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名局
作者:容九
引子
久雪初晴,苍穹若靛。天地间一片黛峰翠嶂,清雅氤氲之气,仿若泼墨山水般缓缓漫开,呈现一派含蕴泰若之韵。
“啪。”
白棋入盘发出脆响,蓝衫少年笑意隐隐,似乎自己这一步已使对手穷途末路,难扳败局。容辞望着好友幸灾乐祸的模样,漫不经心捻起黑子,稍一思忖,悠然落子。
“啊,”蓝衫少年面罩青色,又翻起石桌上的《韬略弈机》,苦思冥想之下终是无果,颓然拂乱棋盘,“不玩了,没劲,哪有你这样的啊,总赢。”
“运筹帷幄的小陵王在棋盘上输了竟也耍赖……”容辞含笑似讽,“糟糕至极啊。”
蓝衫少年为之气结,“你莫要得意的过早,我赵永陵天赋异秉,有你哭的时候!”
容辞一面收棋一面盘算着该如何驳回赵永陵这找场子的话,尚未张口,但听“砰”的一声箭气破空之响,羽箭入靶心,绽开条条裂缝。
两人齐齐转头,遥望前方校场上拉弓指箭的那些风姿绰然的纵马少年,不由心驰神往。
容辞含笑,恰逢晨风袭来,衣衫随风猎猎作响,“阿陵,明日你便要随大军出征了么?”
赵永陵挑眉,“那是自然。所以啊,你一个人在京城要乖乖的,别顶着个状元的名号招摇撞骗……”
容辞微微一笑,在此流云煦日之下,心若自由,身沐长风,得挚友比肩谈笑,人生何其有幸?
赵永陵仍然滔滔不绝,“等我回来的时候啊,一定要好好和你下盘棋,绝不能再让你赢了去……”他还想说些什么,语声却突然梗住,怔怔望着前方,半晌说不出话来。
容辞微微蹙眉,看向他,“怎么了?”
“那边,你看。”
容辞顺着赵永陵的手指极目眺去,但见原本风和日丽的晴空,忽然风云骤变,乌云拉出了一道浓烈可怖的阴影,这一刹那,眼前情景瞬息万变,花草山水皆消散为一股狼烟,又逐渐将四周堆砌成一个刑场。
一个巨大的刑场。
刑场的正中心,冰冷的铁砧板刑台上,有人平伏其上,待容辞看清那人的面孔时,不由惊叫一声,他竟……竟然是赵永陵!
容辞浑身剧颤,乍然转头——方才还近在身旁的赵永陵竟瞬息间失去踪迹!
而在刑台上的赵永陵,他死死的盯着自己,眼眸中充满着不尽悲伤、无限的愤怒。他撕心裂肺的骂着:
“容辞!你这背信弃义的混蛋!你要杀我就给个痛快的,为什么还要让我死不瞑目!善恶终有报,世道转轮回!所有所有陷害忠良谋害百姓的人,一定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行刑手低吼一声,手中的斧钺应声挥落,天地间一片铺天盖地的鲜红!
容辞高声喊道:“不!!!”
砰的一声,屋门被人撞进,来人急忙冲入房内,年轻俊秀的面庞上写满担忧:“容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容辞坐起了身,怔怔看着周围,这才意识到方才所见不过皆是幻境,他笑了笑,清雅而沉稳地道,“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梦?”年轻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关怀,“什么梦竟让大人你如此慌张?方才我在外头,听到你喊‘不要’就赶快冲进来了。”
容辞笑笑,“大概是,梦境太真了,就脱口而出了。”
“容大人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一些故人,一些朋友,一些……不好的回忆。”容辞笑意萧索,“都有十几年了。”
少年人斟酌了一下,“是……永陵哥哥?”
容辞点了点头,大抵不愿意再进行这个话题,遂问道:“铭旭,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此?”
