒,塌陷下来,水榭被冰冷的湖水淹没。
眩目的光芒迸射,无数煞魔灰飞烟灭,龙蝶的魂魄重新浮现出来,庞大的七只利爪按住了绞杀。
我同时发动了寂眠力。
这是我准备已久的最后一击,自从我洞悉自己和龙蝶的关系后,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龙蝶脸上第一次露出失态的神情,疯狂吼道,“我们会一起死的!”
我已经无法回答了,全身的血肉迅速消散,化为森森白骨,沉入湖底。“轰隆隆”湖床裂开深深的沟壑,白骨坠落下去,被沟壑吞噬,无穷无尽的黑暗在上方弥合,淹没了一切。
我失去了最后的意识,陷入了沉眠。
不知过了多久,我朦胧的意识从幽暗的最深处重新浮现出来,像一个冒出深渊的微弱水泡。
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如同置身在一座空旷死寂的坟墓中。
隔了许久,我才慢慢回想起以前发生过的事情,想起我是林飞,想起最后一刻施出的寂眠力。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还没有死吗?龙蝶又去了哪里?我沉睡了多久?目光所及,四下里空空荡荡,虚无一物。无论是绞杀、月魂还是螭,仿佛都彻底失踪了,再也无法感应得到。
呆了片刻,我想要爬起来,但浑身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费了半天劲,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又无力摔倒。
“你终于‘醒’了。”黑暗中,骤然亮起两团烈焰,龙蝶的身影出现在我的对面。
“醒?”我忽而意识到,自己的魂魄过于孱弱,以至于施展了寂眠力后当场昏迷。换言之,哪怕是再虚弱不堪的魂魄,也是属于我自己的。
“这里是?”我望向荒凉沉寂的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向远处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这里是你的精神核心。”龙蝶答道。
“龙蝶,你失败了。”我躺在虚无的黑暗中,猛然爆发出笑声,“我还是我,还是林飞。”
龙蝶冷冷地看了我一阵,道:“你的运气真是好得逆天,域外煞魔都愿意为了你舍弃自己。”
我心头一震,失声呼道:“绞杀怎么了?”
龙蝶森然道:“她将你的魂魄勾了出来,怎能不付出代价?她已然陷入沉眠,重新退化成浑浑噩噩的魔种。域外煞魔的确诡计多端,为了避免你被我代替,她还将煞魔本源融入你的魂魄,一旦我强行吞噬你,便会被魔念侵蚀,沦为她重生时的养分。”
我呆了片刻,恍然道:“若是我将你吞噬,自会将煞魔本源重新分离出来,还给绞杀。这么一来,无论是你吞噬了我,还是我吞噬了你,绞杀都会再次苏醒。而汲取了道心,先破后立的魔种,只会比过去更强大,甚至可能冲破域外煞魔的极限,进化成崭新的生命。”我忍不住再次开怀大笑,乖女儿不愧是最顶级的域外煞魔血脉,哪怕舍己救人,也会为自己准备好一条妥妥当当的后路。
在当时短短的一瞬间,绞杀做出的应对决断、深谋远虑,即便是我也自愧不如。
龙蝶哼道:“即便绞杀得以重生,也处境堪忧,迟早会迎来域外煞魔无穷无尽的追杀。相传域外煞魔暗中监控了无数世界,无论她逃到哪里,都躲不过去的。”
我沉吟半晌,豁然醒悟:“绞杀的种子被植入北境,原本就是某些域外煞魔安排好的计划。目的是等待天地破灭之际,利用绞杀,吞噬北境的意识和本源。而那些色欲天的天女,应该早已被域外煞魔操纵,成为它们悄然伸向北境的触手。一旦绞杀在北境进化,天女们就会自动成为绞杀的养料,帮助她成长为最顶级的域外煞魔,从而吞噬北境。
但那些隐藏在幕后操控整个计划的域外煞魔,怎会如此好心,将北境白白送给绞杀吞噬?最后的大头,必然会被他们拿去。绞杀充其量,只是一个冲锋陷阵的角色,一颗被利用的棋子。兴许他们早在绞杀身上,埋下了控制的暗手。
乖女儿很聪明,意识到了自己可能为他人做嫁衣的结果。魔种大成之际,她本可脱离我而去。但她选择了救我,并将煞魔本源融入我的魂魄,以退化成魔种的方式,巧妙地摆脱了域外煞魔为她安排好的道路。域外煞魔的计划功败垂成,必然会对绞杀这个背叛者展开追杀。”
龙蝶忽而长叹一声:“说到底,这是北境和域外煞魔的一场战斗。无论是你、我还是绞杀、楚度,都不过是其中的棋子罢了。”
我微微一愕:“怎会如此?”