崔铭旭摸摸鼻子,笑道:“大人不记得了么?昨日大人要细阅此次科考案的卷宗,学生便去刑部卷室调取,您一夜未出流云阁,学生便在外守着,亦未出大理寺。”
容辞眸中露出几分歉意的神色,“倒是我的错,下回你自行离开就是,勿需向我禀报。”
“容大人办案决断公正廉民,能跟随您做事是学生的福气,偶尔熬熬夜……嘿嘿,也没甚。”崔铭旭望着眼前从容儒雅的大人,眼中仰慕之色尽显无疑,容辞起身理了理长衫,皱眉笑道:“别再贫了,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卯时,”崔铭旭顿了一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您约莫又忘了,今儿个可是传说中的那个瀛州叶闲入京的日子,陛下为了给他接风洗尘特意在宫中摆酒设宴,您可是咱们大雍堂堂的大理寺正卿,这等大宴可不能再缺席了。”
“瀛州叶闲么?好啊,这回,我倒也想见见那个名扬天下的第一巨商,”容辞缓步踱至槛前,伸手推开祥云木雕门,一抹杏黄朝辉映射在他的素袍之上,光华淡淡,遥望东边天际悠悠白云,“那个其人未至其名已扬遍汴京的……叶,长,流。”
第一局:瀛州叶氏
天鼎十一年冬,大雍国都,汴梁。
金城华阙,周池成渊。自城门以南的街道之上,集市开场,百店兴张,人不得顾,车不得旋,熙熙攘攘,其景极盛。
一队戎装军士自城内朝城门策马向前,气势慑人,周围的百姓见了,虽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来头,却也自觉得让出一条道来。
与戎装军士形成鲜明对比,紧随而后的四个锦衣男子身骑骏马,其中三位年迈老者神情激动,似又带着几分紧张,而居于最末的玄袍青年挺拔俊朗,只是略显困顿。
“啊!我认得他,”人群之中有些眼尖的人指着玄袍青年叫出声来,“他是我们延庆的大恩人裴亦商裴公子,前年咱那儿闹饥荒,要不是他们德庆年开仓济民,我们一家老小哪能活到今天?”
“天呐!他怎么来汴京了,原来传言都是真的!看来……看来他们就是就是咱们大雍的四大名商嘛……”
大雍四大名商,分居东南西北四地,他们家族的生意涉及钱庄银号、路海输运、米业绸缎、房产田地等业,名下的产业不计其数,乃是雍国最富足之人。
自从天鼎元年阳谷关一役大捷,大雍便与华国议和,两国划河而治,也算是过了十多年太平日子。新帝登基,一心削藩夺权,而朝臣一味揣摸上意,不思民政,不思武备,耽于逸乐,至使军备不济,良将极缺,以至近日华国再袭阳谷关,竟被杀个措手不及,大败退兵。
长年未征战,而刀剑枪弓尽生尘。
雍帝大怒,当即调回西北几位大将,征兵聚粮,誓要一血前耻。然而国库空虚,一时间哪凑得来如此巨资?
便是此时,这四个坐拥一方财富之人同时挺身而出,并上书朝廷,声称愿散尽五成家产以充军饷,西南两商亦会另外加赠良驹千匹、军粮五万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更是利字当头,何以这大雍最精明的四位商人会做出此等惊天骇俗的壮举呢?
当他们入宫面圣,雍帝亲口问出这天下人心中的疑问之时,他们的回答竟是:
“回禀陛下,老朽此次只是捐赠些许马匹,略尽绵薄之力,至于那半数家财,皆为东家所持,散财之事,亦是东家吩咐的。”
“我们宜兴商号三十七家分铺都是与大老板五五分帐,这回上京,也是大老板他……”
“回皇上的话,咱鼎泰丰这回,同样是大当家亲自修书,叮嘱老夫在最短时间内调出银号所有可用的银两,还有永安当顶让之事……”
雍帝心中啧啧称奇,不禁感慨大雍商人的啬己奉公之情,平日里虽无往不利,在国难当头却能慷慨倾囊,实乃难得之举。他捋须长笑,忽然来了兴致:“却不知你们的那些东家、老板是何许人,怎么不亲自前来见朕,让朕也好好谢谢他们,若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便是。”
“东家姓叶名闲,瀛州人氏,他让老朽转告陛下,瀛州距汴梁路途遥远,还请陛下稍待些时日,一旦进京,即刻入宫面见圣上。”
“哎呀,我们大老板也叫叶闲,老余,你……你怎么从没提起你有个东家姓叶……”
“这可奇了,咱大当家也是叶公子啊,这么说来……”
“也就是说,”自入殿以来鲜少开口的裴亦商这才闲闲地道,“我们四个商行的老板均是同一个人,此人正是叶闲公子,而我们……竟是此刻方知。”
大队期近城门而止步,居于队伍前方的礼部侍郎微一抬手,军士们横起刀柄将众人驱散在大道两旁,而守门的士兵暂先封住入城的道路,不一会儿,原本拥堵的长街变得通畅不少,余留的那些,大抵是想来看看热闹,欲要一睹叶闲真容的人。
城门的兵士驰到礼部侍郎马前,轻声道:“大人,叶公子到了。”
礼部侍郎精神为之一振,信手挥袖:“那还不快请叶公子进城?”
一辆蓝绸马车缓缓驶来,窗牖镶金嵌宝,车轮雕花琢叶,华丽的令人眩目。驾车的小少年约莫十三四岁,面对眼前排场,满脸新鲜好奇。
礼部侍郎满面堆笑,策马前进几步,举手为礼:“叶公子一路舟车劳顿,本官已为公子备好栈处,还请……呃……这位小兄弟,你怎么了?”
那少年原本还是笑意款款的,却在瞬间肃然皱眉,礼部侍郎一头雾水,未待他做出反应,少年猛扬缰绳!
“砰”的一声,那缰绳截开了正飞向侍郎胸口的暗器,礼部侍郎大骇,尖叫道:“有刺客!”
刹那间,“嗖嗖”之声划破长空,凭空飞来一轮箭矢。周围官兵大骇,连忙举枪相抵,浑然不知箭自何来。百姓们惊惶失措、抱头鼠窜,一时间城门乱作一团。
四大名商这厢,裴亦商挥刃斩箭,唯恐那箭矢射伤了那三位老商人,谁知那三位老头不仅不存感激,还一味催促他上前搭救他们的主子,“你你你,快去救东家啊……”“就是!还杵在这儿作甚?”
裴亦商一手撸过身边官兵的长枪,从马背跃起,朝一侧茶楼顶上掷去,“砰”的一声,劲装黑衣人登时落地气绝。
“你们这几个老头儿烦不烦,公子要真出事,你们以为都成那样还有救?”裴亦商斜睨,这些人的目标既是公子,那马车早已让箭弩……射穿了。
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礼部侍郎颤抖着手指着已被捅成马蜂窝的车,“叶……叶公子遇刺,你……你们赶紧把……啊……”
少顷凝寂,杀气大盛,两侧黑衣人凌空跃下,城中官兵竖枪夹击,人虽众多,却明显不敌这些身怀武功的江湖高手,不多时刺客已冲破防御圈,直奔马车旁,寒芒齐闪,刀剑含劲而劈。
“轰”的一声巨响,马车震碎,刹那之间,殷血飞溅,腥气弥漫。
礼部侍郎吓得埋头蹲地喃喃自语,“这下完了,叶公子死了,我难辞其咎……”
“这只活口大人不想处置了么?”
随着这平静到让人发寒的声音,眼前缓缓走来一人。一袭洁白丝织长衫,半披半束黑发飞扬,俊美得令人侧目,他似笑非笑瞧着礼部侍郎,将手中那个被他称作“只”的黑衣人丢到一旁,“他口腹藏有毒囊,我卸了他的下巴,小心取出便是。”
礼部侍郎顿觉一阵寒栗漫遍全身,望着四周被木屑震得七零八落的黑衣人,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颤声道:“这、这位就是叶公子吧……”
白衫人拂了拂宽大柔白的衣袖,“在下木揽风,乃是我家公子的随身护卫,公子在路上有所耽搁,恐怕会晚些时候到,我想……”他环顾浅笑,“大人既有公务在身,在下就不便叨扰了。”
礼部侍郎点了点头,连忙给亲兵使眼色,匆匆离开。
“木公子,大当家在哪儿?”
“对啊,怎么就你一个人,东家呢?”
“哎呀,莫不是出事了?木公子,你倒是说句话呀!”
木揽风见这几个连路都走不稳的老头儿抢步上前,杀气转瞬即逝,眸中露出一丝温和的神色,“连裴公子也来了,好在公子不在,若让他瞧见你们这样兴师动众的接他,又要发脾气。”
裴亦商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指着那三个老头道:“一大早就被他们给拖出来,差点没在马背上睡着了。两年不见,你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就刚才那些溪夏堂的高手在你木大侠跟前还不是连个小喽罗都不如嘛。”
木揽风的目光越过茶楼的栏栈,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京中能人倒是不少。”
裴亦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茶楼中虽已乱作一团,却仍有一个席上的人举杯浅酌,意态安然,“容辞啊,算是咱大雍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大理寺正卿。”
“喔?”木揽风的黑瞳微缩,面上神情平静如常,裴亦商眉尖微皱,奇怪地道:“怎么,你认识他?”
“不认识。”木揽风淡然一笑,“不过方才若非有他相助,我也未必能够一招得手。”
裴亦商正待追问,余老板终于忍无可忍,“停!现在只要告诉我,东、家、人、呢?”
木揽风“嗯”了一声,“不知,他只是留了张‘扮我入京,休要寻我,如若不然,大刑伺候’这样的字条。”
四人脸色倏然一青。
秦老板呵呵一笑:“大当家真是一如既往的幽默风趣啊。”
“正是正是,”赵老板点头附和,“大老板天姿国色、翩若惊鸿,没准是被哪家小姐相中,才不愿木公子跟随的。”
“天姿国色?翩若惊鸿?”裴亦商哭笑不得,喂喂,这究竟是在形容咱家公子还是春风阁的小倌啊?
木揽风又“嗯”了一声,认真的点了点头:“公子是在顺义县失踪的。”
众人面色由青转黑,裴亦商嘴角隐约有些抽搐。
顺义县,汴梁三十里外的名县,其之所以扬名,只因县中男子素来好男风,有龙阳僻习。
“水水!”木揽风招手唤了唤御车少年,他在箭雨之中异常冷静,当机立断拎起包袱就跑——无视车中人,此刻正极度无聊的蹲坐一旁,听见有人唤他,飞快窜来:“大木头!”
木揽风拍拍水水的肩,冷笑道:“你逃的可快!”