龙蝶冷笑道:“我也是刚刚想明白的。北境真正要对付的不是你我或是楚度,我们根本就没这个资格。对它而言最致命的,是相传监控了无数世界,连神祇都可以吞噬的域外煞魔。你仔细想想,没有楚度大肆杀戮雨林的土著妖怪,你怎会得到绞杀?没有你,绞杀又怎有机会背叛域外煞魔?如今域外煞魔计划失败,你和我又同时陷入寂眠,只能慢慢等死,北境的威胁几乎一扫而空。”
“我们都被北境利用了。”他凝视着我,惨然一笑,“我早该想到的。北境利用你来对付楚度,自然也会利用我来对付你。到了最后,再利用绞杀来对付我。可谓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他沉思了一会,道:“唯一的变数,应该是你的师父阿萝。她本该被葳蕤翡翠变成白痴,楚度因此道心失守,死在你的手里。然后你我同归于尽,绞杀沉眠。所有人都输了个精光。”
我沉吟道:“但因为师父这个变数,楚度侥幸逃脱了北境为他安排的死亡。”楚度若是道心受创,当时悟出三象合一的我,毫无疑问能将他击毙。
龙蝶默默颔首:“阿萝才是真正超脱宿命的人。”
我沉默许久,道:“莫非你甘心接受现在这个结果?”
龙蝶苦笑道:“还能怎样?如今你的肉身埋在万丈深渊的地底,一旦北境成空,肉身消亡,你我只有魂飞魄散一途。当时你也看到了,碧落赋即将崩溃,所有人肯定只顾逃命,难道你还指望有人深入地底,将你我唤醒?”
我轻轻叹息:“但愿无颜有机会逃出去。”失去了我的法力加持,无颜应该能从我的袍袖中脱身。
一时间,龙蝶和我都无话可说。两个失败者相对而坐,默默沉思。
不知隔了多久,或是多少天,在这里,时间以无法察觉的方式流动着。龙蝶突然问道:“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后悔吗?”
我想了很久,才道:“你问今天的我,是否会为昨天的我而后悔,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龙蝶眼中露出疑惑之色,我淡淡一笑:“昨天的我,自有昨天的执着,怎能因为今天的失败,就否定了过去的我?若是如此,人生永远只剩下后悔。后悔当时没有多一点勇气,后悔当时没有努力修炼,后悔当时错过了唾手可得的选择…”
“一个人慢慢成长,从婴儿变成少年,逐渐成熟衰老。每一个我都汲取了过去的我所有的经验、体会,得以不断蜕变。没有过去的我,哪来今天的我?又何来我的后悔?这其中,我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哪怕再幼稚、再愚蠢、再错误,也是当时的本心做出的选择。既然出于本心,何来后悔之说?”
“若是林飞从未改变,那么我这几十年,岂不是白活了?”
“龙蝶,从吞噬的角度而言,你确实赢了。但就本心而论,你输得彻底。因为你的本心早已死了,死在前世一次次的失败中,死在对自己的质疑中。从你将我分裂出来的那一刻,龙蝶就已经死了。”
“因为那一刻,你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了林飞。”
我盯着龙蝶明灭不定的眼神,望着那两团黑夜中的篝火时而暴涨,时而黯淡,想象着他将我分裂出来时的绝望。
意气风发、自命不凡的龙蝶,在北境闯荡一生,最终虚耗光阴,一事无成,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另一个重新开始的我。
“但生命不需要重新开始。”我平静地道,“龙蝶,为什么不能自己坚持下去?你害怕不断地面临失败?你累了,绝望了,你两手空空,最后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待别人来给你希望。”
“龙蝶,你也是抱柱而死的尾生啊。”我坚定地摇摇头,“你看,我们是不同的。”
“不同?”龙蝶发出一阵尖刻的冷笑,“我当然不像你,买件玩意就能得到魅的传承!随便跳个海,就碰到阿萝这样的师父!你有海龙王、拓拔峰、空空玄、螭…可我有什么?我又拿什么来赢?”
他面容抽搐,声嘶力竭地吼道:“越挣扎,越坚持,就越绝望!”
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龙蝶胸膛起伏,急速地喘着粗气,隔了许久,他才木然道:“现在争辩这些有何意义?你我深埋地底,孤立无援,一样要慢慢等死。林飞,北境不再需要你了,你的气运终结了。”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再也不发一言,像一具空壳,在窒息般的黑暗中慢慢干枯。
我默然半晌,望向四周,无论剩下多少时间,似乎也只能在这里慢慢等死。
我伸手撑住地面,身下空无一物,却有若实质。我弓起背,竭力站起身,向前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又颓然摔倒。
绞杀虽然救了我,但强行勾出的魂魄太孱弱了,连自如活动都做不到。我索性趴在地上,手脚并用,费劲地向前爬行。
一寸,一尺,一丈…在深邃无尽的空间中,我孤独地艰难地爬动。前方是黑暗,后面也是黑暗,这让我想到幼时,在洛阳的狮子桥上爬行乞讨的情景。
那样充满屈辱的动作,如今回想,原来也有生命的尊严。
向前爬,一直爬,我支住手肘,顶起膝盖,移动着虚弱的身躯,向着望不见的前方爬。
一个月,一年,恍惚过了很多年,我一刻不停地向前爬,重复着这个简单而又枯燥的动作。蓦地,我听到龙蝶干涩的声音,像是覆盖着厚厚的尘埃:“你到底在做什么?”
循声回望,龙蝶仍旧在我身后,原来,我并未爬出多远。
这样的结果确实令人绝望,我所作的一切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徒劳,我开始有点理解龙蝶当年的失落。
“任何术法、技能都不可能没有破绽。我想过了,寂眠力的本质,应该是暂时将肉身与心灵隔断,使自我陷入休眠从而产生的保护力。一点灵智虽存,但困锁在精神世界的核心处,无法脱离,只能等待别人唤醒。唤醒其实就是借助外力,打通封闭的精神核心。”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广漠的空间中,显得如此渺小。
“那又如何?”
“你说如何?”
“你想自己冲出精神核心?”龙蝶呆了呆,发出沙哑而凄凉的笑声,“不可能的。没有外力,你我永远都无法真正苏醒。”
“所以我说,我们是不同的。”我埋下头,继续向前爬行。前方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什么都望不见,没有光亮,没有色彩,没有山川河流,也没有参照的距离。
我甚至听不见自己爬动时的声响。
时间慢慢流逝,或许并不长,但在这里,岁月漫长得难以计量,长得连白天黑夜都被淹没了。每一刻,我都在向前爬,单调地刻板地向前爬。
偶尔回望,龙蝶和我的距离仍未拉远。
“傻蛋,进步太慢!”我依稀又回到龙鲸腹中,因为修炼不利,挨了师父重重的一记暴栗。
“傻蛋!傻蛋!傻蛋!”
“不要紧啦,将来我有的是时间慢慢深造。”
各具神妙的数百种秘笈,最终还是让我练成了。不知不觉,我脸上露出笑容,于此刻,我终于明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对我的意义。
向前爬,我告诉自己,不管要爬多久,希望是不需要时间的。
恍惚又隔了冗长的光阴,我的身上仿佛堆积了厚重的灰尘,散发出荒芜的气息,但我仍在往前爬,和龙蝶的距离似乎稍稍远了一点。
“你出不去的。”龙蝶神色复杂地望着我,眼中的火焰虚弱地跳动着。
“我不会被困在这里。”是我在回答,又好像是柠真这样说道。一片漆黑的怨渊里,我望见她明亮而温柔的眼睛,告诉我:“你从来都不会放弃。”
我轻轻笑起来,如同永夜一般的前方,其实也是有光亮的。无数人追寻着道,不就是想看到黑暗背后的光亮吗?
我竭尽全力,向前爬动,如同逆流游上一条波涛湍急的幽深长河。我没有船,没有桨,也没有放弃与绝望。
隐隐约约的河岸边,我望见海姬,望见鸠丹媚,望见南宫平,望见阿虎,望见无颜,望见夜流冰、楚度…一个个身影像雾一样飘来,又朦胧飘散,我再一次经历他们,经历自己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再一次重走情欲之道。
我时而大笑,时而哭泣,时而惊叹,时而唏嘘,他们让我觉得不再孤独,也正是这些身影,和我交织出了林飞的一生。如果否定他们,也就否定了我自己,否定了生活本身。
无论缺少哪一个,我的生命都不会圆满。
但他们并非我向前的力量。
因为缘聚缘散,因为所有的他们最终都可能消失,在这条永无止尽的黑色河流中,能够一直向前的,只有自己。
又过了许久许久,我的身躯似乎渐渐生锈,变得越来越沉重。我拼尽全力地爬,实在爬不动,我就一点一点挪动着身躯,只要往前,只有往前。
“为什么?”我隐隐听到后方的龙蝶在问,他就像一座衰败的坟墓,发出空寂的叹息。
“龙蝶,你知道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从我施展寂眠力的那时起,我就没指望过别人来将我唤醒!”
“这一生,我从不等别人来将我唤醒!”
“我会唤醒我自己!”
“这就是道啊!”
龙蝶怔怔地望着我,仿佛僵住了。许久,他仰天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声。
笑声震得整个精神空间都在动荡。
“林飞,只靠你一个人,是爬不出去的。”他笑着,空洞的双眼重新亮起烈焰般的光彩。
“但不止是你一个人啊!”他飞扬双翅,浑身迸射出耀眼的光芒,光芒寸寸崩溅。
龙蝶的身躯也在寸寸崩溅,碎片像璀璨的流星,纷纷奔涌向我,融入了我虚弱不堪的魂魄。
“带着我,活下去。”他的笑容中闪烁着泪光,也许当年,龙蝶分裂出的并不是一个魂魄,而是生命中最后剩下的坚持。
漫天光芒渐渐熄灭,龙蝶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我又败了一次。”他嘴唇开合,像是在说。
我凝视着他飘散的身影,摇摇头:“你说过,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是我们。”我掉过头,拼尽了龙蝶和我所有的希望,拼尽了前生和今世的执着,奋力向前爬。
黑暗的前方,闪过一线朦胧的白光。
我向着白光冲去。
龙蝶,你看到了吗?
那就是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